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葆嘉 邱雪玫
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漢語語法學論著,絕大多數(shù)冠名“文法”,只有幾部題名“語法”。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語法學界對“文法”和“語法”這對術語進行過爭論。主張使用文法者,理由是歷史上一般以“文法”為正名,以“語法”等為別名?!拔摹笔恰罢Z文組織”之義,“文法”就是“語文組織規(guī)律”,而“語法”只指“語文規(guī)律”,因此“文法”含義簡明(如陳望道等 1960;傅東華 1960)。而主張使用語法者,理由是“文法”一詞含糊不清,早期研究文言有頌古傾向,而白話文已成語法研究主要內(nèi)容。語法研究不能脫離口語,只有采用“語法”才能準確說明研究對象(如馮志偉 196137-38;王福庭,饒長溶 196138-39)。 此后,“語法”成為通行術語,只有陳望道的《文法簡論》(1978)等依然故我。此外,在美國任教的趙元任(1968)著有《中國話的文法》一書。
一個術語有一個術語的歷史,尤其是借源性學科術語,其歷史名稱不一而足,經(jīng)歷了相當?shù)那圻^程或“術語競爭”才塵埃落定。然而,盡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爭論雙方據(jù)理力爭,但是仍然需要依據(jù)歷史文獻厘清“文法”“語法”(以及西方grámmatikí/grammatica……grammar)的來龍去脈,以加深對這門學科的內(nèi)涵及其演變的認識。
孫良明(2005)的《中國古代語法學探究》系統(tǒng)梳理了中國古代語法學史,提供了若干塵封的資料,包括“語法”這一術語在中古文獻史上的蛛絲馬跡。
據(jù)中國古代文獻翻檢,“語法”一詞始見于漢譯佛經(jīng)。后秦弘始四年(402),漢傳佛教佛經(jīng)翻譯家鳩摩羅什(344—413,龜茲人)于長安將梵文vyākarana(音譯毗伽羅;本義是離析,轉(zhuǎn)指語言分析)漢譯為“語法”。
問曰:何等是“菩薩”句義?答曰:天竺語法,眾字和合成語。如“菩”為一字,“提”為一字,是二不合則無語。若和合名為“菩提”,秦言無上智慧。薩埵,或名眾生,或是大心。為無上智慧,故出大心名為菩薩埵;愿欲令眾生行無上道,是名菩提薩埵。(《大智度論》卷四十四,轉(zhuǎn)引自孫良明2005:151)
隋代高僧慧遠(523—592)所撰《大乘義章》,亦有類似闡述:
《大智論·句義品》:天竺語法,眾字成語,眾語成句。字句語等,增減為異。(《大乘義章》卷一,轉(zhuǎn)引自孫良明2005:152)
至唐代,僧人利用梵文知識分析佛經(jīng)文句,“語法”一詞更為常見。華嚴宗的實際創(chuàng)立者法藏大師(643—712,康居人)曰:
今尋此文及準《兜沙經(jīng)》:“此乃是所化眾生,非是能化之佛”,以此長句是西國語法,應云“教化一切種種身”等乃至“不同之眾生”為一句,“所見亦異”別為一句,義即可解。
結(jié)文可知如來神力是集眾所因。此文應在前,但為順西方語法故,在此后辨。(《華嚴經(jīng)探玄記》卷三,轉(zhuǎn)引自孫良明2005:172-173)與“天竺語法”一樣,“西國語法”“西方語法”皆指vyākarana。
唐代經(jīng)學家孔穎達(574—648)注疏《春秋左傳正義》(642),在中國本土典籍中首次使用“語法”一詞:
《左傳·昭公二十年》:“父不可棄,名不可廢。爾其勉之,相從為愈?!闭x:“勉”為努力?!盃柶涿阒保衩懔蟪鸨扔谙鄰木闼罏橛?。病差謂之愈,言其勝共死也。服虔云“相從愈于共死”,則服意“相從”,使員從其言也。語法,兩人交互乃得稱“相”,獨使員從己,語不得為“相從”也。
該“語法”不等同于“西國語法”??追f達將漢語的“字”分為“義類”(相當于實詞)和“語助”(相當于虛詞)兩大類,“語法”之“語”即語助,“語法”之“法”指用法。[1]“語助(或虛詞)之用法”正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語法的研究重點或特色。
“文法”(秦漢指法令條文)一詞,宋人始用之指“文章作法”。南宋吳子良(號荊溪,1198—1257)有札記“韓柳文法祖《史記》”。
退之《獲麟解》云:“角者,吾知其為牛;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也,惟麟也,不可知”,句法蓋祖《史記·老子傳》云:“孔子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獸,吾知其能走;魚,吾知其能游。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罾。至于龍,吾不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弊雍瘛队吸S溪記》云:“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溪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本浞ㄒ嘧妗妒酚洝の髂弦膫鳌贰拔髂弦木L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保ā肚G溪林下偶談》)
吳子良的“文法”“句法”,即指“文章作法”“造句之法”,或行文之程式。
金人王若虛(1174—1243)在《滹南遺老集》中用“文法、句法、語法”等術語。如:“丹陽洪氏注韓文有云:‘字字有法,法左氏、司馬遷也?!柚^左氏之文,固字字有法矣,司馬遷何足以當之?文法之疏,莫遷若也?!保ā段谋妗范敖翊恕郑砸鈩t屬乎我,以句法則屬乎彼?!保ā妒酚洷婊蟆肥唬耙哉Z法律之,舊說為長?!保ā墩撜Z辨惑》一)“故凡解經(jīng),其論雖高,而于文勢、語法不順者,亦未可遽從,況未高乎!”(《論語辨惑》二)雖涉及語言結(jié)構分析,但總體仍屬“文章作法”的文勢之法、造句之法、語助之法,或兼“文章作法中的句子、語助結(jié)構分析”,并無系統(tǒng)性。至清人章學誠(1738—1801),其《文史通義》“論文辨?zhèn)巍?,提及“文法千變?nèi)f化,惟其是爾”,所指仍是“文章作法”。
以上見諸中國古代佛經(jīng)和本土文獻中的“文法/語法”等皆為歷史詞語,與十九世紀出現(xiàn)的借源術語“語法/文法”(西方知識譜系中的語言學科)并無學科或?qū)W理上的傳承關系。僅僅表明,近代傳入的西方學科,其術語“語法、文法”轉(zhuǎn)用或沿襲了中國歷史文獻中的詞形(含義有所相通)。
十九世紀出現(xiàn)、二十世紀通行的“文法/語法”概念是西洋學科的舶來品,或“西學東漸”的成果,這一概念的東傳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晚期的東西方語言接觸。因此,通過歷史上的西方學者所撰漢語知識的論著,可以了解西語grammatica(拉)/grammaire(法)……grammar(英)的傳播及其漢譯軌跡。
