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瑜 陸 赟
(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廣西 桂林,541004 )
新時期以降,當代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敘事幾經轉捩,形成尋找、消解、重構等多種探索視角。賈平凹小說常通過世俗化的知識分子形象展開現(xiàn)代想象和文化反思,關注其生存困境與精神歸依。知識分子適時調整啟蒙角色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要求,指向文化變革與轉型。知識分子世俗化書寫是賈平凹對生活整體感知的結果,與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形成復雜含混的語義場。在新時期文學視野中探析賈平凹小說知識分子的世俗處境、身份堅守和主體重構等問題,可以探知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對知識分子生存追問的內涵價值,以及與時代、社會和文化對話對當下的影響,更好地審視知識分子重構的人文理想等。
《廢都》的出版是20世紀末影響廣泛的文學事件,學界對它的重釋仍在進行,說明它不僅投合了當時的社會心理,而且具有超前的多義性。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社會文化大轉型,政治、經濟和文化三者的同質關系被打破,知識分子作為思想、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的參與構建者,產生了“闡釋中國的焦慮”(1)陶東風:《社會轉型與當代知識分子》,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4-5頁。。知識分子如何自處,成為社會各界共同關心的話題。莊之蝶沉迷性欲,無聊、頹廢,靈魂空虛,“跟五四以來所謂的啟蒙者、人民的良心和‘靈魂的工程師’的知識分子相距甚遠”(2)[美]魯曉鵬著、季進譯:《世紀末〈廢都〉中的文學與知識分子》,《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3期。,引發(fā)爭議和質疑。知識界對《廢都》的批判溢出了對文學審美性的探究,莊之蝶是否能夠代表知識分子成為爭論的關鍵。
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是在革命語境下生長起來的,這決定了他們難以超脫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進行自我定位?!拔逅摹睍r期,啟蒙話語的建立使知識分子成為現(xiàn)代中國的闡釋者和立法者。新中國成立后的27年,知識分子敘事基本處于失語狀態(tài)。改革開放重視知識的政策滌蕩了知識分子心頭的晦暗,隨著歷史語境的改變,他們整體歸來。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知識分子以受難者、奉獻者和開拓者的形象重返大眾視野,是作家對知識分子啟蒙身份的重構。文學敘事有凝聚社會想象力推動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作用,《班主任》《靈與肉》《布禮》《人到中年》等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極具政治理想與精神操守,被賦予重建社會價值和精神坐標的使命。知識分子獲得文化上的主導地位,其主體意識的恢復嵌套在國家治理體系中,形成了文化人格中的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帶來的自我認同使智識者在面對身份挑戰(zhàn)時下意識地采取敵對的態(tài)度。80年代中后期,《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寫出了個體理想背離主流話語時知識分子陷入的價值困惑和精神迷茫?!靶聦憣嵭≌f”對知識分子庸常生活的描寫將其拉入世俗的蠅營狗茍,學界對這些作品缺乏價值判斷和精神超越的批評既是對理想的捍衛(wèi),也是知識分子維護自身文化中心地位的體現(xiàn)。90年代商品經濟時代的到來,使80年代虛空高蹈的理想主義遭遇物質化現(xiàn)實的消解,“知識分子并不能因為他們的身份而逃脫種種世俗事務的糾纏。相反,世俗事務反而可能因為他們拙于應付而顯得分外繁重”(3)南帆:《世俗與超越》,《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3期。。知識分子從抽象的理念化存在還原為具體的個人,日常生活中事實與價值相分離的感知愈發(fā)強烈,他們逐漸意識到追求宏大價值使命并不能為自身提供完整的意義世界。正如馬克思·舍勒所指出的:“構成我們當今整個生活秩序之特色的全部力量……只能基于對一切富有意義的價值秩序的癲狂般的顛覆之上,而不能基于屬于‘人的’正?!