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美瓊,楊 操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丸山茂(1949年-),文學碩士,1972年畢業(yè)于日本大學文理學部,現(xiàn)任職于日本大學文理學部中國文化學科,中唐文學會會員。主要從事唐代文學尤其是白居易詩文研究,是日本學者中研究白居易詩文的大家之一。丸山茂前后出版了《張籍詩索引》(朋友書店,1976年)、《孟浩然詩索引》(合著,汲古書院,1981年)等研究著述,其大部分學術(shù)論文經(jīng)過中國學者張劍翻譯和整理成《唐代文化與詩人之心》(中華書局,2014年)一書。全書分三部分,一是白居易《白氏文集》研究,二是唐代諷諭詩、張籍《傷歌行》等研究,三是唐代詩人生活環(huán)境的探討。丸山茂的唐代文學研究涉及面廣泛,內(nèi)容豐富,成果豐碩。
丸山茂在研究唐代尤其是中唐文學時,對白居易及《白氏文集》進行了深入細致的研究。丸山茂認為白居易是有意識地把自己的詩文集賦予類似于日記和回憶錄性質(zhì)的具有記錄人生功能的先驅(qū)詩人。丸山茂的研究著眼于《白氏文集》作為回憶錄的一面,挖掘其中的“時間層”層層疊疊的傾向及分析這種傾向形成的原因和具體表現(xiàn)。
白居易與日本平安朝文學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以白居易為中心的中唐文學研究一直在日本的唐代文學研究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以松本肇、下定雅弘、丸山茂、深澤一幸、齋藤茂、芳村弘道等為代表的日本學者都對以白居易為中心的中唐文學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探討,研究也各有其特點。其中,丸山茂的白居易研究相對于其他中日學者呈現(xiàn)出生活化、精細化、多樣化以及廣泛化的特點,丸山茂在對白居易及《白氏文集》進行研究時,對《白氏文集》中的“時間層”進行了深入細致的探討。
《白氏文集》是唐代白居易自己編集的一部詩文別集,其版本有:宋刻本,1955年文學古籍刊行社影??;另題《白氏長慶集》71卷,有明正德銅活字印本和萬歷間馬元調(diào)輯《元白長慶集》本(后者附錄1卷),《四庫全書》和《萬有文庫》并加收錄,1954年,文學古籍刊行社據(jù)《萬有文庫》本校訂重印。日本學者研究的《白氏文集》是日本那波道圓覆宋銅活字本,我國《四部叢刊》本即據(jù)此影印,內(nèi)有文集71卷,前集50卷、后集20卷、末1卷,是比較接近原編的版本。
丸山茂對白居易的《白氏文集》有極其深入的研究。他認為,白居易的《白氏文集》是具有“人生記錄功能”的“回憶錄”,這一點可以從中找到諸多論據(jù)。白居易在《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和《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中都寫道“開卷而盡可知也”[1]3654,可見,白居易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日常生活用詩文記錄下來,他把一生都一字一句地定格在了文集中。再如《題文集柜》所云:“我生業(yè)文字,自幼及老年?!盵1]2072和《序洛詩》中云:“予不佞喜文嗜詩,自幼及老。”[1]3757可以理解為“文學對于白居易來講就是人生本身”[2]4,也可以看出“白居易具有自覺而強烈的作品保存及傳播意識”[3]。丸山茂提出,關(guān)于《白氏文集》人生記錄功能還可以從《醉吟先生墓志銘并序》中找到論據(jù):“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喪、所經(jīng)、所遇、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盵1]3815換言之,文集所載都是白居易所親歷,具有回憶錄的真實性要素和積極的存史態(tài)度。此外,丸山茂提出作為回憶錄要素之一的時間,在文集中同樣具有,如《曲江感秋二首》序云:“元和二年、三年、四年、子每歲有《曲江感秋》詩?!