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洪 田 瑋
(西南大學外國語言學與外語教育研究中心,重慶 400715)
格萊斯(Grice)在《言辭之道研究》的“回顧性結(jié)語”中說,我應該談談我哲學生涯中期之初所取得的,可能是最值得注意的集體成就,那就是所謂的語言植物研究法(linguistic botanizing)。在當時的牛津大學,這種方法通常被當作概念分析的基礎,而在特殊情況下它被當作哲學分析的基礎(Grice 1989:376;格萊斯2021:362-363)。無論怎樣,作為分析的基礎,這種方法旨在對概念進行窮盡性和系統(tǒng)性分析。隨著語言哲學的發(fā)展,概念分析(也叫概念考察)、哲學分析和語言分析這三個術語雖然名稱不同,但它們具有重疊性,而且擁有共同的旨趣,都追求語言與思想的“澄明性”(clarity)(Soames 2003:xiii;Brandom 2008:213;杜世洪,李飛2013)。不過,語言哲學界多以概念分析來指代實際的哲學活動。一言以蔽之,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是概念分析的一種具體方法。
概念分析或概念考察主要是以語言分析為中心任務的哲學分析,而語言分析是哲學思辨的基本出發(fā)點,語言分析是進入哲學思辨的主要通道(Dummett 1978:441-442)。為此,格萊斯說,牛津大學的哲學家們不顧一切,堅定不移地把哲學問題和日常語言二者聯(lián)系起來進行哲學思辨,形成了“牛津辯證法”(Oxonian Dialectic),堪與“雅典辯證法”(Athenian Dialectic)媲美(Grice 1989:379-380;格萊斯2021:360)。在格萊斯看來,牛津大學的日常語言哲學在西方哲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并非微不足道,而且并不會過時。
格萊斯所說的語言植物研究法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它既然是牛津辯證法的重要組成,那么牛津辯證法與雅典辯證法到底有何異同?語言哲學發(fā)展至今,出現(xiàn)了一個新動態(tài),掀起了“概念工程”(conceptual engineering)研究(Cappelen 2018;Burgess & Plunkett 2020;Chalmers 2020;Sawyer 2020;Jorem 2021;Nado 2021;黃遠帆2021),那么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與概念工程有何關聯(lián)性呢?
語言植物研究法這一概念由格萊斯提出,然而國內(nèi)外學術界對此卻鮮有論及。在方法論上,語言哲學研究雖有統(tǒng)一的目標和任務,即語言分析和概念考察,但是似乎還沒有“固定”和“統(tǒng)一”的學說與方法(Soames 2003:xiii)。面對這種情況,格萊斯試圖用語言植物研究法來概括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常見做法,目的是為語言哲學研究提供方法論的總結(jié)。
為什么定名為語言植物研究法呢?格萊斯舉例說,奧斯汀(Austin)要求瓦諾克(Warnock)說出“正確地打高爾夫球”(playing golf correctly)和“恰當?shù)卮蚋郀柗蚯颉保╬laying golf properly)之間的區(qū)別(Grice 1989:376)。要說出這兩例語言表達的區(qū)別,有一種習慣做法就是對二者做出細枝末節(jié)式的處理,即認為二者表達了一致的主題——打高爾夫球,而它們的區(qū)別只存在于細節(jié)上或者說方式上。
然而,在格萊斯看來,哲學的語言分析并不能終止于此,語言分析不僅僅是針對相似語句進行“微調(diào)”的一種工具(ibid.),即并不能滿足于就一堆表達與想法進行概念微調(diào),而是要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就某個語言表達式所關涉的某個概念區(qū)域,進行概念范圍勘定以及概念系統(tǒng)化處理。這種工作就像面對兩種相似的植物,要區(qū)分它們,就不能滿足于說出這兩種植物的細微差別,而是要弄清它們到底屬于哪一種、哪一屬和哪一科。植物研究法的主要工作就是對具體植物進行“科屬種”的分類鑒別,以及對它們的分布范圍進行勘定。如此看來,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正是基于植物分類學理念的概念考察。