煨浴木窳α恐稀?4)[德]馬克思·舍勒:《資本主義的未來》,羅悌倫等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25 頁。。榮光的歸來者成為市場經濟的邊緣人,加劇了知識分子重構自我主體的危機感,引發(fā)了智識者的恐慌,他們需要重新進行自我定位。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就是部分知識分子危機感集中表達的結果。文學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及其主體精神在八九十年代由建構走向解構,與創(chuàng)作主體的現(xiàn)實體悟密切相關。當知識分子不再“捆綁”在歷史使命的戰(zhàn)車上沖鋒,如何在新語境中實現(xiàn)個體價值成為迫切需要面對的問題?!稄U都》便是對此問題深入思考的呈現(xiàn)。
《廢都》是一本大寫知識分子世俗生活與優(yōu)越的自我認同決裂的標志性小說,描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淪陷”過程。莊之蝶身陷家庭瑣事、風月官司和人情往來之累,其人格危機和價值失落典型地反映了市場經濟到來后智識者的潰敗,成為知識分子不敢直視的鏡像?!啊稄U都》中的人物,沒有知識分子,只有坐井觀天的舊文人”(5)吳亮:《城鎮(zhèn)、文人和舊小說——關于賈平凹的〈廢都〉》,《文藝爭鳴》1994年第6期。。對莊之蝶的否定表面上是知識分子對薩義德所說的為正義、公理和自由而奮斗的“文化英雄”的執(zhí)著,實則隱含了文學敘事對世俗化的排斥與壓抑機制?!拔逅摹币詠淼默F(xiàn)代性訴求集中體現(xiàn)在為強國夢服務的“民主”和“科學”上,囿于歷史語境對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需要,對現(xiàn)代性的理解忽略了以經濟發(fā)展為基礎的世俗社會。按照卡林內斯庫的觀點,現(xiàn)代性是在線性的歷史性時間意識框架中被構想出來的(6)[美]馬泰·卡林內斯庫:《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xiàn)代主義》,顧愛彬、李瑞華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年,第11頁。,主體意識的覺醒和注重當下的現(xiàn)代性精神氣質必然走向世俗化。利奧·施特勞斯更是將現(xiàn)代性看作“一種世俗化了的圣經信仰”(7)[美]利奧·施特勞斯:《現(xiàn)代性的三次浪潮》,丁耘譯,賀照田主編:《西方現(xiàn)代性的曲折與展開》,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87頁。。世俗化實則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面向。20世紀的中國文學在某種程度上是服膺于政治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普通人的世俗化訴求被邊緣化,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更是難覓蹤影。李敬澤認為,《廢都》的一個隱蔽成就是開啟了日常生活的政治經濟學進入中國當代小說的濫觴,即“中國人的生活世界如何在利益、情感、能量、權力的交換中實現(xiàn)自組織,并且生成著價值,這些價值未必指引著我們的言說,但卻指引著我們的行動和生活”(8)李敬澤:《莊之蝶論》,《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5期。。莊之蝶打破了人們對智識者的固有認知,其在世俗生活中的困頓、掙扎與最后的幻滅,是賈平凹對知識分子命運的敏銳把握和預判。
書寫世俗化的知識分子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長點,與20世紀90年代忠于內心、追求個性的寫作風潮相關。表現(xiàn)繁瑣、細碎的生活是作家們貼近個體經驗、逼近真實生存困境的途徑。隨著市場經濟的推進,現(xiàn)實變化已經超出了知識分子的固有想象。劉震云《一地雞毛》、閻真《滄浪之水》和張者《桃李》等作品都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庸常的生活。這些作品中的知識分子一度心高氣傲,與世俗生活保持距離,但他們的自我優(yōu)越感很快在瑣碎的柴米油鹽中打磨殆盡,難逃世俗化的裹挾。《一地雞毛》中一塊餿豆腐便能壓垮知識分子的理想追求,捉襟見肘的生活使知識分子很難去談理想與抱負,只能融入世俗或選擇與其和解。世俗社會的到來和知識分子優(yōu)越身份的失落客觀上為重構知識分子形象提供了可能,也為文學書寫拓展出新空間。世俗中的個體是具體特殊的個體,知識分子從概念化的宏大敘事中抽離,變得更加現(xiàn)實和真實。在阿城看來,小說生態(tài)恢復正常的開始就是小說樣貌基本轉入世俗化。(9)阿城:《閑話閑說: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第184頁。