盵1]622《香山居士寫真詩》序道:“元和五年……時年三十七。會昌二年……時年七十一……”[1]2490上述諸例充分證明了《白氏文集》具有回憶錄的要素,有其作為回憶錄的一面。丸山茂說,《白氏文集》中除了上述帶有回憶錄性質(zhì)的詩文外,還有大量直接回憶過去經(jīng)歷等的作品。白居易《偶題閣下廳》一詩中吟詠道“平生閑境思,盡在五言中”[1]1277;在《感舊詩卷》中寫道“二十年前詩卷,十人酬和九人無”[1]2113;還有白居易看到友人之作有感而作《醉中見微之舊卷有感》云“今朝何事一沾襟,檢得君詩醉后吟”[1]3835;在偶然翻到自己舊時作的詩文時亦有《湓浦早冬》感慨道“日西湓水曲,獨行吟舊詩”[1]357等以“回憶過去”為內(nèi)容的作品群。由此可見,無論是自己所作的舊詩還是友人所作的舊詩,對于白居易來說都是在回憶或者感懷過去。丸山茂認為:“白居易以文字為媒介,不僅與遠離的朋友、死別的朋友交談,還與昔日的自我會面?!盵2]21
丸山茂縱觀白居易自編而且流傳至今的保存較為完整的那波本《白氏文集》后發(fā)現(xiàn),白居易的作品群形成了“詩-文-詩-文-詩”的層狀結(jié)構(gòu)。[2]21丸山茂在通讀白居易的詩歌作品群后注意到了其中呈現(xiàn)出的一種傾向:“白居易總是反復(fù)回顧某一時間點的感慨、感悟等,從而使‘時間層’一層一層地疊加?!盵2]21而《白氏文集》中的這種“時間層”體現(xiàn)方式有三種,其一是體現(xiàn)在單獨的一首詩中;其二是在作品群中;其三是在《白氏文集》的編集過程中。丸山茂在考察了《白氏文集》“時間層”的體現(xiàn)方式后,明銳地覺察到了這種“時間層”得以顯著表現(xiàn)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丸山茂將文集“時間層”能夠顯著表現(xiàn)的原因分為內(nèi)因和外因兩部分進行討論。
在論及時間層形成的外因時,丸山茂關(guān)注到的是白居易長達75年、波瀾起伏的人生。他認為,白居易作為唐代詩人中比較長壽的詩人之一,其人生經(jīng)歷必定是充滿起伏的、豐富多彩的,“其結(jié)果也必然會如同樹木的年輪一般,形成時間層”[2]21。日本學者關(guān)于白居易起伏人生的相關(guān)論述有花房英樹的《白居易研究》(世界思想社,1971年)、《白氏文集的批判性研究》(朋友書店,1974年);下定雅弘的《白樂天的愉悅——生存睿智的光輝》(勉誠社,2006年)等。中國學者則有南宋陳振孫所編《白文公年譜》以及后來較為流行的清代汪立名《白香山年譜》。但是,這些關(guān)于白居易生平經(jīng)歷的記載和論述大都比較簡單并且存在諸多謬誤,尤其是這些論述和年譜中缺少對以白居易為中心的與周圍文人交游的相關(guān)考證。朱金城所編寫的《白居易年譜》彌補了這一遺憾,是關(guān)于白居易生平經(jīng)歷記載最為詳備、論證較為全面縝密的重要的白居易研究資料。我們在查看上述資料后也得出與丸山茂相一致的結(jié)論,即:“在中唐這個充滿流變的時代中,白居易交替經(jīng)歷著榮達和挫折,并因而變換著官職,為官之地也屢次變遷,這樣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時間層’。”[2]21
丸山茂在探討《白氏文集》時間層的形成原因時,其研究觸及了更深層次的內(nèi)因,丸山茂基于對文集的深入解讀和理解之后,從三個方面對時間層形成的內(nèi)因進行了考察:其一是白居易將自己的一生都一字一句地定格在文集中,他不僅要向讀者傳達當時的感懷,還要向?qū)淼淖约簜鬟_;其二是白居易不僅將詩文作為日常交流的媒介,而且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就已經(jīng)考慮到將來重溫舊作時的情形;其三是捕捉人生某一瞬間的詩,累積到一定程度,本身就成了再現(xiàn)詩人全部為人的“紀念”。我們認為,根據(jù)丸山茂的研究還可以總結(jié)出第四點即:沒有兒子傳承衣缽的白居易自編了《白氏文集》,以流傳后世,這或許可以看作是白居易有意編纂自己的文集并有意保存下來流傳于世的自覺的傳世意識,以期通過文字與后人對話。同為研究白居易大家之一的花房英樹在其《白氏文集的批判性研究》中論述了《白氏文集》“時間層”的形成“不是被事物激發(fā)出的感動,而是由已有詩篇引發(fā)的情緒促成的,這是形成時間層的要因”[4]22。簡言之,時間層的形成就是以已有詩篇所引發(fā)的感慨為基礎(chǔ)創(chuàng)作新的詩篇。丸山茂在其論文《作為回憶錄的〈白氏文集〉》中對花房英樹的這一觀點表示認同。
