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周作人說女作家
杭州西泠印社二○二二年春季拍賣會上,拍賣了日本漢學家橋川時雄(1894-1982)的一批舊藏,其中有齊白石、吳承仕、鄧之誠、葉恭綽、謝國楨、趙萬里等文化人致橋川的信札。還有周作人致橋川的兩通信札,其中談論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的一通,尤為令人矚目,不妨照錄如下:
橋川先生:
手書承悉。本國女流文學家現(xiàn)在幾乎尚未見,今姑將現(xiàn)時流行之人名抄錄如下以供參考。
冰心女士(本名謝婉瑩,燕京大學出身,留美,現(xiàn)任燕大教員),著作:詩“春水”等,小說“超人”,文“給小讀者”等。
廬隱女士(本名黃英,女師大出身,故郭夢良之妻,現(xiàn)在北京當中學教師),著作:小說名已忘,商務印書館出板。
凌叔華(本名凌瑞棠,燕大出身,陳源之妻),著作:小說“花之寺”,上海新月書店將出板。
白薇女士(本名未詳,聽說曾留學日本),著作:只見一本“麗琳”,詩劇,商務印書館出板。
一月二十,周作人
此信書于商務印書館“涵芬樓藏宋崔尚書宅刊本”箋紙上。從信中可知,橋川當時向周作人請教中國有哪些女作家,周作人作了回答,還開列了一份名單。這或與橋川擬編《中國文化界人物總鑒》一書有關。信中又寫到凌叔華的“《花之寺》,上海新月書店將出板”,短篇小說集《花之寺》一九二八年一月在上海新月書店初版,因此,此信落款“一月二十”,很可能寫于當年一月二十日,也不排除寫于上年一月二十日的可能。但由于一九二七年一月至三月和一九二八年全年的周作人日記均缺失,無法進一步查核。這封信到底寫于哪一年,尚無法確定。
重要的是,周作人在此信中流露的他的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觀。周作人認為“女流文學家現(xiàn)在幾乎尚未見”,這“女流”是日語詞匯,或是沿用橋川來信中語也未可知。在日語中,“女流詩人”就是“女詩人”之意。而周作人這句話言下之意恐怕是,真正已取得杰出成就,可以稱“女流文學家”的中國新文學女作家還未出現(xiàn),還得待以時日。但他又開列了“現(xiàn)時流行”的女作家四人,即冰心、廬隱、凌叔華和白薇。中國新文學第一個十年活躍于文壇的有代表性的女作家,確實大致也就是這幾位(或還可加上石評梅),可見周作人對當時的新文壇是了如指掌的,雖然廬隱的小說名他一時沒有記住。廬隱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作品是短篇小說集《海濱故人》,一九二五年七月初版,曾風行一時。
這四位女作家中,周作人更熟悉冰心和凌叔華。冰心是周作人在燕京大學執(zhí)教時的學生,她一九二三年在燕大畢業(yè)時的論文導師就是周作人。而她的第一部新詩集《春水》也是由周作人編入“新潮社文藝叢書”出版的。周作人還保存了《春水》手稿,二○一九年才在日本被發(fā)現(xiàn),我曾撰文介紹過。而凌叔華當年也與周作人通過信,向周作人請教過。周作人一九六三年寫了《幾封信的回憶》在香港《文藝世紀》發(fā)表,文中就披露了凌叔華以凌瑞唐的名字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六日和一九二四年一月二日給周作人的三封信。周作人告訴我們,凌叔華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三日以瑞唐之名發(fā)表在《晨報副刊》上的處女作小說《女兒身世太凄涼》正是他推薦的??上У氖?,遠在英國定居的凌叔華恐未讀到周作人晚年這篇回憶錄。
郁達夫致周作人函
“保利香港十周年拍賣會”中國書畫專場拍品中,有郁達夫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四日致周作人函一通,內容頗為重要。先照錄如下:
啟明先生:
半月前接來示,目加田及小川君曾來杭,我陪了他們兩日,但桂君終于沒有來。良友的散文二篇[編]已選就,稿于今日寄去,唯序文尚須遲三五日再寄。你的選本,不知已交出否?現(xiàn)在將我所選的人名,再抄錄一道如下,此外的都可歸入你那一集也:
周作人,魯迅,冰心,林語堂,川島,鐘敬文,豐子愷,羅黑芷,朱大枬,葉永蓁,朱自清,葉紹鈞,許地山,王統(tǒng)照,鄭振鐸,茅盾。
計十六人,于上次商定之人外,我只加了羅黑芷、朱大枬、葉永蓁、鄭振鐸、王統(tǒng)照,及許地山等六人。若有重出,當可合并,我的字數有四十余萬,因你和魯迅、冰心三人就有三十萬也。
匆告,并頌
教安!
