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木
一
在這本《蘇東坡新傳》(以下簡稱《新傳》)里,我看到了不一樣的蘇東坡。過去的傳記給蘇東坡貼上了一大堆標(biāo)簽—樂天派、作家、畫家、書法家、工程師、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佛教徒、士大夫、心腸慈悲的法官、詩人……這堆標(biāo)簽構(gòu)成了一個簡化的,甚至是臉譜化的蘇東坡。連語文教材里的選篇也成了這一堆標(biāo)簽的注腳,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如“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如“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諸如此類。語文老師在課堂上說,蘇東坡才華橫溢,豪放豁達,蘇東坡開創(chuàng)豪放詞,蘇東坡“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但是,蘇東坡果真只是如此嗎?且不論《東坡樂府》里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就是翻一翻《東坡志林》,那里面關(guān)于朋友故舊死亡的記敘就多得數(shù)不清……蘇東坡這一形象必定有更復(fù)雜的內(nèi)涵。
在李一冰所著的這本《新傳》里,蘇東坡剝掉了這些標(biāo)簽,走進了生活的泥水里,在里面掙扎、打滾、寫詩、作畫、呻吟、沉思,一個鮮活的宋代讀書人的一生,栩栩如生地跳躍在優(yōu)美典雅的文字里。
李一冰早年曾留學(xué)日本,后隨叔父渡海來臺,五十六歲那年遭舊友陷害入獄。歷時四年,在獄中,他每日讀《古香齋施注蘇詩》,將蘇東坡兩千多首詩爛熟于心;出獄后,已年過花甲,搜羅各種有關(guān)蘇東坡的史料,寫作蘇傳,歷時九年,完成七十多萬字的《蘇東坡新傳》。
在這部傳記里,李一冰時刻與蘇東坡對話,老老實實,始終貼著東坡的詩文處境去寫,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大量文字直接化用了蘇軾的詩歌,讀進去,你會觸摸到文字的溫度,感知到東坡的心跳。當(dāng)然,其中也有作者自身的情緒在里面。正如其子對友人的信中說:“先父者,異代之太史公也;《蘇傳》者,先父之《史記》也?!保◤堓x誠《序:尋找李一冰》,《蘇東坡新傳》,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
我讀書教書寫作近二十年,對蘇東坡形象產(chǎn)生松動,來自十六年前在北方小鎮(zhèn)讀《東坡志林》,后來讀《蘇軾文集》,讀《東坡樂府》,讀著讀著,這位宋代通才的形象越來越復(fù)雜,對所見到的蘇軾傳記也越來越不滿意。正是在這樣的困惑與不滿中,我與《新傳》不期而遇,這是一個飽經(jīng)亂離的學(xué)人一生的心血,書寫東坡,正是在書寫自己與那個亂離的時代。
讀完《新傳》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心緒都不平靜。作者的遭遇,傳主的人生苦旅時時在腦海呈現(xiàn),如電影一幕又一幕。這本書解開了我此前的疑惑,還讓我看到了漢語傳記寫作的新天地。
二
《新傳》忠實于蘇東坡,在史料和文字上下了實實在在的功夫。至少在六個方面展示出過人之處—
