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過河
遼東蓋州,古稱辰州。我的老家在蓋州城東十六里大清河北岸的張郎寨村。據(jù)說唐朝薛仁貴征伐遼東時,某天清晨,看見東山崖與天際銜接處有一尾金光熠熠的老龍想借峰頂幾朵白云升天,卻無力攀越那高聳的山嶺。騎在駿馬上的薛仁貴,彎弓搭箭飛射快矢,洞穿了厚厚的山崖石壁,清清亮亮的天河之水自幽深的崖洞奔涌而出,老龍順著那一道清澈的大水騰升而去。那條跌落人間的大河,就是大清河,那個貫通天地的洞,就是通天洞。
處于平原盆地的張郎寨村與南山下的大清河只隔了一片茂密的楊樹林子。白的樹干、綠的樹冠,撐起了遮天的傘蓋。小時候的我,穿過楊樹林子,踏上一大片長滿了蓬蒿、苜蓿、車前草、馬齒莧、小苦荬苣、灰灰菜的河灘,來到大清河北岸。岸畔潮濕的碎石與沙地屬于小蟲子和小鳥兒的地盤。婉轉(zhuǎn)啼鳴,啁啾囀唱。雞鴨鵝豬羊,愜意覓食,撒歡兒奔跑在廣闊的岸灘。從我家到大清河,要經(jīng)過一片高粱、玉米、大豆、豌豆、谷子、棉花、地瓜和土豆的田野,然后就是那片楊樹林子了。一路植物,連空氣也開出了旺盛的綠葉。我和小伙伴,穿行樹林,把厚厚的落葉埋在身上,用小鏟子搗塌了沙蟲蝸窩,撅壞了樹根下的蛤蟆洞。
大清河水流潺緩,南北岸鄉(xiāng)親用圓石攔成的過河石橋,減緩了下域河道的沖力。大大小小的石縫間,圓鼓鼓的螃蟹藏匿其中。二哥蹲在水里,將手伸進石縫摸螃蟹,有時能摸到軟乎乎的脫殼蟹,上鍋蒸煮,剝了殼的螃蟹,如同鵝蛋,籽黃肉白,香氣撲鼻,佐以姜醋蒜蔥食之,大快朵頤!二哥帶著我,提著“嘎石燈”,傍晚到河邊照螃蟹。螃蟹有趨光本能,從石縫間鉆出來,密密麻麻爬上岸,我拎著水桶,二哥抓螃蟹,專挑個大的抓。
二哥是半大小子,淘氣調(diào)皮,喜歡釣魚。父親找來竹竿,買來尼龍絲線,把大頭針掰彎,用快剪將針尖剪出倒鉤。做出的漁鉤尖銳鋒利,比買的黑鐵漁鉤管用。我們?nèi)ヌ镆盀┻呁隍球?,作青鱬子的餌食。大清河的青鱬子多,一揸大小,青綠,細鱗、尖頭,細溜,機靈得很。青鱬子藏身水底石縫。釣魚人備好魚餌,選一塊大石,將漁竿插到石隙,將穿好魚餌的漁線,用力甩到河心,靜坐岸邊,個把時辰,可釣到一柳條兒青鱬子。拿回家,將魚掏膛去腮,抹一點兒鹽沫兒,放太陽下曝曬。冬天置放爐盤烘烤或下鍋油煎,鮮香撲鼻。冬天大清河的冰層下有鱔魚和鯰魚。大清河水質(zhì)潔凈,水面結(jié)冰,人站在冰上,能看三米深。我父親發(fā)現(xiàn)大魚,用鎬頭將冰面刨出窟窿,將漁叉伸進水里,對準水下一戳,就有活蹦亂跳的鱔魚或鯰魚被叉上來,都是大清河的耐寒魚,其它一些小魚,都藏入水下石縫冬眠了。河沙細綿松軟,腳踩上去,十分舒服。每年夏季,我和小伙伴到齊腰深河里,嬉水玩耍,常常不經(jīng)意間踩著埋在細沙里的河蚌,一個猛子扎下去,雙手挖出一只青黛色的大河蚌,扔到岸畔草叢里。最大的,有小瓷碗那般大,最小的,也像拳頭一樣大小。待玩夠了,河蚌也采了不少,柳條筐裝著,提回家,沸水一氽,蚌殼張開,拽出蚌肉,佐以辣椒蔥沫醬油,美味之極!蹲在岸邊淺水急流處,看裊娜的水草下游來游去的淺墨小蝦。伸出手,看準了,向水中飛快一抄,登時就有一兩只活蹦亂跳的小蝦被罩進掌心。河邊人家,用大清河水淘米,米飯里吃出煮熟了的小蝦小魚已不是稀奇事了。
打水漂兒是孩子們常玩的河邊游戲,巧勁與速度,拿捏得準。從手里飛出的石片兒,力道恰到好處。掄足了,拋出的石片兒,落點準確,將平靜的水面,削出了多個圈兒。
我二哥和同學經(jīng)常到河邊打水漂兒。我給他撿來兩面光滑的圓形石片兒,他接過一揚手,石片兒貼著水面,旋轉(zhuǎn)飛出,水面之上,由大到小,削出了二十多個圈兒。石片兒蹦跳著,像燕子啄開平靜水面,最終歇了勁兒,咕咚一聲,鉆入水里。打水漂兒,是大孩子的絕活,力量猛,速度快,穩(wěn)而不亂。石片兒削開水面,距離均勻,連環(huán)跳躍地飛行,還能蹦到對岸。夏季陰晴不定,剛剛還是晴朗朗的天,眨眼之間陰云密布。山頂那里,一聲炸雷,四周的空氣震顫,瓢潑大雨跟隨突至的大風,一股腦兒地涌了過來,將河灘之上的灌木草叢推搡得東倒西伏。我來不及跑,大雨砸在身上,敲得腦殼生疼。我和小伙伴光著腳丫,頂著銀光閃閃的大雨狼狽逃竄。沒跑幾步,河水便漫上堤岸。