達夫敬上 四月廿四日
此信談的是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以下簡稱《大系》)的事。這是一件大事,是對中國新文學第一個十年創(chuàng)作成果的總檢閱。這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獻整理工程于一九三四年冬醞釀啟動。當時上海良友圖書公司的趙家璧提出動議,魯迅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天之內給趙家璧寫了兩封信討論此事。趙家璧請魯迅主編《大系·小說二集》。而周作人日記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七日記曰:“西諦為良友公司轉囑編新文學大系中散文甲編,允考慮再復。”可知周作人知道編《大系》系鄭振鐸轉達,比魯迅還早。同月十一日周作人發(fā)信鄭振鐸,想必是答應承擔這項工作了。
按照趙家璧的設想,《大系》散文一集由周作人主編,散文二集由郁達夫主編。以周作人和郁達夫在現(xiàn)代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杰出成就,當然都是不二人選。趙家璧還建議“周作人久居北方,他選北方的散文家;郁達夫一直在南方各地跑,是否選南方的散文家”(趙家璧《話說〈新文學大系〉》)??上е茏魅撕陀暨_夫一九三五年的日記至今未整理公布,我們無法詳細了解郁達夫和周作人是如何著手編輯《散文一集》和《散文二集》的。不過可以肯定,一九三四年十二月間,郁達夫和周作人還未聯(lián)系此事,因周作人十二月日記中并無郁達夫來信記載也。
所幸的是,《郁達夫全集》已收郁達夫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一日致周作人一通長信,正是具體討論《大系》散文一、二集編選分工的。郁達夫信中明確表示不贊成趙家璧所提以地域入選作者的方案,而同意兩人分工“以人名決定界限,最直截了當,我們以后只要想出人數,各補各的不足好了”。此信之前,周、郁之間應已有通信討論,但均不存。此信中根據“原開列者”,郁達夫開出了一份新的“周選”和“郁選”的散文作者名單?!坝暨x”為“周(作人)、冰心、魯迅、朱自清、葉紹鈞、林語堂”,還“應加”上“茅盾、蔣光慈、豐子愷、鐘敬文、田漢、冰瑩、許欽文、馮沅君、(湖畔詩社等)、丁玲”。
把這份名單與這次新出的郁達夫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四日致周作人函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入選名單又有了調整,有增有減。而四月二十四日函開列的這份名單正是郁編《散文二集》的最后定稿名單。只不過《散文二集》一九三五年八月問世時,作者編排次序又有所變動,最主要的是魯迅改到了第一位,排在二弟之前了。
兄弟仇貓
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貓的因緣很深。我十八年前編《貓啊,貓》(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6月初版),所選文章三分之二出自現(xiàn)代作家之手。近又有人編《世說貓語》,就專收現(xiàn)代作家和文化人的寫貓之文了。
愛貓的現(xiàn)代作家大有人在,如徐志摩,如豐子愷;還有先恨后愛的,如梁實秋。但不喜歡貓甚至仇貓的也不乏其人,雖然與愛貓作家相比只是少數派。其中最有名的當然是魯迅。魯迅的《狗·貓·鼠》是他回憶文集《朝花夕拾》的第一篇,文中集中表達了作者對貓的厭惡之情。此文作于一九二六年二月,開頭就說: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在意。
