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許友
馮良小說《西南邊》是第十二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獲獎作品,作為一部少數民族題材長篇新作,該作一經問世就引起評論界關注。在已有評論中,兩種似乎相反的聲音值得注意:一種視其為“一部厚重的彝族現代史詩”①王春林.彝人“現代史”——論馮良長篇小說《西南邊》[J].揚子江評論,2019,(3):78.,因為它“在民族碰撞與交融的過程中透視表現彝人現代歷史命運變遷”②王春林.彝人“現代史”——論馮良長篇小說《西南邊》:82.;另一種則批評它“既要通過‘歷史’結構出長篇小說‘史詩性’的宏大意義,又試圖‘發(fā)覆’大歷史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兩者之間形成了難以調和的矛盾”③李哲.“邊地”歷史書寫中的“自我”想象及其限度——以馮良《西南邊》為例[J].民族文學研究,2021,(1):31.。不難看出,后者是在前者基礎上更加深刻和敏銳的洞察,因為前者只關注到《西南邊》表現宏大意義的一面,而忽視了其“發(fā)覆日常生活”的另一面。不過,這兩種意見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比較單純地根據現實主義文學標準來理解或要求這部作品。依此標準,小說中很多日常生活描摹就容易被視為缺乏內在深度和意義的“自我”想象,它干擾、削弱了作品對現實歷史主題的表現。在筆者看來,恰恰有必要重審上述批評所包含的兩個層面問題: 其一,作品所呈現的日常生活只是瑣碎無聊的想象,以至于不值一寫? 其二,這些日常生活描寫真的與作品的歷史主題缺乏關聯,甚至形成難以調和的矛盾?本文認為答案總體上都是否定的。事實上,《西南邊》是一部內涵相當復雜的作品,不能以單純的現實主義標準加以衡量。作者嘗試在現實歷史意識的基礎上調取浪漫主義、新歷史小說以及尋根文學的思想質素,并對其進行變造或整合,從而組成以現實主義為基調的三重變奏。這些變奏性旋律主要就體現在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之中,它們或許在某種程度上弱化了作品的“史詩”品格,但也使作品的思想旨趣在多個維度呈現出新意。
說《西南邊》具有現實主義底色,不僅因為它的內容完全寫實,也不僅因為它在政治的層面上以從民改平叛到改革開放的一系列歷史事件為線性時間坐標,表面上呼應了進化論的歷史觀,還因為它確有一個建構性的歷史主題,即彝漢交融。小說大體呈現了20 世紀40 至80 年代四川涼山地區(qū)彝漢關系從對立、碰撞走向互動、融合的過程。小說中參差錯落的故事或多或少都與該主題有關,但直接承載該主題的恰恰是屬于日常生活領域的婚戀故事。它以夏覺仁和曲尼阿果這兩個人物為中心,相關情節(jié)線索在整部小說中最為突出。以日常婚戀故事承載歷史主題的根本依據在于自然愛欲具有政治性的功能。人類共同體的內在和諧需要落實在人的自然本性之中,并通過個體生命之間的互動來完成,而作為對美之渴望的愛欲是人的自然本性中最能達成個體生命相互吸引的沖動,“是通過激情所能到達的一種人類社會性的完滿”①布魯姆.愛的設計——盧梭與浪漫派[M].胡辛凱,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7:11.。
通過跨民族婚戀故事表現彝漢關系主題在已有的彝族小說中十分罕見,因此,客觀上說,馮良開拓了一片新的文學表現空間。但更重要的是,《西南邊》中愛欲與時代、傳統(tǒng)之間的關聯形式有別于以往彝族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愛欲的自然性即便是劇情的緣起,即便被描繪得強烈而動人,但從來不會成為對抗意識形態(tài)的根本力量,因為愛欲本身被賦予了或鮮明或抽象的歷史和階級屬性,進而,愛情的成就總是取決于愛欲附著其上的時代集體觀念,也就是說,戲劇矛盾的關鍵部分始終建構在由不同社會存在決定的不同社會意識之間,而不是在自然愛欲與社會意識之間。唯其如此,歷史意識的歷史批判才能夠成立。例如阿蕾的很多短篇小說,抒寫彝族傳統(tǒng)禮法強加給彝族女性的生命壓抑,在揭露落后傳統(tǒng)的同時,呼喚的是現代愛情觀念和婚姻制度。在馬德清的長篇小說《厚墻裂痕》中,黑彝頭人施拉與奴隸阿娓的愛情以悲劇收場,原因是施拉不可能克服自己的階級本性,而白彝阿且與阿卓的愛情能夠經受考驗并圓滿實現,是因為他們向往平等,沒有階級觀念的束縛?!段髂线叀分械那楦袛⑹聞t不同,小說中愛欲關系演化經歷的初定、沉淪、升華三個階段,雖然約略對應民主改革、階級斗爭擴大化和市場經濟沖擊三個時期,但后者主要作為彝漢關系的歷史背景,其中的時代話語不構成愛欲演化的決定因素。表面上矛盾沖突既在不同的社會意識之間,也在自然愛欲與社會意識之間,但前者被證明只是虛晃的招數,沒有真正展開,后者才是作者施展手腳的場域,并且最終是自然愛欲通過自我超越影響了社會意識(民族隔閡觀念),而非社會意識壓制了自然愛欲。正是在這里,《西南邊》完成了現實主義的第一重變奏。這一變奏具有浪漫主義的質感,因為小說所表現的自然愛欲不能被約簡為一般情欲,而是隱隱之中與更高的靈魂部分相關,只有這樣的自然愛欲才可能在危機的洗禮中升華,這樣的自然愛欲所對應的生活日常即便瑣碎亦是詩意的瑣碎。