對知識分子世俗化生存狀態(tài)的集中書寫,是賈平凹形塑知識分子和思考人文理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賈平凹筆下的知識分子總是不斷陷入世俗的生存困頓而又不斷作突圍斗爭。從《臘月·正月》《廢都》《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秦腔》《帶燈》到《暫坐》等作品可以看出,對知識分子的書寫基本遵循“失落—尋找—失敗”的模式?!稄U都》中的西京四大名人是時代的棄兒,紛紛在物欲和情欲中尋覓精神寄托,最后以瞎、瘋、死、中風等不同的方式走向毀滅?!栋滓埂防锏膮乔鍢阕鳛榭脊抨犼犻L,為滿足未婚妻對物欲的渴望下海經商,獲得成功卻被未婚妻背叛,在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物欲橫流的商海后回歸考古,后在工作中死于山野。祝一鶴官至市秘書長后不見容于官場,想回到曾經的教師崗位而不得,卻成了植物人。《高老莊》中古漢語教授高子路返鄉(xiāng)為亡父操辦三周年祭祀,在高老莊的世情萬象中,他的自私狹隘原形畢露,還鄉(xiāng)之旅以失敗告終?!稇涯罾恰分械氖〕侵R分子高子明有感于世俗生活的瑣碎無聊和生命狀態(tài)的異化,重燃對商州的熱情卻經歷了一次幻滅的尋狼之旅?!稁簟分械呐魅斯橐霾恍?將精神寄托在遙不可及的名人元天亮身上,作為基層女干部一心想帶領櫻鎮(zhèn)百姓走出愚昧,最終在為群架事件擔責后瘋掉。賈平凹對這些知識分子世俗生活的書寫揭開了他們的神性面紗,寫出了日常生活中的個人真實。與“新寫實小說”里知識分子在世俗中與普通民眾同一化不同,作家、教師、公務員等只是賈平凹筆下知識分子謀生的職業(yè),他們并未完全喪失智識者的精神追求。相較20世紀90年代以來眾多反諷和批判知識分子欲望的作品,賈平凹對知識分子的欲望給予“理解之同情”,并無臧否。有學者認為,“雖然賈平凹的一系列作品為那個時代留下一抹影像,但由于缺少‘進去又出來’的博大視野和理想訴求,作品最終只能淪落為‘現(xiàn)象’文本”(10)石立燕:《文化解碼與價值重估——論20世紀90年代中國長篇小說的志異敘事》,《山東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李建軍也認為賈平凹的精神世界厭世、恨世、罵世、遁世,“唯獨缺少深刻的思想與徹底的批判精神”。(11)李建軍:《消極寫作的典型文本——再評〈懷念狼〉兼論一種寫作模式》,《南方文壇》2002年第4期。這些評價肯定了賈平凹忠實記錄現(xiàn)實的時代價值,但對其缺乏精神深度的看法過于武斷。表面上看,賈平凹筆下的知識分子在融入世俗后的失敗是作家厭世的表現(xiàn),但這些知識分子實際上無一不在精神上有意識地與被物質和欲望包圍的生活保持距離,試圖走出世俗對人的奴役。這些知識分子之所以失敗,恰是因為他們內心堅定的知識分子精神?,F(xiàn)實中,面對世俗的無力感已經成為當代人生存的常態(tài),“對生命的荒謬、困境和無效克服的確認,這本身就是一種理智和深刻”(12)石杰:《煩惱即菩提:有意選擇而無力解脫——讀賈平凹長篇小說〈白夜〉》,《唐都學刊》1996年第1期。。賈平凹筆下的世俗化是變動的、混沌的,知識分子作為世俗中的一員,不再是受惠于歷史的時代主體,他們難于把握世俗的幻滅感正是源于對知識分子身份的堅守。
賈平凹筆下知識分子的引人注目之處是他們的文化人身份。韓玄子近似鄉(xiāng)紳,莊之蝶是作家、文聯(lián)主席、政協(xié)委員,帶燈是基層公務員,高子路是古漢語教授,羿光是著名作家和書法家……他們都因自己的文化人身份呈現(xiàn)出復雜、枝蔓的生存狀態(tài),“顯性文本是在表達個體困擾,而隱性文本則真實呈現(xiàn)了其所處群體的普遍困境”(13)張振宇、張蔚:《公私之辯:視頻博客中的私人話語與公共表達——基于B站(Bilibili)的實證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當我們從整體的、聯(lián)系的眼光來考察賈平凹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時,會發(fā)現(xiàn)賈平凹對知識分子群體生存困境的關注是系統(tǒng)化的,不僅關注他們的淪落,也試圖探究淪落的深層原因及背后復雜的社會生態(tài)。
賈平凹不回避身份給知識分子帶來的權力,寫出了他們在世俗生活中的復雜和分裂。莊之蝶、羿光等知識分子作為文化名人,無形中構造了一張張叢生的關系網。莊之蝶被譽為“西京四大名人”之首受人尊敬,與學生、文化人、崇拜他的女性、農藥廠廠長和市長等人的來往,因其身份而擁有諸多便利?!百Y本是理解場域中行為主體間關系邏輯的關鍵因素……其中經濟資本最具權力優(yōu)勢,文化資本最具影響力,而社會資本最具有廣泛性?!?14)袁方成、吳迪:《空間改造與社區(qū)生活—治理共同體的形塑——一個場域分析框架》,《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文化資本與權力資本的合謀常常會轉化為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莊之蝶的文章既可以是農藥廠廣告、知青的情書,也可以為官員進行政績宣傳。