格萊斯借鑒植物分類學的理念,把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語言分析和概念考察定名為語言植物研究法,這顯然具有類比與隱喻性思維特征。在類比和隱喻思維下,豐富多彩的語言表達好比千狀萬態(tài)的植物,因而具體的語言表達可被確定為某類,最終可確定為屬于某個系統(tǒng)。對具體的語言表達式進行分析,就如同進行植物分類一樣,要對具體的語言表達式進行特征甄別與分類。分類的聚焦點就是要觀察各種表達式的區(qū)別性特征,這些特征往往是細微的,而且這些細微特征卻是思維性質(zhì)的反映??疾煺Z言表達式的細微特征,就是要考察思維性質(zhì)的可變情況。
既然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猶如植物分類,那么就有必要把握植物分類的發(fā)展規(guī)律。植物分類經(jīng)歷了三次飛躍:人為分類、自然分類和系統(tǒng)分類(Whittaker 1980:1-3;姜在民,賀學禮2016:229-231)。人為分類主觀性很強,分類的依據(jù)主要以經(jīng)驗知識為主,根本不考慮物種之間的親緣關系,因而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為分類的結(jié)果就會不同。隨著人們對植物研究的深入,人們注意到了或者認識到了植物之間的親緣關系,發(fā)現(xiàn)了植物之間的各種系統(tǒng),于是就形成了以植物客觀性狀為主的自然分類和旨在建立植物體系的系統(tǒng)分類。以此為鑒,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都要聚焦語言表達式的客觀特征而進行甄別與分類。
從格萊斯的角度看,語言哲學研究的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在學理上走的正是植物研究法的道路,即按照“明類、知故、曉理”這一基本準則(杜世洪2014),對一個或者一組相似語言表達式的研究,就要先鑒定其類別,再分析其形成原因,勘定其系統(tǒng)歸屬,最后揭示其相關原理。根據(jù)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奧斯汀的例子可作如下分析:
[1]a.playing golf correctly
b.playing golf properly
從句法層面看,[1]中的兩個表達式同屬一類,即“動詞+賓語+狀語”,似乎并無實質(zhì)性差別。二者若有差別,也只是聚焦在狀語的詞義上,即似乎只有“correctly”和“properly”的詞義差別而已。就[1]而言,語言學研究可能會停留在句法描寫的技能層面而已。
然而,在語言哲學的視域下,[1]中的兩個表達式卻彰顯著實質(zhì)性的思維差別。表達式[1a]涉及語言活動或者語言游戲的規(guī)則問題,即按照什么樣的規(guī)則打高爾夫球才算“correctly”呢?這規(guī)則從何而來呢?如果說規(guī)則是一種約定,那么約定的規(guī)則就可以更改,甚至會遭到破壞。于是,“playing golf correctly”彰顯的道理是,在不違背約定的規(guī)則下,就需要“correctly”打高爾夫球。道理就這么簡單嗎?其實道理并非如此簡單。語詞“correctly”的意義是由什么給定的呢?它本身有意義嗎?語義最小論者會認為,由規(guī)則決定的意義(如“correctly”的意義是根據(jù)具體活動的規(guī)則來確定),其語境依賴性不強,只要符合某種活動規(guī)則要求,都可謂“correctly”進行活動。
