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楊軍
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人類社會變得滿目瘡痍。人性被撕裂,存在的意義和完整性被破壞,一切關系都在重塑。個體的人在精神荒漠中異化,變得一無所有,無家可歸。存在主義心理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中興起的。尼采、克爾愷郭爾等哲學家是存在主義的先驅,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薩特、加繆等存在主義哲學家是主要的理論根基締造者,弗蘭克爾、馬斯洛、梅、布根塔爾和亞隆等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是當代的主要實踐者和發(fā)展者。簡言之,存在主義心理學是一種以存在主義哲學作為理論基礎,以個體存在的具體和主觀體驗為研究對象,依賴于現(xiàn)象學,以個體的存在分析為技術手段,以探求人的存在意義和恢復存在完整性為目的的人本主義心理學流派。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是存在主義哲學和心理學理論的實踐運用,既是一種心理咨詢與治療形式,又可以理解為是哲學治療,從而隸屬于應用哲學范疇?;蛘哒f,“存在治療”根本上就是一種臨床性的哲學治療[1]。按照馬斯洛[2]11-12的理解,存在主義心理學實質上包括兩個要點。第一,其根本重點在于認為同一性概念和同一性體驗是人的本質,也是任何與之有關的哲學或科學的必要條件;第二,存在主義心理學十分強調從個體的經驗知識出發(fā),而不重視概念體系、抽象范疇或先驗的東西。存在主義依賴現(xiàn)象學,即個人的、主觀的體驗,將其作為獲取抽象知識的基礎 。
如果說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在誕生之初主要沿襲了精神分析、行為主義等哲學心理學觀點和方法,那么在當代,它則大量吸收了認知心理學、實驗心理學和計量心理學的觀點和方法,越來越呈現(xiàn)出科學化特征,有的學者甚至將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視作科學的醫(yī)療手段,如正在興起的所謂技術折衷主義運動主張通過實證手段或者通過對技術有效性的現(xiàn)有研究,將多種不同的治療統(tǒng)一起來[3]。然而,無論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能否被歸入真正的科學,抑或僅僅是一種人本主義思潮,“每一種科學方法都有賴于哲學前提”[4]37,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自然也必須奠基于一定的哲學前提之上。這里的所謂哲學前提,本質上就是對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本身的分析和評價。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對價值哲學基礎的探究,包括對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前提、價值定位、價值目標進行探討,進一步把握其價值實現(xiàn)形式。從理論意義的視角看,價值哲學基礎研究有利于厘清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中客體屬性與主體尺度的關系,理解價值評價的依據和標準,揭示概念、觀點、體系的深層結構。價值是一種主體性的、以主體的尺度為尺度的關系性存在,對價值哲學基礎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的是對人本身的理解。任何心理治療流派都無法回避人的問題,或者說必須將對人本身的理解作為不言而喻的前提,這也是不同的心理治療流派之間的主要區(qū)別。從實踐意義的視角看,價值哲學基礎研究可以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過程中出現(xiàn)的價值疑難、價值錯位、價值沖突及其引發(fā)的身心癥狀提供有益的現(xiàn)實指導。對價值哲學基礎理解不到位,可能會導致治療師陷入只見“病人”,不見“人”;只見“過去”,不見“當下”;只見“治療”,不見“敘事”等困境之中,背離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初衷和基本精神,從而使得治療效果大打折扣,甚至使患者病情惡化。由此可見,我們只有對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哲學基礎進行研究以及在此基礎上進行系統(tǒng)反思,才能充分理解其核心觀點、理論氣質的豐富內涵和獨特性,保證在實踐運用過程中真正發(fā)揮治療功效。