小說開頭數章的時空場景是20 世紀50 年代涼山民改時期的平叛剿匪戰(zhàn)事。平叛戰(zhàn)事看起來緊張激烈,但作者不經意間透露,實際上我方勝券在握,沒有什么懸念。所以,在木略勸降事件發(fā)生之前,它只是敘事的背景而非前臺。前臺上演的是一場看似“狗血”的多角戀愛劇,人物關系幾分神似金庸小說《天龍八部》:出身上海資產階級家庭的漢族軍醫(yī)夏覺仁對美麗嬌羞又高傲倔強的黑彝姑娘曲尼阿果一見鐘情,遂借軍醫(yī)身份的便利當起了不討好的護花使者——不討好是因為那時曲尼阿果心里裝著她的表哥古侯烏牛。與此同時,爽利潑辣的白彝姑娘沙馬依葛又對夏覺仁窮追不舍。當然并不真的“狗血”,而是為了表現夏覺仁和曲尼阿果愛欲關系的初定階段。馮良筆底有春風,將愛欲互動刻畫得活靈活現、意趣橫生,對少女阿果“害羞”的描摹尤為動人,如寫她不要夏覺仁給她挑腳板上的刺,只因夏覺仁是男軍醫(yī),“這位猶疑不定,點頭,搖頭,淚光盈盈,臉面茸茸,上翹的下巴頦掬著的小肉坑,圓潤、柔弱”。②馮良.西南邊[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文中所引該作品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正是這嬌羞的神態(tài)令夏覺仁“眼迷心蒙”,一見傾心。阿果的性情還具有豐富微妙的矛盾統(tǒng)一性:她高傲冷峭,“說話不看人,鼻子高翹,傲兮兮”;卻又敏感純真,夏覺仁扶她騎馬時不小心摔倒蹭破皮,她“哭得止不住,兩只手從里到外橫揩著眼淚,臉都花了”,夏覺仁以為她在擔心自己,其實她大概只是見不得別人受傷。
上述內容讀來恍惚間有脫離時代之感,細讀之下則不然。其一,平叛戰(zhàn)事中的戀愛故事關聯著彝漢關系主題,并非純然脫離時代的小歷史。夏覺仁追求阿果的過程曲折不順不僅僅因為阿果太慢熱或心有所屬,小說同時突出了輿論壓力,首先便是彝漢不通婚的彝族傳統(tǒng)觀念。精通世故的鍋莊娃子木略和漢人俘虜俞昌富都鄭重其事地告誡夏覺仁:“我們彝人是不和外人開親的……大家不分里外,亂開親,成啥規(guī)矩!”“她家媽寧肯拉上她去跳河上吊,也不會把她嫁給你。她家的骨頭硬呢,黑彝……有那么多漢姑娘,干啥喜歡彝姑娘!”事后證明,他們不完全是危言聳聽。其二,平叛戰(zhàn)事雖僅充作背景,但并非與戀情無關。平叛是民改運動的一部分,而民改運動意味著人民政治倫理在彝區(qū)的強勢進入。這不僅造成彝族社會本身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深刻影響了彝漢關系。假如沒有民改,夏覺仁與曲尼阿果的跨民族婚戀無疑更難以想象。面對木略和俞昌富的告誡,夏覺仁也相信自己可以依靠“和舊勢力斗爭”的“勇氣”:“什么不和漢人開親、娃娃親,一概視為封建陋俗,打定主意要把曲尼阿果帶動起來勇敢地加以破壞”。從中可見革命的政治話語對時代青年夏覺仁想象空間的界定。
盡管如此,這里敘事的側重點不在于寫時代變革和政治話語如何幫助夏覺仁破除彝人傳統(tǒng)觀念,讓曲尼家人接受他這個漢女婿。換言之,夏覺仁心中的新觀念與彝漢不通婚這種“封建陋俗”并沒有真正形成交鋒。了解了后情再回看此處,才明白所謂“和舊勢力斗爭”云云不過是馮良一貫的輕幽默。夏覺仁自己都不會料到他的勇氣只來自對阿果的愛欲,因為他完全是靠著軟磨硬泡,“跑去給阿果家當娃子,夜里睡柴火堆,白天放羊放豬,兜里揣幾個烤洋芋,蕎粑粑都吃不上”,如此吃盡苦頭,才生生把阿果的家人給感化了。這一情節(jié)所傳達的思想是: 社會意識的轉變并不全賴宏觀時勢的變遷,人性和人情的底層邏輯永遠是有效的力量,在具體的人生處境中,其作用可能比伴隨宏觀時勢的話語觀念更加真切。
婚戀線索最大的轉折是,癡情如段譽,在婚后依舊“愛老婆愛得神魂顛倒”的夏覺仁和沙馬依葛這個“壞女人”出軌。從情節(jié)發(fā)展的角度說,出軌事件是一個高潮,但就愛欲關系的邏輯而言,出軌事件無疑是低谷。追溯其有些撲朔迷離的前因后果將有助于理解這部小說的關鍵內涵。夏覺仁為何出軌,已有論者注意且說法不一。有的認為:“在夏覺仁自己的本心,他的出軌,也是為了愛妻曲尼阿果”。①王春林.彝人“現代史”——論馮良長篇小說《西南邊》:82.也就是說,夏覺仁是在利用沙馬依葛的權力給阿果續(xù)假。有夏覺仁自己的心里話為證: “他的犧牲很大,包括和沙馬依葛的茍且,完全不是為了享樂。這是根生在他心底的想法,雖然愧疚,無以面對阿果。”還有的說:“對夏覺仁來說,阿果是他靈的向往,沙馬依葛是他欲的承載;阿果代表了他出世的追求,沙馬依葛則意味著現世的幸?!雹谠丽?愛的分析——讀馮良的《西南邊》[J].當代作家評論,2018,(5):95 -96.,“沙馬依葛牢牢占據了他的身體領域,那是位于精神一極的阿果進不去的疆域”③岳雯.愛的分析——讀馮良的《西南邊》:98.。以上兩種說法即便不是全無道理,也都未能點出要害。為阿果續(xù)假之說顯然不合情理。作者把出軌與續(xù)假相關聯雖然有突顯情感故事的時代背景之意,但主要是為了表明夏覺仁自己也不清楚或不愿面對出軌的潛意識真相,他堅信自己是愛阿果的,所以需要一個表面的理性解釋來自我暗示。阿果之于夏覺仁也絕非只是靈的對象而無欲的承載,他們的愛情作為一種自然愛欲關系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精神一極。