表達式[1b]彰顯的道理卻對按約定的規(guī)則而“correctly”打高爾夫球形成挑戰(zhàn):如果要“properly”打高爾夫球,那就要按照某種規(guī)則進行,這里的問題是,就算“properly”和“correctly”二者享有意義重疊區(qū)域,卻仍不能肯定斷言“playing golf properly”所遵守的規(guī)則如同“playing golf correctly”所遵守的規(guī)則一樣。為什么呢?表達式[1a]指引的是約定性規(guī)則,活動性質(zhì)具有后天性質(zhì),所涉及的知識屬于人類行為的創(chuàng)新知識;而[1b]一方面要遵守[1a]那樣的約定性規(guī)則,另一方面還要遵守某種倫理規(guī)則或道德規(guī)則。然而,倫理道德規(guī)則從何而來呢?這個問題卻不是那么容易說清楚,康德對此頗有感慨。就道德規(guī)則而言,康德在其《實踐理性批判》結(jié)論章說,他一直癡迷而敬畏的兩樣東西,一是頭頂上面浩瀚的星空,二是內(nèi)心里面神秘的道德法則(Kant 2015:129)。此外,[1b]中“properly”的意義具有語境敏感性,即“properly”的意義取決于誰和誰在打高爾夫球,而誰才會知情識趣地“properly”打高爾夫球。人不同,“properly”的意義就不同。
對于日常語言表達式,語言哲學家所看到的東西顯然不同于語言學家和語法學家看到的。語言學家和語法學家傾向于把語言表達式的形態(tài)特征或者句法特征當成所謂的語言本體特征,他們所說的語言本體研究絕不是哲學意義上的本體研究,而他們所說的語言的本質(zhì)并不是哲學意義上的本質(zhì)。本質(zhì)是什么呢?對于這個問題,語言哲學集大成者維特根斯坦認為本質(zhì)是說不清的東西,不過他卻斷言(2020:166):“本質(zhì)在語法中表達出來。”日常語言在生活形式中的用法所暗含的活動規(guī)則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語法,屬于哲學語法。
在格萊斯看來,奧斯汀讓瓦諾克區(qū)分“playing golf correctly”和“playing golf properly”,其目的就是要對二者做出不同的分類,以揭示二者背后的哲學語法規(guī)則及其原理:它們在句法上屬于同類,而在思維內(nèi)容上卻具有不同的實質(zhì)。透過語言表達式的表層,去理解其深層思想實質(zhì),這就是語言植物研究法的要義所在。
語言植物研究法的要義還體現(xiàn)在概念關系的變化方面。格萊斯認為(Grice 1989:376),奧斯汀對“真的”一組表達式的條分縷析,可作為植物研究法的典型樣例。試看例[2]:
[2]“true friends”“true statements”“true beliefs”“true bills”“true measuring instruments”“true singing voice”,etc.
從例[2]來看,語言植物研究法的重要目標就是勘定某個概念的范圍,鑒定這個概念的系統(tǒng)以及它在系統(tǒng)中的關系,即要弄清各種從屬概念是如何進入某個大概念而形成一個系統(tǒng)。
例[2]展示的是,語言學家或者詞匯學家對“真的”一詞的認識,不會刻意追問“真的”變化情況。于是,“真的朋友”“真的陳述”“真的信仰”“真的賬單”“真的測量儀器”“真的唱聲”這些表達涉及“真的”一詞,它的用法看似一樣。語言學家可能不會感到這幾個“真的”有什么實質(zhì)性差異。在格萊斯看來,語言哲學家卻要突破這種認識,他們使用的方法就是語言植物研究法。
面對這一組“真的”表達式,利用語言植物研究法,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這些“真的”并不是同樣的“真的”,可是它們又是怎樣進入“真的”這一大概念的呢?“真的”一詞表達的不只是語義內(nèi)容,它還牽涉著關于“真”的理論,涉及真值條件。即界定“朋友”“陳述”“信仰”“賬單”“儀器”“唱聲”等的真值條件不同,不可用單一的條件來確定“真的”的不同用法。比如,“真的朋友”和“真的漢子”二者的用法或者說哲學語法相差甚大。對朋友兩肋插刀的人,當然算得上“真的朋友”;對社會有責任擔當,在大是大非面前敢于行動的人,算得上“真的漢子”。二者的差別顯而易見,可是它們各自為真的條件卻復雜微妙。在格萊斯看來,語言植物研究法的宗旨就是要對它們進行甄別與分類。格萊斯認為,在語言植物研究法視野下,單個語詞都會涉及多個詞匯條目的內(nèi)容。因此,從單個語詞出發(fā),去揭示它所涉及的各種語義特征以及各種語義特征所歸屬的系統(tǒng),這是語言哲學研究不可忽視的內(nèi)容,正是牛津辯證法關注的焦點。
格萊斯用“語言植物研究法”來概括他的個人成就,同時他認為這也是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集體成就”(ibid.)。在格萊斯看來,牛津大學的哲學家們堅定不移地把哲學問題和日常語言二者聯(lián)系起來進行哲學思辨,形成了“牛津辯證法”,可與“雅典辯證法”相提并論(ibid.:379-380)。格萊斯的這種認識,旨在強調(diào)現(xiàn)代語言哲學具有重要地位。