瞬間,大大小小沙坑全被注滿。雷在響,雨在潑,風在刮,水在漲,我在跑,小伙伴在跑。草坡上的水在漫溢。到處都能聽見流水聲,地面上濺起無數(shù)氣泡。我們快跑著,卻怎么也攀不上那些草坡。一叢灌木把我絆個跟頭,嘴里灌滿泥水,卻見幾條鲇魚在樹根部蠕動,尾巴拍打著泥水,發(fā)出潑剌剌的聲音;還有幾只小螃蟹爬在樹條上,一條蛇盤在枝上,張大嘴巴吞食一只小蟹……我害怕了,趕忙爬起,恐慌地連滾帶爬,趟著泥水,穿過樹林,竄過莊稼地,踏著積水的土路,像一條落湯的濕毛小狗竄逃回家。母親站在雨水里,焦急地打開柵門,她雖披著雨衣,身上衣衫早已濕透了。父親看著我光溜溜滿身滿臉泥水狼狽的怪樣子,沒有發(fā)火,反而哈哈大笑。他正在屋子里準備網(wǎng)兜和柳條筐。他說東邊的雨下大了,石門水庫開閘放水了,肯定有魚沖下來。等雨停了,他要帶我到河邊的樹叢撿魚去!
露天電影
我家后院是一片種啥都能豐收的田野。自西向東或自東向西,一條筆直的公路穿過了暖泉村、腰嶺子村、張郎寨村、古臺子村、白果農(nóng)場,然后從兩山的埡口轉(zhuǎn)彎穿過直達古城。風水先生說,多年前,村子是四周連綿的青山圍成的一個聚寶盆,自從破開了山嶺、鑿?fù)斯泛螅桶丫蹖毰杞o破壞了。夏季風大雨水多,特別是下大雨發(fā)洪水,大清河泛濫,沖壞溝壕,淹沒莊稼。多雨季節(jié),村子里晚上放露天電影,因為下雨,無法放映,就推到了第二天??墒堑搅舜稳找雇恚暧窒铝似饋?。不管大雨中雨小雨,只要有雨就放不成電影了,沒有電影的夜晚寂寞孤獨,村人無事可做,年輕人結(jié)伴瞎逛,老人和孩子很快進入沉夢。
村人就盼電影,見面都要問:“有電影嗎?”替代了“吃飯了嗎?”“《火紅的年代》《英雄虎膽》,新片子??!”太長的名字記不住,比如《野火春風斗古城》《永不消逝的電波》,我喜歡金環(huán)和銀環(huán)?!队⑿刍⒛憽防锏呐貏?wù)長得漂亮卻讓人害怕,那可能是王曉棠演得好吧。后來我們男生給班里的一位女同學起外號就叫女特務(wù)。有時候,她會哭,也會跟老師告狀。她一告狀,上課時我們就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答不上來就站著。我那時腦子笨,一站就是一節(jié)課,那是最具羞辱性的懲罰,回家不敢跟爸媽講,怕挨打,怕挨罵。
演電影成了村子里最大的文化活動。小孩子們更是心急火燎。傍晚時分,我和小伙伴跑到公路邊,爬上梣葉槭樹,往西邊古臺村那邊山口眺望,看看城那邊是否有拖拉機送來片子。白天和夜晚陰晴不定。電影剛剛放映,突然刮起了冷風,飄起了雨點,且愈下愈大,愈下愈急,把電影的幕布都澆透了。電影只好戛然而止。孩子們別提有多失望了。像與小伙伴兒玩抓特務(wù)玩得專注時,突然發(fā)現(xiàn)孤單單的自己站在空茫的天地下,身體像搖搖欲墜的樹葉。遇到春天大風和夏天大雨的天氣,電影就只好推到次日晚放映了。白天時我魂不守舍等到天黑,白天如果雨水不停,到了晚上還在下的話,這場電影就又泡湯了。有一年夏天幾乎天天下雨,還發(fā)了大水,水深沒腰,電影就放不成了。我們就無聊得很。我堂二哥就編了一個順口溜嘲諷:“張郎寨,老鱉坑,不是下大雨,就是刮大風。電影不能放,廣播不能聽。呆在家里頭,聽著氣鼓子叫,挨著蚊子叮?!睔夤淖泳褪怯晖埽坏较掠晏?,大河漲水小河滿時候,就“咕嘎,咕嘎”叫個不停,村前村后的莊稼地里,雨蛙的鳴叫,此起彼伏,聽得心煩,難以入眠。但是大部分時間,電影還是能夠放的。那時候沒有室內(nèi)電影,鄉(xiāng)村電影就是在室外放,也是當時農(nóng)村的最吸引人的文化活動。
