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镕鑄 講述 冉 靜 整理
1946年6月,全面內戰(zhàn)爆發(fā)。1947年2月,國民黨當局查封設在重慶的《新華日報》,大肆逮捕共產黨人。《新華日報》撤離后,重慶消息閉塞,謠言充斥,白色恐怖加劇,許多人感到悲觀失望,地下黨和進步群眾渴望了解解放戰(zhàn)爭的進展情況?!锻M報》就在此背景下誕生,該報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傳播著中國革命的火種和希望,其創(chuàng)辦過程頗為曲折,經歷了無數艱難險阻。
劉镕鑄,四川省古藺縣龍山鎮(zhèn)人,1922年3月18日出生,早年喪父,由母親撫養(yǎng),只讀過小學。1935年1月,中央紅軍路過龍山鎮(zhèn),劉镕鑄加入紅軍,進入“紅軍之友社”,當過兒童團團長,積極為“支紅”“擴紅”工作。1938年5月1日,在瀘州加入中國共產黨。入黨后不久,組織上決定送劉镕鑄去延安學習,步行至成都時,中共川康黨組織負責人見他年紀小,擔心途中會發(fā)生危險,便留他在成都工作。1941年皖南事變后,劉镕鑄調到重慶,參與中共地下黨重慶市委機關報《挺進報》的創(chuàng)辦。下面是他的口述辦報歷史——
1941年皖南事變發(fā)生后,我由成都轉移到重慶,黨組織關系在中共中央南方局,由于江震領導。1946年,中共代表團、中共中央南方局遷南京前,于江震將我的組織關系轉給賴衛(wèi)民。賴衛(wèi)民的公開身份是《新華日報》記者,也可以說我的組織關系在《新華日報》。
1946年夏,賴衛(wèi)民對我說:“你與蔣一葦有過交往,今后由你負責與他聯系。他同幾個朋友辦的《科學與生活》不打算繼續(xù)出版了,我們建議他們另辦一份雜志。我們要幫他們把雜志辦起來?!睆拇?,我同蔣一葦交往頻繁,經蔣一葦介紹,我認識了陳然(小說《紅巖》中成崗的人物原型)、呂雪棠、吳盛儒等人。當時,我的公開職業(yè)是兒童文化社、雜志供應社、中國郵購書報社經理兼開明圖書局門市部主任。
1947年2月28日,國民黨當局強行查封《新華日報》,脅迫中共四川省委、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撤回延安。與此同時,胡宗南調集23萬大軍進犯陜甘寧解放區(qū),中共中央機關和軍民有計劃、有秩序地撤離延安。重慶各反動報紙大肆渲染他們的“勝利”,叫囂3個月內“擊潰共軍主力”;重慶市的國民黨機關、團體借慶賀“勝利”大擺宴席,大辦舞會;國民黨重慶當局強令市民懸掛旗幟、燃放鞭炮。一時間,謠言充斥,白色恐怖加劇,政治空氣沉悶,一些群眾出現悲觀情緒,廣大工人、愛國知識分子和民族工商業(yè)者為祖國的前途憂慮,中共地下黨人則因時局惡化與上級中斷聯系而焦急不已。
1947年6月的一天,蔣一葦來到開明圖書局,從包里取出一卷東西交給我說:“這是《彷徨》信箱收到的‘新華通訊社香港分社’編印的油印新聞稿,我和陳然都看過了,現在給你看,以后收到新聞稿先讓你看?!碑斖恚覍⑿侣劯宸磸妥x了很多遍。我想,要是把新聞稿翻印若干份秘密散發(fā)給群眾,讓群眾知道中國人民解放軍在東北、華北等地都取得了輝煌勝利,該多好啊。但我當時沒法向組織匯報,更無從聽取組織的指示(當時我的組織關系已由賴衛(wèi)民轉給王煥新,《新華日報》被查封后,王煥新一直沒來找我,因而組織關系還未接上)。
我反復思考后認為,翻印新聞稿散發(fā)給群眾,揭露國民黨的謠言,擴大中共的影響,十分必要。當然,這要冒很大風險,但革命需要我冒風險,我豈能畏縮不前。我決定先一個人干,或許組織看到這份無名小報,猜出一些線索,會派人聯系我。
第二天,我找人做了一個能放進半張蠟紙的木框代替油印機,削了一塊楠竹片代替滾筒,當夜就動手刻寫蠟紙。我把新聞稿刻印成16開的小報形式,字雖寫得不好,卻也算清楚。經通宵工作,無名小報印好了。天剛蒙蒙亮,我便提著100多卷寫好地址的郵寄印刷品,從民生路出發(fā),繞遍全城,沿途投寄。
無名小報發(fā)出的第三天,陳然又送來4卷新聞稿,說是《科學與生活》信箱收到的。打開一看,內容與《彷徨》信箱收到的相同。陳然又拿出一份無刊名的油印小報,說:“這是從新聞稿上摘錄下來的,沒想到別人先走了這一步?!彼f他和蔣一葦想辦個油印小報,專門轉載新聞稿上的電訊。我說:“很好,但風險太大。”此時,店里有事找我,我便讓他先去蔣一葦家等我,過后再細談。