在東西方語言文化接觸史上,最早研究漢語知識教學,為其國人提供漢語知識的是西班牙多明我會的會士(其基地在當時的菲律賓馬尼拉,到中國福建一帶傳教),即西洋漢語文法學史上的“多明我文法學派”。為學習中國語言,最早的西洋漢語文法書是高母羨(音譯柯伯,Juan Cobo,1546—1592)編撰的Arte de la Lengua China(《中國話技藝》,1592)。其后,有作者佚名的Arte de la Lengua Chio Chiu(《漳州話技藝》,成稿于1620年后)、黎玉范(音譯莫拉雷斯,Juan Bautista de Morales,1597—1664)的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官話技藝》,約1635)、徐方濟(音譯迪亞茲,Pater Francisco Diaz,1606—1646)的Arte de la Lengua Chi?-chiu(《漳州話技藝》,1641,刊于1730),以及萬濟國(音譯瓦羅,F(xiàn)ran?ois Varo,1627—1687)的Arte de la Lengua Mandarina(《官話技藝》,1682,刊于1703)。多明我學派書名中的西班牙語arte(技藝),秉承拉丁文法的傳統(tǒng)術語ars(技藝),意指語言知識研究是一項精湛的技藝,可意譯為“文法”。(李葆嘉 2008)
意大利來華傳教士衛(wèi)匡國(音譯馬爾蒂尼,Martinus Martint,1614—1661)參考徐方濟的語法書和詞典編撰的Grammatica Sinica(《中國文法》,1645),在西洋漢語文法學書名中最早使用拉丁文grammatica。而萬濟國1684年完成的拉丁文書稿Grammatica Linguae Sinensis(《中國話文法》,刊于1835),也用了grammatica。十八世紀初,旅法華人黃嘉略(Arcade Hoang,1678—1716,福建莆田人,中文名黃日升,嘉略是其教名Arcade的音譯)與法國學者合撰Grammaire Chinoise(《中語文法》,1716),書名用法文grammaire。在致法國皇室信函中,黃嘉略寫道:“遠臣日夜勤勞,以思報答。茲者修成通中語一書兼夫小錄,以佐西方志士學習中土言語、風俗、禮統(tǒng)者也?!保ㄔS明龍 2004)據(jù)此,當時中國語稱“中語”。
早期西洋漢語文法學家,雖偶有自定中文書名,但未出現(xiàn)與grammar等對譯的中文詞。直到十九世紀初,自定中文書名中始有對grammar(英)/grammática(葡)/Grammatik(德)的漢譯。
1. 言之法/言法。1811年,英國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完成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Language(刊于1815),自定中文書名《通用漢言之法》,將grammar譯為“言之法”。1814年,英國馬士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7)出版Elements of Chinese Grammar,自定《中國言法》。十九世紀初,英人稱中國語為“漢言”(與清皇室的滿語相區(qū)別)。
2. 文語凡例。1823年,馬禮遜刊行A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自定中文書名Yingguo Wenyu Fanli Zhuan(《英國文語凡例傳》)。作者將“文語凡例”定義為“字語正用之法”。
3. 文法。1829年,葡萄牙江沙維(Joaquim Afonso Gon?alves,1781—1841)出版Arte China,constante de alрhabeto e grammática,自定書名《漢字文法》。此為最早用“文法”題名的西洋漢語文法學著作。換而言之,江沙維最早用“文法”對譯grammática。
4. 話法。1857年,英國偉烈亞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在其主編的《六合叢談》上刊發(fā)“新出書籍”(第一卷第十號,第11頁),介紹了英國艾約瑟的著作:
艾約瑟先生居中國九年,于音韻之學窮流溯源,辨之綦精。凡士自各省來者,無不延接討論。以英文著一書,曰《官話活法》,俾英人效華言者知所入門。向時艾君曾撰《上海土白活法》,講論賅備。(轉(zhuǎn)引自日本《官版六合叢談》卷十)
十九世紀中期,英人用“華言”指中國語(此后“華文、華語”蓋來自此)。該文中“活法”,即今所謂“語法”。(石汝杰 1999)“活”應為“話”的形近致使誤。據(jù)此“新出書籍”,艾約瑟的名著A Grammar of the Chinese Colloquial Language,Commonly Called Mandarin Dialect,其中文書名應為《官話話法》(但艾約瑟書封上無此題簽)。馬禮遜、馬士曼的“言法”,基于文言之法,艾約瑟的“話法”則為官話之法。
5. 語法。1857年,艾約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發(fā)表《伯里尼傳》(《六合叢談》第一卷第十二號),介紹古羅馬百科全書式作家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及其《博物志》(或譯《自然史》)?!安锬嵴?,以大利(意大利——引注)北方人也?!种鴷撐姆?,言語法?!保坜D(zhuǎn)引自《近現(xiàn)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1)327]此“文法”蓋指作文之法,此“語法”蓋指語言結(jié)構之法。該“語法”雖然并非書名,但見于西洋漢語文法學家行文,可供參考。
6. 文學/話字之用法。1869年,美國高第丕(Tarleton Perry Crawford,1821—1902)和清國張儒珍(1811—1888)合著《文學書官話》(Mandarin Grammar),與grammar 對譯的是“文學”。《序》曰:
文學一書,原系講明話字之用法。西方諸國,各有此書,是文學書之由來也久矣。蓋天下之方言二千余類,字形二十余種,要之,莫不各賴其各處之文學,以推求乎話之定理,詳察乎字之定用,使之不涉于騎墻兩可也。
所謂“文學書”,即“文法書”;“文學書官話”,即“官話文法書”。至于grammar 因何譯為“文學”(相當于語文學),詳見后文第四部分。
