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過完端午節(jié)第二天,田福老漢不顧老伴兒的勸阻,又要去城外東南角的那幾塊承包地里。
田福老漢其實不老,剛剛七十歲出頭,可莊子里的人們都叫他田家阿爺,一是農村里對老年人的尊重,二是他輩分高。過去在農村,人只要過半百之年,就被列為老人之列,男性會被稱為老漢,女性會被稱為阿奶。
田福的家境在莊子里是不錯的,算得上殷實人家,除了他們老兩口踏實本分能干,兒女們也爭氣。膝下有一女兩男,女兒排行老大,在本縣的一個鎮(zhèn)上工作,女婿也是政府公職人員,外孫子已經在大學就讀。大兒子讀完高中后,回到村里,起初跟著他種莊稼,結婚后,在本村批了宅基地,另立出去過。后來,大兒子出去學了木雕手藝,留在縣上一家知名的木雕企業(yè)干,兒媳婦在家一邊干些農活,一邊撫育兩個孩子,前幾年,倆孩子分別上到初中和小學高年級后,兒媳婦便去鄰村的藏毯編織廠打工。兒媳婦挺孝順,只要有空,就會過來幫公婆干家務。小兒子五年前大學畢業(yè)后,留在江蘇南通市一家合資企業(yè)工作,一年當中,也就春節(jié)回來,平時主要靠微信視頻和父母互通消息。
田福在老伴兒陪伴下,出了門。出門前,他招呼老伴兒背上背篼,拿上鐮刀和鏟子,要去地頭拾掇拾掇塄坎上的雜草。其實老伴兒早就習慣了出門前這一套,她在背篼里裝好了鐮刀鏟子,拿了草帽,還在大號保溫杯里泡了茯茶,加了鹽和花椒。
在黑古城的北城門口的大楊樹下,田福老兩口遇到了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幾個老黨員志愿者,有人問,老漢家,今天可(又)去務勞莊稼?。克X得問話人的話里有話,就甕聲甕氣地說,就那么點麥子菜籽的,去看看,不看心慌。
那幾個人出于關心和禮貌,說,老漢家走慢點。田福賭氣似的嗯了一聲,突然放快了腳步。老伴兒趕上來,拽了一下他的后衣襟,說,裝啥狠啊!他不僅沒慢下來,反而走得更快,把老伴兒落下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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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城村的名字來自黑古城。據地方史記載,黑古城建于清朝乾隆年間,由于當年筑墻時,所用的皆為本地的黑土,墻體呈黑褐色,遂名曰黑古城。當年建此城是為了軍事防御之需要,在后來的幾百年間,成為守護河湟地區(qū)通往藏區(qū)的重要中轉站,也是兵家必爭之地。關于黑古城的前身,還有歷史記載,可以追溯到北宋。黑古城從1921年開始,逐漸成為人們居住的地方,也就百年歷史。慢慢地,一個村莊就成為一座城,村在城中,城在村里。田福的祖上屬于最早遷徙到這里的村民,田福他們屬于第四代。
田福從三十多歲開始,就在村里當干部,光是村支書整整干了二十年,德高望重。八年前,從村支書位置上退下來后,老伴和兒女們的愿望是,他可以享受帶帶孫娃子到處走走看看的悠閑快樂的生活??伤麆偼讼聛?,就接過幾家?guī)捉e置的耕地,辦了流轉手續(xù),辦起“家庭農場”,自己當起農場負責人,季節(jié)性地雇用了幾戶貧困親戚,幫他干莊稼活。他給兒女和老伴兒說,不能眼看著那么好的地被撂荒和閑置,它們永遠是我們的命根子,莊稼人的本分就是種地務勞好莊稼。
幾年下來,經過精耕細作,那二十多畝原本缺肥少耕的地,又變得肥沃起來,莊子里上了年紀的人們都說,田福雖然當了幾十年村干部,但沒丟掉莊稼人的本分,盡管年歲大了,但還像當年一樣能干。經過田福務勞的那些小麥,產量超過了當?shù)貧v史最高水平,也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土地承包到戶時的單產;油菜和洋芋產量也在村里“甩稍子”。
田福種莊稼表面上風生水起,給人收益好的感覺,其實算起綜合賬來,還是虧的。主要虧在勞動力上,也就是說,總收入中,勞動力成本是沒算進去的。盡管這樣,田福還是樂此不疲。
期間,田福又零零碎碎地流轉了幾畝地,那些地的承包主人因外出打工,顧及不了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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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不長,一年前,田福自己就發(fā)現(xiàn)腸胃不適,先是胃疼,接著胃脹,飯量減少,精神頭兒打不起來。老伴兒察覺出來后,逼他去醫(yī)院檢查??伤f,誰沒有個頭疼肚子脹的。倒是他自己背著老伴兒,到縣中醫(yī)院,掛了專家號,抓了中藥煎著吃。前后連著吃了近二十來付后,他感覺疼痛癥狀消失,就停了藥。
兒子兒媳和女兒女婿每次回家,就問他的病情,他很不在乎地說,我說過,這把年紀的人,免不了有點小毛病,人家中醫(yī)專家說,胃潰瘍這病是常見病,不要緊的。接下來,他在他們面前伸伸胳膊,踢踢腿,做出一副健壯的樣子。
身體感覺好一些后,田福又忙碌在那幾十畝土地上。
黑古城經過當?shù)卣拇罅π麄?,知名度日益提高。特別是國務院總理在視察青海時,專程來古城看望過當?shù)厝罕?,考察過古城遺址后,黑古城聲名鵲起,許多游客紛至沓來,爭相一睹古城容貌。