《兔和貓》是魯迅寫于一九二二年的短篇小說,收入他的第一部小說集《吶喊》。從小說中“我”的鄰居三太太養(yǎng)兔子寫到害了小兔的黑貓,于是“我”決心為小兔報仇。“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害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而“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魯迅與小說中的“我”當然不能畫上等號,但這確實是魯迅的夫子自道。在《狗·貓·鼠》中,魯迅又詳述自己仇貓的原因:一、貓“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盡情玩弄”獵物,與人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相同;二、貓“有這么一副媚態(tài),但這也許是限于天分之故罷,假使它的身材比現(xiàn)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種態(tài)度”;三、“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xù)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難怪傳說魯迅晚間常拿竹竿追打叫春的貓。但“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這句話應有所指,“有人”指誰呢?《魯迅全集》應出注而未注,還有待進一步查考。
魯迅如此仇貓,那么其弟周作人對貓又是什么態(tài)度呢?周作人不像哥哥魯迅那樣,在作品中數次寫貓,但他一九五○年三月二日在上海《亦報》發(fā)表了一篇《牛山貓兒詩》,也寫貓了。此文是從明朝志明和尚的打油詩說起的。志明是明朝三個有名的和尚之一,在南京牛首山修行,故他的打油詩取名《牛山四十屁》,“其一曰:春叫貓兒貓叫春,聽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周作人引用這首詩后,雖然承認“這詩是寫得不壞”,但馬上筆鋒一轉,“但是我對于貓叫春并無什么好感”,“貓叫春實在討厭得很,他的呼號顯得很是橫暴”。因此,周作人明確表示:對于養(yǎng)貓養(yǎng)狗,“我也只承認其實際上用處,不覺得有什么好玩”。文末周作人繼續(xù)“路野馬”,發(fā)揮他的仇貓觀:
愛貓大概是女人常有的事情,因為這只在閨閣中,獨自蟠臥在小坐墊上,與別人無甚關系,所以沒有那么討厭,但是我個人總不喜歡他,這柔媚與兇猛并合的小動物實在不是好家伙,古人將他比笑里藏刀的李林甫,說得很有道理。
周作人明顯也不喜歡貓,與乃兄并無二致,甚至引經據典,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兩位影響深遠的大作家周氏兄弟,都如此仇貓,實在出人意料,也實在有趣。
胡適題簽的《電影月報》
友人借我《電影月報》一九二八年十二月第八期有聲電影專號,頗有看頭。此刊創(chuàng)刊于一九二八年五月。其時電影這個新興藝術樣式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已經普及,看電影成為上海市民平時娛樂消遣的主要選擇,各種電影刊物也應運而生?!峨娪霸聢蟆肪褪窃诋敃r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誕生的。
《電影月報》署“編輯者沈誥、沈延哲”,實際是“理事編輯劍云、徐碧波”主持。周、徐兩位和沈誥都是第八期《電影月報》的作者。周劍云的《我對于有聲電影的意見》、沈誥的《有聲電影發(fā)明史》和《關于有聲電影的幾段談話》,都是該期上的重頭文章。周劍云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電影事業(yè)家,是大名鼎鼎的明星影片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后又發(fā)起組織六合影片營業(yè)公司?!峨娪霸聢蟆氛怯闪瞎景l(fā)行的,因此,視《電影月報》為六合公司的機關刊物也未嘗不可。
