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榮華
原 文 閱 讀
李憑箜篌引
【唐】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選自普通高中語文教材選擇性必修中冊“古詩詞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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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公元790年—817年),字長吉。李賀的詩以“奇崛、冷艷、幽暗、瑰麗”著稱,有“詩鬼”之稱?!独顟{箜篌引》想象豐富,設(shè)色瑰麗,藝術(shù)感染力很強,與白居易的《琵琶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一同被清代詩論家方扶南推崇為“摹寫聲音之至文”。
全詩除了第一句和第四句交代詩人聽李憑彈奏箜篌的時間是“高秋”,即深秋,地點是“中國”,即國之中央,指國都長安城中,箜篌的制作材料是“吳絲蜀桐”,即箜篌的弦是用吳地所產(chǎn)的絲制作,其主干是用蜀地所產(chǎn)的桐木制作的,其他十二句全是從聽者感受來側(cè)面烘托李憑彈奏技藝之高超。且不說李憑彈奏的箜篌這種中國傳統(tǒng)樂器早在明代便已失傳,即便是現(xiàn)代箜篌也只是小眾樂器,聽過的人極少,我們只能借李賀的描述來想象。音樂欣賞本就是一種非常主觀的審美活動,對音樂之美的領(lǐng)悟往往“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更何況是用詩歌的語言表現(xiàn),再加上“詩無達話”,“詩鬼”李賀的《李憑箜篌引》自然是令人常讀常新。
細細讀來,《李憑箜篌引》中的第五句“昆山玉碎鳳凰叫”是直接描摹箜篌的聲音特點的。“玉碎”的聲音是清脆悅耳的,可能類似于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而“鳳凰叫”是什么樣的聲音?是“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的婉轉(zhuǎn)清麗,還是“杜鵑啼血猿哀鳴”的傷感凄厲?鳳凰本非凡鳥,“鳳凰叫”已然比天籟之音更高妙,也許李賀想表達的是“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吧。
史料記載,此詩大約作于元和六年(公園811年)至元和八年(公園813年),當時,李賀在京城長安任奉禮郎,是一個九品小官,還是在韓愈的助力下才當上的。李憑是一名梨園弟子,善彈箜篌,是當時名噪一時的音樂家?!疤熳右蝗找换匾?,王侯將相立馬迎”,身價之高,似乎遠遠超過盛唐時期的著名歌手李龜年。李憑和李賀,除了都姓李,生活中并無特殊的交集。但李賀在詩中并沒有像白居易一樣交代他們相遇的前因后果,我無從知曉他們是在什么場合相遇的,我甚至懷疑李賀并沒有聽完一整首曲子。白居易描摹琵琶曲,時而沉重舒長,時而清細急促,時而婉轉(zhuǎn)流利,時而滯澀難通,愈來愈低又忽然爆發(fā),在雄壯激越中戛然而止,讓讀者能感受到相對完整的一支樂曲,而李賀沒有像白居易一樣展現(xiàn)樂曲的高低起伏變換之美,只是給了讀者一個“昆山玉碎”的音符,這個音符打開了他情感的閘門,然后他似乎神游在自己的夢境里了。
一、李賀的夢境
何以言“夢”?詩中有“夢入神山教神嫗”,“教神嫗”的自然是李憑,而如墜夢中的卻是一眾陶醉在樂曲之中的聽眾,其中自然包括李賀,而李賀的夢最為綺麗。
“昆山玉”是本詩中的核心意象,串聯(lián)全詩?!袄ド接瘛?,即昆侖山的玉,中國地圖上有昆侖山脈,但“昆侖”這個名字來源于中國志怪古籍《山海經(jīng)》,書中說:“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薄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分姓f:“《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千五百馀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p>
古史傳說都將黃帝都城昆侖與黃河發(fā)源地聯(lián)系在一起,即“帝之下都”“河出昆侖”一說。而昆侖也是“百神之所在”,“其上有醴泉、瑤池”。了解了這一點再來看“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前一句是指籠罩整個長安城的冷冷月光融化開了,成為李賀夢境的底色,而那如“昆山玉碎”般的箜篌聲瞬間便刺激李賀的神思順著月光升至昆侖之巔的神仙境地?!白匣省笔堑澜虃髡f中地位最高的神仙(道教的最高神是“三清”: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若非是“昆山玉碎”之聲何以能震破女媧所補五色石,何以能驚動紫皇?紫皇既已被驚動,其他神仙便魚貫出場。“逗秋雨”的自然是司雨之神,《三墳》中有“龍善變化,能致雷雨,為君物化”的提法,我們熟悉的《西游記》里掌管人間雨水的正是四海龍王,這不就引出李賀“瘦蛟舞”的聯(lián)想嗎?善彈箜篌的女神成夫人隨著音樂翩翩起舞,美妙的舞姿令人聯(lián)想到廣寒宮里長袖善舞的嫦娥,連那吳剛都停下手中揮舞的斧,倚著桂樹傾聽,空中彌散的雨露斜斜墜落,打濕了全神貫注聆聽箜篌演奏的玉兔,也許那雨露持續(xù)下墜,滴在芙蓉的花瓣上,滴在詩人李賀的心中,滴碎了他的夢,詩歌也戛然而止了,誰說不能是這樣呢?