綜上所述,丸山茂認為《白氏文集》時間層是由回憶所形成的,為了論證這一觀點,丸山茂把對《白氏文集》的研究分為三個方面來進行,分別是一首詩中的“時間層”;作品群中的“時間層”;文集編集過程中的時間層。在論述過程中,丸山茂結(jié)合文本的具體例子對《白氏文集》時間層問題進行了詳細的論述。
丸山茂在對白居易詩歌中單首詩作中的“時間層”進行探討時,首先關(guān)注到的是白居易在詩中使用頻率較高的詞語“依舊”。篩選白居易全部詩作中使用到“依舊”一詞的有20處,丸山茂從篩選出來的這20處用例中發(fā)現(xiàn):“白居易通過對比表面上看起來沒有什么變化的事物,來強調(diào)時光的流逝。”[2]21“依舊”一詞看似普通,但是作為象征白居易“回憶癖”的詞語是非常有分量的。例如:白居易在《題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中吟詠道:“曾住爐峰下,書堂對藥臺。斬新蘿徑合,依舊竹窗開?!盵1]1326此詩為懷念其重訪闊別5年之久的遺愛草堂而作。丸山茂在對唐圭璋編寫的《全唐詩》進行檢索后發(fā)現(xiàn),唐代詩人使用“依舊”一詞的用例分別為杜甫4例,白居易20例,元稹6例,劉禹錫4例,皮日休4例。丸山茂由此得出,白居易是使用“依舊”一詞次數(shù)最多的唐代詩人。
丸山茂認為白居易的“回憶癖”,還可以從他所作的寫故地重游的詩歌中窺見一二,這類詩歌中常常帶有“重過、重到、重尋”等詩題字樣。例如:作于元和九年(814年),其43歲時的《重到華陽觀舊居》;作于元和十年(815年),其44歲任職太子贊善大夫時的《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作于長慶元年(821年),50歲任主客郎中、知制誥時的《晚春重到集賢院》。丸山茂選取其中的《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和《重到華陽觀舊居》并結(jié)合白居易的生平展開文本分析,兩首詩體例分別為七言律詩和七言絕句,內(nèi)容也都是重訪昔日印象深刻的故地,由故地的事物聯(lián)想到過去的點滴,一邊回憶一邊感嘆今日的衰老。丸山茂在分析白居易的這種類似于日記的詩歌作品后認為,如果截取其中一部分進行閱讀就會顯得枯燥無味,但是如果在對白居易生平有了一定的了解后再去閱讀就能感覺到詩人寄寓在詩中的深沉情感。這一點可以從上述所舉的《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中得到印證,此詩附有題注“時為贊善大夫”[1]891,詩中的“昔為白面書郎去,今作蒼須贊善來”[1]891。這與作于前一年的《重到華陽觀舊居》中的“憶昔初年三十二”“病鬢愁心四十三”[1]910相呼應(yīng),以故地“華陽觀、秘書舊房”和詩中年齡為線索,不難想象白居易在創(chuàng)作這兩首詩時的情景:已經(jīng)日漸衰老、時任贊善大夫的白居易,在故地重游之時不禁回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意氣風發(fā)的校書郎時代來,今昔對比間發(fā)出無盡感慨。
丸山茂還注意到了這兩首詩中所提到的兩個地名:華陽觀和秘書郎舊房,這對于理解白居易的這兩首詩作是非常重要的?!叭A陽觀”位于長安城的永崇里,舊為華陽公主的私邸,也是白居易任校書郎時期與元稹等友人酬唱往來之所,這里也是白居易備考科舉的地方,華陽觀對白居易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白居易創(chuàng)作了很多關(guān)于華陽觀的詩,除了上述兩首,還有《春題華陽觀》《華陽觀桃花時招李六拾遺飲》《華陽觀中八月十五日夜招友玩月》均為白居易任校書郎時期所作題詠華陽觀的作品;“秘書郎舊房”指的是白居易任校書郎時的工作場所,在這里留下了令人難忘的意氣風發(fā)的青春歲月?!