晚年劉镕鑄
《挺進報》
當天晚上,在棗子嵐埡72號蔣一葦家,我們3人一起商議辦油印小報的具體事項:小報定名《讀者新聞》,暫定每周出兩期,每期印8開,版面一張或兩張;蔣一葦、陳然負責開信箱取新聞稿;蔣一葦負責編輯和刻蠟紙;陳然負責印刷,在未掌握印刷技術前,由我?guī)厡W邊做;我負責籌集經費購買蠟紙、油墨和紙張。我們還制定了幾條紀律:一是未經3人商量同意,不得將《讀者新聞》的事告訴任何人;二是一旦有人被捕,只要敵人沒有確鑿證據,就堅決否認與《讀者新聞》的關系,如果敵人有真憑實據,個人承擔一切責任,絕不牽連別人;三是小報的編印和發(fā)行一定按商定的辦法辦理。因為各人都有自己的社會關系,各人寄送的讀者姓名和地址,彼此互不過問。
臨了,陳然問我:“外面流傳的那份無名油印小報,是不是你搞的?今天我給你送新聞稿,拿出那張小報,你見到毫不驚異,我就猜出了幾分;后來跟老蔣一琢磨,更加確信不疑。”我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認賬?!?/p>
《讀者新聞》出版了兩期,我們3人分頭發(fā)行。我負責發(fā)行二分之一,陳、蔣各負責發(fā)行四分之一。
一天,蔣一葦從太平門取新聞稿回來,路過開明圖書局,找我商談兩個問題:其一,他和陳然推薦呂雪棠和吳盛儒加入《讀者新聞》,征求我的意見;其二,他認為《讀者新聞》這個名稱缺乏戰(zhàn)斗性,建議換一個,為集思廣益,定于第二天下午2時在他家開會。
第二天下午,在蔣一葦家,我對呂雪棠、吳盛儒的加入表示歡迎后,大家開始討論小報名稱。吳盛儒說:“老趙(彭詠梧)建議小報改名《挺進報》:一是紀念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二是革命者應當挺起胸膛向前進。”大家一致同意,決定把《讀者新聞》的第三期改為《挺進報》的創(chuàng)刊號。吳盛儒和陳然還提出,《挺進報》需要找個“靠山”(指黨組織)。
在蔣一葦家開討論會議后約10天,《挺進報》已經出版兩期。一天,我正在門市部整理書籍,一位穿西服、打領帶、戴禮帽的紳士來訪,問我:“你是劉镕鑄先生嗎?我們學校圖書館準備買一批圖書。”我問:“書單帶來了嗎?”他叫我找個地方,馬上開給我。我請他到書局二樓小屋坐下后,他壓低聲音說:“你們辦的油印報紙每期我們都收到了。組織上認為你們做得對。我叫彭詠梧(小說《紅巖》中彭松濤的人物原型),中共重慶市委委員,今天特地來找你接組織關系?!敝斏髌鹨?,我請他拿出組織關系證明,拿不出就不接。因為在我和組織聯系中斷前,領導我的同志告訴我,今后可能由別的同志與我聯系,他叫我在我的一張名片上親筆簽了字,交給他,約定以后憑此名片接關系。
《挺進報》舊址
過了四五天,彭詠梧又來找我,一見面就說:“劉經理,我們那筆交易今天可以‘落盤了’?!蔽艺埶隙菙⒄?。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問:“名片是不是你的?名片上的簽字是不是你的筆跡?”我看到名片,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喜悅的心情難以言表,仿佛孤雛找到了雁群,立刻請求組織上對《挺進報》的工作給予指示。彭詠梧傳達了上級的指示:《挺進報》作為中共重慶市委的機關報,由市委直接領導,今后由彭詠梧負責聯系;報紙印數要盡可能增加,印刷質量要設法提高,報紙印出后全部交給市委發(fā)行,可留下一部分交經辦人員處理;辦報所需經費目前組織無力支付,由劉镕鑄負責籌集,但不得以黨組織或《挺進報》的名義籌措經費,唯自愿捐助者可以不必拒絕;《挺進報》的編輯方針和內部人員分工不變。
彭詠梧走后,我立即把和他的談話內容告訴蔣一葦和陳然,我們幾人聚在一起討論上級的指示,按原來的分工,對刻印的每道工序分別提出改進措施和要求:蔣一葦負責刻寫蠟紙,爭取刻出老五號大小的仿宋字,落筆輕重適宜,漏墨均勻;鋼板要經常刷洗,刻好的蠟紙要小心收卷,勿使產生折疊痕跡。陳然負責油印,從蠟紙上墨到印完,都要細心從事,防止擦破、掛破,發(fā)現蠟紙出現裂縫,要立即補救,盡可能增加印數。我負責采購材料,要盡可能選購優(yōu)質材料,紙張要細、薄且富有韌性,油墨要細膩易干。經過我們3人一番努力,《挺進報》的印刷質量有了顯著提高。