情感線的這一變故其實是多方埋了伏筆的。首先,民改平叛時期,沙馬依葛對夏覺仁的追求并非沒有觸動夏覺仁心底的波瀾,只不過這層波瀾被仙女般的阿果強大的吸引力掩蓋了?!芭既?,沙馬依葛的形象會岔進來,打亂他專一的情思。奇怪,只要沙馬依葛的大臉盤和杏子般的眼睛一出現,他再要想念曲尼阿果,就要費點神”。有了這一層鋪墊,“再續(xù)前緣”就不顯得突兀。這是出自愛欲本身的原因,愛欲的自然性使愛欲天生帶有不穩(wěn)定和不確定性。第二處伏筆出現在夏覺仁對阿侯沙則家人做派的聯想那里:“他們這種植根于血液里的頑固、傲慢剎那間刺痛了夏覺仁,曲尼阿果神情、言語、舉手投足間也全是這一套”。夏覺仁從阿侯沙則家人的傲慢聯想到阿果的傲慢。阿果當然不會不關心自己娘家人,但是不夠在意他?!跋挠X仁覺得自己的性情像狗,記吃不記打,主人家拿根骨頭,哪怕光禿禿的,在他面前稍一晃悠,又能把他哄馴服”。夏覺仁與阿果的愛欲關系一直不對等,仿佛夏覺仁一直充當愛人者,而阿果永遠是高不可及的被愛者。“他愛老婆愛得神魂顛倒,老婆呢,未必”。正如阿蘭·布魯姆所言: “每一個愛人者都要求被愛作為回報,只有通過愛的回報他才能占有被愛者。”①布魯姆,雅法.莎士比亞的政治[M].潘望,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45.如果缺乏回報,最先承受不住的就是愛人者的自尊。不難推想,沙馬依葛的第三者介入正好補償了夏覺仁這種被愛的自尊需求。同時要注意,夏覺仁的怨恨暗示他與阿果之間不對等愛欲關系的形成不完全由于愛欲的自然偶然性。阿果不夠愛夏覺仁的一個重要原因其實是阿果對漢人有一種傳統(tǒng)的偏見,阿果的社會意識干擾了她的自然愛欲。作者多次交代過阿果的這種偏見,如阿果第一次和夏覺仁打交道時罵他的話就是“爛漢人”,古侯烏牛曾勸她為方便起見取個漢名,她堅決不干?;楹笙挠X仁對她奉若至寶,她卻“與俞秀只說死后絕對不和夏家那些漢人埋在一起”。但問題往往是相互的,夏覺仁的問題在于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阿果的另一種傳統(tǒng)意識,即對本族同胞的手足相惜之情?!笆谒劾镏皇且粋€又傻又臟的山里人,不足掛齒。除了曲尼阿果,還有他的家人,他并不覺得和彝人有什么瓜葛,人家提到他時,總強調他是彝胞的女婿,真讓他奇怪,好像這么一來,他得特別對彝人友好”。此時的夏覺仁尚未真正融入阿果的精神世界,他的浪漫之眼還是目光狹隘的,他的愛欲想象只擴展到了阿果的家人,而不能完全愛阿果之所愛。兩方面的病灶不斷累積,愛欲關系必定向下行。變故的導火線是“新叛”事件中夏覺仁三次“背信棄義”的表現:沒有料理阿果二姐的后事,沒有為阿果父親奔喪以及告發(fā)石哈。這三次表現顯然被阿果認作夏覺仁“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明證,直接導致她對夏覺仁的情感疏離。盡管所謂“背信棄義”不無內情,但在阿果心中,夏覺仁和寧愿放棄政治前途也要為舅舅奔喪的表哥比起來,簡直差得太遠。
婚戀線索后半程的情節(jié)是愛欲關系經歷沉淪洗禮后的回升。按照彝人傳統(tǒng)觀念,夏覺仁的行為是對阿果整個家族的羞辱,阿果的彝人性格又如此鮮明,她會如何對待背叛過她的夏覺仁? 出乎讀者和小說中很多人物意料的是,阿果頂住家族壓力,選擇了回歸家庭。阿果的本意是為擔負家庭責任,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屬于她的社會責任。如夏覺仁所言,阿果“保有了他們的家庭,甚至從經濟上,維系著包括他的親人在內的人際關系,最主要的是兩個孩子值得依賴的母親”。阿果的行為選擇表明她“接受了人的不完美,同時實現了自己的成長”②岳雯.愛的分析——讀馮良的《西南邊》:99 -100.。這是內在靈魂層面的成長,其中包含對民族傳統(tǒng)偏見的克服。盡管與夏覺仁關系的回暖要緩慢和困難得多,但成熟了的阿果畢竟沒有將愛欲之路堵死,至少是重新接受了夏覺仁的仰望。最后一章寫夏覺仁留在烏爾山上,指導彝族護林員種植草藥增加收入,給阿果母親、石哈以及其他彝胞看病,這些內容看似無關緊要,其實正是為了表示夏覺仁的浪漫之眼終于睜開,看到了更高更遠的所在,開始升華到了精神的視域。因此,小說最后以夫妻之間投桃報李收尾是合乎愛欲邏輯的,同時也象征性地證實了彝漢交融的曲折道路和可期前景。
《西南邊》現實主義的第二重變奏體現在對新歷史小說寫法的借鑒和調整上,在作品中主要對應與木略和沙馬依葛相關的故事。新歷史小說興起于20世紀80 年代后期和90 年代,其直接理論淵源是格林·布拉特等人的新歷史主義批評(亦稱為文化詩學),同時也與解構主義一脈的西方哲學和文論思潮有內在關系。這一創(chuàng)作思潮在中國文壇掀起的塵煙已漸漸遠去,學界的評價也基本蓋棺論定,概而言之,一方面肯定它對傳統(tǒng)歷史小說中那些空洞失真的宏大敘事的大膽反叛,另一方面否定其游戲歷史、滑向歷史虛無主義的傾向。應該說這種評價是客觀公允的,問題在于“后新歷史”的小說道路應該怎么走,是否有可能在新歷史小說與其解構的“前文本”之間尋求一種敘事策略的中間道路,既化解“控構現實主義”的沉疴,又避免新歷史主義的虛無化陷阱?筆者認為,《西南邊》邊地書寫的意義之一就是在這方面作了一次有益嘗試。