我愛看電影,喜歡湊熱鬧。有的電影看多少遍了仍樂此不疲,而且?guī)缀跛械碾娪岸级炷茉?。比如《南征北?zhàn)》《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渡江偵察記》,都是小孩子喜歡看的“打仗”電影。老人喜歡看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每到看電影的晚上,我跟著哥姐,背著小書包,抱著小板凳早早來到大隊院子,占到一個好位置,我不吃晚飯就急急地懷揣一只餑餑,跑到大隊部廣場那里占地兒。電影幕布已經(jīng)掛好,是兩邊有兩根粗毛竹的柱子、中間拉開白幕的那種。后來因為刮大風,將不結(jié)實的毛竹刮折了,換成兩根鑄鐵桿子,以混凝土澆鑄進土里作電影幕桿,平時用不著,就聳立在廣場的邊緣。帶著小凳子坐在幕布的正面,拿出小書包里母親給帶的煮紅薯、烀土豆、苞米餅或桲欏葉餅,大吃起來。
有比我們來得更早的孩子,也坐在那里吃餅子啃苞米。孩子們吃飽了,來看電影的村人已聚滿了。有時為爭奪地盤,會爆發(fā)激烈爭吵。但很快就被一位長者呵斥住。有時候我們與古臺村或腰嶺村共放一部電影,就需跑片。就是電影放映過程中及時把膠片從一個村子送到另一個村子。負責跑片子的是個壯實的小伙子,騎著自行車,當一個村子的第一盤放完了,立即將片子背在了身上,飛快騎車回村子。后放電影的村子會在電影正式放映前放《新聞簡報》,有時放好幾個,什么都有。通過《新聞簡報》我們了解了國家大事,比如:希哈努克親王訪問、亞非拉人民團結(jié)起來、陳永貴副總理到農(nóng)村的田間地頭指導(dǎo)等等。電影故事片基本都是4盤拷貝,要在20多分鐘里靠一個人來回折返地跑。好在張郎寨村離古臺村近些,到腰嶺子也不算遠,過一個山口就到了。遇到刮風天困難些。最難得的是放雙片,一個村子一晚放兩部電影。比如,張郎寨村先放《南征北戰(zhàn)》,古臺子村就放《野火春風斗古城》;然后張郎寨村放《野火春風斗古城》,古臺子村就放《南征北戰(zhàn)》,中間雖有時間差,但互不影響。兩村皆大歡喜,只苦了來回跑片子的人。
如果只放一部電影就得有一個村子推遲放映。一部片子的問題在于接續(xù)上,一盤膠片放完了,第二盤還沒有送到,于是就想,那藏在羊尾巴里的雞毛信不知道是否順利送到游擊隊手里?鬼子是狡猾而兇惡的,根據(jù)地的人民是有辦法的。還有高老鐘敲鐘的那段,鬼子進村了,高老鐘敲鐘報警,能不被鬼子抓到不犧牲呢?高老鐘往青松樹下跑的那段著名的音樂一直縈繞耳邊。還有青松嶺的那駕轅大騾驚厥飛跑、那桿大鞭子是怎樣及時讓那牲口站住呢?穿著深綠軍呢大衣的敵長官從戰(zhàn)車里被俘了后說了什么?我記住了有趣兒的臺詞兒——“你們的炮是怎么保養(yǎng)的?炮彈離炮位太遠了!麻痹!太麻痹了!”這是《偵察兵》里打入敵內(nèi)部偵察兵的臺詞?!澳阍偻翱矗驱埥陌驼粕?。你再往前看,看不見了?”這是《龍江頌》的江水英的臺詞?!包S河黃河,我是長江!”這是《渡江偵察記》中的經(jīng)典臺詞?!袄献釉诔抢锍责^子都不付錢,吃你幾個爛西瓜還要錢?”這是《小兵張嘎》里那個胖翻譯官說的?!安灰姽碜硬焕?。”(《地雷戰(zhàn)》)“張軍長,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南征北戰(zhàn)》)“高!實在是高!”(《地道戰(zhàn)》),“同學們,今天我給大家講一講馬尾巴的功能?!保ā稕Q裂》)“臉紅什么?精神煥發(fā)!怎么又黃啦?防冷涂的蠟!”(《林海雪原》)“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們,呵呵,沒想到吧,我胡漢三回來了,正如今,還是我胡漢三的天下。若是誰拿了我的什么,給我送回來,誰吃了我的什么給我吐出來。有人欠我的賬,那得一筆一筆慢慢算!”(《閃閃的紅星》)“阿米爾,沖!”(《冰山上的來客》)“為了勝利,向我開炮!”(《英雄兒女》)……我把這些爛熟于心的臺詞兒在內(nèi)心深處一遍一遍地過濾,然后大聲地一句一句、感情充沛、有模有樣兒地說,常常把父母和哥姐們逗得直樂。片子還沒送來,人們等得不耐煩了。特別是在冬天的日子,寒冷得受不了,人們搓著手,跺著腳,鬧哄哄地說著話,有時也大聲嚷嚷,人群擁擠著,騷動著,老人們實在熬不住了,拉起小孫子夾著小凳子回家了。剩下的年輕人不甘心,開始惹是生非,東山一隊的郭家三小子跟北山五隊的劉家大小子打起來了,兩個隊形成兩股陣營,就有長輩呵斥,雙方泄了氣兒。還有幾個被老人拉扯的小孩子哭鬧不想回家。取片子的人回來了,上片子,鏡頭卻切換了場景。拿錯了片子,應(yīng)該第二盤,拿來的是第三盤,反正都看過,顛倒不顛倒的無所謂,故事都熟悉呢。