來到黑古城游覽的人們既可以觀瞻古城風貌,還能從修舊如舊的河湟民居中,感受到具有地方特色、時代特色的河湟村莊建筑文化。隨著脫貧攻堅和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實施,村子里搞起了旅游接待,農家樂和民宿辦出了特色,還有人開了酒坊,做火了傳統(tǒng)的酩餾酒。在古城里走一圈,就有穿越歷史、享受當下的收獲和愉悅。
不少游人參觀完古城后,會走出去,來到城外,遠眺夏日里還覆蓋著積雪的拉脊山,瀏覽城四周的田野,享受田園風光帶來的愉悅。如果是七八月,城外田地里,麥浪滾滾,油菜花飄香,馬鈴薯們呈獻著白的、藍的花兒。不少游人的興致一下子會轉移到山水田園當中。
田福承包和流轉的莊稼地基本上在城外的西南方向,小麥、油菜和馬鈴薯經過每年的倒茬輪作,長勢壯觀。有時,游人們來到田福的莊稼地頭,既要拍些農田風光,還要留下個人影像。帶著幾個人在田地里勞作的田福,時常會遇到游人,其中偶爾會遇到那么幾個懂行的游人。他們會對田福的莊稼做出一番評價。
有一天,來了一位看起來與田福年齡相仿的老者,互報了年齡,讓田福沒想到的是,人家已經八十三歲。聊天過程中,田福判斷出老者是位農業(yè)行家,對他種的小麥,人家能說出是“高原437”,或者“青春38”。對油菜會說出是“青雜3號”或者“青雜5號”。對馬鈴薯,會說出“青薯9號”“青薯2號”等。并且說,哪些品種是逐漸被淘汰的,比如小麥中的一些高桿、晚熟品種,油菜中的高原系列,馬鈴薯中的青薯某某號等等。還給田福推薦了幾個新的品種,還說它們具有抗病、抗倒伏、抗旱等特性,并且產量相對高。
讓田福最為開心的是,有一天,他還遇到了另外一位老者,據田福判斷,這位老者,深諳農業(yè)農村工作,像是從領導崗位退下來的。他看過田福種的莊稼后,撫摸著即將收獲的麥穗兒,感慨萬端地說,這幾年走過不少地方,尤其是咱們青海農區(qū),第一次見到種得這么好的莊稼,他還肯定地說,田福一定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培養(yǎng)出來的農業(yè)土專家。接著,他還就當下農民種糧種油的弊端進行了評判。他說,我們國家潛在的最大民生危機是糧食問題,僅僅國家重視還不行,而要引起全體農民的重視。
那些日子,田?;氐郊依铮扰d奮又擔憂,興奮的是,自己的種田成果得到了沒有留名的專家和老領導的高度肯定;憂的是,如今當?shù)剞r民不好好種田,莊稼的行當里,后繼乏人。
4
田福的病情實際上在隱隱發(fā)展,在老伴兒的催促下,他的中藥罐罐又燉上了,房屋里、院子里彌漫著湯藥味道。他自己也感到病情不會那么簡單,并不是縣中醫(yī)院專家大夫所說的胃潰瘍,因為他見識過患有胃潰瘍的不少病人,真正的胃潰瘍吃上一段時間藥,再加上注意飲食,很快會好起來的。可他斷斷續(xù)續(xù)吃了四五十付熬的中藥,也配合著吃了不少治胃病的西藥,雖有些緩解,但慢慢地生出其他毛病,比如胃脹氣,飯量幾乎減少了一半,吃下去就飽,強制自己多吃點兒,還不消化。人的氣色有些灰暗,身體容易困乏,多出些力氣就出虛汗,心跳氣短。走出家門或親戚來串門,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他的人,見到他后,還會帶開玩笑地說,老漢家趕時髦著減肥著嗎?阿么(怎么)減得臉盤也瘦下來,還黑干焦脆的。他最擔心別人會問他,老漢家得的啥病,大醫(yī)院里檢查去了沒?但凡搭訕,如果有人說到身體,說到病,他會轉移話題,說些別的事兒。
可老伴兒的眼睛,老伴兒的感覺,田福是逃不脫的。她每天熬藥時,總要給田福嘮叨幾句,說得多了,田福便來個耳朵下班,或者“嗯嗯”答應,就是沒有去省城大醫(yī)院檢查的明確表態(tài)。老伴兒說,給這個老阿爺說話,等于驢皮上揚豆兒——干彈(讀dan),皮不楞噔,等于白說。
從前,田福挺能喝酒,莊子里的老小幾乎沒見他醉過,很多年輕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以前,田福聞到酒味時,覺得很香,自打胃出了毛病,他聞到酒的香醇味兒時,覺得刺鼻倒胃口,于是基本戒了酒。
有一天,他姑舅的孫子結婚,婚宴上,經不起親戚的勸與敬,他喝了四杯,所謂的“四紅四喜”酒?;氐郊依铮屯绿焱莸?,最后竟然吐出一口血來。老伴兒情急之下,給兒女們都打了電話。大兒子和媳婦急忙趕來,把他送到縣上醫(yī)院。在急診科,輸了液,他的疼痛減緩,沒再嘔吐。但是,離開醫(yī)院前,醫(yī)生告訴他們,老人家的病要下決心治,小醫(yī)院不行,得去大醫(yī)院。
小兒子春節(jié)因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沒能回來。但這次得知父親生病的消息后,想趁著疫情有些緩解,立馬乘坐飛機趕來,可是,疫情又起,他改簽了好幾次機票,還是沒能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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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老伴兒背著田福,把身邊的兒女們催回來,召集了家庭會議的。
田福一看女兒女婿、大兒子兩口子都急匆匆趕回家里來,頓感家庭氣氛有些緊張。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鎮(zhèn)靜地說,不大要緊的一點病,把你們都招來,有點小題大做,我這不好好的嘛?
