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云
新詩的道路就像是一條流動的大河,有一瀉千里的洶涌澎湃,也有靜水流深的曲折回旋。其中,1957年至1966年,就是面貌獨特的一個時段。概括起來,其基本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大的政治環(huán)境的突變。這十年中,兩次全國性的政治運動極大地改變了詩歌的方向和道路,一次是“反右”,另一次是“文革”。1957年上半年,權威詩歌刊物還在刊登流沙河的《草木篇》
(寫于1957年前)和公劉的《遲開的薔薇》這一類作品,到了7月,風向即陡然逆轉。以7月號《詩刊》刊載的“反右派斗爭特輯”為標志,中國當代詩歌便從總體上的頌歌時代,進入更為莫測和激進的“戰(zhàn)歌”時期。艾青、田間等老一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本來就因政治環(huán)境和各種原因而出現了某種停滯,而此時更多人被打成“右派”,或被迫噤聲,詩界的生態(tài)進入了一個空前單一甚至凋敝的時期。雖也有努力嘗試轉型者,但即便是郭小川這樣的“戰(zhàn)士詩人”,也陷入了迷茫與困頓之中。原本就已經頌歌獨領的當代詩壇,此時又被浮夸氣氛和階級斗爭的火藥味所充斥。
1958年初,毛澤東提出了“革命浪漫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相結合”的“新民歌”構想,并將之確定為中國新詩發(fā)展的方向。至此,“反右”運動己基本結束,當代詩歌的風向再次為之一變,進入以工農大眾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詩人和知識分子亦參與其中的一個新階段。民歌體詩歌作品大量涌現,工農出身的寫作者紛紛登堂入室,如李學鰲、溫承訓、韓憶萍、王老九、劉章等。與此同時,一批適應了新氣候的成名詩人仍然時有新作,如袁水拍、賀敬之、張永枚、李瑛等。盡管他們年齡和成長歷程不同,但在這一階段中都還算活躍,也創(chuàng)作出一些影響廣泛的詩作,如《月夜?jié)撀牎罚ɡ铉?、《西去列車的窗口》(賀敬之)、《又回南泥灣》(賀敬之)、《森林抒情詩》(孫靜軒)、《甘蔗林——青紗帳》(郭小川)等。至此,國家意象、頌歌主題、民歌元素與極端浪漫主義,始終伴隨著當代詩歌進程,一直延續(xù)到“文革”之前。
在這十年中,由于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出于民族團結、文化融合的政治需求,少數民族詩歌創(chuàng)作相對比較繁榮,涌現出以納·賽音朝克圖、饒階巴桑、巴·布林貝赫與康朗英等為代表的眾多少數民族詩人群,構成了一道獨特的藝術景觀。其中有些詩人的創(chuàng)作一直持續(xù)到“文革后。值得一提的是,這一階段里,除了個人抒情詩作以外,少數民族的史詩以及民間口傳文學的挖掘整理工作,亦頗有建樹。
與其他年代相比,長詩創(chuàng)作在這十年中所占比例甚大,限于篇幅,目前雖己選出九首長詩,卻仍有遺珠之憾。比如,郭小川的長詩作品已經選入《-個和八個》與《望星空》,實際還有一些也很有價值,但考慮到個人所占比例的均衡問題,只好舍棄。另外,從藝術質量而言,像洛夫的《石室之死亡》、郭小川的《-個和八個》這類作品,無論是從詩歌理念還是從創(chuàng)作方法、藝術特色的體現來看,即使置于整個中國新詩史來考量,也都是可圈可點的。甚至,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在截至1960年代的整體新詩創(chuàng)作中,這十年的長詩寫作所取得的成就應該是比較高的。
與大陸詩壇情景完全不同的是,臺灣詩歌呈現出另一種風貌。如果說在這十年中,大陸詩歌因為政治因素造成了五四新詩傳統(tǒng)的某種斷裂的話,那么,承接了1930年代現代新詩傳統(tǒng)的“現代派”詩歌寫作在臺灣卻出現了繁榮的局面。雖然大陸詩歌處于日益封閉的局面,然臺灣詩歌卻上承中國古典及新詩傳統(tǒng),下以橫向的世界視野,形成了漢語新詩的一個興盛局面。1950年代初,在老一代詩人紀弦、覃子豪等人的推動下,新一代年輕詩人也迅速成長起來,像痖弦、洛夫、余光中、鄭愁予、夏菁、羅門、蓉子、白蔌等,都以鮮明的個性特色貢獻了自己的作品。臺島詩歌界因此得以很快掙脫了官方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將藝術探索的觸角伸向了廣闊的時空。