其一,史料功夫扎實。為了還原歷史場景,作者在史料上盡了最大的努力。后記里交代,作者深入研讀了所能找到的蘇東坡詩歌,因此《新傳》也可作為細(xì)讀蘇詩極好的入門文章。同時,對與蘇軾相關(guān)宋人筆記的梳理,幾乎搜羅殆盡。不僅如此,對蘇東坡幾幅畫像的來龍去脈也弄得清清楚楚。書中開頭部分對四川歷史的回溯,道出宋人滅后蜀后的所作所為,造就了蜀地的民風(fēng)。這一點,沒有對《宋史》的研究,很難說得清楚。以此作為開端,蘇東坡足跡所至,作者都不厭其煩地講明該地域的風(fēng)土人情,乃至蘇東坡在當(dāng)?shù)氐恼巫鳛?、交游活動、人物關(guān)系、交情深淺、宴飲唱和等。且除了知名度甚高的陳季常、歐陽修、韓琦、王安石、司馬光、蘇門四學(xué)士等人之外,那些不知名的平民百姓如龐安常、海南老嫗等人,也都筆墨清晰,毫不含糊。晚年蘇東坡貶官到惠州和海南,故友凋零,知名的朋友寥寥,作者同樣認(rèn)認(rèn)真真寫得明明白白,絕不給讀者一個模糊的印象。
其二,忠實描述,拒絕將蘇東坡標(biāo)簽化。李一冰把蘇東坡放入北宋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背景中,還原其歷史生活場景。蘇東坡可謂“學(xué)士面目流人命”,一生顛沛流離,其文人性格與政治環(huán)境格格不入,恰是根源,且遭遇北宋歷史上著名的文禍,差點喪命。東坡一生,西至鳳翔,接近西夏,東到密州,渤海已近,北至定州,已是宋遼交界,南到儋州,面前是茫茫南海,家鄉(xiāng)是蜀地眉州,足跡幾到北宋疆域之極限。被貶謫之頻繁,在當(dāng)時官員中也十分罕見。而蘇軾在貶謫中始終保持樂觀豁達的心態(tài),從容應(yīng)對,從未喪失讀書人應(yīng)有的尊嚴(yán),從未做過蠅營狗茍之事,從未喪失寬容善良的品性,這就尤為難能可貴。在書中這些都得到了忠實可信的描述。
蘇東坡身歷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君王,最重要的其實是神宗、哲宗兩朝,屬于北宋中后期,外有北遼西夏,內(nèi)有財政危機,積貧積弱,積重難返。同時,也因為科舉制革新,寒門讀書人得以躋身廟堂之上,范仲淹、富弼、歐陽修、王安石皆不算出身高貴之人,能憑借文章才華入朝為官,這是此前朝代所不能見到的局面。為了應(yīng)對危局,前有范仲淹、韓琦諸人推動的“慶歷新政”,后有王安石變法,后者伴隨蘇東坡大半生,成為他人生的一大命題。變法本是為了解決問題,后來變法本身就淪為問題,出發(fā)點與落地執(zhí)行的反差是其失敗的關(guān)鍵原因。朝野上下,反對聲不絕于耳,蘇氏兄弟也在其中。尤其是蘇軾文章名滿天下,影響力不小,招致的怨恨也深,最終釀成“烏臺詩案”。李一冰的《新傳》正是由此開筆。
蘇東坡有豐富的地方官經(jīng)驗,行政靈活,不執(zhí)一端,本性直率,兩頭不討好。作者站在傳主的角度,對蘇東坡賦予了更多的理解之同情,但若是換個角度,脫身出來,或可看到不一樣的風(fēng)景。蘇東坡作為政治游戲的參與者,對政局的判斷也會基于自身的認(rèn)知與利益訴求,即便作為理想型官員,也脫離不了這一基本事實。作者從文人蘇東坡的立場去看待作為政治人物的東坡,自然有些內(nèi)容是看不到的,這恐怕是這本《新傳》美中不足的地方。
其三,對黎民之苦的關(guān)注。從北宋政府對蜀地的掠奪開篇,到蘇東坡任地方官的諸多描述中,滿眼盡是黎民之苦。在那個讀書人的黃金時代,老百姓并未感受到同樣的優(yōu)待。官多、兵多,需要老百姓供養(yǎng)。打不贏遼國、西夏,需要花錢買和平,買單的依然是老百姓。整本書里,無論是天府之國的蜀地,還是偏遠(yuǎn)的鳳翔,邊境的定州,還是地處江南富庶之地的蘇杭一帶,老百姓的生存都一樣艱難,如遇災(zāi)荒,更是流離失所,哭聲滿途。
更可怕的是,百姓之悲苦不僅出于天災(zāi),更多還有人禍,朝廷政策的不合理。王安石變法在落實的過程中,很多地方官就打著救助百姓的旗號,干出諸多禍害百姓的事情,這讓愛民心切的蘇東坡尤其不能容忍。這種民本思想在書中到處都是,作者曾說:“蘇軾一生三大目標(biāo):一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沖動,二是善善惡惡的道德勇氣,三是關(guān)心人類的苦難,這三者,構(gòu)成他的生命熱情?!保ā短K東坡新傳》,第690頁)正是這樣的情緒,令蘇東坡寫了《上神宗皇帝書》,皇皇萬言,與王安石的萬言書并稱奏章中的雙璧。當(dāng)然,還有大量詩歌和文章,研究王安石變法在民間的情況,蘇東坡的詩文是不能不讀的。正是這些流傳甚廣的詩文,使得變法派的李定諸人對蘇東坡怨恨甚深。