女兒田生梅用眼淚勸起父親。她抽抽搭搭地說,阿大你瘦成這個樣子了,氣色沒法跟以前比,人也顯得一下子老相起來,是女兒沒盡到孝心,沒及時回家照顧你。這回,我休了年休假,我陪你去省城醫(yī)院檢查,該住院就住院,我陪護您。
大兒子田生鑫也是先埋怨了一番自個兒,接著說,這回阿大一定要好好檢查治療,不能大意,到省城最好的第一醫(yī)院檢查治療。這些年,我們兩口子也攢了些錢兒,阿媽別擔心。
女兒接過兄弟的話,你們兩口子還要供兩個上學的孩子,我和你姐夫好歹是公務員,你再別提錢的事。
小兒子田生源從南通接通了視頻電話,他安慰道,阿大阿媽,你們別擔心,現(xiàn)在醫(yī)療水平高,如果我們當?shù)厥〕轻t(yī)院不行的話,我陪著去上海,我有同學在上海一家大醫(yī)院工作,我們好好給您治病。
聽完兒女們的表態(tài),田福的老伴卻落起淚來。她邊揩淚邊對田福說,不知你這個老阿爺上輩子積了啥德,丫頭尕娃們這么孝順,你還犟啥哩,明天就去省城看病。
兒女們異口同聲,明天就去省城看病。
兒女和老伴兒說話時,田福一直低著頭在聽。
當家庭決議形成后,他才一字一句地說,我知道我自己得的是不好治的病,一直隱瞞著,還不讓你們阿媽告訴你們,原因是你們各有各的家,各家有各家的難腸事兒,我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耳朵跟里鐵锨板镢響著呢,總想著不拖你們的后腿,不影響你們的工作和家務。今天,既然你們都要催著我去省城看病,我也同意,我不能辜負你們的一片孝心。
說到這兒,田福咳嗽起來,老伴兒趕緊把茶水端過來。他呡了一口,待咳嗽停下,他接著說,我最近一直在跑一件事情,現(xiàn)在眉目清楚了,只剩一點尾巴,需要把它做完做徹底。
大兒子接過來搶著說,阿大,啥事,我去辦!
田福說,我做的這件事,你們肯定是反對的,我把它當做我這輩子要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來考慮的。
女兒說,阿大當了半輩子村干部,給大家干了那么多好事,還有啥要干的事兒,我們支持你,我們替您去做。
田福說,我說的事有點難,你們真會支持嗎?
他們說,只要阿大高興的事兒,再難也要支持。
田福用贊許的目光望著他們,先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大兒子似乎從父親的眼神和點頭搖頭的舉動里讀出了父親要做的事,他的初步判斷是,父親要辦的事一定與土地和種莊稼有關系。他試探性地問父親,阿大,您現(xiàn)在身體有病,年事也高,您謀劃要干的事情,你干不動,力不從心怎么辦?
田福道,不是還有你們的支持嗎?剛才你們不是表態(tài)很好、很堅決嗎?