格萊斯認為,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哲學成就,在西方哲學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完全可以同古希臘哲學成就一樣彪炳日月,因為日常語言學派所從事的哲學研究可算是法古出新,是貫穿整個西方哲學發(fā)展過程的不可忽視的重要課題。為此,格萊斯用“牛津辯證法”來概括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哲學成就,把看似細枝末葉的現(xiàn)代語言哲學研究提升到古希臘哲學思辨的輝煌層面,認為牛津辯證法是對雅典辯證法的傳承與發(fā)展。
格萊斯說,20世紀中葉的牛津和兩千三百年前的古希臘,二者之間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因而可用“此牛津”(the Oxford)和“彼牛津”(other Oxford)來做類比(ibid.:378)。在格萊斯看來,“此牛津”指代的是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現(xiàn)代語言哲學家們,如奧斯汀、賴爾、瓦諾克等(當然要包括劍橋大學的維特根斯坦、羅素和摩爾等人,因為這里的“牛津”不是位置地域或工作單位概念,而是哲學思想性質(zhì)概念),而“彼牛津”主要用來指代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格萊斯做出如此類比,目的是要說明現(xiàn)代語言哲學不僅具有悠久的歷史淵源(在追問精神上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哲學旨趣),而且還具有重要的哲學地位。
語言哲學容易遭人詬病,“外行”嫌它不科學、不系統(tǒng),嫌它沉迷于細枝末節(jié)的語言表達式的研究(ibid.)。格萊斯認為,這是外行對語言哲學的嚴重誤解。其實,看似細枝末節(jié)的語言哲學研究是系統(tǒng)思想的基礎。對語言表達式不做細枝末節(jié)的分析,其道理正如“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一樣。對語言表達式的細微特征不做仔細考察,就好比不對具體的植物物種進行細致的考察一樣。外行思考問題喜歡天馬行空,大概念來大概念去,他們的思維無法達到精細的程度;他們看得到森林,也看得到樹木,就是看不到具體樹種的細微特征。外行認識事物習慣于囫圇吞棗,比如他們談論植物時,也只能把植物說成是植物,卻對各種植物的細微特征不做任何深究。同樣,不做語言哲學研究的人,很難認識到某些具體的語言表達式背后所隱藏的這樣或那樣的道理。要知道,人類思維中那些內(nèi)隱的推理、表征和“話語守諾”(discursive commitment)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通過具體的語言表達式外顯出來?!氨伺=颉钡奶K格拉底注意到了這些內(nèi)容,而且擅長于就具體概念(如“正義”)進行追問,反映的是雅典辯證法的精神。同樣,“此牛津”的奧斯汀等人也注意到了這些內(nèi)容,他們慮周藻密,善于就具體語詞進行繡花式的精巧琢磨。例如奧斯汀對“假裝”的研究,充分展示了牛津辯證法的追問精神。
牛津辯證法和雅典辯證法二者在以下方面異曲同工:(1)二者都傾向于認為,日常語言和哲學思維聯(lián)系緊密,要從事哲學思辨,就要從日常語言入手。(2)二者都對事實知識和道理知識進行區(qū)分,認為事實背后有道理,而道理可以用來解釋事實。(3)二者都認為知識本身既包括需要解釋的事實,又包括需要解釋的道理,認為我們對許多事實既可能熟悉,也可能不熟悉;至于到底是熟悉還是不熟悉,這就需要恰當?shù)慕忉尯偷览?。?)要探問解釋和道理是否可用,這就要考察它們是否派生于第一原理;然而第一原理卻不是現(xiàn)成的,需要探問者進行設計,而如何設計,這本身就需要解釋。(5)概念考察不可能一蹴而就,概念考察總是分階段進行,在任何給定的階段,考察者都是在前人的工作基礎上進行新階段的研究;概念考察還可能要直接追溯到很久以前一些外行的觀點上去,因此這種階段性、進步性的審查方法就是“辯證法”;辯證法往往萌生于眾人,成熟于智者。(6)辯證法的實用方法之一是系統(tǒng)構(gòu)建,而系統(tǒng)構(gòu)建又涉及越來越高的抽象層次,直到第一原理;什么是第一原理呢?大致可以說,第一原理作為解釋用的理論,在解釋任何給定的數(shù)據(jù)時,是最小的、概念上最經(jīng)濟的(即牽涉最少概念的)原理。