來晚了的,就在幕布下仰頭看,脖頸和腰桿累得酸痛。再晚的,到旁側(cè)站在凳子上看,或到幕布背面看,效果不好,所看到的,全是斜的反的變形的:河流是反的,山嶺是反的,被風吹歪了的樹是反的,人走路也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左臉變成了右臉,右手變成了左手,左腳變成了右腳,向右走變成了向左走,夾在左耳朵上的香煙變成了夾在右耳朵上了。人物說話的字幕也是反的,看起來費勁兒,我認識的字就少,全憑電影里人物的說話來確認,遇到啞片子,看字幕很費勁兒。遇到刮大風的天氣心情就很糟糕。幕布被吹得一面兒凸一面兒凹。凸凹兩面的電影,就有不一樣的效果。放著放著,突然燒片子了,幕布上映出了洇著的烤化了膠片的情形,幕布上的人的臉也被燒得扭曲變形了,隨即就聽見身后正在轉(zhuǎn)動的機器“咔嚓”一聲,片子斷了,鄉(xiāng)親們也習慣了,熱心的鄉(xiāng)親打開手電為放映員照著。經(jīng)驗豐富的放映員會迅速將斷了的片子接上,大家歡呼。遇到技術(shù)一般的放映員,接慢了,大家會埋怨幾句,但都不過格。遇到看過了的電影或不是小孩子喜歡的打仗片子就犯困,裹緊衣服坐在小凳子里睡著了。電影快放完了,就聽姐姐搖著我喊“快看,大地雷出來了!”我睜開朦朧的眼睛,看見屏幕上那一枚比房子還大的地雷,鬼子軍官舉起馬刀一劈,地雷轟地一聲爆炸了。人民群眾拿著鐵鍬鎬頭鐮刀向驚慌失措的敵人沖鋒,“嘟嘟嘟,嘟嘟嘟”,大部隊開始沖鋒。咱們擺下了天羅地網(wǎng)哎,要把那些強盜豺狼全都埋葬!人民戰(zhàn)爭就是那無敵的力量!
星月當空,天地幽靜,我被姐姐牽著、拉著;我們被散了場的鄉(xiāng)親擁著、推著,打著哈欠,邁開雙腿,踩著遍地月光,踏著遍野風聲,追著踩硬了的鄉(xiāng)村土路,聽著遠處大清河的蛙鳴和近處莊稼地里的蟈蟈和蛐蛐有節(jié)奏的聲音,腳步急急地、快快地,風一樣地跑回家。
膽小的人
我長得瘦弱,個子矮,膽子小,腦子笨。據(jù)我姐姐說我到了五歲才會說話,而且不利索,大舌頭,背課文經(jīng)???。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與三隊張家小女兒表演節(jié)目,是一個兒歌。我們倆站在臺上,先是張同學唱:“你站在這兒我站那兒,拉根線兒打電話,喂唉,喂唉,你要哪兒?”我馬上接唱:“我要亞非拉、我要亞非拉!“然后是男女合唱:“向全世界小朋友問個好,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世界人民團結(jié)緊,把美國佬全打垮、全打垮!”張同學唱的有板有眼兒,我唱的那一句“我要亞非拉、我要亞非拉!”嘴笨得不行,唱出來的卻是“我要呀賠啦、我要呀賠啦!”教唱歌的知青米淑娟老師,要我練那一句。我把“亞非拉”練好了,后面的兩人合唱卻只張嘴沒聲音,變成了張同學獨唱了。米老師就讓我回家練,我練不好,就大聲哭,怕米老師批評我。也恰恰是我的緊張,讓臺下同學哄堂大笑。
我在家里就大聲唱歌,姨家的表姐孫秀麗和表弟孫保謙來了,一個扮演阿慶嫂,一個扮演刁德一,剩下的角色就是胡傳魁了。我們?nèi)齻€孩子,晚上睡覺前給父母唱《智斗》一段,表姐把紅領(lǐng)巾扎在腰上當圍裙,左手拿著一只飯碗,右手翹著蘭花指,咬字清晰字正腔圓。表弟把父親的煙斗拿在手里,扎一條皮帶,戴一頂軍帽,唱的有模有樣。唯獨扮裝胡傳魁的我,穿著棉襖,笨嘴笨舌,唱跑了調(diào)。熟悉的,是胡傳魁開腔第一句:“這小刁噢,一點兒面俺紫(面子),耶補嗚講(也不講)……”然后就啞了嗓兒,想不起來詞兒了,表弟就幫我唱。可是無論我們唱的咋樣,父母親都會鼓勵我們。父親從炕頭摸出三張嶄新的五角錢給我們,讓我們買糖吃。我和表姐表弟攢了不少糖紙呢,夾在課本里,時不時拿出來欣賞那些花花綠綠、撲克牌大小的圖畫,那些帶著甜味兒的糖紙,是我童年接觸到的美麗無比的圖畫。