兒女們都做了短暫的面面相覷后,說,那是,那是,肯定支持。
其實,從年初田福跑東跑西的行動,老伴兒知道他在做一件有益于村里鄉(xiāng)親們的事,但她不好問,她跟了田福五十年,家里家外的大事都是田福說了算,她屬于溫良恭儉讓的農村女人,也習慣了丈夫的一言堂和強勢。她心里清楚,老阿爺要做的事,誰也擋不住,還肯定會為難兒女們。她看看田福,又看看兒子女兒、媳婦女婿,自個兒的神態(tài)有些慌張,不知是坐還是站,有點手足無措。她立馬拎起熱水瓶,給田福面前的茶杯去續(xù)水,兒媳婦趕緊從婆婆手里把熱水瓶接過來。
田福老伴的失態(tài),被兒女們看出了點問題,他們感覺出了父親要做的事情絕非小事。
短暫的空氣凝固后,還是田福開了口。他說,我原本想得好好的,事情已經做得差不多啦。我現(xiàn)在說出來,你們一定要答應支持。
他們心想,有啥大不了的事兒,需要出錢就出,需要出力不含糊。幾個人用眼神交流過后,同聲說,阿大,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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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福再沒做任何鋪墊,直言道,我領頭辦了個種植業(yè)合作社,名字起好了,叫興農種植專業(yè)合作社,跟村里的43戶商量的結果是,每戶都出資,但我出的比例要占一半,土地集中起來后有246畝,加上我們家現(xiàn)在種的這些地,將近300畝?,F(xiàn)在只剩下召開股東大會,對章程表決通過,然后,到鎮(zhèn)上縣上把執(zhí)照辦下來,就可以運作。
聽完田福要辦的大事,大家先是靜默了一會兒,接著議論起來。
在出資方面,雖然田福主動承擔的比例要比入社的每個股東多得多,這對于他們這個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但兒女們都理解,如果不這樣做,社員們是不會干的,他們清楚,期間,他們的父親為了做通大家的工作,不知費了多少口舌,跑了多少路,還少不了遭遇不愉快。所以,他們沒提辦社資金怎么辦的問題。
撇開出資,大家共同的一個話題是種糧不劃算,是賠本的事。女兒作為鄉(xiāng)鎮(zhèn)干部,很有發(fā)言權,她說,看來阿大對現(xiàn)行的農業(yè)政策掌握得及時透徹,阿大要干的事的確是好事,黨和政府近兩年鼓勵農民種好田,禁止在耕地搞非農化,國務院還明確提出“六個嚴禁”,鼓勵閑置耕地的流轉,用更多的經濟和政策手段來提高種糧的收益。但在我們這個基本靠天吃飯的高海拔農業(yè)區(qū),糧油產量提高很難,大家都只在嘴上說說,但實際上像阿大這樣踏實認真務勞莊稼的人很少,原因就是現(xiàn)在種糧油的收益太低。許多人外出打工兩三天,就能掙回一畝地全年的收入。
女兒做分析時,田福一直在認真聽,并且頻頻點頭,沒有打斷。
聽完自己姐姐的分析,大兒子接著說起來。從去年開始,政府糾正非農化,但還是有那么多耕地沒有很好利用起來,不少農民連良心田也種不好,春播時浮皮潦草地應付一下,秋收時不在乎收多少,享受了政府的種糧補貼,卻哄政府,哄土地,大家的積極性不高。
聽大兒子說到這兒,田福拿手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地說,說得好!實話好,說到卡碼(點子)上了。正因為大家的種田積極性不高,我才要辦這個合作社,用這種方法和路徑把莊子里的那些閑置的、或種不好的地歸攏起來,把那些愿意種田的人組織起來,再利用政府的政策引導和補貼資金,購買一些農機,提高生產能力,把這些地種好,真正不枉做一個本分的莊稼人。
小兒子的視頻電話基本沒掛斷,他最擔心的也是他老父親的身體狀況。他從視頻里說,阿大說得很在理,但合作社辦起來后,您的身體不允許您再操心,再費力費神。您操不了心,管理的事怎么辦?
女兒女婿、大兒子兒媳也替老人擔憂,都說,不是我們不支持,而是您已經過了操心受累的年齡,莊子里您一樣的老漢們都在享受做老人的天倫之樂,曬太陽、喧板、溜達,有的還去樂隊班子里熱鬧,您又何必呢?
老伴說,他們說的都很對,你這幾年務勞的那些地,不到三十畝,雖然體力活基本雇人或機器干了,但你經常累得回家不說話,沒上炕就在沙發(fā)上倒頭睡著。我覺著你把合作社的事讓給別人干,莊子里也不是你一個狠漢(能人)。
這回,田福沒把老伴的話語懟回去。而是笑了笑,說,看樣子我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你們都為我考慮,我感謝你們對我的好,但你們更應該想一想莊稼人的本分是啥。那你們說,莊子里誰能挑起來,誰愿意挑起來?