格萊斯說,上述幾點既是對雅典辯證法的總結(jié),又是牛津辯證法的基本原則。與雅典辯證法不同的是,牛津辯證法尤為重視對日常語言的考察。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認為,語言哲學研究之所以對日常語言特別感興趣,道理在于日常語言完全可能是某種(盡管不是每種)知識的最終來源。這正是“知識在語言中沉積,意義在語言里彰顯,語言構(gòu)筑起知識之路”(杜世洪2006:26)。現(xiàn)代語言哲學聚焦語言表達式,以意義為研究中心,目的就是要揭示語言、意義和知識三者共同維系的道理。
奧斯汀和賴爾等人的語言分析和概念考察,并不是始于語言而又止于語言的研究。對此,格萊斯說,奧斯汀和賴爾等人就算不能同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人并駕齊驅(qū),但至少可以說他二人完全稱得上是古希臘哲學的忠實門徒,在概念考察方面,他們技藝高超,熱情十足(Grice 1989:379-380)。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他們的研究手法極具雅典辯證法的特點。格萊斯說,在雅典辯證法中,亞里士多德似乎討論過以下例子(ibid.:380):
[3]a.“running quickly”or“running slowly”
b.“being pleased quickly”or“being pleased slowly”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例[3a]中所述的“跑得快”或“跑得慢”這樣的表達很正常,屬于合法表達,而[3b]所述的“樂得快”或“樂得慢”卻不正常,屬于不合法表達。這里的合法與不合法,不是句法的法,因為在純粹的句法層面上它們都可接受。于是可以說,語言表達涉及的不只是句法問題,還涉及哲學問題。亞里士多德由此得出具有“哲學性質(zhì)的結(jié)論”(ibid.):跑步是一種過程,它不同于活動,而快樂則既不是過程,也不是活動,快樂不能用快慢來衡量。
亞里士多德用這個例子來說明語言表達式的背后關涉某種哲學道理,在這一點上,這個例子似乎具有明顯的說服力。然而,漢語里的相似表達“高興得太早了”“高興得太晚了”等卻可以接受,甚至“快樂”本身在構(gòu)詞上含有一個“快”字。顯然,來自漢語的這種差異,是亞里士多德始料未及而又本應注意的地方。
無論怎樣,雅典辯證法和牛津辯證法都是對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的高度概括。長期以來,有一種觀點是語言哲學沒有統(tǒng)一的學說和固定的方法。然而,在格萊斯看來,這種觀點值得懷疑。就算沒有統(tǒng)一的學說和固定的方法,牛津辯證法以及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也堪稱語言哲學的典型方法或者經(jīng)典方法。
西方哲學的發(fā)展可以分為兩種思想派別(維特根斯坦2019:2):理論建設派和理論摧毀派。前者是大多數(shù)哲學家尤其是認識論哲學家所推崇的,典型代表如康德、黑格爾等;后者是現(xiàn)代哲學思潮中某些哲學家所注重的,典型代表如維特根斯坦、德里達等。在理論建設派看來,哲學是學說或理論,而在理論摧毀派看來,哲學不是理論,只是活動(同上:17,46)。無論走什么樣的道路,建設也好,摧毀也罷,現(xiàn)代語言哲學注重基于語言事實的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這就是語言哲學研究的核心。在這個意義上,語言哲學家要么屬于“概念分析師”,要么繼承后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遺產(chǎn)而成為“哲學治療師”。
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哲學家們多為概念分析師,而格萊斯則屬于理論建設派的概念分析師。語言學界特別是語用學界對格萊斯的會話含義理論和合作原則并不陌生,然而對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卻未加注意。從哲學思想上看,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仍然屬于他所說的“牛津辯證法”的一種典型方法,標志著現(xiàn)代語言哲學的集體成就。