電影最初是無聲的,一般認為一九二七年十月美國影片《爵士歌王》上映是有聲電影的開端。僅僅一年之后,《電影月報》就出版專號討論有聲電影,可謂得風氣之先。中國第一部有音樂插曲的電影《野草閑花》一九三○年在上海上映,第一部有聲電影《歌女紅牡丹》一九三一年在上海上映,而沈誥以“誥”署名的《談談有聲電影》中說的如下一段話也是成功的預言:
有聲電影為一種完全的新藝術,必須完全獨立,不依靠任何其他藝術,方能發(fā)展到極端,在藝術界中辟一新園地,為群眾造成一種娛樂品,一種安慰者。
《電影月報》有聲電影專號內容豐富,正文前有多幅彩色插圖,除了當紅影星玉照、新片劇照,還有女畫家潘玉良的兩幅裸體畫(“裸女”與“老人”)。正文中還有羅樹森《霍萊塢對于有聲電影之輿論》、徐卓呆《賭神罰咒的有聲電影》、愛譯《有聲電影的簡要圖說》、仲言《記美國之有聲電影》等,還有“影戲小說”三種,即徐碧波的《紅蝴蝶》,鵑紅的《火里英雄》和碧梧的《熱血鴛鴦》,以及百花同日生的連載長篇《水銀燈》,而鄭超人的《各國電影取締及審查條例》也頗有趣。尤其是兩位新文學戲劇家也在專號上出現(xiàn)了,一是洪深譯的《有聲電影之前途》,另一是濮舜卿的《革命軍海陸空大戰(zhàn)記》??梢姟峨娪霸聢蟆酚新曤娪皩L栕髡呙婧軓V,鴛鴦蝴蝶派和新文學作家一同在專號上亮相。
然而,《電影月報》有聲電影專號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封面。這個封面如此奪人眼球,是頗為少見的??半娪霸聢蟆庇尚挛膶W代表人物胡適題簽,四個字遒勁有力,落款“適之題”,鈐“胡適之印”陰文章。而封面圖則是出自當時風靡海上的畫家丁悚的手筆,封面圖右下方印有他的半個簽名。封面圖上兩位翩然起舞的時尚女子,一上一下,飄逸靈動。這樣一種組合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給人意外的驚喜。
查胡適一九二八年日記,并無與《電影月報》同人接觸的記載,但胡適一九二八年已在上海,講學,會友,參與各項文化活動,忙得不可開交,《電影月報》同人或自己或托人代求,胡適大筆一揮,寫下這個刊名是無可懷疑的。這是目前所見胡適為通俗文藝刊物所題的唯一的刊名,說明胡適并無門戶之見,并不以文化精英自居而樂意為之,難能可貴。
戴望舒絕筆詩
戴望舒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著名詩人,與香港也有很深的淵源。對此,只要查一查盧瑋鑾教授的《災難的里程碑—戴望舒在香港的日子》(收入《香港文縱:內地作家南來及其文化活動》,香港華漢文化事業(yè)公司1987年10月初版),和她與鄭樹森教授主編的《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選:葉靈鳳、戴望舒合集》(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13年10月初版),我們就可明了。
作為舉足輕重的新詩人,戴望舒生前出版的新詩集并不多,僅《我底記憶》《望舒草》《望舒詩稿》和《災難的歲月》四種(其中還有重收的)。那么,除了《戴望舒全集》詩歌卷(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1月初版)所收,戴望舒還有集外詩存世否?答案是肯定的。且先錄一首如下:
我們不再像螻蟻一樣死,
我們不再像牛馬一樣活,
中國有了毛澤東領導,
前途將無限地廣闊。
國楹同志留念
戴望舒
一九四九,七,十九日
這首詩有戴望舒手跡為證,刊于二○二一年杭州西泠印社拍賣公司的一次網拍圖錄上。受贈人“國楹”何許人也,戴望舒為何要為他題寫這首詩?網拍圖錄已有所提示,這是題寫在國楹的紀念冊上的。這本紀念冊上還有巴金、臧克家、卞之琳、歐陽予倩、吳組緗、劉開渠、龐薰琹等的題詞,李可染、趙望云、張樂平、倪貽德等人的題畫,題詞題畫者總共有七十余位之多。巴金的題詞如下:
佩服您的工作的精神,感謝您對我們親切的照顧,我只能在這里寫兩句空話報答您。
國楹同志
巴金? 七月十九