其四,廣博的知識儲備。要理解蘇軾這樣的藝術(shù)通才,做不到這一點,無從動筆。在《新傳》中,李一冰對蘇東坡在讀書、醫(yī)藥、繪畫、書法、佛理、烹飪等諸多方面的造詣都作了深入中肯的描述。這些逸聞趣事在《東坡志林》和友人的筆記里描述得不少。蘇東坡讀書下功夫很深,抄書,熟讀,幾能背誦,且反復(fù)咀嚼,曾有八面受敵讀書法傳世。其學(xué)問底子與此不無關(guān)系。繪畫方面最著名的是與文同、王詵的交往,其中后者還引出一個書童高俅的故事來,后來被明人改編進了《水滸傳》。由于南方多疫情,醫(yī)藥有大用,東坡認(rèn)真研究,雖不能成為醫(yī)者,但對于防疫救人,貢獻不小。至于烹飪,雖是生活瑣事,卻是蘇東坡面對人生困境的一種態(tài)度,滿是生活的溫度,作者挖掘得很細(xì),描述得很有意思。
其五,對蘇東坡本人詩歌、詞、散文等內(nèi)容的深入解讀,比如對蘇和陶詩以及讀書方法等的理解。蘇東坡一生最佩服的兩位先賢,一位是韓愈,另一位就是陶淵明。蘇東坡對陶詩的喜歡,非同尋常,尤其是烏臺詩案之后,越來越喜歡陶淵明。陶詩是陶淵明表明心跡的作品,外表樸素,內(nèi)在豐厚。對陶詩的闡釋和解讀,蘇氏門人黃庭堅亦參與其中?;蛟S正是蘇東坡的重視,使得宋代陶詩的閱讀與傳抄范圍很廣,對陶詩的接受有很大的影響。這一點,李一冰作了詳細(xì)的分析,沒有深入的研究,也確實很難做出精準(zhǔn)的解讀。
蘇東坡認(rèn)定陶淵明為異代知己,李一冰認(rèn)蘇東坡為異代知己,其中的微妙之處,非局中人難以盡知。陶詩解讀中時刻不能忘的是一個黑暗污濁的官場,而蘇東坡正處在類似的官場當(dāng)中,其中兇險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北宋君王雖然對讀書人禮遇有加,東坡作為蜀派首領(lǐng),文名滿天下,于政治尚有諸多期待,但心中的撕裂感很深。本質(zhì)上蘇東坡是個藝術(shù)家、學(xué)者,平生快言快語,實在不太適合做官。這一點與其老師歐陽修很相似,歐陽修作為朋友很親近,一旦深入官場,關(guān)系便處理得很緊張,用語尖銳,文章飽含鋒芒,靈活性不夠,在官場并不算得意。蘇東坡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也可見出他的不適應(yīng)。
蘇東坡的學(xué)問底子比較雜,儒書自不必說,史書、諸子書、佛書也不少,尤其是《莊子》《戰(zhàn)國策》,這對寫文章是好事,雜取旁收,但在純正的程派理學(xué)家看來就顯得不夠醇厚。在學(xué)問理論層面,蜀派與二程的洛派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加之他性格詼諧幽默,在性情古板的程頤等人看來,當(dāng)然就顯得不夠莊重且不適宜高居廟堂了。這也是洛派排斥蘇東坡的原因。無奈君王多番恩遇,蘇東坡也只能是勉力而為。一生幾起幾落,與此不無關(guān)系。晚年貶謫嶺南,蘇東坡對陶淵明的理解就更深了,自從得到陶淵明的集子,蘇東坡對陶詩解讀經(jīng)歷了一個由表及里,由形式到內(nèi)容,最后到思想境界的過程?;蛟S正是這種精神支撐,幫蘇東坡熬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光。