就所反映的社會歷史而言,《西南邊》與以往多部彝族長篇小說皆有重合之處。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尤其是第二部《早來的春天》)和《破曉的山野》、阿涼子者的《血染的索瑪花》以及馬德清的《厚墻裂痕》等都描寫了解放初期涼山彝族的民改和建政,也涉及民族團結的話題。這幾部長篇都屬于比較典型的傳統(tǒng)革命歷史小說,突出當時政治話語主導的宏大敘事,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西南邊》的“前文本”。那么,《西南邊》是如何以新歷史小說的手法反諷和解構此類宏大敘事呢? 作者采用的策略主要有三:披露正史“內情”,英雄人物“非英雄化”以及政治話語工具化。
木略勸降事件是一個典型例子,同時涉及上述三種策略。這原本是一個有宏大意義的平叛故事,但作者通過披露“內情”的手法將大寫歷史小寫化了。木略本是吉黑家的奴隸娃子,他的發(fā)跡就始于此事件。事情的關鍵點是木略利用政治語匯的模糊性達成了自己的私人目的。吉黑哈則被鼓動參與作亂只是一時糊涂,且他主動捉拿了叛亂主謀馬海雙布,原本有可能被定性為“起義”,但木略給吉黑哈則下套,騙他向解放軍承認自己是“投降”,從而暗中操控了事件的性質。吉黑哈則后半生的好日子就此斷送,木略則被組織安排赴全國各地作宣講,一舉成為“砸碎萬惡的奴隸制枷鎖的英雄”,不僅新娶了媳婦,還從此當上了官。
開場戲中一個描寫戀愛互動的細節(jié)也值得注意:曲尼阿果因為腳受傷無法上馬,夏覺仁“爬跪在地”充當上馬石。此情此景激起了暗戀夏覺仁的沙馬依葛的憤怒,她斥責阿果: “關鍵是你的舊思想根本沒得到改造,你們黑彝家的、奴隸主家的本性還在作怪,你以為自己還是主子家的小姐,夏軍醫(yī)是你家的娃子啊!”夏覺仁甘當上馬石確實暗示他與阿果的愛欲關系不對等,但夏覺仁是追求者,所以這里的不對等出于自然,根本不能以等級和權力關系來衡量。顯然,彝區(qū)民主改革中“平等”的政治話語成了沙馬依葛發(fā)泄嫉妒的幌子。小說中描寫沙馬依葛、木略以及俞秀拿政策語言作矛作盾的例子還有不少,既為表現人物的狡猾或機智,也暗中揭示了當時宏大話語的空洞能指。
再如,那時的政治話語很快促成木略和俞秀、沙馬依葛和吳升的婚姻,他們的婚事還成了359 團宣傳“民族團結的盛事”,夏覺仁遭遇的卻是“不許和民族同志談情說愛”的命令以及“違反民族政策,和彝姑娘勾搭”的指責。如此雙標并非由于夏覺仁的階級出身,因為吳升的出身和夏覺仁類似,而是由于那兩對都是直奔主題,幾乎沒有“談情說愛”的過程。“談情說愛”違反“命令”,一旦結婚卻很符合政策,需要鼓勵,哪怕動機可疑。木略和俞秀的結婚動機就很可疑,木略娶俞秀是因為嫌棄吉黑家配給他的又老又丑的烏孜,俞秀選擇同樣又老又丑的木略則是為了給自己找依靠,無非利益交換而已。這又是通過內情的披露反諷那時的政治話語只在意表面結果,而忽視過程和動機。
新歷史小說的另一大特點是欲望化敘事,常常將權欲、性欲、物欲等當作恒常人性的本質,如劉震云的《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對權力斗爭的暴力美學展示,陳忠實的《白鹿原》中以田小娥為中心的情欲大戲,蘇童的《米》和余華《活著》中分別對生存欲望的積極面相和消極面相的歷史化演繹等等。此類欲望敘事的意圖往往與挑戰(zhàn)、顛覆當時的宏大話語相關?!段髂线叀穼δ韭院蜕绸R依葛這兩個人物的塑造同樣側重于他們的欲望化表演,尤其是在權欲方面。木略與沙馬依葛之間的戲主要是他們?yōu)榱烁髯缘氖送鞠嗷ダ糜直舜怂阌嫛δ韭缘目坍嬘葹樯钊??!靶屡选笔录校x者很容易以為石哈之事的責任在夏覺仁,因為是夏覺仁向木略“告發(fā)”了石哈假裝帶隊追捕黑彝奴隸主的把戲,但起關鍵作用的其實是木略。夏覺仁只是希望引起木略對曲尼拉博的同情,不是真想告發(fā)石哈。他沒料到木略會拿石哈這個和“新叛”沒有直接關系的彝人娃子開刀。木略這么做固然是惱恨石哈的欺騙,但更主要的是急于找個替罪羊好向上表功。他要向王副政委表明自己沒有“陷在要命的民族感情里”,沒有“消極抗命”,因為他害怕自己與“新叛”起因的關聯——曲尼阿呷是他派盤加護送的——暴露出來。這種沒有當小偷卻自認作賊的微妙心理,想必是紅衛(wèi)兵批斗給他留下的后遺癥。為了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風浪中保住官位,他必須繃緊神經,緊跟時勢,絕不心慈手軟。沙馬依葛也是一個官迷。木略當縣長后,她經常巴結木略一家。紅衛(wèi)兵鬧事時,她卻投靠紅衛(wèi)兵小藍為批斗木略添油加醋,不料小藍是個冒充高干女兒的假紅衛(wèi)兵,她借機撈取政治資本的企圖落了空。但她并不就此偃旗息鼓,“新叛”事件中,是她向木略舉報阿果回娘家奔喪,為了重新巴結木略,不惜給木略擦洗灌了豬屎的鞋子。再后來,她靠著和王副政委的曖昧關系終于正式步入仕途。