羿光作為西京城文化名片,成為商家制造消費熱點的噱頭,也是他人謀利的工具。這意味著知識喪失了它不可復制的崇高性,同時形塑著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知識兼商品的生產者。羿光的書法作品標價10萬,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因為他深諳其書畫作品與辦升遷、攬工程、貸款一類大事掛鉤的功用價值。連省政府去北京辦事都以他的作品作為禮物,足見其享有一定的文化特權。在此,文化消費已走向異化,不再是滿足個人的精神需求,而是服從于現(xiàn)實需要。資本與權力使周圍的人趨之若鶩,在被需要的同時也在被裹挾,顯示出復雜的社會生態(tài)和文化環(huán)境。這其中也包括附生于莊之蝶的眾多學生。趙京五得知莊之蝶與唐宛兒的私情后叮囑柳月:“莊老師在外邊威信很高,一幫朋友學生也全靠了他的,這事讓外人知道了,他倒了聲名兒,大家也跟著就完了”(15)賈平凹:《廢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353頁。。作為文化權力的擁有者,知識分子掌握了大量的文化資本,卻不得不屈從于經濟利益,“市場經濟是一種經濟結構,同時又是一套完整的價值系統(tǒng),甚至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16)閻真:《時代語境中的知識分子——說說〈滄浪之水〉》,《理論與創(chuàng)作》2004年第1期。。知識分子在市場經濟面前是無力的,其堅守的人文情懷很難經得起市場的沖擊,謀生相較于謀道更具合理性。但賈平凹筆下知識分子遭遇的并非生存層面的失敗,而是精神的潰敗。這些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在某種程度上回應了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世俗化的爭議。這一時期的知識分子在整體上基本被還原為“養(yǎng)家糊口者”,世俗生活造成了知識分子人格的崩潰。鄧曉芒指出,90年代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注定是沒有結果的,“因為它的基本思維模式還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待理想和精神生活的一貫態(tài)度,即要求每個普通人都成為‘圣人’,或至少是向‘圣人’看齊”(17)鄧曉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年,第4頁。。盲目要求知識分子高蹈的理想與他們的世俗生活相悖,神化知識分子又是部分人一廂情愿的構想。知識分子首先活在世俗中,其次才是文化人,在功利主義語境中,難逃訾譽參半的命運。面對外界對羿光“認錢不認人”的非議,希立水的回應是——“誰不愛錢呀,都是別人干指頭蘸鹽地向他白要書法作品,白要不上了就詆毀他?!?18)賈平凹:《暫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40頁。當高雅淡泊成為被勒索的軟肋,知識分子走向世俗就不是對人格的放棄,而是從一定程度上利用世俗規(guī)則反抗世俗?!笆浪谆北幌闰灥卦O定為貶義詞,超負荷地承載著道德話語。有學者指出,當代知識分子題材小說面臨困局,“存有泛道德化傾向的問題”(19)季春雨:《打破泛道德化傾向的困局——新時期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及批評略窺》,《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第8期。。知識分子承載著公眾的道德期許,以簡單的是非標準和歷史累積下的道德話語評判其世俗化有失公允,忽略了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生存訴求?,F(xiàn)代社會的道德失范并不意味道德自身的消解,“道德依然是維持人類存在與守護社會秩序的一支重要力量”(20)王春林:《如夢如幻如泡影,如露亦如電——關于賈平凹長篇筆記小說〈秦嶺記〉》,《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年第6期。,假道德之名對知識分子口誅筆伐是社會道德焦慮的投射。
賈平凹正視世俗化對知識分子自我優(yōu)越感的消解,卻又無法接受知識分子徹底的邊緣化,陷入深深的矛盾與糾結?!稁簟房煽醋髻Z平凹小說中的異數(shù),寄寓了賈平凹對智識者的期望。帶燈作為櫻鎮(zhèn)的異類分子,具有啟蒙者的氣質,在權力的邊緣地帶保持著清醒,不遺余力地為村民排憂解難。暴力事件中,她一馬當先,最終卻被當成替罪羊貶職下放,慘淡的落幕宣告了她的失敗。鄉(xiāng)間的權力運作中,帶燈的行動與命運不得不受制于顯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啟蒙理想也被套上了枷鎖?!皫簟逼涿馕敦S富,象征理性之光,與“啟蒙”本義“照亮”相通?!稇涯罾恰分械母咦用?、《秦腔》里的白雪、《暫坐》中的羿光等,從命名上來說與帶燈是相似的,都有發(fā)光發(fā)亮的意思,是賈平凹對知識分子啟蒙角色的主動建構。子明保護生態(tài),白雪傳承秦腔,帶燈啟蒙櫻鎮(zhèn),羿光照亮“西京十玉”,都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的擔當,是對啟蒙在當下何以可能的探索。