這段題詞是與戴望舒題詩同一天題寫的。這不是第一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期間的事嗎?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新華書店1950年3月初版),此會一九四九年七月二日至十九日在北平舉行,戴望舒是“南方代表第一團”團員,巴金是“南方代表第二團”團委,其他題詞題畫者也都是與會代表。而在“大會各處各委員會工作人員名單”中,有位“劉國楹”是“招待組”三位組長之一,應該就是戴望舒和巴金等題詞的這位國楹了。顯而易見,劉國楹是有心人,請部分與會代表在自己的紀念冊上題詞題畫,為這段歷史和知識分子當時的心態(tài)留下了一份寶貴的見證。我認識一位劉國盈(1925-2014),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曾任北京師范學院副院長,從年齡和經歷看,很可能與劉國楹是同一人,但已無法進一步證實。
戴望舒是一九四九年三月自香港抵達北平的,三個多月后就參加了第一屆全國文代會,會后出任新聞出版總署國際新聞局法文科科長,不料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北京英年早逝,離為劉國楹寫下這首題詩才七個多月。這首題詩四行,而且二、四句押韻,盡管是即興之作,仍是一首詩,詩題可作《無題》或《贈劉國楹》。寫下這首題詩之后七個多月里,未見戴望舒再寫詩,因此,這首題詩應被視為戴望舒的絕筆詩。當然,這是一首政治詩,態(tài)度鮮明地表達了戴望舒當時對即將建立的新政權和新政權領導人的態(tài)度,雖然一改他以前的詩風,畢竟是一件不容忽視的史實。
寓言詩《小山羊和狼》
上篇介紹了戴望舒的一首絕筆詩,其實他還有一首集外的寓言詩《小山羊和狼》,也許更值得介紹。詩長了些,仍照錄如下:
母山羊大清早就起身,/要到山上走一程,/到那里去裝一肚子帶露的嫩草,/讓奶子漲滿,叫小羊可得一飽。/她就關了門,帶上了鎖,/還不忘記對小羊吩咐:/“媽媽走啦,門戶要當心,/千萬不要隨便亂開門,/我告訴你一個口令:臭狼精!/說不出這三個字,誰都不讓進!”/正常地說著這些話語/狼碰巧走過,全聽了去,/心想:今天肚子一定能吃飽,/臭山羊,任你精明,也有這一遭。/于是乎,一等母山羊登程,/他就重手重腳地去拍門。/小山羊從來也沒有見過狼,/這一番想來一定會上當。/聽到打門,它就說:報口令!/狼捏著鼻子道:開吧!臭狼精!/(我罵了自己,他想,說來也可笑。/可是這也不管啦,只要肚子能飽。)/滿以為小羊一定立刻把門開,/他就闖進去擒住它,吃一個痛快。/可是小山羊年紀雖小,心眼兒可多。/在門縫里張著,不肯立刻放過:/“拿出白腳爪來看,否則我不開!”/它說著,態(tài)度堅決不改。/這一下可把那條狼難倒,/因為據說沒有狼生白腳爪,/于是他不得不從那里來,往那里去,/垂頭喪氣,氣得話都說不出一句。
寓言曰:/雙料小心,加倍提防,/謹慎處世,免得上當,/如果手心有血的人也喊:民主!/“拿出手來看看吧,對不住!”
此詩發(fā)表于一九四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南京新民報日刊》之“新民副刊五月篇”,該日“新民副刊”還刊出了茅盾的隨筆《蘇聯(lián)作家們的權益是有保障的》、何波的雜文《寬容之道》和劉嵐山的散文《夜課》等。據馮并的《中國文藝副刊史》(華文出版社2001年5月初版)所述,當時“新民副刊”的編者是郁達夫侄女郁風。郁風一九三九年到香港后就認識戴望舒,與戴望舒等一起創(chuàng)辦《耕耘》文藝雜志。而當時郁風和丈夫黃苗子確實都在南京,黃苗子還為主持《南京人報》的張友鸞(筆名牛布衣)的小說集《魂斷文德橋》設計了封面,我以前介紹過。這些大概就是戴望舒這首寓言詩能在“新民副刊”發(fā)表之由來。
《小山羊和狼》已是戴望舒寫的第三首寓言詩了。第一首是《狼和羔羊》,刊于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六日《星島日報·星座》;第二首是《生產的山》,刊于同年四月二十日《星島日報·星座》。這兩首寓言詩都已經收入《戴望舒全集》詩歌卷(中國青年出版社1991年1月初版),唯獨這首《小山羊和狼》是新發(fā)現(xiàn)。