7. 經(jīng)緯。1881年,德國甲柏連孜(G. von der Gabelentz,1840—1893)的Chinesische Grammatik自定中文書名《漢文經(jīng)緯》,以“經(jīng)緯”意譯Grammatik。“經(jīng)緯”是編織時的縱橫交錯之縷,作者以之隱喻語言結(jié)構之法。漢語“結(jié)構”,也是隱喻:“結(jié)”為線之紐,“構”為木之架。而“文”之本義“交錯畫”,“語”之本義“相交談”?!敖?jīng)緯”“結(jié)構”“文”“語”,皆有交錯之義。
以上諸中文譯語,流傳迄今的有“文法、語法”,其余皆湮沒于歷史長河之中。也許,原因就在于“文法、語法”的詞形見于中國古書,且含義有所相通。采用歷史詞形賦予新的概念,是詞語變化的正常途徑,不失為借源詞實現(xiàn)漢語化的手段。
大清同治、光緒年間(1862—1908),即十九世紀下半葉,中國人開始學習英語。1862—1864年相繼設立京師同文館、上海外國語言文字學館、廣東廣方言館。中國學者編譯或撰寫的語法書中也出現(xiàn)了英文grammar 的中文譯名。
1. 學語之法。同治十三年(1874),曹驤(1844—1923)出版《英字入門》,此蓋為中國學者編撰的第一本英語語法書。在“學語要訣”中說道:“英國學語之法,另有一書名Grammar,所以學文法(作文之法——引注)之巧妙,又語句之對合也?!辈荏J是上海人,廣方言館肄業(yè),曾任工部局任、上海道署譯官、公共租界會審公堂讞員、上海洋務局官員等。
2. 文法。光緒四年(1878),廣州人郭贊生出版《文法初階》,此為中國人編譯的第一本英語文法書,底本是《英語學校文法》(An English School Grammar),將grammar譯為“文法”。據(jù)檢索,英國艾倫(Alexander Allen)和康威爾(James Cornwell)合著的《英語學校文法:含有大量練習及詞語形成和派生的系統(tǒng)圖》(An English School Grammar:
With Very Coрious Exercises and A Systematic View of The Formation and Derivation of Words. London:Simpkin,Marshall,& Co.,1866),在當時富有影響。次年,光緒五年(1879),汪鳳藻(1851—1918)據(jù)美國喀而氏(Simon Kerl,1829—1876)《普通學校英語文法》(A Common School Grammar of the English Language,1866)編譯《英文舉隅》?!犊傉摗吩唬骸叭擞幸庀?,乃有語言,有語言,乃有文字,或以口宣,或以筆達,其用則明。文法一書,所以示語言文字之準,而此則為從事英文者示之準焉?!痹摃黧w講單詞的詞類和組合、短語和造句,以及改錯和潤飾等。汪鳳藻是江蘇元和縣(今蘇州)人,1868年被上海廣方言館英文館選送京師同文館深造。
3. 話規(guī)。光緒二十一年(1895),張德彝(1847—1918)編印《英文話規(guī)》。將grammar譯為“話規(guī)”。張德彝是遼寧鐵嶺隸軍鑲黃旗人,是中國第一所外語學校京師同文館的首批學生和晚清第一批留英學生,曾任光緒皇帝的英文教師。
4. 葛朗瑪/字式。光緒二十四年(1898),馬建忠(1845—1900)在《馬氏文通》中將法語的grammaire音譯為“葛朗瑪”,《文通·例言》:“葛朗瑪者,音原希臘,訓曰字式,猶云學文之程式也”,此解釋法語的grammaire來自希臘語,可意譯為“字式”,即“學文之程式”。
5. 文范。光緒三十四年(1908),伍光建(1866—1943)出版《英文范綱要》(Outlines of English Grammar),此為當時學部所審定英文教科書。伍光建是廣東新會人,英國格林尼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留學生。歸國后曾任南洋公學教務首任教務長。
除了“葛朗瑪”是音譯詞,“學語之法”用短語翻譯,其余都是用詞語翻譯英文grammar。“話規(guī)、字式、文范”強調(diào)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性。而“文法”有郭贊生、汪鳳藻兩位如此翻譯,預示中國學者最易接受的是襲用傳統(tǒng)詞語“文法”。
與中國學者同期,明治維新時期(1868—1912)的日本學者,多將英語grammar譯為“文法”,極個別譯為“語法”,而其書則稱“文典”。這些詞形皆出自中國古籍,即日本語向歷史漢語的借詞。所謂“文法”從原文章之法到語助用法,再轉(zhuǎn)指廣義的語言知識法則;所謂“語法”從原語助用法,轉(zhuǎn)指狹義的語言結(jié)構法則;所謂“文典”從原文籍典冊到作文典則,再轉(zhuǎn)指以文法為主、涉及相關學科知識的典范著作。
江戶時期(1603—1868)的漢文語助研究,是在元代盧以緯《語助》(初刻于1324年)的影響下開始的。大明萬歷壬辰年(1592),浙江藏書家胡文煥重刻《語助》,更名《新刻助語辭》。該書傳入日本后,寬永十八年(1641)風月宗智翻刻。天和三年(1683)梅村彌右衛(wèi)門又刻為《鰲頭助語辭》。此后,松井可樂的《助語譯辭》(1719)后附《文法要略尾語》。荻生徂徠(1666—1728)的《訓譯示蒙》(1766)提出,“文理”為字的先后放置之法;“句法”是在一句之上論巧拙。至鴻齋石川英(1833—1918)的《續(xù)文法詳論》(1884)下卷鉆研助字,遂為文法重點。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受西洋漢語文法學影響,“東洋漢語文法學”拉開帷幕,其起點即《文學書官話》(1869年刊于山東登州府)傳入東瀛。1876年5月,日本在登州府煙臺設立領事館,蓋有人見到《文學書官話》遂帶往日本。次年,即1877年,金谷昭訓點《大清文典》和大槻文彥(1847—1928)解釋《支那文典》幾乎同時出版。金谷昭《例言》(漢文)曰:
近日于坊間,得舶來本漢土文法書,其書曰《文學書官話》(Mandarin Grammar),音論、字論、句法、文法,以至話說用法、章解句析,逐一備論,無所遺。蓋彼國文法之說,實以是書為嚆矢矣。(《大清文典》,第1頁)
大槻文彥《例言》(日文)曰:
此書、原本アリ、支那ニ於イテ出板シタル者ニシテ、文學書官話ト題シ、……即支那官話ノ文法書ニシテ、高雅ノ正文ニアラズト雖、其文法ニ於イテハ、正文ト大異アルコト無ク。
原書、或洋人ノ漢文ヲ?qū)Wブ者ノ為ニ著シ、モノナラム、且、洋人ノ著述ナレバ、自,洋文ノ文法ヲ以テ分解シ、其間、牽強ニ出デタル者或アラム、然レドモ從來、漢文ノ法ヲイフ者ハ、唯其文體ヲ論ジ、或助辭虛辭ノ用法ヲ說ケルノミ。(《支那文典》)
(譯為:此書原本于支那出版,題為《文學書官話》……即支那官話文法書,非高雅之文言,但其文法與文言無大異。[2]
原書或為洋人學漢文者而著,且若為洋人著述,往往用洋文文法分析,其間或有牽強之處。但以往講漢文之法者,僅論其文體,或僅解助辭、虛辭之用法。)
二者均將grammar譯為傳統(tǒng)術語“文法”(字母+文字+詞法+句法+修辭),而題名“文典”。此后,村上秀吉所刊《支那文典》(1893),即為改編《文學書官話》的通俗教材。