賈平凹對知識分子啟蒙角色的探討?zhàn)堄幸馕?。莊之蝶雖是頹廢文人,自覺是社會的邊緣人,但在文本的隱含層面,卻是汪希眠夫人、唐宛兒、阿燦等向往愛情者的啟蒙者。柳月在出嫁前對莊之蝶說:“是你把我、把唐宛兒都創(chuàng)造成了一個新人,使我們產生了新生活的勇氣和自信”(21)賈平凹:《廢都》,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第408頁。。櫻鎮(zhèn)最美、最時尚的帶燈是照亮他人的存在,作為干部的她作風正派、雷厲風行、心懷理想,讓接觸她的人不自覺地受到感染?!稌鹤分械摹安枨f聚會”也集中展現(xiàn)了羿光作為知識分子的啟蒙角色。賈平凹沒有刻意回避知識分子的身份,賦予他們啟蒙的合法性。雖然隨著大眾文化的崛起,民眾的認知能力已得到較大提升,但知識分子較之大眾仍有文化優(yōu)勢?!跋抡n的鐘聲已經敲響”(22)許紀霖、陳思和、蔡翔、郜元寶:《人文精神尋思錄之三——道統(tǒng)學統(tǒng)與政統(tǒng)》,《讀書》1994年第5期。并不代表智識者失去了布道的能力。相反,它意味著知識分子需要走下講臺,走入民間,對啟蒙神話進行解蔽。賈平凹將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置于同一平臺,令二者擁有平等的話語權。莊之蝶、范景泉、羿光等身為作家,通過著書立說、與人交談來傳達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和對當今社會運行規(guī)則的揭秘,詮釋著知識分子的“闡釋者”身份。他們洞悉眾生世相周而復始的苦惱,也進行深刻的自我剖析。在多元化的當下,知識分子失去了權威,只能以溫和的方式進行價值傳輸?!皢⒚墒桥c時俱進的,時代變了,啟蒙的知識條件、傳播手段、主要對象、遭遇的障礙和阻力等都會發(fā)生變化。但啟蒙的三個主要部分仍然是真相、認知和觀念。”(23)徐賁:《與時俱進的啟蒙》,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535頁。知識分子需要隨時代的變化而調整啟蒙的策略,揭示真相,影響大眾的認知。
賈平凹充分意識到知識分子啟蒙虛假性的一面。莊之蝶、高子路、夏風等人在愛情、家庭和倫理中的失敗,使他們無法有效行使啟蒙的職責。莊之蝶極力想要照顧周圍的人,卻最終連自己都顧不上。范景泉寫的小說沒人讀,只能在自說自話中尋找神禾源這一精神烏托邦。帶燈的啟蒙激情最終葬送在櫻鎮(zhèn)的愚昧和麻木中?!爸迸c“行”上的分裂反映了知識分子人格的畸形。莊之蝶的精神無歸成為賈平凹筆下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我以為《廢都》的全部悲劇意義就在于作者寫出了莊之蝶們在這個時代精神逃路被堵塞后的‘文化休克’”(24)丁帆:《動蕩年代里知識分子的“文化休克”——從新文學史重構的視角重讀〈廢都〉》,《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能清醒地認知自我的精神困境卻無力改變現(xiàn)狀是知識分子們痛苦的根源。《暫坐》中的羿光已經淪為權力規(guī)制下的文化符號,成為文化品位的象征,走向生存異化。在拾云堂與伊娃發(fā)生的不成功的性事,更體現(xiàn)出權力對知識分子的閹割。接領導電話時的一驚一乍,接完電話后的久久不能恢復常態(tài)等細節(jié)描寫,均顯示出政治話語下知識分子如履薄冰的生存常態(tài)。一番掙扎后,伊娃分不清羿光臉上是汗水、是津液還是眼淚。性與政治的碰撞演繹為知識分子對抗現(xiàn)實生活世界價值圖景之駁雜的方式,賈平凹借助一場失敗的性事隱喻了知識分子面對強權時的衰頹與虛無。與《廢都》有別的是,此處性已不再是原始欲望的泛濫,而是上升到了藝術范疇。羿光視伊娃為藝術品,伊娃假寐時感到羿光并不渴求她,卻又分明感到他欲望的強烈。此欲望更多指藝術而非單純的肉體。當生命力比多遭遇權力話語的遮蔽與壓抑,羿光與伊娃交合這一藝術形式就具有了反抗特質。在馬爾庫塞看來,藝術就是反抗,是“對不自由的否定”(25)[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趙林譯,北京:農村讀物出版社,1987年,第106頁。。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也指出,藝術蘊含了知識分子的反抗精神。羿光對藝術的癡狂正是源于對現(xiàn)實規(guī)則的不滿?!皺嗔γ媲八囆g都是雕蟲小技么?!?26)賈平凹:《暫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33頁。這是羿光對藝術自律性遭到權力戕害的無奈表達,也是對自我藝術追求不得的戲謔?!