但是,與新歷史小說慣常的無底線解構以及將人物欲望表現得非常極端乃至畸形不同,《西南邊》對當時的政治話語的解構屬于有限度、有節(jié)制的“弱解構”,其欲望化敘事亦不超出普通人的行為邏輯,相對于新歷史小說反而顯得非典型。整部小說沒有激烈的愛恨情仇,也沒有高蹈的憤世嫉俗,而是凡事皆有波瀾,又終歸波瀾不驚?!叭踅鈽嫛钡捏w現如童年的木略當奴隸娃子受苦受難并非虛假,盡管他有時能夠機智地暗中收拾主子。勸降事件中木略雖動了手腳,但有功勞也是事實。馮良讓我們瞥見了真實歷史進程的復雜性,避免了對歷史的簡單化認識,沒有將政治變革本身(如彝區(qū)民改)的歷史意義虛無化、荒誕化。木略和俞秀雖然似乎只是結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但兩口子能同享福亦能共患難,日子過得有煙火氣,比起阿果和夏覺仁飄在云端的愛情,倒有幾分實在感。馮良沒有把對他們婚姻動機的揭露無限制地上升到對民族團結政策的否定和批判。欲望化敘事的非典型則體現在: 木略和沙馬依葛固然貪戀官位,但沒有明顯瀆職行徑,相反,在工作上都還算盡職盡責,尤其是沙馬依葛,做事干練果斷、處變不驚。她當公安局副局長,為了不錯過時機,僅帶著忠誠度尚存疑的幾幾嫫和一個沒多少經驗的年輕干部,就敢進山抓捕逃匿數十年的悍匪馬布爾子,并且成功擊斃了他。她和王副政委雖有些許曖昧,但二人并無越界之實,很難說王副政委提拔她全是因為被她色誘。在情欲方面,沙馬依葛利用俞秀對阿果的嫉妒心理攛掇俞秀一起煽風點火,試圖迫使阿果和夏覺仁離婚,但未達目的便也不了了之。
更重要的是,馮良不像很多新歷史小說作家那樣將復雜多重的人性約簡為人性中的低級欲望——這是他們把歷史進程等同于欲望表演過程的根源。馮良對人性的理解要深刻得多,她不對筆下人物作生硬的非善即惡的道德判斷,但看似超然、平和的敘述中亦能見出具體行為的品質差別。所以,出軌之后的沙馬依葛在阿果面前是自慚形穢的,夏覺仁的怯懦與古侯烏牛的勇氣在阿果眼中形成了鮮明反差,夏覺仁一家的淡泊名利與木略、沙馬依葛的貪戀權位也構成對比。
《西南邊》的弱解構策略和非典型的欲望化敘事看似中庸,其實恰恰能夠同時在歷史和人性兩個層面保有回旋和探索的空間:就歷史層面而言,既延續(xù)了新歷史主義對宏大話語的深刻反思,又在現實主義的本位上堅持了歷史邏輯的嚴肅性; 就人性層面而言,既對歷史洪流中普通人的真實境遇和生存選擇給予同情理解,又不遮蔽或抹平這些選擇所伴隨的靈魂品質的高低差異。
《西南邊》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表現也與新歷史小說有相通之處。新歷史小說的一個重要貢獻就是善于“將古今傷痛揉為一體,在歷史簡單化的循環(huán)之中,人們可以發(fā)現當代中國所經歷的難以解脫的災難和傷痛”①史鳴威.1990 年代“新歷史主義”小說論[J].百家評論,2020,(5):33.。對歷史創(chuàng)傷的表現是反思宏大話語的題中之義,《西南邊》中紅衛(wèi)兵對錢書記的批斗,曲尼阿呷和曲尼拉博的死和石哈的受迫害,游泳比賽事件中的溺亡事故,以及涼山彝族社會在自由市場經濟沖擊下暴露出的深重危機等皆屬此類。不過,有時為了刻意體現面對歷史的平和態(tài)度和敘事策略的中間性,《西南邊》的一些情節(jié)設計也存在令人遺憾之處,如曲尼阿呷的死是與造反派有關聯的,她是被造反派驅趕才不得不離開妹妹家,但直接的死因卻是回家路上遭遇山洪,實屬偶然;游泳比賽事件中溺亡事故的直接原因也是意外。新歷史小說放大歷史偶然性通常有兩種意圖,一是拆解歷史的理性邏輯,二是表達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的生存感覺?!段髂线叀分信既恍怨P法的使用大抵符合后者,但無形中削弱了創(chuàng)傷書寫的力度和歷史反思的深度。
此外,《西南邊》敘事立場的中間性決定了整部作品溫和、含蓄的基調,一如小說封面配圖上土地的顏色——用的是介于明亮和灰白之間的赭色。在審美效果上它沒有現實主義“史詩”的波瀾壯闊,也不可能如新歷史小說那般傳奇魅惑,卻也別有一番景致,如飛鳥隱沒晚山,喧鬧復歸寧靜。
《西南邊》現實主義的第三重變奏是民族文化“尋根”意識的融入。我們知道,尋根小說亦興起于20 世紀80 年代,而且一開始便與少數民族文學相關。1983 年,達斡爾族作家李陀在寫給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的信中稱贊烏熱爾圖創(chuàng)作出了“地地道道的鄂溫克族文學”①李陀,烏熱爾圖.創(chuàng)作通信[J].人民文學,1984,(3):121.,并說自己“多年來遠離故鄉(xiāng),遠離達斡爾族的民族生活……很想有機會回老家去看看,去‘尋根’……去體驗達斡爾文化給我的激動”②李陀,烏熱爾圖.創(chuàng)作通信:124.。這被廣泛認為是“尋根”文學概念出現的重要標志。尋根小說作為一種處于“中心”地位的創(chuàng)作潮流,在韓少功的《爸爸爸》、阿城的《棋王》、王安憶的《小鮑莊》、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等一批公認的代表作品問世之后逐漸為新歷史主義思潮所取代,但并沒有真的在實踐上歸于沉寂。