1887年,岡三慶(生卒未詳)以英語語法為藍本,寫成《岡氏之支那文典》,將grammar譯為“語法”(詞法+句法)。岡三慶開篇即言:
此書ヲ作為スルノ粉本ハ、日根尾先生ノ英文典也、然レモ英ハ自ラ英語ノ語法有リ、支那ハ自ラ支那ノ語法有リ、二者大ニ同シカラズ、是故ニ其大體ノ如キハ、彼先生ノ式ニ從フモ、而モ其小體ニ至テハ、專ラ支那ノ語ニ由リ、以テ之ガ分晰闡發(fā)ヲ為シ、必モ粉本ニ拘々セザル者ハ、蓋ッハ支那ノ文典ナレバ也。(《岡氏之支那文典·編次》)
(譯為:此書之藍本,日根尾先生《英文典》也。然英語有英語之語法,支那語有支那語之語法,二者大不相同。是故大體上從日根尾先生體式,而具體內(nèi)容專講支那語,分析闡發(fā)不必拘于藍本,因此為《支那文典》也。)
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日本出版的現(xiàn)代漢語教材,如石附省吾編寫的《支那語學文法》(1896)、張廷彥(北京人,時任東京高等商業(yè)學校教師)與田中慶太郎合編的《官話文法》(1905)、石山福治編寫的《支那語文法》(1908)等,皆沿用傳統(tǒng)的“文法”一詞。
以文法為主、涉及更多相關學科知識的著作則稱“文典”,如豬狩幸之助的《漢文典》(1898)、児島獻吉郎(1866—1931)的《漢文典》(1902),広池千九郎(1866—1938)的《支那文典》(1902)。広池千九郎《支那文典》增訂本(1905)附錄有“支那文法書披閱目錄”(1906),其中用漢文寫道:
抑聞,泰西之文法,起于希臘,而在于支那古代,則未曾聞有斯學。至于李唐南北宋之交,學者漸有說焉?!恋麓〞r代,支那之文學大興,文法之書,始出于世。(《支那文典》附錄)[3]広池千九郎使用傳統(tǒng)術語“文法”,并把“文法之書出于世”和“文學大興”聯(lián)系起來。
從明治時代起,日本指稱“中國語”的傳統(tǒng)用語“唐話”逐漸消逝,在與“和語”(大和語、日語)、“洋語/洋文”(西洋語文)相對時,始稱漢語為“中國語/支那語/官話/清語”。一般而言,“漢文/正文”指古代漢語或文言,“中國語”等指現(xiàn)代漢語或官話。無論研究古今漢語,皆沿用“文法”這一術語。岡三慶參考英語語法時,將grammar譯為“語法”。
《文學官話書》稱“文法”為“文學”,広池千九郎亦有:“支那之文學大興,文法之書始出于世”之論。此“文學”(與現(xiàn)通行“文學作品”含義不同),蓋來自英語philology或德語Philologie(<法語/拉丁語philologie<古希臘語philologia)。公元前三世紀古希臘出現(xiàn)的“語文學”(或文獻學),在古代歐洲素稱“學科之王”。1777年,德國沃爾夫 (F. A. Wolf,1759—1824)到哥廷根大學申請攻讀“古典學”,學校為此新設該專業(yè)并借用Philologie命名。古典學與傳統(tǒng)語文學學科有別,但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必須首先掌握古希臘語文知識及校勘、考證等方法。
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的日本“文典學”,源于金谷昭訓點的《大清文典》和大槻文彥解釋的《支那文典》。此類著作大體可分三種模式。第一種是西方晚近語法(字法+ 句法)模式,代表作是岡三慶的《岡氏之支那文典》(1887)。第二種是語法與小學結(jié)合(字法+句法+小學知識)模式,代表作是豬狩幸之助的《漢文典》(1898)。第三種是西方傳統(tǒng)文法(語音+詞法+句法+章法+修辭等)模式。代表作是児島獻吉郎的《漢文典》(1902)、《續(xù)漢文典》(1903)。這兩部書包括:文字典(文字、音韻、訓詁)、文辭典(詞法)、文章典(文章作法、體裁、用字、造句)、修辭典(文品、文病、字句法、篇章法)。[4]
日本“文典學”,尤其是第三種模式對當時的中國學界產(chǎn)生了明顯影響。一方面,豬狩幸之助的《漢文典》,王克昌譯為《教科適用漢文典》(1902刊);児島獻吉郎的《漢文典》,丁永鑄譯為《國文典》(1905刊)。來裕恂的《漢文典》(1906),文字典包括字由、字統(tǒng)、字品三卷;文章典包括文法、文訣、文體、文論四卷。另一方面,出版了林傳甲(1877—1922)《中國文學史》(1904,刊于1910)、劉師培(1884—1919)《中國文學教科書》(1906,包括小學、字類、句法、章法、篇法、古今文體、文選)這樣的著作。林氏底稿是光緒三十年(1904)在京師大學堂所編講義,刊本內(nèi)容則包括文字、音韻、訓詁、修辭、群經(jīng)文體、諸史文體、諸子文體等。其間,林氏光緒三十一年(1905)曾赴日考察,書稿修改中參考了日本著作。所引児島獻吉郎《漢文典》的內(nèi)容集中在文法、修辭、文章學等幾篇。(李無未,張品格 2022)167-168此外,林氏表明,仿笹川種郎《支那歷朝文學史》(1898)之意成書,并指出“其源亦出歐美”,蓋即philology。此類“文學史/文學”,實為“中國古典學史/ 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
西方傳統(tǒng)語文學、文法學本來就兼收并蓄。古希臘狄奧尼修斯(Dionysius Thrax,約前170—前90)將“文法”定義為“有關詩人和文學家使用語言的實際知識”,包括語音韻律、解釋詞語、講解熟語、探討詞源、歸納類比規(guī)則和評價文學作品六大部分。由此可見,無論“漢文典”(第二、第三種模式)或此類“文學史”,皆傳承西方語文學、文法學之精神。要之,當時日本,“文法”與“語法”不盡相同,而“文典”更近似于語文知識大全。
雖然編譯英文語法書的郭贊生(1878)、汪鳳藻(1879)曾用“文法”翻譯grammar,然而二十世紀初中國學人在漢語著作中使用的術語“文法”卻始于留學東洋的學人。
光緒二十八年(1902),來裕恂(1873—1962)入日本弘文書院,批日本文典“非徒淺近,抑多訛舛”,歸國后撰《漢文典》(1906),文字典第三卷字品,講解詞類;文章典第一卷文法,講解詞法(語助法、形容法、分析法、增改法等)、句法(關系、格調(diào)、節(jié)次等)、章法和篇法。光緒三十一年(1905),章士釗(1881—1973)入東京正則學校進修英語。從“英文文法之精嚴”中受到啟發(fā),在實業(yè)女校用英文文法知識給12名湖南籍留日女生講解《古文詞類纂》,因病住院期間把講稿整理為《初等國文典》(商務印書館改名《中等國文典》,1907),書中稱grammar為“文法”。光緒三十四年(1908),劉金第[5]撰《文法會通》,次年列入“中學師范國文參考書”印行,蓋為中國學者出版的第一本題名“文法”的漢語著作。
1918年,曾多次寓居日本的孫中山(1866—1925),在《孫文學說——行易知難(心理建設)》第三章中亦寄厚望于“文法”。