存在主義哲學不是“一塊整鋼”,其內部觀點繁雜,有的甚至互相對立,如有神論的存在主義和無神論的存在主義。但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領域,“存在先于本質”被認為是基礎性的核心觀點之一。對于動物而言,本質先于存在,因為動物只能按照其所屬的物種的尺度生活,即自降生之日起直到死亡,個體只有量上的變化,如體長、體重、顏色。對于人而言,則是存在先于本質,因為人能夠按照任何物種的尺度和人的尺度生活,即從降生之日起,個體不僅具有量上的變化,如身高、體重、膚色,還有質上的變化,也就是成為某種具有獨立意識、生活方式、行為風格的人。人之所以能夠做到“存在先于本質”,是因為人是理性存在者,能夠在成長過程中進行自由選擇,并在這種選擇過程中塑造自身,從而成為某種具有獨特意義的人。“在選擇過程中塑造自身”意味著人是根據觀念中的目的,即未來目標,先行選擇存在和發(fā)展方式,并在現(xiàn)實中將這種觀念中的目的實現(xiàn)出來。換言之,人是由未來所決定的,必須根據先行的選擇去生活。只不過,人之理性并不是所謂絕對理性或是無限理性,而是有限理性。因而一方面,人的選擇范圍是有限的,必須與外部世界所能提供的生存資源相一致,必須遵守自然規(guī)律;另一方面,在自由選擇之后,還必須對其所產生的后果負責,否則與個體在世界中共在的他者就會剝奪這種自由選擇權。
以存在主義哲學作為理論基礎的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就是以“人有自主選擇的自由,應為其行動后果負責”為基本價值前提的,重點關注人的現(xiàn)世存在等本原性問題,認為不是從過去出發(fā)去尋找“現(xiàn)在之為現(xiàn)在”的決定性因素(弗洛伊德學派),而是從未來去籌劃現(xiàn)在。亞隆[5]235認為,“當今的病人更多要應對的不是被壓抑的本能驅力,而是自由。病人不再受到‘必須’要做什么的內心驅策,也沒有‘應該’做什么的外在要求,他們要應對的是選擇,選擇自己想要做什么”。這就是說,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只有在“人有自主選擇的自由”的前提下才是可能的,自由是主動開啟一種狀態(tài)的能力,“人通過愿望而啟動,然后憑借選擇而實施”[5]319。如果沒有這種自由,如行為受制于病理性的軀體,那么首要的問題就在于用藥物等祛除、減輕這種束縛而不是進行純粹的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如果不用為后果負責,自由就成了任意,個體就可能會在這一過程中變得瘋狂,并在他人的任意中喪失安全感,變得極度恐懼。因此,“人有自主選擇的自由,且應為其行為后果負責”的這一基本價值前提直接決定了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適用領域。
賓斯旺格指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產生于對精神病學中盛行的想要獲得科學理解的努力的不滿。已經公認的是,心理學和心理治療作為科學主要關注的是“人”,絕不僅是心理上有“病”的人,而是人本身。這種新的關于人的理解,我們應將其歸功于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分析,這種新的理解是建立在這個新概念的基礎之上的,即我們不再根據某種理論—可能是一種機械論的理論,一種生物學的理論,也可能是一種心理學的理論,來理解人類[6]3。賓斯旺格關于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論述及對“人”的理解至少包含三層含義。
一是傳統(tǒng)心理學和心理治療關注得更多的是心理上有“病”的人,而不是人本身。只要有“病人”,治療師就必然扮演“醫(yī)生”的角色,以減輕或消除癥狀為治療目的,治療過程的本質就會演變成主體對客體的某種改造。實踐證明,諸如死亡焦慮、意義焦慮之類的關于人的本體性存在的問題,通過這種主客體關系的“治療”是不可能起到明顯效果的。究其根源,是因為存在性焦慮存在于存在者自身,“病人”作為一類存在者,既具有存在性焦慮,又有某種“病”。“病人”之“病”遮蔽了“人”之本身,把治療的方向吸引到了“病”而不是人本身,因而也就忽略了存在者本身的存在性焦慮,使心理治療難以收獲成效。
二是傳統(tǒng)的精神病學是根據某種理論來理解人類,但“某種理論”本身可能是有局限或者有問題的。機械論試圖將人無限地還原成機器零件,生物學試圖將人僅僅理解為動物,普通心理學則試圖運用實驗、計量、統(tǒng)計等方法概率性地描述部分群體的心理現(xiàn)象。然而,從復雜性哲學的視角看,世界是一個復雜巨系統(tǒng),具有組分復雜性、結構復雜性和功能復雜性等特征。人在客觀世界中存在因而與世界渾然一體,即作為客體而存在。同時,又因為自我意識的存在而與客觀世界相分離,即作為主體而存在。作為客體的人不僅是極其復雜的物質個體和意識個體,作為主體的人及其認識機制也是極其復雜的,在這個意義上,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人是一個完整的個體,各個方面都相互聯(lián)系,無法將其割裂開來進行有意義的考察[7]。這就意味著依賴簡單性建構的“某種理論”只能在某些方面窺見人的某個部分,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對人的完整而全面的理解。