女兒女婿、兒子兒媳扳著手指數(shù)了半天,也沒推出個有擔當、愿意挑頭干合作社的理想人選。
田福說,我還是那句話,這件事不弄出個頭尾,我的病也先不看。老伴看著田福有些疲憊,但話題還長,大家意見不能統(tǒng)一,就調和道,你們大家說了這么多,你阿大也說了不少,他一定乏了,我們先做飯吃吧。吃完飯,都住家里,明天再說。
小兒子放不下父親看病的事,在電話那頭焦急地說,阿大的病不能耽誤,最好現(xiàn)在定下來。
田福倒不急,他慢悠悠地說,你阿媽說得對,我乏了,今天先到這里。兒女們還想說點啥,被田福的眼神制止。
這天晚上,大兒子兒媳回了自己家,女兒女婿陪著兩位老人又說了不少話。趁著老伴兒去收拾炕上鋪蓋的空兒,田福給女兒女婿又交代和叮囑了一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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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飯后,一家人又坐在一起。
田福首先明確表態(tài),合作社的事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辦,我們今天不商量其他,就商量怎么把它辦好,我希望你們出出好主意。
昨天一直沒發(fā)言的女婿開了口,他說,阿大的出發(fā)點是對的,想法很好,況且前期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們也知道阿大做每件事情都要深思熟慮,執(zhí)意要做的事情,老人家是有把握的。再說,阿大要做的這件事,是他多年的心愿,我們都得支持。
女兒接過女婿的話說,就是,我倆昨晚也商量了,就按阿大的意思辦,除了阿大看病,辦合作社需要的資金我們大家分擔,我們出頭一份。
大兒子揉了揉有點惺忪的睡眼,說,夜里我們倆也商量了好長時間,商量好了,阿大決定了的事情絕對是好事,不從利國利民的高度去說,但從我們莊子的耕地利用,尤其給大家?guī)€好頭的角度來說,還是很有意義的,我們贊成。資金上,在保證阿大看病的前提下,我們也拿一份。
小兒子在視頻里,大聲說,我也拿一份,支持阿大,支持辦合作社。
母親對小兒子說,你才工作了幾年,你有幾個錢啊?你還要攢錢,在那里買房子,要娶媳婦成家。
一家人都笑起來。
大兒媳婦用眼神表過態(tài)后,帶著焦慮的表情說,擔心合作社辦起來后,沒人操心管理,阿大還要看病……
田福趕緊截住兒媳的話,說,我們現(xiàn)在就商量誰來管理合作社。接著又說,昨天大家從莊子里一家一戶數(shù)著找人,也沒找出合適的,我看還是得我們田家人自個兒干。
老伴兒有些擔心地問田福,你能干嗎?命不要了嗎?
此時的大兒子田生鑫基本明白了父親的想法,他知道,從莊子里的親戚堆里、其他人當中看,能干的人,有的成了小老板,有的去城里打工,根本不把種莊稼當主業(yè),要經營好一個種植業(yè)合作社,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再說自己,現(xiàn)在打工干活的木雕廠,傳統(tǒng)的木雕技術加現(xiàn)代工藝,產品很受歡迎,銷路順暢,有時供不應求。他本人干的是技術活兒,被老板器重,工資待遇也不錯。他分析的結論是,姐姐姐夫是政府公職人員,不可能替代父親,弟弟在南方正在發(fā)展,更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父親會要他辭掉木雕廠的工作,回家經營合作社。想到這里,他有點坐不住了,他說他出去接個電話。
大兒子的腳還沒跨出門檻,就被田福叫住。田福說,我這個當父親的今天最后武斷一次,我說完,我們就去省城檢查病。
大兒子把手機裝進衣兜,搓了搓手后,坐了下來。
田福說,這幾天,我們先去醫(yī)院看病,老大抽空兒替我去辦剩下的那點手續(xù),到農經站辦注冊時,把合作社法人代表的名字改成老大田生鑫。從醫(yī)院回來后,所有的事情我操心,不影響老大的工作。
大兒子心里咯噔一下,想說什么,被他姐姐用手勢止住。
說心里話,大兒子一是舍不得現(xiàn)在干得順順當當?shù)哪镜窆ぷ?,不想丟棄這份穩(wěn)定的工作;二是不愿意擔合作社的擔子,種糧不劃算不說,還要擔風險。為了趕緊給父親檢查治病,給父親吃定心丸,不讓父親因為合作社的事情而分心過多,他做出很干脆的表情,響亮地答應了父親。而她媳婦彎起右手食指,在大拇指的幫襯下,在他腰窩上狠狠“鑿”了一下。對她這個比較隱蔽的動作,田??匆娏?,他老伴也看見了,但都裝懵,視而不見。
8
說走就走。老伴兒早就給田福拾掇好了看病住院用的生活用品,裝了兩大包。