吨氐饺A陽觀舊居》一詩中所提到的兩個年齡“32歲和42歲”之間整整間隔了10年,這10年間白居易的經(jīng)歷我們可以從他的其他詩文中尋找到:如其作于元和六年(811年)的《病中哭金鑾子》“病來才十日,養(yǎng)得已三年……送出深村巷,看封小墓田”[1]846?!敖痂幾印睘榘拙右组L女,三歲夭折,通過這首詩可知,在白居易40歲這一年他經(jīng)歷了喪女之痛;在其所作《襄州別駕府君事狀》中可知白居易40歲時母親意外去世。因此,這一年他服喪退居渭村。通過查閱《新唐書》《舊唐書》以及綜合花房英樹、朱金城所作的《白居易年譜》可知白居易在為母守孝之前,仕途頂峰是任翰林學士,元和九年(814年),43歲的白居易守孝期滿回長安之后,改任太子左贊善大夫。眼前景物依舊卻已物是人非。因此,也就可以理解白居易心中對人生變化無常的感嘆。
上文所舉帶有類似“重到、重過”等詩題字眼的白居易詩作還有一首《晚春重到集賢院》。詩中“前時謫去三千里,此地辭來十四年”[1]1240中的“十四年”這一詞蘊涵著時間的厚重感。丸山茂認為要體會到“14年”的厚重感需要通讀附注有“自此后江州路上作”的作品群,即《白氏文集》卷十《感傷二》和卷十五的《律詩》。需要注意的一點是,白居易在編纂文集時,在《別李十一后重寄》一詩中自注云“自此后江州路上作”[1]544,丸山茂推斷白居易在作此自注時:“他一定是以過去的作品為媒介,回憶當年,重返過去的自己,反芻逝去的人生的?!盵2]24丸山茂從白居易的詩歌作品中發(fā)現(xiàn),既有像《長恨歌》《琵琶行》《秦中吟》《新樂府》這類帶有故事性的可以被單獨欣賞的作品;也有像《重到華陽觀舊居》《重過秘書舊房因題長句》《晚春重到集賢院》這樣帶有日記性的在欣賞時“需要把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有機的結(jié)合起來,使之相互呼應(yīng),這樣才能獲得與閱讀日記、回憶錄等同樣的感動”[2]24。白居易單首詩中的“時間層”的例子還有一首題為《九日宴集醉題郡樓兼呈周殷二判官》的吟詠重陽節(jié)的詩,這首詩以“前年”“去年”“今年”這種形式把三層時間交織融匯在其中。
總而言之,白居易在編纂《文集》時有意識地把創(chuàng)作于同一時期的作品匯集到一起并附上自注。丸山茂認為白居易的這一有意識的做法“使單個作品有機地結(jié)合了起來,使乍看顯得很單薄的作品,因互相影響、呼應(yīng),增添了復(fù)雜的深度”[2]24。而讀者在閱讀時通過白居易所作的詳細記載了作詩原委和動機的詩題、序文、自注等,也可以清楚地再現(xiàn)當時的情形,丸山茂推斷“這或許是為了將來能夠反復(fù)再現(xiàn)當時的感動而特意預(yù)備的”[2]24。白居易通過詩文把他的一生有意識地留駐筆端,不僅使得白居易自己可以在老來的歲月中通過曾經(jīng)的詩文與過去的自己對話,可以反復(fù)咀嚼只有一次的人生;也使得后世讀者可以通過閱讀其作品體悟白居易訴諸于詩文中的深沉的感懷。正是白居易詩中時間的厚重感,讓我們得以窺見白居易對自己那難以把握的人生所具有的無限感懷和悲憫之心。丸山茂對于白居易詩文中所蘊涵的厚重的時間層的關(guān)注和分析探討的深入程度也是其他中日學者所難以企及的。
丸山茂研究白居易及其詩文時所參考的是那波本的《白氏文集》,那波本卷七十一所收錄的是白居易以刑部尚書致仕后所寫的閑適詩,這時的白居易已是垂暮之年,他在70歲時所創(chuàng)作的《昨日復(fù)今辰》中回憶道:“昨日復(fù)今辰,悠悠七十春。所經(jīng)多故處,卻想似前身。”[1]2544可見,在經(jīng)歷了眾多人生起伏后的白居易閑居時回想過去的70年和這70年中所停留過的地方,禁不住感慨年華易逝。這一時期的白居易詩作中多了一個“嘆老”的詩歌主題。丸山茂在綜觀白居易的詩歌后發(fā)現(xiàn),其詩歌呈現(xiàn)出一個顯著的特點,即形成了眾多的作品群,如描寫洛陽城東趙村杏花的作品群、寫長安城里曲江的作品群、寫馬的作品群、集中描寫某一個任官之地的作品群等。