西方語言哲學發(fā)展到21世紀出現(xiàn)了新的動態(tài),一批少壯派哲學家掀起了語言哲學的“概念工程”研究,代表人物是查爾莫斯(David J.Chalmers)、卡佩蘭(Herman Cappelen)、柯契(Steffen Koch)、里格斯(Jared Riggs)等。如果說奧斯汀、格萊斯等人是語言哲學研究的“概念分析師”而維特根斯坦是“哲學治療師”的話,那么,卡佩蘭等人則算得上語言哲學的“概念工程師”。
從“概念分析”“哲學治療”到“概念工程”,西方語言哲學在繼承前人的思想遺產(chǎn)(如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中出現(xiàn)了新的研究動向。從思想性質(zhì)看,概念工程研究與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以及牛津辯證法存在著關聯(lián)性。
從方法論看,牛津辯證法和語言植物研究法也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在哲學思想淵源方面,它們繼承的卻是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那么,概念工程研究是否繼承了后期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思想呢?圍繞這個問題,我們以格萊斯的語言植物研究法為牛津辯證法的典型方法,以此為參照來對概念工程研究加以關聯(lián)性闡釋。在解釋關聯(lián)性以前,我們先對何為概念工程研究進行梳理。
概念工程這一術語出現(xiàn)于20世紀末,散見于西方語言哲學文獻里。直到21世紀初,這一術語逐步獲得哲學家和認知科學家的關注。2018年赫爾曼·卡佩蘭在其專著《修理語言:論概念工程》中明確指出,概念工程是批判性和建設性的工程,是對我們的概念使用進行檢修的工程(Cappelen 2018:3-4)。2020年赫爾曼·卡佩蘭、亞歷克西斯·伯吉斯(Alexis Burgess)和戴維·普朗克特(David Plunkett)合作編輯出版了《概念工程和概念倫理》一書,旨在討論如何評估與改進我們的表征工具(如概念和語詞),討論的基本問題是我們應該使用什么樣的概念,我們?yōu)槭裁词褂谩皯撌褂玫母拍睢?,以及如何改進我們應該使用的概念(Burgess et al.2020;Burgess & Plunkett 2020:281;杜世洪2021:2)。概念工程研究的這些基本問題指向的仍然是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的基本內(nèi)容,它的新意在于概念工程研究把概念考察和語言分析推進到系統(tǒng)建設層面上來。
如果說語言哲學的概念分析具有離散性質(zhì),那么概念工程研究卻是要突出語言哲學研究的連續(xù)性。為此,查爾莫斯(Chalmers 2020)在《什么是概念工程以及它應該是什么?》一文中說,概念工程的實際內(nèi)容包括概念設計、概念實施和概念評估;概念工程實際包括而且應該包括“修補舊概念”“設計新概念”以及“概念工程重建”(conceptual re-engineering);概念工程可分為“異名”(heteronymous)和“同名”(homonymous)概念工程。連續(xù)性的語言哲學研究有一個基本目的,那就是“修理壞的語言表達”(Cappelen 2018),摧毀思想中、理論上一座座漂亮的紙房子(維特根斯坦2020:21)。
為什么要修補舊概念?為什么要設計新概念?為什么要進行概念工程重建?這三個問題具有相同的思想基礎,那就是日常語言的使用所涉及的概念出現(xiàn)了這樣那樣的問題,或者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語言哲學的研究工作就是要針對這些問題進行連續(xù)性和系統(tǒng)性研究,而不能滿足于離散性考察?,F(xiàn)代語言哲學的發(fā)展過程經(jīng)歷了概念分析和哲學治療,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新的研究,這就是概念工程研究。