八囆g和文學是‘自我指示’或‘自我發(fā)動’的——也就是說,它們與社會現(xiàn)實或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相干。”(27)丁帆:《知識分子的幽靈》,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83頁。人生而不自由,但藝術的品格在于心靈自由,在各種利益沖突與生存局限中提供一種形而上的永恒。羿光的藝術追求隱含了他對社會秩序的不滿,在反抗權力的同時也在建構個人力量?!罢f到實質上‘權力’還是一種生命動力……任何文學藝術也是一種‘權力’”(28)劉恪:《詞語詩學·復眼》,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5頁。。權力的變動性使知識分子深感不安。賈平凹筆下的知識分子融入世俗,苦苦找尋精神的依憑,對個體精神面臨危機時如何重構自我進行了探索。莊之蝶最大的渴望就是寫出優(yōu)質的文章得到讀者的持續(xù)認可,羿光談到小說創(chuàng)作時的才華橫溢、眉飛色舞與在名利場的狀態(tài)形成鮮明對比,表明知識分子真正的“權力”始終應建立在自己的專業(yè)之上,“擁有知識就是擁有權力”(29)[英]齊格蒙·鮑曼:《立法者與闡釋者:論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性與知識分子》,洪濤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4頁。。賈平凹的小說道出了在矛盾復雜的生存環(huán)境里,知識分子表面的光鮮亮麗和內心的痛苦糾結及信仰堅守。
當前,知識分子群體內部分化加劇,異化現(xiàn)象愈演愈烈。張灝所言的“社會政治秩序危機”與“心靈秩序危機”(30)許紀霖、謝寶耿:《置身于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的知識分子研究——許紀霖教授訪談》,《學術月刊》2003年第8期。是影響知識分子命運的主導因素。知識分子的身份焦慮與自身的文化定位有關。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可分為憂患型和隱逸型兩類,大體上對應儒和道。這兩類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其實是互補的,憂國憂民、兼濟天下是獨善其身時的向往,向往而不可得才選擇隱逸,眼光實際上總是盯著權力政治,“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根本的毛病在于對權力和政治的依賴性”(31)鄧曉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年,第15頁。。當傳統(tǒng)出現(xiàn)問題、新的價值體系又尚未建立時,知識分子精神上的懸浮感和漂泊感會更強烈。21世紀以來,張者、閻連科、史榮生、湯吉夫等創(chuàng)作了不少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長篇小說,都不約而同地選擇無視或漠視其身份特征。知識分子形象平庸化、市儈化成為一種成熟的敘事策略,似乎他們已經全體淪陷。
在賈平凹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中,知識分子始終與權力保持若即若離的關系。詭秘的權力如無邊的魅影,縈繞在眾人的周圍,是個體生存必須承擔的重負?!稌鹤分?陸以可為促成生意求了羿光的書法作品送給市城管局的許少林,許少林卻當面詆毀他,稱羿光只是政府的裝潢,與政府互相利用。夏自花彌留之際,病人家屬對羿光的議論也諷刺了知識分子的虛偽:“對內嫉妒傾軋,對外趨炎附勢,又都行為乖張,酗酒好色?!?32)賈平凹:《暫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213頁。賈平凹通過旁觀者對知識分子的非議完成了對整個文化圈的嘲諷。然而,他更多是用同情的筆調寫文人在紛亂復雜社會中的無奈、違心與掙扎。面對他人對自己名人身份的崇拜,羿光說:“可我也是附生么!”(33)賈平凹:《暫坐》,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年,第33頁。尖銳地揭示了社會權力關系,也凸顯了賈平凹對知識分子世俗生存的領悟與和解。21世紀以來,知識分子的世俗生活受到了更多的關注,《滄浪之水》《國畫》《風雅頌》《桃李》《所謂教授》等都是代表。行政和學術等不同話語成為壓抑知識分子主體性的重要構成。如《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體制內的升遷不僅意味著生存環(huán)境的改善,更代表自己的學識被認可?!斑x擇權力的會被權力玩弄于股掌之中,喪失學者的良知和獨立;更可悲的是,選擇知識的為了得到更多學術資源和認同,也不得不跟權力進行聯(lián)盟和交易。”(34)汪粵:《權力與知識:知識分子的選擇悖論》,《作品與爭鳴》2009年第11期。市場經濟和權力作為時代的巨型話語,如水銀瀉地般滲透到當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知識分子歷史處境的根本性變化動搖了他們的生存根基,也使他們產生精神危機。賈平凹走不出時代的拘囿,卻對知識分子與權力之間的內在抵牾做了更深入的開掘,為知識分子在權力的禁錮下尋求精神超脫提供了一種思考推力。