其六,化用古詩文的功夫。這點功夫民國讀舊書的作家都有一些,如郁達夫化用六朝詩和唐詩,徐志摩化用宋詞,張蔭麟化用史書,其中郁達夫功力最深,他本人也是寫作七絕的高手。相比之下,化用蘇軾詩歌來寫傳記,李一冰的功夫就非他人能比,因其熟讀蘇詩成誦,幾乎首首都能背出。因此《新傳》隨處可見化用的文字,比如《登進士第》這一篇,對《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的化用就很見功底—
這一年的四月,河北發(fā)生大水,商河泛濫成災(zāi)。五月間京師又大雨不止,京畿的蔡河夜決,河水一直冒上岸來,泛濫入城,大水漲到與安上門的門關(guān)相齊,城南全部浸在水里,公私屋宇數(shù)萬棟都被大水沖壞。六月間連地基很高的社稷壇都淹了水。蘇軾等來時,看見沿河兩岸,密密麻麻地排列著鋤頭畚箕之類的工具,縣衙門里日費千萬,忙著征召民夫來抽水,沿途數(shù)十里,吆喝之聲,不絕于耳。
七月,大雨雖止,而京城內(nèi)繁華的九陌通衢,竟已完全看不到車馬的影子,路上到處都是小艇,在濁水里劃來劃去。有天晚上,蘇軾獨自一人走上大內(nèi)正對面的龍津橋上觀看夜市,雖然仍是滿街輝煌的燈火,卻照耀在黑黝黝的臟水面上,像無數(shù)蠢動的金蛇,抬頭上看,則星寒月皎,一片凄清,這豈是繁華的京城?宛然為江湖水鄉(xiāng)的風(fēng)貌?!蔼毩⑹袠蛉瞬蛔R,萬人如海一身藏”,蘇軾心里有無限的寂寞、無限的鄉(xiāng)愁。(《蘇東坡新傳》,第38頁)
可以說,蘇軾散文、詩歌、詞,尤其是詩,成為他這本傳記的主干部分,作者在后記中有言:
東坡一生,歷盡坎坷,常被命運擺布,在極不自由的境地里,獨行于荊天棘地之中,胸臆間積郁著一腔難平之氣,如生芒角,非吐不快,他就在這痛苦而又孤獨的人生路上,習(xí)于寫詩。綜自青年時代,自蜀入汴開始,直至客死常州為止,四十余年,不斷寫下的詩篇,傳今者二千四百余首。不論是當(dāng)哭的長歌,還是歡愉的短唱, 全是從他性情深處傾瀉出來的真情實感,生命中自然流露的天真,在塑造人物形象這一工作上,此是血肉材料的無上寶庫。我寫東坡新傳,取材于他的詩作者,十之七八,意即在此。
因為要運用蘇詩做蘇傳的材料,便不能像平常諷誦一樣,興到吟哦,十分享受。此時,須從一字一句之間,推敲詩中蘊含的真意。我在著手之后,始覺此事,大不容易。(《蘇東坡新傳·后記》)
即便是在陸游的時代,讀蘇東坡的詩已經(jī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國詩人中,解讀難度最大的有兩人,一為杜甫,另一位就是蘇軾。當(dāng)然,蘇軾詩歌難解還有一個原因:
蓋因東坡于書無所不讀,經(jīng)傳子史之外,不論佛經(jīng)、道藏、小說、雜記,到手皆讀,因此,他的知識范圍,無邊無際,加以生活經(jīng)驗又那么豐富,見聞寬廣,皆非常人所及。東坡自己固然富有統(tǒng)馭文字、驅(qū)策書卷的才氣,可以不限題目,牛溲馬勃,皆以入詩,取材可以不擇精粗雅俗,嬉笑怒罵,街談巷議,信手拈來,皆成佳詠。如沈德潛《說詩晬語》曰:“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镕鑄?!保ㄍ希?/p>
三
若要挑本書最大的問題,那便是稍微缺乏政治家的視角,比如對“王安石變法”相關(guān)內(nèi)容的處理。這是貫穿蘇東坡大半生的政治命題,他官宦生涯絕大部分時間都處在變法之中,且是作為變法的反對派面目出現(xiàn)的。宋史名家劉子健曾這樣描述蘇東坡為首領(lǐng)的蜀派的情況:
蜀是西南四川地區(qū)的名稱。它的政治理論更比其道德哲學(xué)有佛教影響和道教浪漫主義的痕跡?!M管該學(xué)派的成員也與保守主義者一同反對新政,但往往更為溫和。他們部分贊成政府政策強調(diào)功利主義一面的必要。但他們不贊同激烈或是根本的改變,或者說,不經(jīng)過仔細(xì)斟酌,沒有品行良好的人去執(zhí)行,就不應(yīng)改變。另一方面,該學(xué)派的許多成員也批評北方的學(xué)派(保守主義者)武斷地走向另一個極端。這種批評并不單純因政治觀點的不同而產(chǎn)生,它也源于自我實現(xiàn)理念上的根本區(qū)別。自我實現(xiàn),對于該學(xué)派在道德哲學(xué)方面的領(lǐng)袖如蘇軾來說,應(yīng)該包含自然人性,有些類似于道家的精神,以作為對自以為是、教條主義的僵化和過度嚴(yán)苛—這些經(jīng)常使得領(lǐng)導(dǎo)者脫離普通民眾—的平衡。(劉子健《宋代中國的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政》,張鈺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02頁)
與王安石、司馬光一樣,蘇東坡也屬于理想型官員,這也是他后來會與前兩位均保持良好私交的前提?!缎聜鳌分性敱M描述了蘇東坡與王安石的江寧之會,代表著兩人最終的和解。烏臺詩案的引發(fā)雖是變法派對蘇東坡的清算,但與王安石實際上關(guān)系不大。而在反變法時期,蘇東坡又認(rèn)為全盤否定新法不妥。且他的溫和主張與洛派二程的極端做派針鋒相對,書中描述的是蘇軾性情的隨和詼諧,與程頤的古板形成鮮明對比,其背后是兩派儒學(xué)理論和文學(xué)主張的根本對立。彼此水火不容,陷入政治傾軋的怪圈。要論孰是孰非,孰好孰壞,君子小人,似乎也難以一概而論。
雖然蘇東坡離開朝堂,尚可在地方上逍遙一陣。等到哲宗親政,他暗地里早已恨透了宣仁太后的保守主張,這時候?qū)μK東坡的迫害就實實在在走向極端了。章惇等人對他的一切迫害措施,一方面出于黨派爭斗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落實皇帝的想法。這一點是書中未曾涉及的。作者畢竟不是研究宋史的專家,要求他對王安石變法有史家的見識與眼光,有政治史研究的視角,確實有些求全責(zé)備。更何況“王安石變法”作為有重大影響力的歷史公案,在學(xué)界依然存在諸多爭議。但是,若不能將蘇東坡放到變法的大背景下去觀察,僅從蘇軾個人的視角去看,很多問題難免只能留下模糊不清的影子。
蘇東坡死于一一○一年。第二年,剛剛即位的宋徽宗下令:刻元祐黨人碑。主持刻碑的蔡京是王安石女婿蔡卞的哥哥,早年是變法派,他將元祐年間的司馬光、二程、蘇軾、蘇轍以及諸多門人均刻于碑上,稱為“奸黨”。黨人子孫不得留在京城,不許參加科考,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敘用。二十六年后,金人南下,攻破東京汴梁,宋徽宗父子被抓到東北,最后死在了那里。在靖康之恥的前一年,蔡京被貶儋州,死在路上。
南宋高宗年間,可能是在哲宗廢后孟氏的影響下,后變法派誤國的結(jié)論被朝廷接受,元祐黨人恢復(fù)名譽。蘇軾文集得以出版,名譽恢復(fù)。一一七○年,宋孝宗賜謚號“文忠”。據(jù)說高宗、孝宗均喜歡讀蘇東坡的文章。一二三五年,蘇軾從祀孔廟,位列張載、二程之上。與此同時,王安石父子則失去了從祀資格。
蘇東坡墓地在潁州,并未葬在故土。李一冰葬在美國,與故土隔著浩瀚無邊的太平洋。
本書如同刀刻一般,一筆一畫,莫不用盡全力,深深扎進文字里,回望東坡一生,漂泊無定,可謂人生苦旅。他把人生苦旅活成了一種藝術(shù),處處展示出一個讀書人的智慧與仁厚,認(rèn)真優(yōu)雅地面對一切逆境,從未丟掉天真爛漫的本性,從未失去對生活的趣味,從未喪失從政的良知,時刻保持一個儒者的尊嚴(yán),從這一點上看,他與那些“吹洞簫飲酒杏花下”的歲月已經(jīng)緊緊融到一起,不能分開了。
勘? ?誤: 本刊2023年1月號《張元濟與新文化傳播的海上敘事》一文,第9頁左欄第9-10行“佩弦(俞平伯之妻)則留在圣陶所”,此處“佩弦”應(yīng)指朱自清,非括號內(nèi)“俞平伯之妻”。特此更正,并向讀者致歉!
《書城雜志》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