如今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去醫(yī)院看病,尤其是住院,不能多進去一個人。最后決定,由女兒女婿和大兒子陪著田福進省城,老伴、兒媳留在家里,操心家務。
女婿開著車,直奔省城,目標是省第一人民醫(yī)院。
車出村鎮(zhèn)時,幾個人都無語。倒是女兒打破了沉靜,先說起三年來新冠疫情帶來的巨大危害。作為父親的田福,他只是點頭表示贊同。看得出,他是在想事。別看田福年過七旬,并且身體有病,可他的腦子很靈活。
突然,他打斷女兒說話,說,這些天,我不僅在考慮怎么把合作社辦起來,還想著怎么把它辦好。昨晚夕想了一個一舉兩得的辦法,你們看妥不妥。為了不讓老大生鑫把木雕手藝撂掉,還能給木雕廠干活兒,不丟掉那一份收入,能不能跟木雕廠商量商量,讓老大攬上一部分活兒,把它攬到我們黑城村,就在家里辦一個作坊,再收上兩三個年輕人當徒弟。按照廠里的技術指標和標準給他們加工,憑老大的能力和技術,絕對沒問題。
沒等田福說完,女兒就鼓起掌來。阿大就是阿大,一舉兩得,我聽說他們廠里有過幫扶貧困戶,不離開家,在家里加工掙錢的事兒。就按照阿大的意思辦,生鑫回頭可以聯(lián)系一下。
大兒子上車以后,一直緊蹙著眉頭不說話,聽完父親與姐姐的對話,挺起身子說,我怎么就沒去想這個辦法呀?其實我們廠在全縣好幾個地方設有加工點,他們能設,我覺得我們也可以設。
田福說,對?。∩卧诩议T口,啥也不耽誤,我看病回來后,就給你當個甩手顧問。
女兒風趣地說,不能光甩手,還要甩動阿大腦子里的智慧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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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第一人民醫(yī)院,先是掛了專家號,接著由女兒女婿托人聯(lián)系到了住院床位,住到了消化內科。
診斷結果正如田福自己判斷的那樣,是胃癌。醫(yī)生對田福女兒解釋說,是胃癌當中的胃體癌,已經被耽擱了,是晚期,并且有了轉移擴散的傾向。
兒女們想瞞著田福,但田福通過他們的神態(tài)舉止,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于是對兒女們說,我聽說得多了,在醫(yī)院,如果被診斷出是治不好的病的話,病人家人和醫(yī)生會編個好聽好治的病安慰病人,你們就別昧我,照直里說,然后該怎么治就怎么治。
女兒和醫(yī)生商量過后,告訴田福,是胃癌的進展期,相當于中期,做過手術,經過化療后,就會好起來。
手術很順利,術后僅十天,主管醫(yī)生就通知田福,可以出院回家休養(yǎng)。并且告知了應注意事項以及下一步化療的時段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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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按照醫(yī)生的囑咐,老伴悉心照顧田福,兒媳幾乎每天過來一趟,給婆婆搭手。女兒也利用周末或節(jié)假日,過來探望父親。
大兒子不僅辦完了合作社剩下的幾項手續(xù),而且把木雕加工點的事也辦得妥妥的。
田福感覺身體恢復還快,回家沒出半個月,他就出現(xiàn)在巷道里,更多的時候,在老伴兒的陪伴下,在收過莊稼的田地里轉悠。
寒露的頭一天,他站在地頭,看大兒子組織秋翻。被拖拉機牽引的犁鏵翻起的土,像黑色的波浪,而拖拉機和犁鏵則變成一艘船,在波浪的追逐下,吼叫著,前行著。適才還是一大片麥茬地,眨眼間,涇渭分明,一半如黑色的湖海,而一半如黃色的海灘或海岸。田福出神地望了一會兒后,做著深呼吸,嗅著田野里散發(fā)出的特有的味道,喃喃自語道,不論什么樣的地,全靠人來務勞,地是有靈性的,你不虧它,它就不虧你。他索性走進機耕過的地里,捏起一把土,放在鼻子下不停地聞。聞過后,把它原地放回,再拍拍手。
突然,他招呼不遠處的老伴,走出剛犁過的地,捧起塄坎旁的一把干土,對老伴說,務勞了一輩子莊稼,越覺得土地是有味道的,是香的,你來聞聞,里面還有太陽月亮和風的味道。老伴兒笑著說,我聞見的是土腥味和糞味兒,再就是麥茬桿兒的味道,跟洋芋秧子和根子變酶的味道。他笑著,把那捧土揚向高空,正好一股風過來,把土吹散,升向高處,吹向遠處。他則打起口哨,“噓噓”不停。老伴兒笑他成了一個頑皮尕娃。他似乎興猶未盡,對著遠去的變成云霧的土“噢噢……”叫起來。逗得老伴兒邊笑邊說,這個老阿爺今天成瓜子了。
老兩口的說笑聲也被風吹散,驚起地頭邊一叢芨芨草里的兩只野雞(環(huán)頸雉),它們呱呱呱地貼著地面,匆匆飛去。
老伴兒說,今天你瘋夠了吧,走,回家去。
11