我是班里個子最矮的孩子,常常挨同學欺負。有一次長得五大三粗的張寶明往我的文具盒里放了一條蚰蜒,我害怕極了。蚰蜒有一寸多長,生著密密麻麻的腳,跑得快,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將這條蚰蜒放進我的文具盒里,我打開時,那條蚰蜒一下子竄了出來。彈簧一樣,掉到了地上,一眨眼的時間,就鉆進了墻角的縫隙里。我怕極了,心有余悸,好多天,每次打開文具盒,都小心謹慎,生怕里面再竄出一條蚰蜒來。據(jù)說蚰蜒是咬人的,而且經(jīng)過皮膚,會烙燙出一條傷疤來。我天天看我的手是否有傷疤。我像一個受氣包,被身材高大的小伙伴兒欺負。小伙伴兒們調(diào)皮,把氣鼓子(雨蛙)、螞蚱和甲殼蟲,放進我書包里。我放學回家,不敢跟他們一起走,他們總是看似不經(jīng)意實則早就將一只肥乎乎的豆蟲握在手心里嚇唬我。我也不敢走在槐樹下,槐樹葉子上常常趴著一只嫩綠透明粗大肥碩的豆蟲。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勞動多,常去的是姜家溝,或者到東巴嶺挖梯田。秋天時節(jié),又指派低年級學生下地揀糧食。深秋時節(jié),上午上課,下午到地里揀苞米和黃豆粒兒。苞米都是擗了穗棒棒后遺落在地里的瞎苞米(小的或缺粒兒的),大豆粒兒則是割下來的大豆莢兒崩裂了埋在土里快要發(fā)霉了的種籽,低年級的孩子揀糧食最拿手,個子小,彎腰蹲下不累。腰間綁著一個布兜子,將小苞米和大豆粒兒揀起來放入布兜子里,揀得鼓鼓的,再放入地頭的麻袋里,由高年級的孩子用獨輪車推回去,攤在學校的操場曬干,然后磨成面粉與切碎的苣荬菜攪拌,給豬雞鵝鴨吃。小學校有一套空房子,放了幾只木籠子,養(yǎng)了幾十只兔子。
我每次都能揀到不少苞米和豆子,老師夸我,讓我當了勞動委員,年終還評上了三好學生。我揀的豆子多,長得高大的張寶明就蠻橫地攔住我,搶我的豆子和苞米,搶我挖的防風和地黃,但不搶我挖的野菜。我不敢吱聲,怕他揍我。揀的挖的都被他搶去了,我交上去的自然就很少,勞動委員當不成了。這件事后來被住在我家的表姐小麗知道了,她告訴了我姐姐。我姐姐念小學四年級,她個子高,性格潑辣,脾氣火爆,有一天放學,在路口堵住了張寶明,一巴掌搧了過去,臉上立刻有了五個手指印兒。從那以后,高個子同學再也不敢搶我揀的糧食,奪我挖的防風和地黃了。
我時常與小伙伴玩到天黑。有一天我們跑到了學校,學校大門是從里面鎖了的。透過門縫,我們看見了看院子的老王頭忙忙碌碌端著盆子出入。我們?nèi)齻€孩子偷偷翻過高墻,爬到了王老頭的宿舍窗子下往里面看,燈亮著,我們看見孫校長、張老師和郭老師,正圍著王老頭屋子里的那座鐵爐子喝酒呢。鐵爐子上有一口冒著熱氣的鐵鍋,里面燉著酸菜兔子肉,濃郁的肉香,從屋內(nèi)溢到屋外,猛吸了一口空氣,一縷誘人的肉香飄進了鼻子,饞得我直流口水。
秋天,田野莊稼地、東山腳下、河灘、仍有不少苣荬菜、苦碟子菜、婆婆丁(蒲公英)、薺薺菜、車前子菜等。這些野菜,家里的兔子和鵝鴨最愛吃了。雨過天晴的時候,我們就上北山,揀點兒地皮菜,將粘著枯草葉兒的地皮菜洗干凈了,與雞蛋蔥花炒著吃,香糯糯的,冬天常常吃這個菜。當然,最下力氣的活兒,是挖防風和地黃,山坡山谷都是。我每次上山轉(zhuǎn)悠一個小時,挖一小筐,然后扎成小把兒,以毛重賣給學校的孫校長,一小捆一毛錢。然后孫校長要把積多了的草藥賣給城里。我想著攢足夠的錢買一雙自己喜歡的回力鞋。
丫頭伴兒
“小小子兒,沒伙伴兒,丫頭伴兒,搞對象兒。冬天穿棉坎兒,夏天曬臉蛋兒?!蔽倚r候跟著大孩子一起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往學校外墻撒尿,用一根紅蠟筆往黑色的木門上寫字,比如:小山東跟金小丫搞對象兒。郭三是大壞蛋。徐四是丫頭伴兒,“丫頭伴兒”是嘲笑同學的話,指小男孩被同伴孤立了,只能找小女孩兒玩。我年齡小,上學早,個子最矮,也最笨。小男孩不跟我玩兒,我跟新來的小玲一個座位,于是我也成了丫頭伴兒。