賈平凹的小說寄寓著他對知識分子主體重構的思考。“中國人文知識分子歷來就是一個矛盾的群體,在傳統(tǒng)文化被不斷重構、整合的今天,知識分子的道路選擇仍然是一個問題?!?35)孫建樂、臧文靜:《當代知識分子應該堅守什么——讀閻真的〈滄浪之水〉》,《小說評論》2005年第3期。知識分子在今天的困惑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碰撞下的價值沖突緊密相連。中國知識分子的身份焦慮有深遠的歷史淵源,比如“追求文人、文章經世致用的實用品格與獨立自由精神的矛盾”(36)吳承學、沙紅兵:《身份的焦慮——中國古代對于“文人”的認同與期待》,《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等。知識分子為了實現(xiàn)人生理想,卷入權力運作難以避免,但與權力之間的緊張關系又會牽制知識分子的活動半徑,與知識分子的文化趣味和人格追求相悖。權力通常代表“特殊”和“優(yōu)越”的身份,知識分子主動與權力結合是他們與普通民眾拉開差距的途徑。韓玄子、莊之蝶、高子路、羿光等人都通過與權力的捆綁維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與他人的關系網中找尋存在感。單純站在旁觀者立場,以理想型知識分子的標準來批判和指責他們的權力欲是淺薄粗鄙的。聯(lián)系“莊周夢蝶”和海若屎殼郎推糞球的夢境,《廢都》《土門》《帶燈》《暫坐》等作品都揭示了生存本質的勘破和釋然是走向解脫的前提。羿光擁有預見的能力,卻無力改變 “西京十玉”的命運。賈平凹把當下文人內心惆悵苦焦的一面撕裂開來,賦予深切的同情。精通古今義理,卻不得不對現(xiàn)狀保持沉默,這是對文人精神傳統(tǒng)的最大諷刺,也是自我覺醒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賈平凹對士大夫心憂天下的傳統(tǒng)念念不忘。但是,他同樣看到了士人價值體系的弊壞,比如“官本位”思想的荼毒等。他筆下的知識分子通過與官員往來和展示名人身份支撐自我認同,是對傳統(tǒng)價值的迷戀。賈平凹既反對粗暴拋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也反對不加辨別地全盤承繼。士人傳統(tǒng)關聯(lián)的修身養(yǎng)性,指向心理人格建構,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與現(xiàn)代價值的對接。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變化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觀念,許多歷來天經地義的原則遭受質疑,而這些挑戰(zhàn)和質疑也擴大了人們的視野,提供了傳統(tǒng)轉型的契機。賈平凹在維護傳統(tǒng)的基礎上反思傳統(tǒng)。他塑造了眾多自我覺醒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形象,表明當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型面臨更加龐雜疑難的問題時,知識分子為了安身立命,就必須建構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生存理念,同時提防自身的文化信仰在世俗化過程中發(fā)生畸變。有學者指出,“是不是現(xiàn)代性個體,就要首先看該個體能否照射出現(xiàn)代社會機制、現(xiàn)代文化的不完善狀況,并自覺意識到自身的曖昧與不覺醒,或者自為與覺醒”(37)牛學智:《王小波小說與現(xiàn)代性個體敘事》,《上海文化》2023年第3期。。就此而言,賈平凹筆下覺醒后無所歸依卻仍作無力抗爭的知識分子是典型的現(xiàn)代性個體。
賈平凹筆下的智識者被置于尷尬的境地,不僅有稻粱謀所致的現(xiàn)實尷尬,更有身份尷尬。莊之蝶曾向唐宛兒坦承,在他的感受中,偌大的西京城與他并無關系,甚至“莊之蝶”這個名字屬于他卻被別人用得最多。作家安身立命的好文章,他卻寫不出來,他人的恭維和崇拜加劇了他的身份迷茫。羿光身為作家,名片上綴著五花八門的頭銜——政協(xié)委員、參事、文化顧問、教授、政府津貼獲得者。身份成為不同場合顯擺的資本,不斷拖拽著羿光使其陷入迷失。莊之蝶與羿光的生存困境與身份迷失是當下智識者的生存寫照。然而,這種身份迷失又與他們的身份找尋密切相關?!爸袊R分子有一個‘入世’情結,是否能夠‘被用’是他們自我評價的標準。”(38)張炯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05卷),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5年,第245頁。