三是以海德格爾為代表的關于存在的分析,提供了對于“人”的新的理解。海德格爾分析的重點不在于存在物,而在于被遺忘的存在本身。按照存在主義哲學的理解,“存在(existence)這個術語源自于ex-sistere 這個詞根,字面意思是‘突出,出現(xiàn)’……存在主義者的取向都是動態(tài)性的;存在指的是形成、生成”[4]41-42。在海德格爾看來,正因為人是在自由選擇中不斷生成的個體性存在,與他人共在,與世界共在,因而能夠成為哪一種人是未知的。與此同時,凡是生成的存在必然也會成為非存在,人從存在到非存在的轉變即是死亡。海德格爾認為,一方面,人之有死性是確定無疑的,或者說,人向死而生,先行到死亡之中去而后才在現(xiàn)實中生成。這就要求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必須探究死亡的本質,尤其是其哲學意義。另一方面,人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死亡卻是不確定的。死亡作為人最大的命運,必須由個體獨立完成,無法由類或他人取代,“死亡是焦慮的原始來源,因此也是心理病例的根本源頭”[5]31。這就意味著,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所要探究的存在,“從一開始就不同于統(tǒng)計學意義上的普遍存在,而是和每個存在者的內在世界相一致的獨特存在”[8]12。
從以上分析可知,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定位就是具有本體論意義的活生生的人本身。之所以強調具有“本體論意義”,是因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關心的是“人”而不是“病人”,或者說在其視閾之中,只有“人”而沒有“病人”。人是一切問題的核心和出發(fā)點,也是一切所謂“答案”的落腳點。之所以強調“活生生”,是因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是從有機、動態(tài)、復雜的視角看待完整性的人的存在。之所以強調“人本身”,是因為人處于不斷地生成之中,死亡既是不斷生成的人的終局,又是人的生存之意義的來源,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必然適用于死亡焦慮及其引發(fā)的其他心理問題。
按照海德格爾的理解,人作為唯一能對自身存在意義發(fā)問的存在物,渴求理解自身的存在。意義就是理解之可能性。加繆曾經使用“荒謬”這個詞來形容人在世上的基本情境,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尋求超越和意義的人類卻必須面臨生活在一個沒有意義的世界中的困境[5]452。為什么加繆會認為世界沒有意義?因為包括人在內的存在物必須服從于必然性的自然規(guī)律,沒有意義存在的空間。人為什么必須尋求意義?因為“意義的存在能夠減輕人在面對缺乏規(guī)律和結構的人生和世界時所產生的焦慮”[5]490。那么,作為依賴意義的存在者而言,在沒有意義的世界中找到意義何以可能?很顯然,世界中的意義只能來源于作為主體的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的賦予,也就是說,人創(chuàng)造意義、追求意義,又在意義中不斷地生成。如果意義失落,人就會感覺到自身的不完整,理解的可能性受到阻礙,從而產生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就是要將失落的意義重新找回來。
為什么人會在特定的階段喪失意義從而進入心理困境?在馬斯洛[2]13看來,人的困境來源于人的抱負和局限之間的差距,即人是什么和人想成為什么,以及人能夠成為什么之間的差距。人既是現(xiàn)實的,同時也是具有潛能的。當人是什么與人想成為什么,以及人能夠成為什么相一致時,人就會覺得有意義。如果特定階段未能達成這種一致,人就會對自身存在及行為的價值產生懷疑,從而在意義中迷失,甚至否定自身存在的意義。而現(xiàn)實在于,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人的欲望與外部世界的一致性僅僅能在非常有限的范圍內實現(xiàn)。這是因為外部世界具有資源稀缺性,并且,利用資源還需要人的主觀能動性,而人的能力同樣是有限的。意義不是一成不變的。新弗洛伊德主義學者埃里克森認為,人在其成長道路上可以大致分為八個心理社會階段(或危機)。例如,在12 歲~20 歲,即兒童期和成熟期之間的過渡時期,就處于同一性對角色混亂的階段;在20 歲~40 歲,基本任務是發(fā)展友誼和親密關系,主要的沖突變成了親密對孤獨;在40 歲~65 歲,基本任務是成為能干的人或是努力滿足年輕人的需要,主要的沖突轉變成了繁衍感對停滯。亞隆[5]466對埃里克森的觀點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解讀,在他看來,人在一生的不同階段會逐漸發(fā)展不同的意義。在青春期和成年早期與中期,人關心的主要是自己,要努力建立穩(wěn)定的認同感、發(fā)展親密關系、在專業(yè)領域上建立掌控感。在成年中期四五十歲的時候,人會進入另一個階段(除非沒有完成早期的發(fā)展任務),開始在自我超越的冒險中找到意義。