手術后休息了一個月,田福就開始了難熬的術后化療。做完六個周期的化療,就臨近春節(jié)過年的時候。做過化療的田福,人的體貌沒有發(fā)生明顯變化,只是本來就稀疏的頭發(fā)基本脫光。正好在冬季,他戴了一頂咖啡色的呢子禮帽。
從十一月,一直到元旦,連著下了六七場雪。往往是舊雪未消,新雪又覆蓋,黑城的城墻頂上始終是白的,陽光好的日子里,遠遠望去,銀光熠熠,給人一種古舊的安逸和清靜感。這個冬天給人的感覺是比往年冷。
雖然天冷,但田福在化療的間隔休息期,還是喜歡出來走走。有時雪后天晴,他不顧老伴兒和兒子兒媳的勸阻,也會出來。因為他知道,黑城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人老幾輩子,傳承下的好習慣是,在雪后第一時間把院子里、房頂上、院外路上的雪,清掃得干干凈凈。所以,他不擔心腳下濕滑。走出城外也不用擔心,通向田陌的路都是沙石路面,雪化得快,也不愁腳下打滑。每當這時候,大兒子田生鑫總會撂下手頭的活兒,陪著父親。做為兒子,他知道父親心里在想什么,牽掛什么。
一家人歡天喜地地過完年,就開始春播。精明能干的大兒子,盡量不讓父親多操心,把合作社流轉的地,從秋天接過手后,依靠農機,該深耕的就深耕,該施肥的就施肥,該平整的就平整,一點也不馬虎。對于種植結構,他聽從父親的建議,早早就準備種子,使小麥、馬鈴薯、油菜的種植比例科學合理,并且考慮了來年的輪作倒茬。
看著大兒子既忙土地,又忙木雕,田福有些心疼。但從兒子有條不紊、頭頭是道的周密安排中,田福暗暗地佩服起兒子的能干與魄力來。他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暗自慶幸,并且總在老伴兒面前夸兒子。女兒女婿回來看他們時,他也流露出一個做父親的對兒子的賞識,內心的驕傲也會從眼角兩側的皺紋里流淌出來。
過完年,田福覺得自己的病好多了,因此,他往地里跑的次數(shù)多起來,在莊子里串門拉家常也頻繁起來。很多時候,老伴兒也不再跟前跟后,吃藥啊、小心著涼啊、別亂吃東西啊等叮嚀也減少許多。
12
田社上墳,家里提前備了祭祀用的火紙等,女兒女婿也按約定時間趕來,遠在江蘇南通的小兒子沒能回來。由于田家在黑城村屬于比較大的戶,田氏本家的親眷平時能聚集到一起的,就有六七十人。很早以前,他們就形成了輪流執(zhí)事的規(guī)矩,每年一輪,輪到誰家,誰家就得宰一頭豬,要煮肉做菜,還得買煙酒糖果等。今年,負責執(zhí)事的是田福的一個侄子一家。
祭祀儀式過后,大家七手八腳,就地擺起提前帶來的桌凳,親眷們分成七八桌,開啟吃喝模式。在祭祀先人這樣嚴肅莊重的日子里,大家會暫時放下對故人們的懷念之情,海吃海喝,劃拳行令,盡興熱鬧一番,直到酒足飯飽。
出門前,大兒子征求田福的意見,說,阿大剛剛把身子緩過來,到墳上會累著的,您和阿媽在家里緩著吧?田福說,我們前幾年定的規(guī)矩是八十歲以上的老漢不上墳,我現(xiàn)在身體不差,我跟你阿媽還是去吧,要不然親戚們問長問短的,還以為我真不行了呢。
黑城村的人們,自祖上來到這個地方,一旦有先人去世,就在城外的莊稼地里扎墳設塋地,久而久之,形成不成文規(guī)矩,家家戶戶都如此。田家的墳塋,從田福的曾祖輩開始扎的,雖然田氏本家的親戚們按照分支,各家有各家的墳塋地,但相距不遠,基本上在城外南面,那些墳堆排列得雖不整齊,但很有講究,六七處墳地形成的小丘陵,像某種陣形,在早春荒蕪的田地里顯得很突兀。
祭祖儀式結束后,田福有意識地落在后面,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一大片墳塋,佇立著。直到大兒子趕來,挽著他的胳膊,他才離開。
13
清明節(jié)前,大兒子在田福的指導下,組織起合作社的勞力,用旋耕機、播種機等機械,按照早先制定的計劃,種完了小麥、油菜,只剩少部分種馬鈴薯的地。
看著合作社的種植計劃有序落地,田福的心里愈發(fā)踏實。
開始種馬鈴薯的那天,田福從地頭上轉回來,喝了幾口熬茶后,覺得肚子不舒服,有些脹疼,他沒太在意,忍了忍,接了一個電話后,便忘記了剛剛出現(xiàn)的不舒服。
吃晚飯時,他只吃了小半碗老伴兒搟的寸寸兒面,就不想吃,撂下飯碗。老伴知道他肚子不舒服的情況后,讓他服用了氟哌酸,又喝過藿香正氣水,讓他入睡。
第二天起來,田福還是感覺肚子有點疼,老伴兒就把大兒子喊過來。看到兒子媳婦緊張擔心的樣子,田福說,不就是個肚子疼嘛,看把你們慌張的,吃幾頓治肚子的藥,就會好的,你們該忙啥忙去。大兒子看著父親的精神還好,就說,不能大意,如果吃過藥還不舒服的話,我們去醫(yī)院。田福說,動不動去醫(yī)院,折騰人。
這天白天,田福服過幾樣藥后,肚子舒服了許多。吃過午飯,老伴兒有事喚他時,他不在家。找到城外的馬鈴薯種植的大田時,他蹲在地頭,與幾個人比比劃劃地說著什么。老伴兒嘴里一邊怨田福,一邊等他。