所望吾國好學深思之士,廣搜各國最近文法之書,擇取精義,為一中國文法,以演明今日通用之言語,而改良之也。夫有文法以規(guī)正言語,使全國習為普通知識,則由言語以知文法,由文法而進窺古人之文章,則升堂入室,有如反掌,而言文一致亦可由此而恢復也。(孫中山1985)183
民國以來,以“文法”題名的教材和論著多達30余種:王夢曾《中華中學文法要略》(1913)、吳明浩《中學文法要略》(1917)、李直《語體文法》(1920)、陳浚介《白話文文法綱要》(1920)、王應偉《實用國語文法》(1920)、劉復《中國文法通論》(1920)、胡適《國語文法概論》(1921)、許地山《國語文法大綱》(1921)、陳承澤《國文法草創(chuàng)》(1922)、金兆梓《國文法之研究》(1922)、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1924)、易作霖《國語文法四講》(1924)、王力《中國古文法》(1927)、鄒熾昌《國語文法概要》(1928)、黃潔如《文法與作文》(1930)、劉復《中國文法講話》(1932)、黎錦熙《比較文法》(1933)、趙祖康《國語文法》(1933)、王力《中國文法學初探》(1936)、楊伯峻《中國文法語文通解》(1936)、王龍祖《中國文法研究》(1937)、譚正璧《國語文法與國文文法》(1938)、何容《中國文法論》(1942)、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1942,1944)、陳望道編《中國文法革新論叢》(1943)、廖庶謙《口語文法》(1946)、趙景深《中國文法講話》(1946)、曹伯韓《國語文法》(1947)、孫怒潮等《國文法表解》(1947)、黎明《國語文法》(1947)、曹樸《中國文法初階》(1948)等。
另據(jù)所見,中國學者最早用“語法”指grammar,蓋為1909—1912年在日本帝國大學專攻語學的胡以魯(1888—1917),所撰《國語學草創(chuàng)》(1913)最早建構了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體系。
吾國無語法書,有之,惟馬建忠氏之《文通》,然說明古文,且一以拉丁文法為原則,非今語法,尤非純粹吾國語法也。謹案:語法書宜分音聲、詞品、詞句三篇,而各宜為固有之說明,不必懸印度日爾曼語法之一格而強我以從也。(胡以魯1913/1923)102
次年,胡以魯在《論譯名》(1914)中主張,既不一概排斥日本新詞,又不宜襲用那些“不合吾國語法者”。而最早以“語法”題名論著的是楊樹達(1885—1956)的《中國語法綱要》(1920)、孫俍工(1894—1962)的《中國語法講義》(1921)。楊樹達在1905—1911年留學日本,就讀于京都第三高等學校。在此期間,他參考日語和英語語法撰寫中國語法書。同是湖南人的孫俍工,1916—1920年在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習,可能受到楊樹達的影響。這兩本書都是講授白話文語法的,故不宜用“文法”[楊樹達(1930)另有《高等國文法》,講文言語法]。他們所用術語“語法”,既非來自鳩摩羅什的譯介(402),亦非援引孔穎達的義疏(642),似乎與艾約瑟的簡介(1857)也無緣,更有可能直接來自當時的日文術語。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以“語法”題名的論著僅數(shù)種:王力的《中國現(xiàn)代語法》(1943)、《中國語法理論》(1944)、《中國語法綱要》(1946)和高名凱的《漢語語法論》(1948)等。究其原因,蓋來自教育部審定教材楊樹達《中國語法綱要》的影響。 1920—1927年,楊樹達曾任教育部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辭典編輯、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國文系教授、教育部主編審員,以及清華大學國文系和歷史系教授,享有盛名。王力于1926年入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研究生論文是《中國古文法》(1927),自然了解楊樹達的研究??梢钥闯?,楊樹達、王力研究文言用“文法”,研究白話文則用“語法”。
現(xiàn)代中國學科譜系中的“文法/語法”源自西方學術譜系,因此有必要追溯該術語及其概念在西方學術史上的變遷。作為語言研究的核心概念,該術語來源如下:英語grammar<中古英語gramere<古法語gramaire<拉丁語grammatica<希臘語grámmatikí。德語Grammatik、葡萄牙語grammática、西班牙語gramática。而希臘語的grámmatikí(γραμματικ?)“文法/讀寫知識”<grámmatik?s“精通讀寫知識的”<grámma“字母”<gram“繪畫、書寫”。由此可見,語言知識的研究基于文字運用,書面文獻才是最初的研究對象。換言之,無文字語言不可能自發(fā)出現(xiàn)語言知識研究,除非掌握語言知識的學者去記錄和分析這種語言現(xiàn)象。史實表明,對“文法”的理解要早于“語法”。正是為了文從字順,才促使古人關注讀寫知識,文法才脫胎而出。
古希臘最早的文法學專著,是狄奧尼修斯的Téchnē Grámmatiké,如據(jù)grámmatikí的當時義,應譯為《讀寫技藝》;如據(jù)grámmatikí的后起義,可譯為《文法技藝》。狄奧尼修斯開篇(§1 Περ? Γραμματικ?)寫道:
Grammatik ist die auf Erfahrung beruhende Kenntnis des üblichen Sprachgebrauchs der Dichter und Prosaschriftsteller. Sie besteht aus sechs Teilen. Erstens:Geübtes Vorlesen unter Beachtung der Prosodie(Betonung,Behauchung,Silbenquantit?t);zweitens:Auslegung der vorkommenden dichterischen Wendungen;drittens:gel?ufige Erkl?rung der seltenen W?rter und der Geschichten;viertens:Auffinden der Grundbedeutungen(Etymologien) der W?rter;fünftens:Darlegung der Regelm??igkeiten(Analogien);sechstens:Beurteilung der Dichtungen —dies ist von allem das Sch?nste in dieser Lehre.(Kürschner 1996)178-179