也就是說,當人處于某個特定階段,而那個特定階段又沒法發(fā)展出相應的意義時,人就可能陷入危機。這就意味著一方面,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不僅要找回失落的意義,還要將這些意義準確地放回到人的特定發(fā)展階段之中;另一方面,盡管人在不同階段會發(fā)展出不同的意義,但這些意義之間不能互相取代,并且,人生的意義,其實就是不同階段的意義的總和。也就是說,完整的意義意味著完整的存在或者存在的完整性,意義的缺陷意味著存在的缺陷。這種“缺陷”不僅會導致心理問題,極端情形下甚至會引發(fā)對生命的否定。正因為如此,亞隆[5]446強調,“意義的問題,作為最讓人迷惑、無法解決的問題,堅決不能在治療中被否認。選擇性地忽略它,回避它,或者把它轉換為次要的、更好掌控的問題,都沒有用”。
基于以上理解,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目標就是探求現(xiàn)實的人的存在意義和恢復存在完整性,幫助人重構信念。人不斷地面向未來生成,充滿了不確定性,信念是主觀上的信以為真,不以客觀上的確定性作為前提條件。按照亞隆[5]486的說法,“基本信念和努力實現(xiàn)基本信念是建立生命意義感的必要條件”。因而,相比于知識,信念是有溫度的,更能帶給人以希望。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視閾中,重構信念的過程與追尋意義、恢復存在完整性的過程是一致的。
價值是一種主體性關系,這種關系只有實現(xiàn)出來才能對人產生效用。與其他形式的價值實現(xiàn)相同,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實現(xiàn)必須依賴一定的方法論。在《存在: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新方向》一書中,梅等[6]99-115專門介紹了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方法。但是,他們對這些方法未作深入的價值闡釋或是闡釋不足,因而還需要對其進行批判性分析、解讀與重構,以更好地理解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方法和價值實現(xiàn)形式。
一是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師適用多樣性的技術。一般而言,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在技術手段上強調超越主客二元對立,從人生在世的角度把人與周圍世界的關系,包括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系理解為統(tǒng)一性整體,重點關注死亡、自由、孤獨和意義等存在論層次問題。這種治療方式以來訪者為中心,特別強調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因地而異,特別重視個體的生涯敘事,較少使用實驗、計量等現(xiàn)代心理學常用方法,也很少有專屬于自身的特定的治療方法(意義療法等少數(shù)方法可能例外)和規(guī)范性的技術。更準確地說,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反對一般性、普適性的純粹心理測量方法。但是,這種“反對”并不是“拒斥”,相反,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非常開放。它雖然在理論方面整體上基于存在主義立場,但同時也強調技術手段在治療服務中的價值。也就是說,只要心理治療師認為有必要,認為對某一患者有充足的理由使用某一個特定技術,那就無須在意其派別屬性,可以直接使用。例如,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家鮑斯使用了傳統(tǒng)的弗洛伊德式方法中的躺椅技術和自由聯(lián)想技術,并允許大量的移情表演;弗蘭克爾主要使用了意義治療;亞隆在治療過程中會大量使用團體治療(有時也將心理行為治療和人際心理治療納入其中)、夢境治療、催眠和各種行為療法。
二是對在場的強調,從來訪者自身的、即時的生活存在情境中獲得意義和心理動力。存在主義心理學雖然關注自我與他人、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但其研究對象是具體的個體及其所處的當下情境,也就是說,采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時,研究者與個體面對面談話的情境,即當時當下的情境才是最真實的情境,在該情境下呈現(xiàn)出來的個體才是最真實的個體。由此可見,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特別關注兩個聚焦:第一個“聚焦”是指聚焦自身,關注來訪者個體的想法與生活史,要求通過意義重構的形式,幫助個體成為他自己;第二個“聚焦”是指聚焦即時的情境,也就是“此時此刻”的在場。