后來,彭詠梧又向我傳達了中共重慶市委的兩項決定:第一,建立《挺進報》特別支部,由我擔任書記;第二,發(fā)展黨員,由我找時間與《挺進報》的工作人員談話,了解他們的政治歷史和思想狀況,如符合黨員條件,就報請市委審批,然后履行入黨手續(xù)。彭詠梧還傳達了市委對《挺進報》的最新指示:《挺進報》特支的任務是辦好《挺進報》,在原來的基礎上將《挺進報》的質量和發(fā)行量再提高一步,要求每張蠟紙油印800份,質量不可降低。
我向蔣一葦、陳然傳達了中共重慶市委的指示,經討論,大家確定從刻寫、印刷、油墨等方面再進一步著手改進,爭取達到組織的要求。對于組織提到的發(fā)展黨員的問題,陳然、蔣一葦都很關心,我請陳然、蔣一葦各寫一份自傳,由我替他們轉交給組織。當時是1947年冬季,彭詠梧調往川東發(fā)動武裝斗爭,改由中共重慶市委常委兼宣傳部長李維嘉(聯系用名黎紀初)領導《挺進報》特支。不久,李維嘉前來傳達市委的決定:指定陳然(1939年已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挺進報》特支組織委員。1948年春,市委批準蔣一葦加入中國共產黨,無候補期。蔣一葦入黨后,擔任《挺進報》特支宣傳委員。
為達到組織上提出的印刷指標,陳然、蔣一葦刻苦鉆研刻寫、印刷技藝,報紙質量逐步提高,印數也逐期增加。陳然摸索出預防蠟紙自然裂縫的措施和破裂后的貼補辦法;他還經常練習刻寫蠟紙,一段時間后終于能刻出老五號大小的仿宋字。呂雪棠、古承鑠二人也參加過《挺進報》的刻寫工作。
刻蠟紙、油印固然艱苦、有風險,但畢竟是一個人關著門干的活,暴露的可能性小一些;而報紙的運送和發(fā)行就復雜多了,要經過很多人,通過若干關卡碼頭,不僅要考慮發(fā)行人和傳送人的安全,還要保護收報人的安全。以陳然運送《挺進報》為例,他一般每期印800至1000份,多時1200份,每期2至3張,有時一期4張,印好后將報紙包裝好運進城;途中要渡長江,有時還要繞渡嘉陵江,經朝天門、小什字、夫子池,然后才到民生路開明圖書局,過輪渡要上下躉船,躉船上有軍警、憲特盤查,稍有不慎就會暴露。陳然在包裝、攜帶方式等方面都很細致謹慎,從未出過紕漏。
報紙送到我這里,即著手發(fā)行。組織要求避免取報人互相見面,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同時發(fā)行時間要短,減少發(fā)行人暴露的危險。《挺進報》的發(fā)行采取委托轉發(fā)和郵寄兩種方式。以我經辦的發(fā)行工作來說,從我手中直接、間接取報的人就有二三十人。有的只取幾份,有的要取上百份。不能用筆登記取報人姓名、報紙份數,只能靠腦記;還要把他們的取報時間排開,不讓他們在發(fā)行處碰面。
印制《挺進報》使用的印刷工具
關于《挺進報》的郵寄工作,如果是寄進步讀者和統(tǒng)戰(zhàn)關系的讀者,還比較好辦;對于國民黨的軍政官員等特別讀者(將報紙寄給他們,可以起到攻心和分化瓦解的作用),則須謹慎從事,選擇封套、變換筆跡及投寄方式等都要周密考慮,使收件人無法追查。我們曾把《挺進報》增刊《被俘人物志》寄給特別讀者,所用封套全是印有銜頭的四五十個機關的信封,如“重慶警察總局”“中央銀行”等。這些信封是我們平時以雜志供應社的名義向幾家印刷廠索取的樣品,儲存?zhèn)溆?。發(fā)行工作還大力依靠群眾力量,包括平時建立的許多可靠的社會關系。
1948年3月,李維嘉通知我,《挺進報》特支由陳然代理書記,要我撤離開明圖書局,在城外創(chuàng)辦一個經濟基地。于是,我在菜園壩的肖家溝租了一個單間鋪面,開辦一家永和鹽店。4月中下旬,李維嘉又通知我說,有人出了問題,組織決定讓我撤離重慶,今后另有同志與我聯系,告訴我去什么地方。幾天后,鄧照明(化名趙明)找到我,說組織決定讓我去大竹縣、梁平縣間的一個大集鎮(zhèn)——石橋鋪,處理華鎣山武裝斗爭失敗后的善后工作。隨后,我離開了重慶。
1948年4月,陳然被捕,蔣一葦、呂雪棠等轉移到香港,李維嘉轉移去成都?!锻M報》被迫停刊。之后,又有兩批同志先后接辦《挺進報》。
《挺進報》總共出版了23期,連同兩期《讀者新聞》、一期無名小報,共26期。它如同黑夜中的火炬,使在黑暗中掙扎的人們看到了光明,增強了斗志。我離開《挺進報》后轉移到了貴陽,接受新的工作任務,一如既往地投入新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