首先,在白居易眾多的作品群中,丸山茂關(guān)注到的是集中描寫洛陽城東趙村杏花的作品群。晚年已經(jīng)致仕的白居易閑居于洛陽,這里雖沒有長安城中曲江那般大的杏園,但洛陽城東趙村的杏花也可以讓他歡度人生的又一個春天。晚年閑居洛陽的白居易自知時日無多,創(chuàng)作于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多了一份年老體衰的感嘆,如《病瘡》中所寫“病銷談笑興,老足嘆嗟聲”[1]2545?;蛟S正是因為知天命不久,珍惜春天的心情也越發(fā)得強烈。白居易在73歲時所作的《趙村游杏花》中詠道:“趙村紅杏每年開,十五年來看幾回。七十二人難再到,今春來是別花來?!盵1]2545丸山茂認為這首詩中的“十五年”指的是白居易的活動場所由長安移至洛陽以來的這段時間。根據(jù)文本以及綜合各家年譜推之,白居易應(yīng)于太和三年(829年)58歲時以太子賓客的身份分秩洛陽始,其活動場地由長安轉(zhuǎn)至洛陽,關(guān)于這一點白居易是年所作的《池上篇序》中亦有詳細的記述,從《刑部尚書致仕》一詩中的“十五年來洛下居”[1]2546也可得證。除了關(guān)注到“十五年”這一關(guān)鍵時間間隔,丸山茂還注意到了詩中所提到的“七十二人”,相似的詩句還見于同年之作《問諸親友》開頭兩句“七十人難到,過三更較稀”[1]2548和《開龍門八節(jié)灘詩二首》其二的首句“七十三翁旦暮身”[1]2550。把這些相關(guān)的詩作結(jié)合起來使得詩歌的真切感得以加強,丸山茂進一步回溯到《文集》卷二十九中所收錄的同為描寫趙村杏花的《洛陽春贈劉李二賓客》中的尾句“明日期何處,杏花游趙村”[1]2049。這首詩后附有白居易自注“洛城東有趙村,杏花千余樹”[1]2049。這首作于66歲時,已是老年的白居易邀請劉禹錫和李仍叔一同飲酒欣賞洛陽的美景并討論明天去往何處游玩,最后商定去城東趙村賞杏花。再聯(lián)系到白居易這15年間的經(jīng)歷:老年喪子(58歲時其子三歲而夭);弟白行簡也于826年去世;元稹(831年)、崔群(832年)、崔玄亮等好友先后去世,當初一起應(yīng)舉任官交游的眾多好友同僚如今已經(jīng)十去八九。白居易的洛陽詩有著明顯的紀年傾向,他把“自己生活在洛陽的每一年打上烙印,排好次序,讓自己細細咀嚼、慢慢品味”[5]。因此,在對作品群后所隱藏的時間層進行細致的分析后,就可以感覺到“今春來是別花來”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詩句中所蘊含的厚重感了。
其次,丸山茂關(guān)注到的是白居易作于出任杭州刺史時期所作的作品群。長慶二年(822年)51歲的白居易罷中書舍人出為杭州刺史,在途中和任期內(nèi)寫的作品收錄在那波本和紹興本卷二十的“律詩”中。丸山茂提出:“如果按順序閱讀這一作品群,我們就可以知道他對途中各重要地點的感慨以及在任職地的行動了?!盵2]25丸山茂依據(jù)白居易編纂的順序給這一作品群進行了編號:其一為《初罷中書舍人》;其二為《宿陽城驛對月》,附有自注“自此后詩赴杭州路中作”[1]1314;其三為《商山路有感》,附有長序,序中有諸如“前年夏”“今年”“長慶二年七月三十日”[1]1208這樣的表示時間的字詞。在這一作品群中,有前面所提到的使用了“依舊”這一象征回憶之詞的詩作《題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和《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白居易在《與諸客攜酒尋去年梅花有感》一詩中回憶起去年與友春游的情景,感嘆道“樽前百事皆依舊,點檢唯無薛秀才”[1]1384。今朝攜酒前來去年賞花的地方,宴會依舊,可是與會的友人中卻不見了薛秀才,自注云“去年與薛景文同賞,今年長逝”[1]1384。物是人非之感就表露出來了。同為寫及薛秀才的詩作還見于卷二十的《和薛秀才尋梅花同飲見贈》,兩首詩均為七言律詩,詩題、詩形、詩意完全符合。丸山茂認為:“只有把這兩首詩合在一起讀,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白居易深藏于這兩首詩中的感慨?!盵2]26作者認為,這種感慨多是對世事無常、物是人非的感慨。與上述隔卷呼應(yīng)相似的例子很多,丸山茂舉了那波本卷五十五中的《有小白馬,乘多時,奉使東行,至稠桑驛,溘然而斃。足可驚傷。不能忘情,題十二韻》和卷六十四中的《往年稠桑曾喪白馬題詩舊廳壁今來尚存又復(fù)感懷更題絕句》為例。