沉寂的主要是基于文化啟蒙和救世旨歸的尋根寫作,這種尋根將目光投向地理和族群意義上的邊緣,試圖尋找在邊緣地帶以“非規(guī)范”形式保存的文化傳統(tǒng)。少數民族文學的“尋根”其實一直在延續(xù)并在本世紀初漸成勃興之勢,盡管“尋根”這一說法不再流行。其旨趣更多地體現在少數民族作家對自身族性文化的認同重構方面。無論是其源還是其流,尋根文學都是以文學的名義尋民族文化之根,都需要回答諸如民族文化的“根”是什么,是否可能尋得,是否需要取舍,如何取舍,如何處理傳統(tǒng)與現代的二難,如何面對后殖民主義批評的質疑等一系列問題。20 世紀80 年代尋根文學思潮的沒落,主要原因就是未能很好地回答這些問題,而對于方興未艾的少數民族“尋根”文學而言,這些問題依然隱含在認同重構的邏輯之中。以彝族文學為例,傳統(tǒng)與現代的“二難情結”在納張元、羅慶春、英布草心等彝族當代知名作家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體現。他們感嘆、惋惜民族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日益式微,試圖重新皈依和張揚本民族文化的內在精神,但對現代文明及其價值觀的接受又是這種皈依的前提。相比之下,《西南邊》中的民族文化“尋根”之路沒有表現出強烈的焦慮和困惑感,甚至表面上有些淺顯和散淡,但其中或許包含了回應上述問題的新的可能性。
尋根作家通?!皩γ耧L、民俗、野史、逸聞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與興趣”③劉忠.尋根文學的精神譜系與現代視野[J].河北學刊,2006,(3):135.?!段髂线叀穼σ妥逦幕臅鴮懸灿蓄愃浦帲徊贿^更側重在民俗和民風方面。小說行文中間雜著大量有關彝族服飾打扮、禮俗、日常飲食乃至自然風物等民俗物象的生動描繪,諸如少女的瓦蓋、美麗的百褶裙,男子不可觸碰的天菩薩、多用途的披風察爾瓦; 畢摩唱的送魂指路經,給阿果作的招魂法事; 窮人吃的烤洋芋、蕎粑粑,烏孜釀的桃子酒;百色的索瑪花,清香的桃花,飛舞的群蜂,種類繁多的草藥、野菌等等。這些內容構成了作品日常生活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是對彝族民風的刻畫?!兑湍餄h老子》中有一篇散文《害羞的民族》,把彝人的氣質特點歸結為“害羞”二字,這種氣質在《西南邊》女主人公之一的曲尼阿果身上得到了更為細膩、豐滿的詮釋。除此之外,《西南邊》表現的彝人群體性格還有好勇、抱團、重情義等等,如馬海雙布、阿侯沙則、馬布爾子都好勇斗狠,石哈、古侯烏牛等皆重情義,“新叛”事件中黑彝家支不惜燒掉房子,集體逃亡,則是抱團的典型體現。對彝族民俗民風的描繪或作為情節(jié)橋段之間的過渡銜接,或融入主要情節(jié)設計和人物塑造之中,如同澆灑在一盤大菜中的豐富佐料,使整部小說充滿民族鄉(xiāng)土風情。
在一篇簡短的創(chuàng)作談中,馮良曾自述: “《西南邊》于作者我,是一部自我親近的作品”④馮良.創(chuàng)作談——自我親近[EB/OL].http: //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0929/c404032 -28749102.html,2016 -09-29/2022 -05 -01.。這是創(chuàng)作動機的直白,某種意義上也是文化尋根意識的自白。如果把她的散文集《彝娘漢老子》和《西南邊》放在一起讀,我們不難感受到《西南邊》或隱或顯地融入了她個人的文化記憶和情感經驗。作為一種多少帶有女性氣質的創(chuàng)作動機,“自我親近”與一般尋根作家的“文化宏愿”有所不同,后者如韓少功曾說的:“‘尋根’……是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①韓少功.文學的“根”[C]//謝尚發(fā).尋根文學研究資料.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8:78.問題的關鍵在于,在文化拯救意向的導引下,一般尋根文學往往試圖將某種抽象的超越理性、世俗的神秘精神內核認作民族文化的不變之“根”,以此實現民族文化的復魅,而《西南邊》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書寫方式則表明,馮良不再抱持啟蒙或救世的文化想象和情結,無論這種拯救的對象是整體意念還是少數民族自身。根據學界對尋根文學的復盤和追問,那種尋求絕對特異且一成不變的文化之“根”的思路恰恰是可疑的,也不可能真正達成,因為它不符合文化的歷史邏輯,從而必然陷入啟蒙與反啟蒙、反抗與獻媚之類動機與效果的悖論。誠如論者所言: “面對祖先和歷史,尋根作家表現出的類似宗教祭祀般的虔誠行為,以及再造一個有關民族文化的烏托邦沖動……注定是一場凌虛高蹈的話語狂歡,任何回到文化原初形態(tài)的構想都不能不是歷史神話的一個蒼涼手勢?!雹趧⒅?尋根文學的精神譜系與現代視野:136.