概念工程分為同名概念工程和異名概念工程(Chalmers 2020)。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區(qū)分呢?因為在現(xiàn)代語言哲學發(fā)展過程中,一個同樣的哲學論題會在不同的哲學家那里呈現(xiàn)出不同的解釋,人言人殊。例如,就指稱問題而言,穆勒(又譯密爾)的直接指稱論、弗雷格的“指稱與意義”二分論、羅素的描述語理論(亦作摹狀詞理論)以及克里普克的嚴格指稱論等,它們有共同的指向,可是它們卻存在著明顯差異。穆勒認為專名具有外延的指稱對象而無內(nèi)涵的表達意義;如果要確定真正的專名的意義,那也只能從它的直接指稱對象去確定。弗雷格卻認為專名無論有沒有直接指稱對象,只要有呈現(xiàn)方式,它就會有意義;于是,沒有指稱對象的空名,只要有呈現(xiàn)方式,它就有意義。羅素另辟蹊徑,從知識論角度出發(fā),區(qū)分親知的知識和描述的知識,從而提出真正的專名(如“這”)維系的是親知的知識,而穆勒和弗雷格所說的專名,在羅素看來都是描述語(亦作摹狀詞),它們傳遞描述的知識??死锲湛苏J為,專名的指稱存在嚴格指稱,嚴格指稱在不同場合下或者不同語境中都表達同一指稱對象。這里的問題是,一個名稱究竟是在指稱一個對象,還是在傳遞該名稱所攜帶的知識。這個問題不是單一維度的問題,要解決這個問題,就會涉及多種概念工程研究。
不同的語言哲學家在對同一個問題進行研究時,會提出新的名稱來指代所從事的研究工作。例如關于語義值和意義觀,一直都有不同的說法,卡爾納普的內(nèi)涵意義觀、弗雷格的呈現(xiàn)意義觀、格萊斯的隱含意義觀等都屬于概念工程研究的異名概念工程。
同名概念工程是指,就同一理論或者同一問題,不同哲學家進行修補性研究或者拓展性研究。他們遵守同一研究范式,但推出的研究成果卻不同。例如,就言語行為理論而言,奧斯汀的言語行為論和塞爾的言語行為論屬于同名概念工程。
無論是同名概念工程,還是異名概念工程,它們都可歸為概念工程重建。概念工程重建的基礎仍然是在既有研究范式下,重新進行概念設計和概念實施。例如語言變異(language/linguistic variation)這一概念,它關涉的是不同言語社群或語言使用者在相同語言事實面前,因受不同語言變量(linguistic variables)的影響而習慣性地使用不同的語言形式,例如發(fā)音不同、用詞偏好、句式差異等(Labov 1966,1973;Lieb 1993:3-4;Swann et al.2004:177,190)。然而,日常語言使用中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現(xiàn)象,即同一言語社群或同一個語言使用者,就同樣的對象會特意采用不同的描述,往往是非習慣性的言語表達。曾經(jīng)“教授”常被當成“人類靈魂高級工程師”,可如今網(wǎng)絡語言中“教授”卻成了“叫獸”。拿破侖把大英帝國說成是“店老板的國度”(a nation of shopkeepers),而英國人則自稱為“偉大的貿(mào)易民族”(a great commercial nation)(Forster 1996:3-4)。這類語言使用現(xiàn)象已不是語言變異的問題。對這種語言現(xiàn)象進行研究時,就要對語言變異這個概念加以工程重建,于是,“同指異述”(codenotational description)可當作重建后的概念工程研究(杜世洪,李小春2022)。這是基于語言事實的概念工程重建。
近年來,在語言哲學研究領域里,概念工程重建出現(xiàn)了語義最小論者和語境論者關于語義的自身確定性的研究,即語詞是否存在確定的不依賴任何語境的意義(黃林慧,杜世洪2018;吳亞軍,杜世洪2021;黃喬,劉利民2021)。圍繞這個問題,出現(xiàn)了爭論,但是爭論的終極目的不是要廢除這個問題,而是要防止謬論傳播,促進概念認知進步,構(gòu)建具有解釋價值的理論,為了真問題,爭論雙方共同尋找最佳答案(Isaac 2021)。這樣的理念就是在爭論中進行概念工程重建。
敘述至此,我們對概念工程研究有了基本認識。下面就簡要談談概念工程研究和語言植物研究法的關聯(lián)性。概括起來講,概念工程研究是語言哲學研究的新動向,它是對過去的概念分析或者概念考察的具體方法進行升華。格萊斯概括的語言植物研究法(以及牛津辯證法)是語言哲學研究業(yè)已成熟的典型方法,而概念工程研究是在這樣的典型方法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新方法。概念工程研究和語言植物研究法二者到底存在什么樣的關聯(lián)性呢?