第一首作于大和元年(827年)白居易56歲任秘書監(jiān)時奉命出使洛陽途中所作,在朱金城所輯校的《白居易集箋校》中題名為《有小白馬,乘馭多時,奉使東行,至稠桑驛,溘然而斃。足可驚傷。不能忘情,題十二韻》,唐圭璋編《全唐詩》亦為此詩題,故從唐、朱二人之說。這首詩記述的是在出使洛陽途中喜愛的白馬猝死,為此白居易寫下了五言二十韻多達二百字的悼馬辭,末尾的“稠桑驛門外,吟罷涕雙垂”[1]1728兩句足見白居易對白馬的喜愛和逝去的痛惜。另外,也足見白居易感情之豐富橫溢旁出,他將這種感性以冗雜泛濫的文字表現(xiàn)出來。在檢視白居易詩作后發(fā)現(xiàn),同為寫白馬的律詩還有一首《出使在途,所騎馬死,改乘肩輿,將歸長安》,這里做補充。這首詩作于同年,也是一首七言律詩,詩中“風光不見桃花騎,塵土空留杏葉鞍”[1]1740兩句同樣表達了對失去愛馬的哀悼惋惜,而結(jié)尾兩句“并州好馬應(yīng)無數(shù),不怕旌旄試覓看”[1]1740則表達了希望友人可以幫其另尋好馬的愿望。丸山茂所舉第二首詩作于大和九年(835年)白居易64歲時,距白馬死去已有7年。這首詩是白居易從洛陽去往下邽途中途徑稠桑驛看到昔日之作后,再次沉浸在往事的感慨之中,連白居易也覺得自己“馬死七年猶悵望,自知無乃太多情”[1]2211,但在白居易68歲時所作的《不能忘情吟并序》中仍在娓娓講述對愛馬的深情。時光荏苒,那早已被青苔和灰塵所覆蓋的“舊詩”仍能夠喚起白居易的記憶,丸山茂認為:“以文字為媒介,他又與七年前的自己相會了?!盵2]27當我們把這四首詩合在一起讀時,其中所透著的時間層的厚重感不言而喻。
丸山茂指出作為三首以上相互呼應(yīng)的詩作,白居易反復(fù)吟誦的曲江池作品群詩不可不談。在白居易眾多取材于曲江池的作品中,丸山茂選取了“白居易以自己秋日造訪曲江池的舊作為基礎(chǔ),跨越時空,反復(fù)以同一主題吟作的形式而大放異彩”[2]29的四首作品。丸山茂所選取的“曲江作品群”中,其一為《曲江早秋》,作于元和二年(807年)白居易36歲時,詩中寫道“我年三十六,冉冉昏復(fù)旦。人壽七十稀,七十新過半”[1]468;其二為《早秋曲江感懷》,作于元和三年(808年)白居易37歲時,在詩中他感嘆“去歲此悲秋,今秋復(fù)來此”[1]474;其三為《曲江感秋》,作于元和四年(809年)白居易38歲時,詩中有眾多涉及時間的字詞“三年”“前秋”“三十二”“四十”[1]484,趙永建在對白居易曲江作品群進行研究時也明確指出了其作品“關(guān)于時間的詞語,如春、夏、秋、年、月等特別多”[6]這一突出特點;其四為《曲江感秋二首并序》,序中提及了元和二年、三年、四年每年都有《曲江感秋》詩作之事,并在序尾寫明寫于長慶二年七月十日。這一年所作的《曲江感秋》其一開頭即是回憶往事,“元和二年秋,我年三十七。長慶二年秋,我年五十一。中閑十四年,六年居遣黜”[1]622。第二首中則用了上文所論及的象征回憶的詞語“依舊”:“池中水依舊,城上山如故。獨我鬢間毛,昔黑今垂絲……”[1]622。白居易造訪曲江池的頻率極高,以曲江池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眾多詩作,丸山茂所選取的這一作品群中,白居易所反復(fù)吟唱的是“風物不改,人事屢變”[1]622的主題。白居易連續(xù)三年在秋日的曲江池反復(fù)感嘆年老體衰,雖已經(jīng)過去14年,但是面對曲江池白居易總是一次次地沉浸在感慨中,這樣的例子在此前和同時代的詩人詩作中是絕無僅有的,除了后世蘇軾在詩詞中時隔數(shù)年仍在吟詠逝去的妻子和反復(fù)吟詠“夢”為主題的陸游之外恐再難找到。也就是說,丸山茂認為:“形成時間層的白居易的回憶詩,歸根結(jié)底還可以認為是白氏特有的?!盵2]29
總之,丸山茂認為,回顧昨天、數(shù)天前、數(shù)月前、數(shù)年前的往事并將之寫成詩的做法除了白居易還有劉禹錫詠玄都觀的五言絕句,但是“一種感懷也好,感慨也好,時隔數(shù)年仍然反復(fù)回顧,并將其訴諸文字寫成詩的這種傾向,似乎是白居易特有的”[2]29。需要指出的是,白居易的回憶詩雖時隔數(shù)年又一次一次執(zhí)著地反復(fù)續(xù)寫,但絕不是簡單的重復(fù),因為單靠簡單的重復(fù)是無法形成時間層的重疊的。除了上述所提及的作品群,白居易詩文中還有“寫真詩作品群”“商山作品群”“白蓮作品群”等,在這些作品群中可以見到除了由時間的重疊所形成的時間層以外的,由回顧和回想所形成的“時間層”。