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師“強調通過患者對其內心體驗的描述,通過治療者對患者當前經驗的現(xiàn)象學分析,對其言語報告和行為的分析來描述在患者的當前經驗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東西”[8]20-21。正因為如此,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對各種各樣的“中立”“客觀”“普適”的技術保持高度警惕,強調技術必須服從于理解,為理解服務。若沒有理解,技術再熟練也是無效的,甚至還會破壞治療過程,使來訪者的癥狀加重。究其原因,客觀的技術與來訪者自身是相異的存在,只是對某一類來訪者某些方面的描述,因而不可能對個體的內心體驗有全面、準確的描述。有時,這些技術還會產生誤導或暗示作用,妨礙個體對自身經驗的表達,破壞醫(yī)患雙方關系的在場。正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存在哲學堅持認為抽象的思考不足以把握豐富的內心經驗,運用自然科學的計量方法也無法測度每個人在不同情況下的內在心理生活的奧秘”[8]13。
三是將治療的目標定位于幫助來訪者體驗到他的存在是真實的,治療試圖“分析出”破壞在場的行為方式。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主張從人的主觀經驗、現(xiàn)實生活經歷等出發(fā),對個體存在價值、自由選擇、人際關系和生活意義等方面進行研究,特別是通過深入其生活世界挖掘人生意義和本質,把握人的內心世界,發(fā)現(xiàn)自身潛能、體驗身心存在,使人真正成為“在此—在場”。例如,運用釋夢、催眠、自由聯(lián)想、澄清概念等技術,深入人的潛意識,找出破壞人之“在此—在場”的認知、行為和情感體驗,把存在者從“在彼—不在場”的狀態(tài)中拉回到當下,恢復“在此—在場”的狀態(tài)。這種“拉回”技術的目的是使來訪者能夠盡可能充分地意識到他的存在,這包括意識到自身的潛能和人生的意義,并能夠在此基礎上做出行動。需要指出的是,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僅僅是將來訪者拉回到真實的“在此—在場”,而不是將這種真實的情形做出好壞之區(qū)分并且祛除所謂“壞”的方面。因為,“區(qū)分”和“祛除”是對真實情形的主觀評估,本質上可能會對“在此—在場”造成破壞,而這種狀態(tài)恰好是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所試圖矯正的。例如,焦慮是來訪者的“在此—在場”形式,來源于存在者與他人共在、與世界共在的基本現(xiàn)實,從存在論的視角看,其本身不存在好與壞的問題。然而,現(xiàn)實中的人卻可能因為過度焦慮而感覺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不適,死亡焦慮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關系焦慮令人徹夜難眠,意義焦慮令人郁郁寡歡,有時還可能出現(xiàn)心悸、氣短、偏頭痛、腸胃功能紊亂綜合征等。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雖然可以處理過度焦慮帶來的癥狀,但不會也不可能使人徹底地擺脫焦慮,特別是存在性焦慮,何況“焦慮是人們能量的源泉,這種源泉賦予我們生命的活力,所以完全不應被看作是避之不及的病癥而加以醫(yī)治和清除”[9]。
四是強調承諾在治療過程中的重要性。心理治療師幫助來訪者重構意義之后,真正的治療才剛剛開始,這是因為意義重構僅僅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某些觀念上的問題。一方面,誠如梅引用克爾愷郭爾的話所指出的,只有當個體自己在行動中創(chuàng)造真理的時候,真理才會存在。觀念是行動的先導,觀念發(fā)生了變化,行動自然而然也會發(fā)生變化,在這個意義上,首先解決觀念問題是必要的。例如,面對有自殺傾向的來訪者,有的治療師會要求與其簽署“承諾治療期間絕不實施自殺行為”的協(xié)議,否則就會終止治療,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后續(xù)治療的前提性問題。因為如果來訪者持續(xù)實施自殺行為,那就必須對其進行人身限制和藥物干預,不再適宜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另一方面,解決了觀念上的初級階段問題之后,必須在一定的行動基礎之上,才能解決深層次觀念問題。深層次觀念問題僅僅通過短期心理咨詢是不可能暴露出來的,必須在一段時間的知行互動中才能有所體現(xiàn)。只有來訪者承諾行動,將重構之后的意義付諸實踐,更深層次的觀念問題才會逐漸去蔽、顯現(xiàn)出來。經過治療師的引導,來訪者在實踐過程中重新反思意義,并以新的反思指導新的實踐,如此循環(huán)反復,才能真正獲得“痊愈”。因此,心理治療師應該在治療出現(xiàn)進展之后,及時地做出澄清、歸納,幫助來訪者樹立繼續(xù)治療的信心。由此可見,承諾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過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