[譯為:文法是詩人和散文家通常使用的經(jīng)驗性知識。它由六部分組成。第一,練習大聲朗讀,注意韻律(重讀、送氣、音節(jié)的數(shù)量);第二,詩意表達解讀;第三,冷僻詞和典故的一般解說;第四,探索詞的本義(詞源);第五,揭示規(guī)則(類比);第六,詩歌評議——這是教學中的精微之處。]
其中除了“類比規(guī)則”研究形態(tài)范疇,其余的都不在二十世紀的grammar范圍之內(nèi)。然而,這就是grammar的原型。據(jù)流傳下來的文本,共有20節(jié),可分為六部分。第一部分“概論”:1. 論讀寫(文法)。第二部分“閱讀”:2. 朗讀;3. 韻律;4. 要點(閱讀中的結(jié)束點、中間點、分點)。第三部分“詩歌”:5. 狂詩。第四部分“字母和音節(jié)”:6. 元素(即字母表);7. 音節(jié)(輔音、元音組合);8. 長音節(jié);9. 短音節(jié);10. 中音節(jié)。第五部分“詞句”:11. 單詞(單詞是構造句子的最小構件;句子是單詞的組合,傳達一個自足的思想;句子有八種構件或詞類)。第六部分“八種詞類及其形態(tài)變化”:12. 名詞,五種變化:性、類(原初、派生)、形(單純、復合、分解)、數(shù)、格;13. 動詞,八種變化:語氣、語態(tài)(主動、被動、中動)、類、形、數(shù)、人稱、時態(tài)、變位;14. 變位;15. 分詞;16. 冠詞;17. 代詞;18. 介詞;19. 副詞;20. 連詞。
約350年,羅馬帝國的多納圖斯(Aelius Donatus,320—380)完成拉丁語《讀寫技藝》(Ars Grammatica)三卷:第一卷討論語音、字母、拼音;第二卷討論詞類;第三卷討論語法正誤、詩學及比喻。該書為拉丁文法研究提供了模塊,直到中世紀后期才被正字法、韻律學、詞源學、句法學四模塊取代。約四世紀后期,東羅馬帝國的狄俄墨德斯(Diomedes Grammaticus,生卒年不詳)撰寫拉丁語《文法技藝》(Ars Grammatica)三冊:第一冊討論詞類、格系統(tǒng)和動詞系統(tǒng);第二冊討論字母、音節(jié)、正誤和文體;第三冊討論詩學、重音、作詩法及詩選。六世紀早期,東羅馬帝國的普里西安(Priscian,512—560)完成皇皇巨著《文法原理》(Institutiones Grammaticae,525)。全書共十八卷。卷一討論語音、字母;卷二討論音節(jié)、詞素;卷三討論比較級、最高級、縮小級;卷四討論分詞;卷五討論性、數(shù)、形(簡單或復合)、格;卷六討論主格與屬格;卷七討論主格、屬格、與格、賓格、離格、呼格單復數(shù)的第一到第五格的變格法;卷八討論動詞的時態(tài)、語態(tài)、類、形、人稱、數(shù);卷九和卷十討論過去完成時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變位法;卷十一討論分詞的性、時態(tài)、格、數(shù)、形;卷十二討論代詞、人稱代詞、一般代詞;卷十三討論代詞的變格;卷十四討論介詞;卷十五討論副詞、感嘆詞;卷十六討論連詞;卷十七和卷十八討論結(jié)構,包括名詞和動詞結(jié)構、特定詞和代詞結(jié)構、動詞順序、陳述、命令、祈愿、虛擬語氣及被動語態(tài)等?!段姆ㄔ怼房蓺w納為三大部分:卷一、卷二討論語音和詞素;卷三到卷十六討論詞類及其形態(tài)變化,最后兩卷討論句子結(jié)構。該書在西歐沿用數(shù)百年,迄今尚存一千多份抄本,最古老的可追溯到九世紀。1481年,西班牙薩拉曼卡大學教授內(nèi)布利哈(Antonio de Nebrija,1441—1522)出版《拉丁文入門》(Introductiones Latinae),包括韻律、正字、詞源(詞類)、句法、修辭和詞表六部分。該書即為多明我漢語文法學的藍本。
四世紀到十四世紀后期以前,grammatica主要指“拉丁文的語法或規(guī)則”,其含義限制為“對語言規(guī)則和用法的系統(tǒng)說明”出現(xiàn)于此后。文藝復興后期,阿爾諾(Antoine Arnauld,1612—1694)和朗斯洛(Claude Lancelot,1615-1695)出版《普遍唯理語法》(Grammaire générale et raisonnée,1660)。第一部分討論語音和文字。第二部分討論詞義的各種形式及其所據(jù)原理和法則,對詞類及其形態(tài)范疇展開分析,以說明普遍唯理性。僅最后一節(jié)“論句法或詞的組合”,討論詞法形態(tài)的一致關系和詞語之間的支配關系,以及句法構造的兼用、省略、重復、倒置方法。此后,英國學者亨利(John Henley,1692—1756)編有《通曉多種語言的語言學家,或現(xiàn)存重要語言的普遍語法》(The Comрleat Linguist,or an Universal Grammar of the Considerable Tongues in Being,1719—1721),德國學者坎茲(Israel Gottlieb Canz,1690—1753)刊行《普遍語法教程》(Grammatic? universalis tenuia rudimenta,1737),法國學者博澤(Nicolas Beauzée,1717—1789)刊行《普遍語法,即語言必要元素的合理闡述,以作為研究所有語言的基礎》(Grammaire générale,ou Exрosition raisonnée des éléments nécessaires du langage,рour servir de fondement à l'étude de toutes les langues,1767),諸如此類。這些學者所用術語grammaire générale/universal grammar/grammatic? universalis,已相當于“普通語言學”。
直到十九世紀,Grammatik/grammar仍保有“廣義語法學”或“語言學”之義,所謂“比較語法”即“比較語言學”(也稱“比較語文學”)。德國學者施萊歇爾(August Schleicher, 1821—1868)的《印度日耳曼語諸語比較語法綱要》(Comрendium der vergleichenden Grammatik der indogermanischen Sрrachen,1861—1862),英國學者本多爾(Herbert Bendall)將該書節(jié)譯為《印歐語比較語法綱要,尤其是梵語、希臘語和拉丁語》(A Comрendium of the Comрarative Grammar of the Indo-Euroрean,Sanskrit,Greek,and Latin Languages,1874)。德國學者布魯格曼(Karl Brugmann,1849—1919)和德爾布呂克(Berthold Delbrück, 1842—1922)所著《印度日耳曼語言比較語法概要》(Grundri? der vergleichenden Grammatik der indogermanischen Sрrachen,1886,1889,1890,1893),賴特(J. Wright)等將該書譯為《印歐語系比較語法原理》(Elements of the Comрarative Grammar of the Indo-Euroрean Languages,1888,1891,1892,1895)。