1950年代初發(fā)軔的現代主義詩潮,在臺灣發(fā)展到第一個十年末,產生了一大批在藝術上比較成熟的作品。像紀弦的《阿富羅底之死》《春之舞》《一片槐樹葉》《你的名字,痖弦的《紅玉米》《船中之鼠》,余光中的《當我死時》《西螺大橋》《等你,在雨中》,洛夫的《雪地秋千》《石室之死亡》,蓉子的《我的妝鏡是一只弓背的貓》,等等,都可謂膾炙人口的名篇。有意思的是,臺灣現代詩創(chuàng)作和流派形成都是圍繞著不同刊物而進行的。以紀弦為核心的《現代詩》,覃子豪、夏菁、余光中等成立的“藍星”詩社,加上洛夫、痖弦、張默等創(chuàng)立的“創(chuàng)世紀”詩社,形成了“互相牽制而成三足鼎立之勢,波浪起伏地向前推動”(洪子誠語)的局面。其中,紀弦為首的“現代派”群體主張“橫的移植”,強調“知性的寫作”,要形成與西方現代派詩歌的對應;余光中等人的“藍星”則主張“縱的繼承”,倡導“抒情”的寫作,堅決反對舶來立場;而痖弦、洛夫等人的“創(chuàng)世紀”詩社,則主張具有東方意味的“新民族詩型”。
在這十年中,臺灣現代主義詩潮大體又分為兩個階段。以1956年紀弦發(fā)起成立“現代派”為標志,現代詩運動迎來第一個高峰;從1959年《創(chuàng)世紀》擴版到1960年代末,臺灣現代詩的重心轉至以“創(chuàng)世紀”群體為主導的陣營,后者大量吸納了先前屬于“現代派”“藍星”的成員。這一形勢類似于黑格爾所說的“正反合”,“創(chuàng)世紀”群體通過整合前兩者的觀念,進而主張師法西方的“超現實主義”,作為運動逐漸落潮,但在創(chuàng)作方面則有持續(xù)收獲。特別是以痖弦和洛夫等為代表的“創(chuàng)世紀”群體,摒棄原有的較為狹隘的民族主義眼光,力主將詩歌的筆觸深入夢境與無意識,以強化詩歌內部的對稱性結構。盡管后期的現代詩運動已經失去了先前的熱鬧,但寫作的實績很是值得重視。
祖國大陸和臺灣兩地詩壇,既各自獨立存在,又仿佛存在著某種神秘的潛在互動。在這十年中,仿佛是特意互為對照,又實現了有效的互補?,F實主義在大陸獲得長足發(fā)展,而在臺灣卻續(xù)接了1930年代的現代主義;待到又十年過去,1960年代中期之后,臺島出現了現實主義的詩歌潮流,而大陸則在地下興起了一股現代主義詩歌的“潛流”。這種交替和換位,既是外部政治與文化環(huán)境的產物,同時也反映著藝術內部的運變規(guī)律。
接受編選這十年詩選的任務時,曾經主觀地想,那樣的年代里,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應該十分匱乏,編選工作也會難如大海撈珠。然出乎意料的是,當你真的面對歷史深處的詩歌世界時會發(fā)現,無論在什么樣的年代里,詩歌的生命都十分頑強。在中國,詩人的命運,詩歌的命運,始終和國家、民族的命運密切相關,和政治風向的變化息息相關。詩人們戴著鐐銬跳舞也好,躡手躡腳書寫也罷,哪怕是困惑迷茫地寫,提心吊膽地寫,也會不時地有令人驚奇與訝異的作品問世,這些作品也總會生動地記錄著時代的變遷,以及個人與族群的精神歷程。尤其是,當我們將海峽兩岸近乎完全不同,又有內在呼應的歷史運變,還有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文本并置于一起的時候,歷史本身的戲劇性與詩人間精神的交會,都會生發(fā)出始料不及的豐富含義。這是足以令人欣喜和慰藉的,也是啟示良多的一個過程。
最后,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卷在編選時堅持了如下原則:一、所選詩歌以最早發(fā)表作品的原刊物為首選,以求資料的準確性;二、鑒于特殊的歷史原因,長詩和臺灣詩歌在本卷中所占比例較大,郭小川、鄭愁予、余光中、蓉子、洛夫等詩人的詩歌作品選入較多,一方面是出于展現該時段長詩創(chuàng)作面貌的考慮,再就是盡可能地對于藝術品質的凸顯;三、在眾多已出版的選本與文獻資料之外,力圖查漏補缺,以期增加本書的資料價值,并切實彌補某些作品被長久遺漏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