戴望舒以抒情詩著稱,《雨巷》等更是膾炙人口,寫寓言詩是他的新嘗試。而且,他這三首寓言詩的形式也大致相仿,結尾時都有一小節(jié)“寓言曰……”《小山羊和狼》與《狼和羔羊》從題目看很相近,卻是內容完全不同的兩首詩。但戴望舒有意描寫“羊”和“狼”的緊張關系,也是不爭的事實。《狼和羔羊》中的“羔羊”被狼吃掉了,《小山羊和狼》中的“狼”未能得逞?!缎∩窖蚝屠恰番槵樕峡冢芸谡Z化,詩的“寓言曰”最后兩句:“如果手心有血的人也喊:民主!/‘拿出手來看看吧,對不?。 憋@然是在當時中國政治形勢下的有感而發(fā)。
望云的《來日方長》
香港作家望云的名字,劉以鬯主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1996年8月初版)里查不到。但查香港作家張吻冰,卻有詞條,第一句就是“原名張文炳,另有筆名望云”,原來望云就是張吻冰。
然而,張吻冰是早期“香港新文學拓荒者之一”,新文學社團島上社骨干,主編一九二九年創(chuàng)刊的《鐵馬》,次年島上社主辦《島上》,他也是主要作者。抗戰(zhàn)爆發(fā)后,張吻冰終于“放棄對新文藝的堅持”,轉入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以望云筆名在《天光報》連載章回體小說《黑俠》,一炮打響。從此張吻冰銷聲匿跡,望云紅遍香港文壇。這種情形與內地的宮白羽十分相似,宮白羽原名宮竹心,新文學愛好者,寫小說,還與魯迅通過信。但他后來轉向通俗文學寫作,宮竹心消失,北派武俠小說代表作家宮白羽聞名一時。
望云的通俗小說,走的是言情的路子,而且高產?!断愀畚膶W作家傳略》錄其小說《黑俠》《積善之家》《萬世流芳》。胡從經《香港近現(xiàn)代文學書目(1840-1950)》(香港朝花出版社1998年5月初版)則錄《一念之差》《天若有情》《愛與恨》《黑俠》四種。陳國球總主編的《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設有“通俗文學卷”(黃仲鳴主編,香港商務印書館2014年12月初版),是一個創(chuàng)新。該卷所選小說當然缺不了望云,除了節(jié)錄《黑俠》和《人海淚痕》,還存目《青衫紅淚》。這樣,已知望云的通俗小說有八種之多,而他在報上連載和所出單行本,當遠不止這個數。日前偶得《來日方長》,即為新發(fā)現(xiàn)的望云通俗長篇。
《來日方長》上中下三集,小三十二開本,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日、三十日,六月十五日由港澳勝利圖書出版社出版,合訂成一帙。這部長篇很可能先在某報上連載,再出單行本,具體何報待查。小說寫年輕女子馬德茵在香港的曲折經歷,情節(jié)生動,文筆流暢,頗具可讀性。且錄第一節(jié)“馬德茵”開頭三段,可知望云是怎樣安排主人公出場的:
白日將盡,華燈未上,到處浮泛著一片半明暗的黃昏的幽光,一切是寧謐的,近于憂郁的寧謐。在那樣的光與影里,使人感覺一種長途的疲累,只見所有的東西也往深處幽暗處低沉,跟著日腳之將盡,世界也依稀走到它的盡頭了。
至少這是少婦馬德茵當時的心情,她今年二十二歲,在人生百齡這只可說是很短促的一段,經歷卻太老也太多,她過的歲月是一只罐頭原料那么充滿的,那無論聽子里塞的是一些怎么復雜的東西,甜的與辛辣的,歡笑或眼淚。她討厭想及以前的一切事情?,F(xiàn)實主義者的一句老話卻說的恰當:過去的過去了,明天并不存在,只有今天……
可是今天又怎么樣?她在陰沉的暮靄里,沿電車路踱著獨行,高軒的建筑把路面越掩蔽的陰暗,告羅士打的鐘樓還有一抹最后的斜陽,但那也不會給人們許多的安慰,明知道只那一點點的亮光轉瞬也終歸湮沒的。馬德茵穿一件黑絨夾旗袍,身體是戰(zhàn)時影響瘦弱,挽一只比主人一般缺乏營養(yǎng)的手袋,這是她目前所有的私產的全部了。她看這世上所有的未來就貧乏得很,無論物質感情也可以那么說。物質的豐儉本來沒有什么的,只有感情的貧乏卻是絕望的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