英國學者的文法研究起步較晚。大約790年,阿爾昆(Alcuin of York,735—804)撰寫拉丁文的《文法技藝》(Ars Grammatica),第一卷講解多納圖斯的《讀寫技藝》,其他三卷是正字、修辭和方言。1755年,著名學者約翰遜(Samuel Johnson,1709—1784)在《英語詞典》(A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的“英語語法”(A Grammar of the English Tongue)一節(jié)開篇提出:
Grammar,which is the art of using words properly,comprises four parts;Orthography,Etymology,Syntax,and Prosody.(Johnson 1755)42
(譯為:語法是正確運用詞語的技藝,包括正字法、詞源、句法和韻律四個部分。)
1891年,斯威特(Henry Sweet,1845—1912)的《新英語語法:邏輯和歷史》(A New English Grammar:Logical and Historical)把正字、詞源、韻律剝離出去,包括語音(Phonology)、詞法(Accidence)和句法(Syntax)三部分,已接近后世的所謂“語法”,故題名“新語法”。十九世紀末,納斯菲爾德(John Collinson Nesfield,1836—1919)的《英語文法:過去和現(xiàn)在》(English Grammar:Past and Present,1898)分為三卷:第一卷介紹現(xiàn)代英語語法,討論現(xiàn)代英語的詞法和句子分析;第二卷介紹慣用語和結(jié)構,討論各種詞類的習慣用法;第三卷介紹歷史英語:構詞和詞源,討論歷史英語中的各種外源詞、語音和象征、拼法和重音、構詞法、復合詞,以及來自條頓語、羅馬語和希臘語的前綴和后綴、歷史英語中的格里姆和維爾納定律。納斯菲爾德認為,韻律、修辭格、同義詞等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語法,應作為外圍主題放在附錄中。該《英語文法》內(nèi)容龐雜,歷史語法的篇幅相當于其他兩部分的總和。
行文至此,不由得發(fā)問——何處方能覓得grammar從多模塊“文法”[正字+正音+詞源(形態(tài))+句法+韻律+修辭等]轉(zhuǎn)變?yōu)殡p模塊“語法”(詞法+句法)的肇始之作呢?我們將目光轉(zhuǎn)向十九世紀美國的英語教學語法研究。
1795年,美國學者默里(Lindley Murray,1745—1826)刊行《英語文法:適用于不同等級的學習者》(The English Grammar,Adaрted to the Different Classes of Learners,引文引自1848年版本)。正文第一頁定義為:
English Grammar is the art of speaking and writing the English language with propriety. It is divided into four parts,viz.Orthograрhy,Etymology,Syntax,andProsody. This division may be rendered more intelligible to the student,by observing,in other words,that Grammar treats,first,of the form and sound of the letters,the combination of letters into syllables,and syllables into words;secondly,of the different sorts of words,their various modifications,and their derivation;
thirdly,of the union and right order of words in the formation of a sentence;andlastly,of the just pronunciation,and poetical construction of sentences.( Murray 1848)7
(譯為:英語文法是使英語的說和寫如何得體之技藝。它分為四部分,即正字、詞源、句法和韻律。通過觀察,該劃分可使學生更易理解。換而言之,文法討論這些內(nèi)容:首先,字母的形體和發(fā)音,字母組成音節(jié),音節(jié)組成詞;其次,不同種類的詞和各種變體,及其派生詞;再次,詞在句子構成中的結(jié)合與正確順序;最后,關于恰當?shù)陌l(fā)音和句子的詩意構造。)
該書分為四部分,仍然沿襲的是約翰遜四分模式。
1847年,美國語法學家克拉克(Stephen Watkins Clark,1810—1901)刊行《實用語法:詞、短語、句按職分類》(A Practical Grammar:In which Words,Phrases,and Sentences are Classified According to Their Offices),首創(chuàng)句子結(jié)構圖解法,1847—1877 年間共出版 63 個英文版本,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的英語教學界影響極大。該書分為四部分:語言(總論)、詞源(詞類)、句法、韻律(詩學),仍是簡化了的多模塊組合。
1850年,美國學者福勒(William Chauncey Fowler,1793—1881)刊行《英語文法:英語的成分和形式》(English Grammar,the English Language in Its Elements and Forms)。福勒認為:
§236. Grammar...as ascience,is a system of principles common to all languages. These principles relate to Articulate Sounds;to Letters;to Syllables;to Words;to Sentences. Grammar,as anart,is a system of roles for the practical application of these principles to language. These principles are deduced from the analysis of language,and are applied in its synthesis.