日本那波道圓本的《白氏文集后序》詳細記述了白居易編纂文集的過程:“白氏前著《長慶集》五十卷,元微之為序?!逗蠹范?,自為序。今又《續(xù)后集》五卷,自為記。前后七十五卷。詩筆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盵1]3975丸山茂認為,白居易編纂文集的這種“《前集》《后集》《續(xù)后集》本形成了‘詩-文、詩-文、詩-文’的層次”[2]33。丸山茂提出,通過追溯這七十五卷本《白氏文集》的編集過程,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更為復(fù)雜的“時間層”。白居易有意識地將自己的作品編集起來并有意識地保存流傳后世,每當作品累積到一定程度時,白居易就會將這些作品編輯成集。誠然,白居易“為編撰和保存文集所做的努力雖然并沒有使他的文集以他編撰的面目完整地保存下來,但他作品保存的完整性在唐人中也屬少見”[7]。茲將丸山茂所整理的關(guān)于白居易編集文集的情況列表如表1 所示。
表1 丸山茂整理的《白氏文集》成書過程
中日學者關(guān)于《白氏文集》編集成書過程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豐碩,日本學者中初次詳論《白氏文集》編集過程的是花房英樹《白氏文集的成書》(西京大學學術(shù)報告·人文,1952年);早先在中日學界流行的版本是以南宋紹興刻本為底本、經(jīng)馬元調(diào)校的,這一版本為“先詩后筆”本,與白居易自編“前后續(xù)集”的原貌本大不相同;中國學者岑仲勉以為那波本中削去了大量的原注而低估了其價值,花房英樹為此發(fā)表了《關(guān)于岑仲勉氏的白氏長慶集研究》(西京大學學術(shù)報告·人文1952年)一文批駁了岑仲勉“余是以謂《全唐文》不如東本,東本不如馬本(這里的‘東本’指的是那波本;‘馬本’指的是以南宋紹興本為底本校勘的馬元調(diào)本)”[8]的論斷,指出了那波本的優(yōu)點。研究《白氏文集》編集和進行校勘工作的日本學者還有太田《關(guān)于我國現(xiàn)存的漢籍舊抄本——以白氏文集為中心》(大亞細亞研究,1988年)等。上述中日學者關(guān)于《白氏文集》編集過程的學術(shù)碰撞對研究文集是具有積極意義的。但是,筆者認為,不應(yīng)該將兩個版本看作是對立的而應(yīng)該共同努力互相交流,以期進一步提高對《白氏文集》的??陛嬝ぷ魉健?/p>
除了要關(guān)注《白氏文集》編集過程中的時間層,還要注意文集的保存流傳情況。會昌六年(846年)白居易去世,自編《白氏文集》75卷,為了使文集得以保存并留之后世,白居易將定本共五本中的三本納獻給了不同地方的寺院,其余兩本托付給了外甥和外孫。這些在白居易的詩文中都有詳細記述,如《白氏集后記》《蘇州南禪院白氏文集記》《香山寺白氏洛中集記》《送后集往廬山東林寺兼寄云皋上人》等。丸山茂形容白居易編集文集的過程“就像隨著樹齡的增長,樹木的年輪逐漸變得縝密一樣,隨著人生的老去,密度也逐漸加大的時間,是白居易一生的證明,也是他人生的年輪”[2]34。白居易在《題文集柜》中說道:“我生業(yè)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大小三千篇?!盵1]2072丸山茂提出:“對于一生把文字作為事業(yè)的白居易來講,三千篇是其人生的記錄,就像每一頁日記,每一張相片對當事人來講都是珍貴的回憶一般?!盵2]33由此可見,《白氏文集》中時間的厚重感是后人難以復(fù)制和超越的,后世的讀者要感受這種厚重感就必須對這些時間層背后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有一個詳細的了解。