知識分子需要借助外界認可確證自己的價值,獲得自我認同,但在現(xiàn)代社會的沖擊下,這種追求開始變質,演化為功利追逐。賈平凹小說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最終指向現(xiàn)代進程中傳統(tǒng)文化的重構。賈平凹深知中國傳統(tǒng)文化轉型無法在自身體系內實現(xiàn),還須借助異質文化之力來實現(xiàn)突圍和超越,其小說融入了全球化視野。《高老莊》中,賈平凹曾以異質文化衡量本土?!拔飨摹背蔀椤拔鞣健迸c“華夏”結合的隱喻。西夏比高子路高大,出身好,高子路將他與西夏的婚姻提高到挽救文人生存的高度。西夏對于高子路來說代表了一種優(yōu)良、先進的文化基因,具有拯救民族落后文化的效用。以西夏為代表的外來文化與以高子路為代表的民族文化結合的失敗,體現(xiàn)了賈平凹對文化轉型的焦慮。到了《暫坐》,羿光和伊娃拾云堂的故事同樣是異質文化錯位嫁接的表現(xiàn)。在與異質文化的互動中,精神自救和文化突圍并沒有完成。賈平凹期待實現(xiàn)中國人文化人格的改造與重構,但又在創(chuàng)作中屢屢表達外來文化與民族文化的抵牾,一番尋找后墮入失望的循環(huán)。全球化時代普遍存在的文化結構的松動與身份焦慮使得知識分子在不同文化抉擇之間徘徊,處于一種永遠的“尋根”狀態(tài)。賈平凹筆下知識分子“失落-尋找”的循環(huán),看似不和諧,卻是現(xiàn)代的和諧?,F(xiàn)代性與民族性的辯證關系決定了二者需要不斷磨合發(fā)展。賈平凹借《暫坐》的書名表達了自己對待全球化的文化姿態(tài)——“暫坐”,回到傳統(tǒng)中找尋生存智慧,是文化自覺的體現(xiàn),也是對自我文化身份新建構的呈現(xiàn)。
賈平凹多次在訪談中談及自己的平民地位與寫作的民間視角,坦承自己把握生活的能力有限,因而不俯視生活、不臧否人物。這樣的身份定位和寫作視角使他擁有一種平常心,多在小說中追求客觀呈現(xiàn)知識分子世俗化的生活。在呈現(xiàn)生活的過程中,賈平凹的寫實才能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有學者指出,盡力表現(xiàn)自己熟悉和關注的那部分中國現(xiàn)實,“恰好表明賈平凹是一個時刻都背負著精神重擔的作家”(39)謝有順:《賈平凹小說的敘事倫理》,《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呈現(xiàn)意味著挑選和判斷,賈平凹對知識分子世俗化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滲透著他對重構時代精神的認知:隨著社會的急遽發(fā)展,人文精神的內涵也在變化,新的人文精神必須在順應時代的過程中重新創(chuàng)造。當下知識分子身份的建構離不開具體的世俗生活,新身份需要新人文精神,這種精神不應該排斥、取消和否定世俗生活,而應該從世俗生活中提升出來?!爱斀裰R界的社會責任并不是站在時代潮流的一旁指手劃腳,用既定的一套觀念體系對現(xiàn)實生活妄加評點,而是投身于這個潮流之中,為之開道,并運用自己的所學反思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所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從更高的理論層次為適應現(xiàn)實生活發(fā)展趨勢的時代精神提供思想依據(jù)。”(40)鄧曉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年,第6頁。知識分子本身和世俗社會都處在不斷發(fā)展和變動中,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通過在不斷變遷的世俗化、日?;纳钪芯劢怪R分子生存,是對如何建構當下知識分子精神的關懷和憂患意識的體現(xiàn)。這種關懷忠實地記錄了時代,具有歷史感、現(xiàn)實性和未來性。
知識分子的世俗化論題龐大蕪雜,他們的身份建構在當下面臨多重矛盾,如謀生與謀道的抵牾、啟蒙者與大眾的游移、體制與自由的沖突等。從現(xiàn)實困頓到精神疑難,知識分子的堅守與迷失折射出不同行為模式下的文化取向。對知識分子的文化想象和文化定位倒逼作者找尋與之相關的文化根系。賈平凹對知識分子角色重構的主張,指向民族文化重建,他在承認知識分子世俗性的同時,堅守知識分子的人文理想。在社會轉型的語境下,文化傳統(tǒng)在撕裂的陣痛中孕育著重煥生機的可能。一個時代的公共性精神向度有賴于世俗的、個體的、日常的生活形態(tài),重構知識分子價值體系是一項復雜而莊嚴的事業(yè),它是解決知識分子生存危機的有效手段。受時代環(huán)境與個體認知的局限,賈平凹的知識分子主體重構方案含混朦朧,蘊藏著知識分子痛楚的文化記憶,其選擇契合現(xiàn)代化的旨歸,為處理好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提供了一種書寫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