臘月天,紫云山道,一個黑影慢慢移動,近了,是個老太,頭插絹花,一步一頓,頭花像只喜鵲在發(fā)間點頭晃腦。她是西婆婆,方圓有名的媒婆,經(jīng)她牽線的親事十拿九穩(wěn)。此番出山,為的是大壯。
紫云山里,有個紫云沖,沖里有個小莊子,住著幾十戶人家。
山里閉塞,日子難過,成年小伙成家更難,大壯就是。大壯其實不壯,還偏瘦,但為人勤快嘴甜,自小討人喜歡。父母老來得子,格外寶貝,無奈家境困難,一直沒提親事。
農(nóng)村里的媒婆上門說親,也分個淡旺季,冬閑就是好時機。地里的莊稼收割了,小麥油菜只冒出青苗,一年忙到頭的莊戶人,該歇歇了。東家長西家短地嘮嗑時,大姑娘小伙子的親事就掛在嘴巴上。事實上,媒婆們?nèi)粘>土粢猓缫寻咽诸^上未婚待嫁之人編排個鴛鴦譜,單等閑時,喜顛顛出門了。
臘月里,莊子里大嫂子老嬸子聚在大壯家閑打呱,大壯媽央告道,都代聽著,大壯跨過年二十六啦。說話間,眼光有一下無一下地瞟向西婆婆。可是,西婆婆不再保媒有年頭了,歲數(shù)大,進出山腿腳不方便。
西婆婆聽出話音,攏了攏額前銀發(fā),細(xì)言細(xì)語道,我是看著大壯長大的,這兩日天好,要不,我就到山外走動走動。
沒幾日,西婆婆來傳話,鄰村有個秀英,熱衷大壯讀過中學(xué),有文化,心動了。說是鄰村,一個山里,一個山外,那邊的日子好過多了。
年前,西婆婆來回跑了好幾趟,紅線算是牽上了,定在正月初四“看門樓”。
鄉(xiāng)下有婚俗,訂婚前,女方一干親友要到男方家看家底和財力。“錢多錢少看門樓,田多田少看馬牛?!睗M意了,才能往下一步走。大壯一家得信,喜出望外,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好一番收拾。
初四那天,西婆婆天沒亮就動身出山,接上秀英和娘家人出現(xiàn)在村頭。大壯爹媽早早迎著,臉上泛光,和東邊的太陽一樣紅。
一群人眾星捧月般擁著秀英,走到大壯家門口,西婆婆指著兩竹竿晾曬的臘味,大著嗓門說道,一家人都會忙,看看這些東西,就知道他們家碗里有肉,肚里有油。
那些陽光下的咸鴨、咸鵝、咸肉,很是爭氣,油亮亮,噴著咸香,一串串用麻繩串好的爪、肫,排列整齊地招搖著。午飯畢,秀英一家人回村,有人打探“門樓”如何。秀英媽樂呵呵地回,日子真的不錯呢,咸貨曬得幾溜排,中午蒸的大咸肉,切得像門板一樣厚。
第二年正月,秀英嫁過來了。年一過,大壯爹媽找了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親,把家給分了。說是分家,老兩口把家里值錢的不值錢的都給了大壯,只卷了幾床鋪蓋,幾身衣服,到搭建的披廈里過活。
小兩口新婚宴爾,三五月后,秀英便有了疑惑,三間正房,屋頂長茅草,土墻有蜂洞,平時用度更需縮手縮腳,難不成公婆卷走私房錢?一日不作聲,兩日心生怨,再后來有事無事就和大壯找別扭。
一日,西婆婆來串門,秀英指著桌上中午吃剩的咸蘿卜,帶笑不笑地說,老紅(“媒人”別稱),三天沒見肉了,當(dāng)初,你講日子好過,這錢是不是裝到袖口里帶走了。說話間,眼光掃向披廈那邊。
唁,秀英吶,你家公婆是村子頂頂忠厚的人,哪會做出缺德事。倒是我保一輩子媒,只有你和大壯這樁,使了一點假。
啊,咋個假法?
相親那天,大壯家門口掛的咸貨,多是村里嬸子嫂子們從家拎來的,給大壯家“裝門面”,她們熱心,我也就假裝看不見。大壯爹媽想攔,攔不住的。
啊,秀英愣住了。撂下手中的掃帚,老紅,你把我騙來的啊。
唁,你想哪去了,那是大壯一家人緣好,他打光棍莊子里人著急呢。你們結(jié)婚,好多人都湊了份子,我還借給大壯媽五百塊錢呢,這不,剛還給我了。這老兩口天不亮就下田,天黑了才回家,欠的那些債啊,已經(jīng)還完了。
秀英靠在門框沒作聲,偷偷地抹起眼淚。
幾年后,秀英夫婦倆勤勞苦作,日子越過越有勁頭。有了孩子后,開始翻建房子,連正屋帶爹媽的披廈,蓋了四間大瓦房。秀英特地讓大壯砍了一棵栗樹,做了一副氣派寬厚的對開雙扇大門。爹媽意見,還是砌堵墻,老兩口一間屋子單獨生活。秀英不答應(yīng),一個大門朝外,再也不分家。她對二老說:“家有老人是福也是寶,有你們在,家里才發(fā)旺,你們能給我們撐門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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