二、李賀的情感
李賀作為奉禮郎,掌管禮樂祭祀等事務(wù),自然是精通音律的。李憑是在什么場合進行的這場箜篌演奏我們無從考查,但從詩中“江娥啼竹素女愁”一句可以判定樂曲基調(diào)是哀傷的,也許正在進行一場祭祀典禮吧,這正好和李賀的神游九霄相合。
再從“昆侖玉”說起。“昆山玉碎”奠定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袄觥笔窃姼柚幸粋€常見的意象,往往是詩人心中理想世界的象征。如屈原《九章·涉江》中的“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表達了詩人對自由無憂生活的向往;也可以借“昆侖”意象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郁悶、寄托自己的情感。如曹植《遠游篇》中的“昆侖本吾宅,中州非我家”,表達了自己深陷政治旋渦無立錐之地的慨嘆;還可以借以展現(xiàn)個人抱負和理想追求。如韓愈《雜詩》中的“獨攜無言子,共升昆侖顛”用登昆侖山來表達自己登高望遠,以及自己的抱負遠大、超群不凡。
“昆山玉碎”承接前文“江娥啼竹素女愁”,給人一種理想世界坍塌、理想幻滅的悲涼感,鳳凰也是《山海經(jīng)》中提到的神鳥,《周書》中說鳳凰“鳴中五音”,其聲應(yīng)該是令人和悅的,“芙蓉泣露”是說露水從芙蓉花瓣上滴落,好像芙蓉在流淚,傳達出一種哀傷之感,“香蘭笑”是指蘭花盛放,傳達的是一種熱烈歡欣之感。這兩句體現(xiàn)了樂曲旋律的變換,但這種變換有些詭異,唐代詩人楊巨源寫過兩首《聽李憑彈箜篌》:
聽奏繁弦玉殿清,風傳曲度禁林明。
君王聽樂梨園暖,翻到云門第幾聲。
花咽嬌鶯玉漱泉,名高半在御筵前。
漢王欲助人間樂,從遣新聲墜九天。
結(jié)合這兩首詩及李憑的身份,可以想見,李憑的樂曲應(yīng)以優(yōu)美流暢為主,即使是祭祀大典上,樂音哀婉,也不會如李賀所描述的這般不和諧,所以,可以推斷李賀在“昆山玉碎”般的樂音中已然神游在自己的夢境中了,李賀詩中所表現(xiàn)的是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不是李憑的音樂世界。
那么,換一種思路,古籍上說“鳳為火精”,鳳凰涅槃,比喻一種不屈不撓的頑強精神,《山海經(jīng)》中說鳳凰“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鳳凰是“德義禮仁信”的化身,鳳凰“見則天下安寧”,“鳳凰叫”也可以理解為詩人內(nèi)心隱秘的希望,希望與失望之間是詩人內(nèi)心的糾結(jié)?!败饺亍奔礊樯彛墩f文解字》中說蓮,“未開的花叫菡萏,已開的花叫芙蓉”,“芙蓉”和“香蘭”都是君子之花,與上一句照應(yīng),同樣可以理解為詩人在坎坷的命途中矛盾糾結(jié)的心理。
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詩人在進入仙境之前,看到“洞天石扉,訇然中開”,李賀進入仙境前,也看到“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天開處不是“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而是漫天秋雨稀里嘩啦,常言道,一場秋雨一場涼,詩人的心境想必也是凄涼傷感的?!袄萧~”“瘦蛟”“寒兔”這些意象的疊加無不透出濃濃的凄涼之感。想到廣寒宮,卻不寫長袖善舞的嫦娥,而寫日復(fù)一日砍樹的吳剛,吳剛那重復(fù)機械的生活難道不是李賀單調(diào)苦悶生活的寫照嗎?
如同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詩人剛剛進入輝煌瑰麗奇幻的神仙世界,便“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夢境戛然而止,詩人苦悶的靈魂在夢境中得到釋放,可夢境的自由美好轉(zhuǎn)瞬即逝,詩人憤然吟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絕句,喊出了封建社會多少讀書人懷才不遇的心聲!同樣的浪漫主義手法,同樣的神仙境界,同樣的戛然而止,同樣的沉痛悲慨,那不斷墜落的雨滴難道不是李賀悲涼心境的流露嗎?而李賀那份壓抑的酸楚尤為可憐可嘆!
唐朝的科舉制度給不少寒門子弟提供了“鯉魚躍龍門”的機會,可李賀卻被人為地毀掉了這個機會。被稱為“詩鬼”的李賀,其先祖是唐高宗李淵的叔父,可以說李賀擁有高貴的血統(tǒng),但他出生時,家族早已敗落。李賀七歲便有“神童”之名,長大后更是才高八斗,卻因才高遭忌憚,被誹謗諱父名(李晉肅)而不得參加科舉考試,22歲時在韓愈的幫助下當上奉禮郎這個九品官,仕途也不順利,三年后辭官歸故里,27歲就去世了。李賀詩中有很多“鬼神”意象,也隨處可見“泣”“啼”“寒”“冷”“瘦”“老”等字眼,讓人感到沉重之余,更為詩人命途多舛、英年早逝而扼腕嘆息。
一首《李憑箜篌引》是“摹寫聲音至文”,也是“摹寫心聲至文”??!
(責編 / 胡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