當年張郎寨村只有一個“下放戶”,韓氏一家人是從鞍山鐵東區(qū)下放來到了我們村子的人家,住在東山一隊,韓家最小的孩子叫韓安玲,跟同樣個子小的我同一個桌兒,坐在最前面一排。韓安玲比我小一歲,矮矮的,小小的,膽子也小。我們兩家處得不錯。放學以后,顧不得同學取笑我,帶著她一起回家。她家離我家不遠,我們走到校門口,看見二哥和姐姐等在那里,他們怕我們受小同學欺負,就每天都要帶我們回家。我的“丫頭伴兒”不雅名號,是那個淘氣淘上了天、學習不好的降級粑餑、比我大一歲的三堂兄恩鐸叫出來的。先前我與三堂兄恩鐸一起寫作業(yè),他淘氣貪玩不愛學習,還讓我?guī)退麑懽鳂I(yè)。韓家來到了我們村子后,我就天天跟小玲在一起做作業(yè),就不再跟三堂哥恩鐸玩了,這讓他懷恨在心。
韓安玲學習成績好,我們回到了家就一起做作業(yè)。我和韓安玲將飯桌抬到院子里,打開課本,攤開田字格本,寫作業(yè)。寫完了作業(yè),我?guī)е?,去屋子后的馬路那里,爬梣葉槭樹,揪樹籽兒,然后將滿衣兜的樹籽兒帶回來,堆在了飯桌上,擺出三角形、正方形、星形、菱形、圓形,或者用漿糊沾在墻上,拼出各種各樣的圖案。也到田野邊揪小磨盤狀的苘麻的嫩果兒,就是那種還沒成熟的綠色的苘麻果兒,里面有白白的像芝麻的果粒兒,掰開一個果兒,取出果粒兒,甜甜的,澀澀的,非常好吃。
村東頭的張郎寨小學,曾是一座很有規(guī)模的道觀,“文革”的颶風刮到這里時,將這個古老的道觀檐獸鐘鼎全部砸爛搗毀,又在院子里蓋了幾間平房做教室。我后來的初中語文老師的父親解放前就是在這里當?shù)牡朗?,通?jīng)史,善詩文,寫一手漂亮的顏體書法。也因此后來我上初中時,很是佩服那位語文老師的博學。后來這座道觀成了張郎寨小學校。在道觀的南邊,有一個不大的操場,有籃球架子和排球網(wǎng)。古臺、腰嶺和張郎寨三個村子開運動會就在這里。道觀的前院是四、五年級;后院是一、二、三年級。小學校距我家有五百米的距離。但小時候的我,感覺那條土路很遠。每到禮拜天,學校放假,我?guī)еn安玲,跟著高大健壯的二哥去大清河淺水灣,捉小魚撈小蝦。有時也到河邊挖野菜。春天來了,柔嫩的野菜從土里鉆出來了:車前子、苣荬菜、苦碟子、婆婆丁、薺薺菜、馬齒莧、大頭蒜、灰灰菜。到了夏天,我們跟著父親到大清河的灘岸,拔那些連成片的須子草(馬塘草)。遇到了黑天天,就摘幾粒細嚼,黑天天的果實類似小型號的黑葡萄果兒,皮兒紫黑,滿包的籽兒,酸甜酸甜的。
我身體瘦弱,頭大脖細,一雙細不溜秋的“麻桿”腿,走起路來要飄起來的樣子,還常常摔跟頭。母親說我肚子里有蛔蟲,把我身上的肉和油都吃掉了。父親從城里買來了“塔糖”給我吃,那黃黃的錐塔形的塔糖是我的最愛。吃了不到一天,就能拉出來幾條蛔蟲。但我仍沒有胖起來。大概是我不愛吃飯的緣故。我愛吃韭菜餡兒的桲欏葉餅和高粱米干飯混拌豬油醬油。我不愛吃雞蛋清只吃雞蛋黃。一頓吃一個雞蛋黃。都說雞蛋黃能使人發(fā)胖,但我從沒胖起來。有一段時間,比我大一歲的堂三哥給我起外號叫雞蛋黃。
我不太愛上體育課。班里賽跑,我總是最后一名,也不愛跳高和跳遠。學校搞體育運動會,老師讓我在終點拉線兒??吹礁吣昙壨瑢W,穿著釘子鞋,健步奔跑在賽道,心里挺羨慕,連做夢都想著有一天我也能在賽道上,穿著釘子鞋,像上了發(fā)條的陀螺飛速快跑,同學給我加油。有一次運動會,我和黃晶波同學站在終點拉線兒。那線兒是村衛(wèi)生所用的白紗布條,一人牽著一頭挽在手上,運動員沖刺時雙手平舉,用胸部撞線。一二三名次的獎品分別是田字格本、三角板和鉛筆。我和黃晶波一直站在那里,從低年級到高年級分組跑賽,我們都站在那里受著太陽的曝曬,最后啥都沒得到,還受到同學的嘲笑。運動會結(jié)束了,我們委屈地哭了。班主任孫文柱老師把我們領(lǐng)到了辦公室,給我們每人一根鉛筆,我們高高興興跑回家。
冬天的村莊,孤獨寂寞,靜塵不染。南邊大清河,停息了往日的喧響,結(jié)了厚厚的冰層,我?guī)еn安玲,跟著二哥,扛著冰車,拿著冰尜和鞭子,穿過白楊樹林,到大清河那里滑冰車、抽冰尜。我父親怕我們跌入冰窟窿,推起獨輪車,帶著柳條筐和耬耙,到大清河邊的楊樹林子里摟楊樹葉子。楊樹林的樹葉子多如厚毯,用耬耙弄一些壓實了裝在網(wǎng)袋子里推回來,堆放在屋后的山墻邊。燒柴不夠用了,就撮一堆填在灶下,燒火做飯。