一連幾天,田福的狀態(tài)很正常,只要閑下來,就往城外地里跑。
有一天睡到半夜,老伴兒被田福翻來覆去的動作驚醒。開燈一看,田福蜷縮在被子里,很不舒服的樣子。老伴兒問他是不是哪里又疼了,田福一開始說沒事,可能白天吃啥東西沒消化,肚子脹。老伴兒立即下炕給他找藥吃。
這一夜,田福不僅肚子脹,還伴隨著背疼。熬到天亮時,老伴兒趕緊給大兒子打電話。話剛說完,小兒子的電話打來,她把情況一說,小兒子在那一頭說,阿大的病可能有新情況,那天您在電話里說,阿大肚子疼,我趕緊咨詢了我的醫(yī)生同學,他說,像阿大這種病,可能發(fā)展了,不是好兆頭。
14
田福的肚子疼、肚子脹的癥狀非但沒緩解,而且腹瀉起來。在兒女和老伴的再三說服下,田福才同意再去省第一醫(yī)院治療。
經過CT、核磁等檢查,加之醫(yī)生們的會診,田福這回的診斷結果是,胃癌淋巴結轉移,醫(yī)院方開始了針對性治療。
對于田福病情的轉移,兒女們憂心忡忡,但當著父親的面,強作輕松狀,用各種方式寬慰老人家。其實,田福從上年治療胃癌開始,就對自己的病情不看好,這次從肚子疼到肚子脹,再到拉肚子,人瘦下來,田福對自己的病情有了進一步的判斷,他認為,不論兒女們再孝敬,醫(yī)療科技再先進,醫(yī)生再努力,閻王爺已經開始召喚他了,陰曹地府里已經有了他的牌位。當然,對于醫(yī)院的常規(guī)治療,他很配合。但對于醫(yī)院對他再次實施手術的治療意見和方案,被他拒絕。兒女、老伴兒怎么做工作,他都聽不進去。他說,與其讓我再受罪煎熬,還不如讓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活一段日子。
經過醫(yī)院既定療程治療,田福出院回家。
15
田福召集家庭會議,除了女兒、大兒子兩家,他還請了他的兩個堂弟和三個侄子參加。他直奔主題,說,依他的病情,他活不了多久,他有一個愿望,這個愿望不是他頭腦發(fā)熱后產生的,為這個愿望,他的思想做過多次的激烈斗爭,希望兒女們、親戚們能尊重他的最后這個愿望。
在田福沒有直接說出他的愿望前,兒女們、堂弟和侄子們的心情有些復雜,他們的神色沉重起來,他們不希望這是他的臨終交待,因為在他們眼里,他雖然患了重病,但精神還是不錯的,他們不敢朝著壞處去想,他們希望他的這個愿望是美好的,是能夠讓大家接受的,是容易實現(xiàn)的,是能夠慰藉他們的。
從田福凝重的神色和嚴肅的語氣中,他們猜測,依照他一輩子的做人處世風格,這個愿望肯定在常人考慮之外。
大家眼對眼地望著,空氣又一次緊張起來。倒是女兒打破了沉悶,她強做輕松狀說,阿大好好的,就做出交待后事的樣子,您可別嚇唬我們??!這句話沒說完,她的眼淚就流出來。
大家應和著,是啊,別嚇我們。
田福說,我說了啊,你們別打斷。
他一字一句地說,前一陣子,縣民政局在西山上建了公墓,我的想法,你們給我們老兩口去訂上一座,它占地少。我決定,從我的頭上開始,以后我們田家人不要再在城外的田地里埋墳,我不忍心大片大片的好土地被墳塋占掉。再說,西山就在對面,我歿了以后,火化掉,葬在公墓里,我可以從高處看黑城,看一年四季不同顏色的莊稼地。
田福的這個屬于遺囑般的愿望,雖然有悖于黑城村先輩們留下的習俗,但田福說出來后,兒女、堂弟和侄子們并沒有做出異常反應,因為他們懂他們的父親、兄長和叔叔,他們理解這個與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親人,他雖然身為一個普通農民,想法和做法總是高人一頭。
16
城外大片的小麥開始抽穗揚花時,油菜也開出第一層金色的花,蝶飛蜂舞,黑城外的田野顯得格外舒展悅目。田福被休假探親的小兒子用輪椅推著,緩緩地行走在田間路上。此時的田福像一個專家型導游,給小兒子不停地介紹小麥、油菜和馬鈴薯的品種、習性、優(yōu)勢等。小兒子覺得,雖然父親的聲音比較微弱,但很親切、很專業(yè)、很溫潤。
忽然,田福要求從輪椅上下來,讓小兒子幫他選一處比較高的田埂,他說他要站在那里好好看看。小兒子悟性很強,他趕緊打開手機照相機,把父親扶上去,選好背景,不停地拍照。在小兒子眼里,父親的身體雖然有些單薄,略顯佝僂,但在莊稼地里,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在小兒子看來,父親手搭涼棚,遮住陽光遠望的目光很深邃,淡淡笑容舒展自然,充滿深情。
照完最后一張像時,眼淚模糊了小兒子的雙眼。
【作者簡介】王衛(wèi)華,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青海日報》 《青海湖》 《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文學港》《雪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