《西南邊》所呈現的彝族民俗民風本質上是歷史性的。這種歷史性與民族文化“如何置身于政治制度、經濟體系的龐大運轉系統(tǒng)”③南帆.“尋根”文學的理論后綴[J].文藝爭鳴,2014,(11):18.有關,同時也“顯現于各種對話制造的周邊關系”④南帆.“尋根”文學的理論后綴:18.中??狙笥蠛褪w粑粑所昭示的不是恒常的飲食習慣,而是當時貧窮和貧窮背后的社會經濟制度。外出求學的古侯烏牛穿起了西裝,還給自己取了漢名,這當然是“對話”的結果?!拔母铩逼陂g畢摩受到批斗,偷偷作法事都“被鬼欺”,而病人家屬請畢摩作了法事之后也開始懂得再請醫(yī)生來治療??梢娒耖g信仰是被裹挾在社會演化的激流中的。至于更深一層的民族群體性格,馮良也不再像寫《彝娘漢老子》時那樣將其歸結為似乎在彝人中絕對普遍的“害羞”,如在時代弄潮兒沙馬依葛身上就完全不見曲尼阿果式的“害羞”。至于抱團、好勇斗狠,顯然也與特定時代背景下的彝漢關系狀況以及彝族家支倫理制度有內在關聯。
進一步說,任何習傳的文化傳統(tǒng)正是因為具有歷史性才有可能接受批判性的檢驗和反思,才有可能向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和更新。真正有意義的文學“尋根”本身就應該是一個進行批判性反思并將反思成果加以審美化展現的過程。如果說《西南邊》的彝族文化書寫正是這種類型,那么馮良所尋到的有意義的文化之“根”到底是什么呢? 筆者以為恰恰是現世或甚至是俗世層面的人倫溫情,包含友情、親情乃至同胞之情。《西南邊》實際上是一部溫情脈脈的小說,對彝族民俗民風的描寫也往往圍繞溫情、表現溫情。舉例言之,小說中有一段對畢摩招魂的描述:“他見過那樣的場景,當時畢摩在為一個生病昏迷的孩子招魂。羊皮紙上寫滿了招魂的經文,內容并不特別,甚至家常,‘回來吧,回來,你家媽在陽光暖和的南坡上、在煮得有雞肉燉得有豬肉的火塘邊、在結了果子的桃樹櫻桃樹下等著你盼著你’,婉轉,頓挫,余音裊然,他聽著當即淚下?!睂Υ祟愑嘘P彝族民間信仰的內容,馮良的寫法既不同于《歡笑的金沙江》等早期彝族長篇那樣站在科學主義的立場上簡單批判其為“干迷信”,也不像英布草心的《虛野》那樣以文化主義的目光渲染其中神秘、靈性的詩意,而是幾乎純然地將其當作俗世親情的動人表達。其他表現人倫溫情的情節(jié)亦俯拾皆是: 寫親情如阿果因為親人的離世而“魂飄三處”,古侯烏牛寧可自毀“前程”也要為舅舅奔喪,曲尼阿呷把妹妹妹夫的兒女視如己出,被木略拋棄的烏孜愿意和俞秀以姐妹相稱,還送來自己釀的桃子酒; 表現友情如石哈假裝追捕曲尼拉博,阿果則一直掛念石哈平反之事,還有那個被管制的畢摩因為曲尼拉博生前對自己有恩,“死也要給他指路回祖靈地”;寫同胞之情則如阿果和彝族基干隊員同情因叛亂被擊斃的對手,幫助其家屬打點后事。此外,小說對彝人俗世溫情的強調與對彝族傳統(tǒng)社會倫理的批判性反思并行不悖。如作者顯然反對彝族傳統(tǒng)中父母對子女的生殺予奪之權; 家支倫理也被一分為二地看待,對“新叛”事件中那種盲目的跟隨以及“老輩子”對家庭生活的干預,作者是不認同的,但她也肯定家支在彝區(qū)強制戒毒活動中起到的作用。在很多尋根作家那里,復魅和脫俗是為了抵抗現代工具理性,《西南邊》則提示我們,能夠抵抗工具理性,克服自我與他者間自然對立的恰恰是經過道德理性反思的俗世溫情。
小說中俗世溫情的表達是與彝漢交融的現實主題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對馮良來說,“自我親近”并不單純是重新確認民族文化身份的過程。馮良本人是彝漢“混血”,在散文《彝娘漢老子》中,她對自己曾經的身份焦慮有過述說。該文最后一句話(同時也是同名文集的最后一句)就是:“所以說呢,當彝族還是漢族,這是個問題!”①馮良.彝娘漢老子[M].成都:天地出版社,2005:207.此問題看來在《西南邊》中得到了某種解決。我們注意到,與馮良以往的作品不同,《西南邊》長江文藝版封底的作者簡介中沒有出現“彝族”這一身份標識,取而代之的是“四川涼山人”。這多半不是編輯的疏忽,其中透露的意味當然并非放棄彝族身份,而是從彝族人到涼山人的轉換或升華。