梣葉槭之憶
家鄉(xiāng)的梣葉槭樹,只有前世,沒有今生。梣葉槭樹,被風吹著,被雨打著,被漫天的冰雪錘煉著,枝干變得粗壯滄桑。梣葉槭樹,樹齡小的枝干嫩綠,歲月悠遠、樹齡大的老梣葉槭,從大枝到小枝,透出了酡紅色澤。從古臺村到張郎寨村,再到腰嶺村山埡口的馬路兩側(cè),生長著茂密的梣葉槭樹。這些梣葉槭,民國時期就有,具體追溯哪年哪月,已說不清楚。梣葉槭樹是引進樹種,是北方生長的落葉喬木。故鄉(xiāng)的梣葉槭,長到了臂抱粗。我那時候,并不知道這些樹就是梣葉槭,可能因為發(fā)音不準或者諧音,或者沒見到文字的記述。后來我在北京紫竹院看到了這種樹,沒有當年家鄉(xiāng)那么高大粗壯,查閱《植物志》確定它即是槭樹,學名梣葉槭。
梣葉槭樹的葉子,呈卵形至長橢圓形,葉緣有不規(guī)則的缺口。果翅狹長,張開成銳角或直角。梣葉槭樹的小枝濃綠、老枝深紫,它生著細葉,花開成束,小顆小粒,籽實對生,有如蜻蜓翅形或如槳片兒。花期四月,果期九月。梣葉槭樹為槭樹科槭屬落葉喬木,喜光、耐寒、耐干旱,適應(yīng)性強。遼寧南部的諸多區(qū)域,多有人工栽植。秋季葉片色彩艷麗,樹冠濃密。
梣葉槭樹種籽吃起來酸澀,有點兒像西瓜籽兒,是冬天里鳥兒的天然儲藏食物。梣葉槭樹與垂柳、白楊、刺槐、榆樹等常見樹種不同,樹身不高,枝葉密實,主干兩到三米,我三下兩下猴爬,就能爬上頂部的樹杈間。淘氣淘出了花樣,有一次逃學,坐在密密的枝葉里,一呆就是半天,下面走過的行人根本看不見。梣葉槭樹不像刺槐的,枝椏那樣有刺兒扎人,更不像楊樹或柳樹枝條脆弱易被壓折。梣葉槭的枝干粗硬,枝條柔韌難折。只有從枝條與主干的接連處往下使勁撕扯才會扯掉。撕扯掉樹枝的壞事兒,小時候的我沒少干。我和小伙伴,用撕扯下來的梣葉槭樹枝條編個樹條帽,夏天戴著它,跑著,跳著,神氣著呢。
每年四月,梣葉槭開花時節(jié),我們就開始了往大道那邊跑,瘋玩著爬樹。我近距離看梣葉槭花,發(fā)現(xiàn)它的花柄是幾個綠葉狀的苞皮兒,從中間抽出噴水般的淡綠花柱,柱頭紫色,授粉后就成了黑色。我與小伙伴們,每天都在馬路玩耍,爬上爬下,將大束大束花蕊擼下來,握在手心里。張開時滿手皆是細細粉塵,然后散著丟掉。或者追著小伙伴,往對方的脖頸里塞一把,涼涼的,柔柔的,軟軟的。到了秋天,梣葉槭的籽果成熟,更是肆無忌憚,爬樹擼籽兒,從樹上往下扔。小螺旋槳般的種籽,慢慢地打著旋兒,轉(zhuǎn)啊轉(zhuǎn),飄啊飄,墜落到地上?;蚓镜糇褜?,塞進書包,上學路上,將一枚枚小飛鏢一樣的種籽投向小伙伴。
小時候的快樂總是簡單直接,一把梣葉槭樹籽也能玩半天。
腰嶺村有位唐奶奶經(jīng)常在這條路上走。唐奶奶是遠近聞名的勞模,解放前受過苦,經(jīng)常到中小學、工廠和田間地頭作憶苦思甜報告。唐奶奶能說會道,把舊社會苦難講得栩栩如生,激動時,哽咽悲泣,或嚎啕大哭。我上小學一年級,聽唐奶奶的報告,也是眼淚汪汪,還寫了作文。唐奶奶到各個村子演講,再到城鄉(xiāng)演講,講遍了,就給城里的工廠和學校講,腰嶺村有一臺手扶拖拉機接送她。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大道爬梣葉槭樹,看見從古臺村的山口那邊開過來一輛手扶拖拉機,唐奶奶坐在車上,行近時,我們大喊:唐奶奶!唐奶奶看見我們在樹上就向我們喊:小心啊,別掉下來了。我們從樹上跳下來,追著拖拉機跑。唐奶奶讓拖拉機停下來,從布袋子里拿出兩顆大白兔酥糖給我們每人一顆。我舍不得吃,放在衣兜里。母親洗衣服發(fā)現(xiàn)了,問我哪來的糖?我回答母親是唐奶奶給的。母親嘆息:唐老太太啊……