對詩歌中時間意識的重視是丸山茂《白氏文集》研究的特點,正是對時間意識的足夠敏感,他才能挖掘出《白氏文集》中一層一層疊加的時間層傾向。事實上,對時間意識的重視也是丸山茂研究作為回憶錄的《白氏文集》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他以時間的視角挖掘文集中層層疊疊的時間層,對每一個隱藏在時間層背后的信息都結(jié)合文本進行了詳細的論證。他將文集中繁雜的時間層總結(jié)歸納為單個作品中的時間層、作品群中的時間層、《文集》編集過程中的時間層,此外,丸山茂在每一個引用的詩歌題目之后都詳細標明了創(chuàng)作時間和創(chuàng)作年齡、官職等信息。盡管論述深入程度不一,但足見丸山茂對時間意識的重視。具體方法上,丸山茂通過縱向深入細致的挖掘,在把握一個個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和時間段的基礎(chǔ)上深入挖掘這些時間背后的詳細信息,當然,這些分析挖掘都是建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例如,在論述《重到華陽觀舊居》一詩中前后10年的時間層時,對文本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解讀后,結(jié)合白居易的生平經(jīng)歷來進行論述,縱向挖掘白居易詩歌中層層疊疊的時間層所蘊涵的厚重感。
丸山茂的《白氏文集》研究成果豐碩,提出了“時間層”“政治與文學”“唐代詩人的飲食與日常生活”等具有獨特視角的理論。為了論證這些理論,他也選取了大量的文本材料并對日本國內(nèi)的相關(guān)研究進行了詳細的材料整理歸納與文獻綜述。這一點繼承了日本重視實證為基的學術(shù)傳統(tǒng)。難能可貴的是,丸山茂能夠在文本分析和材料整理探討中兼顧到了思理分析。丸山茂在挖掘《白氏文集》中的時間層時,薈集了大量的文本材料,系統(tǒng)而有邏輯地羅列了大量的詩文,并把“時間層”的相關(guān)思理分析融入到了單個作品的時間層分析、作品群的時間層探討和《白氏文集》編集過程中的時間層探索中去。
丸山茂的研究中材料薈集,但是,征引不夠且“史證”意識淡薄。丸山茂在對《白氏文集》中層層疊加的時間層傾向進行分析研究時,在基于對文本的精細化理解的基礎(chǔ)上,對隱藏在時間層背后的白居易生平經(jīng)歷也進行了深入的挖掘。但是丸山茂在論述白居易的生平經(jīng)歷時并沒有明確地標明形成結(jié)論的具體的史實文獻來源,這一遺憾會造成讀者在分析丸山茂的研究成果時不知結(jié)論是如何形成的。白居易在《舊唐書》《新唐書》中均有本傳,都有相關(guān)的記載,還有部分資料散見于《唐才子傳》等非正史文獻中,這些史實材料對于論證白居易的生平經(jīng)歷和時間層的形成是具有輔助意義的,也是白居易研究者所不能忽略的,應(yīng)該在論文中予以說明。此外,丸山茂的《白氏文集》時間層研究中暴露出另一個問題即征引不夠,他只關(guān)注到了白居易的詩歌而沒有對白居易的文章給予更多的關(guān)注,這對于研究《白氏文集》來說是不夠全面的,文章也是其中的一個部分,是不可忽視的。例如,丸山茂在分析《重到華陽觀》中以數(shù)字“三十四”“四十三”所表現(xiàn)的年齡呼應(yīng),這期間間隔了10年,這段時間內(nèi)發(fā)生的事情有喪女之痛和亡母之事,但丸山茂并沒有注明這一結(jié)論的材料支撐。事實上,喪女之事可以從白居易為其女所寫的《病中哭金鑾子》之中得到驗證;亡母之事則可以從其文《襄州別駕府君事狀》中找到材料。當然,這兩件事在《舊唐書》和《新唐書》白居易本傳中也能找到史證材料。這些都暴露了丸山茂研究中所存在的一些局限,但需要說明的是,這些局限并不是否定丸山茂為白居易研究所作出的貢獻。
白居易在其詩歌作品以及自編文集中均對時間傾注了強烈關(guān)注之情,他用一首首詩在一次次自編文集中構(gòu)筑了個人的時光年輪,呈現(xiàn)出鮮明的紀年、紀事特點,使得文集帶有回憶錄性質(zhì)。國內(nèi)外關(guān)于《白氏文集》的研究成果豐碩,卻鮮有學者關(guān)注到文集中的時間層。日本學者丸山茂對《白氏文集》中時間層層層疊加的傾向性所給予的一系列關(guān)注與研究,與花房英樹、下定雅弘等人的白居易研究一起,在不斷豐富日本白居易研究成果的同時也為中國本土的白居易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中日兩國學術(shù)的不斷碰撞交流也為白居易研究開拓新的研究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