§237. ...In the study of English Grammar,the end aimed at is,I. An acquaintance with those facts and principles which pertain to the science;II. A familiarity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those principles to practice.( Fowler 1850)231-232
(譯為:§236. 文法……作為一門科學,為所有語言共有的原則體系。這些原則與清晰表達的語音有關,涉及字母、音節(jié)、詞語、句子。作為一門技藝,文法是將這些原則實際運用于語言的角色系統(tǒng)。這些原則是從語言分析中推導出來的,并應用于其整體。
§237. ……學習英語文法的目的在于:1. 掌握這些屬于科學的事實和原則;2. 熟悉這些原則在實踐中的運用。)
根據(jù)以上論述,福勒對“文法”的主要內(nèi)容(語音、詞語、句子)已有明確認識(與1891年斯威特主張的語音、詞法和句法三部分相似)。但實際上,該書包括八個部分:英語的歷史要素、語音要素、正字法、詞源形式、邏輯形式、句法形式、修辭形式、詩歌形式,體例上更像傳統(tǒng)拉丁文法模式(語音+正字+詞源+句法+修辭+詩歌)。
而在此前,即1848年,美國波斯頓菲利普文法學院院長格林尼(Samuel S. Greene,1810—1883)刊行的《英語結(jié)構論集,或句子及其組成部分的分析和分類》(A Treatise onthe Structure of the English Language;Or the Analysis and Classification of Sentences and Their Comрonent Parts)已面貌一新。格林尼在該書中兩次提到English grammar的教學內(nèi)容。
English Grammar teaches the principles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These principles refer to the formation of words or the formation of sentence. The first department embraces orthography and etymology,— the second,syntax and prosody. Note. Prosody relates to the formation of sentences into verse. Orthography treats of letters and their various combinations. Etymology treats of the different classes of words and their various modifications. Syntax treats of the construction of sentences. Prosody treats of the laws of versification.(Greene 1848)203
(譯為:英語語法講授的是英語的原則。這些原則是指詞的構成或句子的構成。第一個部門包括正字法和詞源,第二個部門是句法和韻律。說明:韻律涉及使一般句子形成詩句。正字法討論字母的各種組合。詞源學討論不同類別的詞及其形態(tài)變化。句法討論句子的結(jié)構。韻律還討論作詩的法則。)
根據(jù)以上論述,格林尼提出了兩個部門(正字法和詞源、句法和韻律),但實際上,該書包括五章:第一類成分(主、謂等句子基本成分及詞類);第二類成分(短語);第三類成分(從屬子句);并列分句;句子的各種性能。正如書名“句子及其組成部分的分析和分類”所示,格林尼的研究內(nèi)容已相當于二十世紀通行的“語法”,而把傳統(tǒng)文法內(nèi)容,正字、詞源、詩學等列入附錄簡介。因此,可以斷言——在十九世紀中期,狹義的grammar或雙模塊語法已經(jīng)形成,盡管還殘留文法的胎記。
綜上,從古希臘(Dionysius Thrax 約公元前90)到十九世紀末(Greene 1848),在兩千年的漫長時期中,grámmatikí/grammatica/grammaire/Grammatik/grammar的通行含義是:
文法(語言構造和使用之法)=語音文字(字母、正字法、詞素、構詞)+詞源(本義、詞類、形態(tài)變化)+句法(短語、句子、結(jié)構類型、語氣種類、語態(tài))+用法(措辭、修辭、詩學、作品評論)。
盡管西方歷史上的不同學者,對其實際研究的內(nèi)容有所側(cè)重或取舍,但多模塊(6—4模塊)的grámmatikí/grammatica...grammar 無疑囊括了近世“語言學”的大體內(nèi)容。
千里來龍,結(jié)穴于此。通過翻閱一系列古書,爬羅剔抉于漫漶的字里行間,可以歸納幾點,以供學界參考。
(一) 中國古代文獻顯示,有譯經(jīng)翻譯梵語之“語法”(鳩摩羅什402),有義疏說解語助之“語法”(孔穎達 642),有文章作法之“文法”(吳子良1257),或兼“文章作法中的句子、語助結(jié)構分析”之“句法、語法”(王若虛1243),皆非學科術語“文法/語法”的直接來源。
(二) 在西洋漢語知識研究中,西方學者十九世紀用“言法、文法、話法、語法”等術語對譯grammar等。十九世紀晚期,中國學者用“文法、話規(guī)、字式、文范”等術語對譯grammar。
(三) 在東洋漢語知識研究中,日本學者十九世紀晚期用“文法、語法”對譯grammar。一般而言,“文法”用于多模塊研究;“語法”同于雙模塊研究。所謂“文典”,典型著作則指以文法為主、涉及更多相關學科知識的著作。這些詞形皆見于中國古書,但已賦予新學科的價值。
(四) 二十世紀初,中國留日學者把“文法、語法”引進漢語知識研究,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漢語語法書絕大多數(shù)冠名“文法”(盡管已經(jīng)并非多模塊),極少數(shù)題名“語法”。有學者已注意,研究文言可用“文法”,研究白話文宜用“語法”。
(五) 追根溯源,盡管歷史上的西方學者,各自實際研究內(nèi)容有所側(cè)重,但從前二世紀到十九世紀,多模塊的grámmatikí/grammatica……grammar幾乎囊括了近世語言學各部門。十九世紀中期,在美國學者的英語教學語法中出現(xiàn)了雙模塊的grammar,此后逐步通行開來。
(六) 多模塊“文法”比雙模塊“語法”豐富得多。反之,雙模塊“語法”比多模塊“文法”專門化。歷史如斯說,隨著其分支逐一離去,概念母體內(nèi)僅存“詞法+句法”。
綜上,每個核心術語都是一部學術史,研究者要有世界眼光、歷史意識,重建歷史語境,基于原著解讀,才能厘清來龍去脈?!拔姆ā焙汀罢Z法”之爭,表面上是“文”和“語”之辨,實質(zhì)上涉及研究模塊的多少。指稱多模塊(正字/語音+詞源/詞類+句法+韻律等)研究,宜用“文法”;指稱雙模塊(詞法+句法)研究,宜用“語法”。
注 釋
[1] 孫良明(2005)183提出,似可肯定是孔氏引自佛典指稱梵語vyākarana之語法,義同grammar,指語言的結(jié)構方式。不贊成鄭奠(1956)《漢語詞匯史筆記》的觀點,孔氏所用“語法”是指“文理、語脈”等。細思之,孔疏中“語法”僅此一例,故不可能有意識引自佛典,更可能是臨時用詞。又,此例主要解說:兩人交互乃得稱“相”,故也并非指一般的“文理、語脈”。
[2] 此句話以往所見漢譯:“雖然是支那官話語法書,非高雅之文言,但其語法與文言無大區(qū)別?!保ㄅu德次1989/1993)38此處引用,據(jù)大槻文彥原文重譯,以免誤認為大槻文彥所用術語是“語法”。各節(jié)日文及其中文翻譯,請王彤博士審校。
[3] 岡三慶《岡氏之支那文典·編次》(用日文書寫)、広池千九郎《支那文典·附錄》(用漢文書寫),皆李無未教授惠賜,專致謝忱。沒有原著,也就無法判斷這些著作中的術語究竟是“語法”還是“文法”。
[4] 這方面的最新成果,詳見李無未、張品格(2022)《日本“漢文典”與早期“中國文學史”編撰模式》。拙文引述時,措辭有所變化。
[5] 劉金第(1878—1952)字東侯,山東濰縣人。光緒二十九年中舉人第七名,候選直隸州州同加二級。光緒三十一年(1905)參加同盟會,與山東籍留日學生交往。創(chuàng)辦“智群學社”“智群小學”傳播新文化、普及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