首先,二者都以概念分析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都堅守概念分析的基本假設,那就是日常語言中所牽涉的形形色色的概念存在著混亂狀況,只有通過概念分析才能達到澄明之境。
其次,二者具有相同的研究旨趣,都重視概念的系統(tǒng)性研究。語言植物研究法強調(diào)重視日常語言所關涉的概念及其細微特征,從細微特征入手來勘定概念范圍與系統(tǒng)歸屬。概念工程研究重視概念的連續(xù)性研究,避免離散性分析,旨在把概念分析提升到系統(tǒng)構(gòu)建層面上來,避免語言哲學研究陷入細節(jié)研究的坑洼里。這就足以說明語言哲學并非是零敲碎打的研究,也并非毫無用處,相反,語言哲學同樣具有哲學發(fā)展本有的任務與作用。這一認識是語言植物研究法和概念工程研究共同的發(fā)展愿景。
最后,二者具有相同的思想原則,都認為概念具有層級性和系統(tǒng)性。日常語言使用過程出現(xiàn)的認識混亂或者概念不清,完全可能是人們在概念層級上發(fā)生錯亂而引發(fā)爭論甚至形成謬論。例如關于格萊斯合作原則的認識,存在兩種貌似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宣稱合作不必是原則,另一觀點堅持合作必須是原則。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斷言,問題的實質(zhì)在于這兩個觀點聚焦的層面不同,即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具有層級性,不可用基于單一層面的觀點來反對另一層面的認識。
上述三點正是語言植物研究法和概念工程研究的關聯(lián)點。這說明語言哲學研究出現(xiàn)的新動向并非另起爐灶,而是在既往的研究中進行拓展。雖然語言植物研究法這一名稱本身尚未得到廣泛認識,但是它所指向的研究卻長期存在于語言哲學界。概念工程研究雖然開啟了新的研究局面,但是它還面臨著內(nèi)部的困境和外部的挑戰(zhàn)。無論怎樣,面對日常語言,繼承語言植物研究法,開啟概念工程研究,都會促進語言哲學研究的發(fā)展。
語言哲學的概念分析和語言分析常常專注于考察日常語言的細枝末節(jié),從而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那就是語言哲學的研究就只是沉迷于語言研究,趨于零散和瑣碎,而且并無具體方法可言。格萊斯對此并不認同,他認為語言哲學研究存在著典型的研究方法,這就是語言植物研究法,而且這也是牛津大學日常語言學派的集體成就。牛津大學的語言哲學家所從事的工作,所取得的哲學成就,可與古希臘的哲學家相提并論,即20世紀的牛津辯證法和兩千多年前的雅典辯證法都在西方哲學發(fā)展長河中占有重要地位。
語言哲學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語言分析、概念分析和哲學治療等研究形態(tài)。在這些形態(tài)中,語言植物研究法作為典型方法旨在聚焦語言表達式的細微特征,以此為出發(fā)點重視語言表達式所牽涉的概念范圍和系統(tǒng)歸屬的勘定。21世紀初,語言哲學研究出現(xiàn)了新動向,哲學界開啟了語言哲學的概念工程研究。作為新的方法,概念工程研究實質(zhì)上是對語言哲學既有研究方法的繼承與發(fā)展。概念工程研究與語言植物研究法存在著關聯(lián)性,它們擁有相同的出發(fā)點、相同的旨趣和相同的思想原則。跟語言植物研究法一樣,概念工程研究重視語言哲學研究的系統(tǒng)性構(gòu)建,力圖避免陷入語言細節(jié)的瑣碎糾纏中而忽視哲學本有的任務與作用。不忘哲學的使命,語言哲學家從不同角度對具體學科出現(xiàn)的新概念進行概念分析、診斷治療、價值評估以及概念工程建設。例如,新文科建設、生態(tài)翻譯學、體認語言學等這些新生概念,它們本身屬于概念工程重建,正需要通過概念分析、診斷治療、價值評估等來完善相應的概念工程建設。概念工程建設的基本目標,就是要修理壞的語言表達,以及摧毀思想中、理論上漂亮但不堅實的紙房子。
總之,語言哲學研究既需要語言植物研究法,又需要概念工程建設。在完成哲學本有的任務以及發(fā)揮其作用的過程中,語言哲學研究將會出現(xiàn)更多的語言分析師、概念分析師、哲學治療師以及概念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