梣葉槭樹的葉子在十一月份經(jīng)過霜凍后,由綠變黃,由黃變紅,然后墜落。到了冬天,樹葉落光了,只剩下梣葉槭種籽兒,嘟嚕嘟嚕,懸掛在枝杈。小風吹時,窸窸窣窣,大風吹時,沙沙啦啦。薄薄的種籽皮兒包著圓鼓鼓的果實,被陽光照映得耀眼。帶著薄薄硬皮殼兒不會輕易掉落的種籽,被陣陣風兒吹著蕩著,晃著悠著,推著搖著,發(fā)出聲響。冬天的大雪,將整個田野山嶺與河流覆蓋。冰雪之下遺落的苞米粒兒、高粱穗兒、大豆粒兒或谷麥粒兒以及凍僵了的小蟲兒,被鵲鴉、野鵪鶉、灰椋鳥、小田雞、紫鶇鳥和燕雀們撿拾得干干凈凈時,只有掛著串串籽實的大梣葉槭樹,還迎霜傲雪,站立公路兩邊,呼喚著無食可覓的鳥兒們。我騎在老屋后院的墻頭,望馬路那里成群結(jié)隊飛來的鳥兒出神,鳥兒們用小小的翅膀撞動樹枝,以靈巧的尖喙,啄開籽莢取出籽粒兒,香甜地吃著屬于它們的糧食。對于鳥兒來說,這種糧食可能是雪地寒天日子最好的賜予了。整個冬天,梣葉槭樹上密密麻麻地棲滿了小雀和山鹛,讓寒天寒地的雪野,不再空曠,不再寂寞,不再單調(diào)。
時光如白駒過隙。離開家鄉(xiāng)近40年了。當我再次返鄉(xiāng),走在那條馬路,痛心地發(fā)現(xiàn):當年茂密蓊郁的梣葉槭樹,不知何時竟一株也沒有了。那些高大的梣葉槭樹似被一張巨口吞噬,消逝得無影無蹤!大道兩旁,缺少了葳蕤大樹,變得光禿禿的,只有叢生的雜草和低矮的灌木!那些給我美好回憶的高大的梣葉槭樹呢?我問鄉(xiāng)人,他們搖搖頭,隨即輕描淡寫地說:沒有了??沉恕N倚谋鶝?,真是暴殄天物啊,那些梣葉槭樹,好不容易長了多年啊,就砍了?
我有時候從沈陽往南,或從大連往北,路過蓋州,這真的是一塊風水寶地。也是一個迷一樣的富庶之地。蓋平縣在清順治元年(1644年)至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歸屬盛京奉天府尹管轄。那個時候,奉天府對遼寧地區(qū)實行“旗民分治”。張郎寨村以東、隔著東山嶺的暖泉,則是奉天府下的蓋州城守尉所屬分出的正紅旗區(qū)府所在地。而從東城到暖泉,必然要有一條暢通的官道。翻看古辰州地理圖鑒,驚奇發(fā)現(xiàn)這條標線清楚的官道,就是我曾走過的、穿過古臺村和張郎寨村、兩邊栽植百株梣葉槭的馬路。也就是說,兩個村子,先有路,后有樹。這些梣葉槭,若不是當時移栽過來的,恐怕也是18世紀或19世紀初蓋州官府移栽種植的??梢詳喽?,這些梣葉槭樹,已有200年到300年的歷史了。
康熙二十一年的《蓋平縣志》記載,大清康熙盛世,東學西漸,盛京以南地區(qū),大量引進西方植物栽種。生長于北美的梣葉槭,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引進的。大清女真皇族,喜歡這一春夏秋冬皆有著不同色澤的觀賞樹種。當時的大清王朝,視資源豐饒、物產(chǎn)富庶的遼南為國家糧食的重要產(chǎn)地,也一定會讓有著悠久歷史文化的辰州和有著東西走向、西歸入海的大清河純凈秀美起來。從北方大森林走出的民族,對于樹木,有著先天的尊崇。這條馬路在當時不可能只是光禿禿的一條官道,必然以樹擋風。還有過去的官員出行,以樹的距離計算里程。沿途行車走馬,肯定要栽種枝葉繁茂的槭樹。春看鮮花,夏納蔭涼,秋觀紅葉,冬望霜雪。這條平坦的官道無疑是一條通達西東的大道。而當年生著碩大梣葉槭的官道,讓我恍然看見課堂之上激憤而作《蘇武牧羊》的縣師范中學國文教師蔣蔭堂先生、能詩善文的清末拔貢沈羹唐先生、把人生之路寫成一幅幅遒勁魏碑體的沈延毅先生,還有騎著高頭駿馬背笈負囊的父輩們急匆匆行走在這條坦蕩顯赫的官道的身影。離別故鄉(xiāng)多年了,我無時無刻都在思念那些高大粗壯的梣葉槭樹……如今,年過半百的我再次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大清河畔,望著難再清澈河水,感傷離別,感懷世事,感嘆飄萍轉(zhuǎn)篷的人生,內(nèi)心翻涌酸澀的滋味……
【作者簡介】黃恩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藝術(shù)研究員。著有《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撒尼秘境》《邊地筆記》《援藏教師紀實》《過故人莊》《時間的河》等圖書。獲國家教育部頒發(fā)的第3屆高校社科學術(shù)期刊評比優(yōu)秀編輯獎、第5屆解放軍文藝獎、首屆全國散文詩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