它似乎暗示“自我親近”的背后仍然有著某種宏大的現實關懷,其旨趣超越了彝族文化本位,指向的是彝漢交融。這一宏大關懷顯然不能單靠浪漫之愛所構建的連接來實現。《西南邊》的文化溫情主義某種意義上是浪漫之愛的自然延伸,一種從愛情直到同胞之情的跨民族的人倫溫情體系由此得以建構。民族交融的推進除了要平等對話之外,更需要彼此親近,情意相通,兩個民族之間“文化公約數”的重要性由此突顯出來。對人倫溫情的格外珍視恰恰起到了“文化公約數”的作用,因為它既被審美地表現為彝族文化的一種精神特質,同時也是漢族文化的悠久傳統(tǒng),甚至還具有人類文化的普世性。溫情的本質無非同情的想象,所以在小說中,人倫溫情為彝人和漢人的相互接近提供了彼此想象的基礎,如上文所引對畢摩招魂的描述是借漢人夏覺仁的視角來寫的,民族文化的區(qū)隔在一句“當即淚下”中瞬間消弭。在“游泳比賽”善后事宜的處理中,阿果力排眾議,同意溺死的漢族知青葉童和為救他而犧牲的古侯烏牛一起作烈士,理由也是人倫溫情共通的想象: “阿果表妹說,……他家爸爸媽媽更造孽,多標致的一個兒子化入空氣影影都不見了,他們想要兒子是烈士就由著他們吧”。作者還有意識地把友情描寫放在彝族人物和漢族人物之間,如俞秀與阿果,夏覺仁與木略,雖然存在“朋友間的毒”,但沒有哪一次毒到了底,更多時候是相互關照,彼此諒解。
將彝族文化和彝漢交融之“根”體認為俗世溫情的傾向還有助于回應后殖民批評的審視。后殖民批評對尋根文學的質疑要點在于,尋根寫作在客觀效果(而非主觀動機)上存在以民族“奇觀”向他者獻媚從而陷入霸權話語規(guī)訓的嫌疑。首先需要澄清的是,不應將獨特民族風情的展現簡單理解為獻媚。任何文化之間要溝通和靠近,都需要展示不同于他者、具有吸引力的文化審美景觀。獻媚的實質是對本民族文化進行刻意的神秘化加工以迎合他者目光,進而“充當其認可與評判的坐標”②劉忠.尋根文學的精神譜系與現代視野:135.,在這種情況下,“奇觀”展示者真正認同的只是霸權話語未經批判性檢驗的文化價值觀。俗世人倫溫情顯然不屬于此類價值觀范疇。其次,后殖民批評的主要關切點在于不同民族之間甚至是東西方之間的文化對抗關系,但相對忽視了不同文化之間彼此參照、相互啟發(fā)的重要性。而且,這種理論視角不能完全挪用于認識和處理統(tǒng)一國家內部的民族關系問題。對于后者而言,既要保持不同民族文化的差異性和多樣性,鼓勵和發(fā)展民族個性,同時更應注重挖掘和發(fā)揚不同民族文化之間在基本價值觀層面的相通性。由是觀之,《西南邊》的邊地書寫對俗世人倫溫情的審美表現無疑具有深遠的歷史和現實意義。
最后說說《西南邊》的語言。從《西藏物語》到《秦娥》再到《西南邊》,馮良駕馭長篇小說語言的能力以可見的速度增長,逐漸達到了教科書級的老到?!段髂线叀凡灰源箝_大合、跌宕起伏的傳奇情節(jié)取勝,而多少帶有“散文化小說”的色彩,其美學效果一定程度上倚仗了語言的精致和傳神。馮良自己在一篇訪談中也曾自信地說: “如果說我有哪一點故意要‘炫’的話,我會炫小說的語言,語調和節(jié)奏都會注意,雖然川音感十足,但我們四川人可以讀出聲來,如果愿意的話。后一句話特指《西南邊》?!雹賲窃?,馮良.多元文化碰撞、為涼山人塑像——對話《西南邊》[J].當代文壇,2017,(1):89.音調節(jié)奏與方言俚語的巧妙搭配確實是《西南邊》語言上的一大特點。無論是人物語言還是敘述語言,無論是描寫景色還是刻畫人物,滿是“川音沙沙、彝音混成”(皮皮評語)的邊地韻味,加上富有女性氣質的幽默、靈動和柔軟,產生了一種通俗與雅致并存的形式美感。
總之,《西南邊》是一部具有內在思想深度和審美氣質的佳作,不僅在語言上代表了四川彝族長篇小說的發(fā)展成就,更重要的是它在持守現實主義本位的同時將浪漫主義、新歷史小說和尋根小說等文學思潮的精華融匯于一爐,創(chuàng)造性地將日常生活敘事與嚴肅歷史主題以牽絲掛藤的方式巧妙勾連在一起,既在寫實維度上破解了僵化的傳統(tǒng)現實主義寫法模式,又有效克服了新歷史小說和尋根文學等的既有困境。這是《西南邊》邊地書寫的要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