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哲學基礎以“人有自主選擇的自由,應為其行動后果負責”為基本價值前提,以“具有本體論意義的活生生的人本身”為價值定位,以“探求現(xiàn)實的人的存在意義和恢復存在完整性,幫助人重構信念”為價值目標。這一目標是通過多樣性的技術適用,對在場的強調,從來訪者自身的、即時的生活存在情境中獲得意義和心理動力,將治療的目標定位于幫助來訪者體驗到他的存在是真實的及治療試圖“分析出”破壞在場的行為,強調治療過程中承諾的重要性等方式實現(xiàn)的。由此可見,價值哲學基礎的探究揭示了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對人的獨特理解方式,豐富了理論內涵、展示了精神氣質,并使其在邏輯起點及理論方面與其他心理治療流派相區(qū)別。同時,這一探究還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整個方法論體系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論依據和實踐指南,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那么,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價值哲學基礎是否完備呢?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對其進行系統(tǒng)性反思,就會發(fā)現(xiàn)存在一些深層次的價值問題。首先,價值前提中的“人有自主選擇的自由”的觀點,主要來源于薩特。薩特認為人是有絕對自由的,只不過因為必須對結果負責,所以很多時候人在具體選擇上出現(xiàn)了所謂的“迫不得已”。問題在于,“絕對自由”這樣的范疇缺乏規(guī)定性,僅僅能存在于觀念之中。它在本質上意味對現(xiàn)實的完全脫離,只不過是幻想而已。具體的人必然受制于外部自然和社會,在其現(xiàn)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因而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盡管正確地看到了人有自主選擇的自由,同時,要為選擇的結果負責,但在某種程度上又夸大了這種自由,從而陷入到觀念論和絕對主義的泥淖之中。其次,出于特定的理論立場,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雖然要求技術適用的多樣性,但從治療實踐中可知,其對于許多現(xiàn)代心理測量和治療工具基本上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缺少了這些工具的支持,實際上就是將科學因素逐出了整個治療過程,心理治療就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哲學或者形而上學治療,效果的不確定性顯著增加。再者,也正是因為缺乏標準化、普適化的科學治療方案,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對心理治療師的經驗和水平要求之高前所未有,以至于“治療”成為了一種“冒險”。也就是說,如果來訪者足夠“幸運”,遇到合適、合格的心理治療師,那就能夠獲得較好的療效;反之,如果不夠“幸運”,那就可能治療效果不佳,甚至病情惡化。這些隱含的價值問題,如果不認真對待,極端情況下,可能會導致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淪為“玄學”“形而上學”,甚至是“巫術”“宗教”,研究者不可不察。
綜上所述,一方面,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要求必須準確把握價值哲學基礎,唯有如此,才能被正確地理解和運用,才能充分發(fā)揮出自身的獨特優(yōu)勢,幫助來訪者依靠自身主觀能動性走出心理困境,尋回存在的意義,鼓起生活勇氣。另一方面,必須要加強對價值哲學基礎的反思和批判,妥善處理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隱含的內在價值問題及其與哲學治療、一般心理治療、醫(yī)學心理治療等的關系,避免走入歧途。未來研究中,學界除了要進一步深化對包括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在內的各個心理治療流派的價值哲學基礎探索之外,還應加強價值觀整合和價值共識體認。無論是哪種形式的心理治療,落腳點終究是在“人”,主旨均在于滿足“人的需要”,這是共同價值之所在。在這個意義上,心理治療價值哲學基礎的差異不應成為門派偏見,更不能把觀點的紛爭演變成治療過程中的障礙。心理治療是屬人和助人的,這一初衷任何時候都不應被忽略和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