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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

2023-02-15 21:42:18張學東
安徽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牲口青馬祖父

張學東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年的情形大致是這樣的:那個厚顏無恥的韓老七在祖父的堂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氣不久,祖父整個人忽然消沉下來,話也不跟我們多說一句,成天恍恍惚惚的樣子,像一條啞子似的老鲇魚,不聲不響,一味地沉浸在時光的罅隙里。時而,祖父也沖旁人睜著一雙渾濁而又無辜的老眼,那樣子真是有點兒凄惶,全沒了當初的風采。

一家人都很擔憂祖父的健康。

那時,村里正流傳著有關死鬼韓老七經(jīng)常深更半夜出沒的消息。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容不得人不相信哪。村里有個人起夜親眼目睹了死鬼韓老七駭人的樣子,說他單薄得像一片麻袋布,但看上去比麻袋布還要輕盈。他不是用腿腳走,而是在地面上一飄一飄地移動著。據(jù)說,那個人還冒了死命的危險,一路跟蹤在地上飄搖著的死鬼韓老七,發(fā)現(xiàn)他穿過村街,最終停留在我家門前的一棵彎脖子老柳樹前。那樹的影子又密又稠張牙舞爪,完全遮沒了死鬼單薄的身影,所以,那個人才不無遺憾地說,他確實沒太看清楚韓老七的臉面。因為看不清,反而使這種說法更加趨于合理性,也就更加神秘玄虛了。

無獨有偶,另一種更讓人匪夷所思的說法,也在村里迅速蔓延開來。他們都說看見一個老頭(后來被證實那老頭就是我祖父),一到晚上就不停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見了熟人也不搭訕,只是悶葫蘆似的走路,像是有誰緊緊跟在他屁股后面,使他慌不擇途。他行走的軌跡總是沿著人家的墻角根,又像是要刻意探聽什么似的,明明在他前面有一棵樹,或一根粗矮的拴牛樁,也不知避閃,而是直戳戳地碰上去,將自己的腦門撞得咚咚響,樹上的葉子也嘩嘩地往下掉了一層。

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古里古怪的說法,以各種不同的版本流傳在村頭巷陌,很是有點兒聳人聽聞。

一家人就更為祖父擔憂了。天稍一擦黑,父親就對母親說,快些去給老爺子把被褥鋪好,伺候他早早緩著吧。母親二話不言,像一個忠實的女仆,悄然照父親的指令行事了。這個時候,父親也不閑著,積極地去關閉大門,悉心地拴好牲口,轟趕雞豬羊狗各自入圈,給它們添好過夜的草料,又在院子的犄角旮旯仔細轉(zhuǎn)悠一大圈,然后才回到祖父休息的堂屋悶聲坐下。父親像牢頭監(jiān)視囚犯那樣等待祖父最終躺下來。

每每這個時候,祖父倒是出奇地安靜,仿佛浸漫在深水中的一塊愚頑的黑石頭,一味地保持靜默,保持僵硬的坐姿,保持迷??斩吹难凵?,這樣往往能持續(xù)個把鐘頭。人老了,很大程度上是老成了一種固定不變的姿態(tài)。

但父親的耐心卻是有限的,他不可能整夜整夜陪著祖父發(fā)呆,父親還有自己的事要做。白天他要累死累活務勞莊稼(祖父現(xiàn)在不能幫父親的忙,他已經(jīng)老得什么也做不動了,連吃口東西都力不從心),晚上父親還要跟母親睡下來說說話。父母的談話很多時候都是在夜間孩子們熟睡后進行的。

那天,父親也許想發(fā)火了。照規(guī)矩父親不應該沖祖父大喊大叫,發(fā)那么大的火。

可父親還是沖祖父瞪起了牛樣的大眼珠子。

我們依稀聽見父親在說,你還不睡,到底想干啥去?

祖父無言。

父親又說,你這樣沒完沒了坐著盤著有啥好處,真日怪你見天是咋想的!

我們依稀聽見祖父干癟的咳嗽聲,像是誰正在用生了銹帶著豁口的斧子劈干木柴。然后,祖父才憋著枯朽的嗓門,發(fā)出低沉而喑啞的聲來。

人老嘍,瞌睡就少。

父親就嚷,老了沒事了,才要好好緩著養(yǎng)精神哩。

祖父大概遲疑了一會兒,才說,你睡你的,莫管我。

父親著實惱了,你莫聽旁人瞎吵吵,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靜?;蛟S,沉靜讓他們彼此感到陌生。

昨黑,我真就看見老七了,他趴在我窗子口上……給我招手哩。

祖父嘴里的老七,就是早年間給我們生產(chǎn)隊管理牲口的韓老七。那陣子祖父擔任生產(chǎn)隊長,他派老七去調(diào)馴隊里新分來的一匹軍馬,結(jié)果那暴烈的畜生踢壞了老七的命根子,那以后他老婆跟人跑了,他一直無兒無女,就成了“五保戶”,他后來就狗皮膏藥似的賴上祖父了,直到不久前祖父親自為他下了葬。

盡說些不著邊的瘋話……你這都是疑心的。

呵,我可真真地看見了嘛。老七還說,他在那邊孤清得很,想我,就來了。

狗屁!全是屁話!

父親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響。

接著,我們聽見父親的腳步聲騰騰傳來。

父親氣呼呼地回到里屋,跟母親要來自己的被褥,又悶聲不響地夾在胳肢窩里走出去了。

母親似乎想對父親說點兒什么,可終究未能說出口。

我們猜想,父親今晚不想跟母親說那些軟綿綿的悄悄話了。

父親一連在祖父的堂屋里睡過幾夜,氣色越發(fā)難看,臉煞青,眉峰緊鎖,兇巴巴的,簡直跟個門神似的。我們見了他老遠就避閃起來,老鼠遇見貓,一點兒也不敢出聲。他見了母親也不說話,全無好臉色,悶頭悶腦,唉聲嘆氣,好像是母親把他從屋子里轟出去的。我們孩子永遠也理解不了大人的心思,就像父母永遠也不可能了解我們的內(nèi)心想法。

這天晚上,父親臉上終于有了一些喜色,很早就跟母親熄滅了里屋的燈。

他們肯定又在黑暗中說那些我們無法知曉的悄悄話了。這讓我們感到高興。說悄悄話的父親更像是我們的父親?;蛘?,在母親面前父親有時也像一個孩子。孩子的快樂,很大程度是建立在父母的喜怒之上的。他們快活,所以我們也快活。

又一夜無話。

天明了,我們像往常一樣出門上學去了。中午一只腳剛踩進家門檻,又覺得氣氛不妙。

母親蹲在灶膛跟前,一言不語,手指不停地搓著圍裙的一角,一個人在那悄悄流淚。我們凄惶地往嘴里扒飯,不時用眼睛的余光察看一旁的父親。父親臉色又恢復了鐵青,眉心擰成死疙瘩,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昨夜的喜悅蕩然無存。

接下來,父親把碗筷猛地往桌子上一擱,聲音響亮,米粒都驚跳起來。

我們嚇得腿肚子抽筋。

父親嚴肅地發(fā)布了第二號指令:你們弟兄幾個就別去學堂了,吃罷飯趕緊到張家莊李家橋黑水溝白堿灘去打問,看看有沒有你爺爺?shù)南ⅰ?/p>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天的飯桌上的確少了一個人,祖父。

很長時間,我們幾乎忽略了祖父的存在。人一旦老得不成樣子了,他的存在就顯得無足輕重,連小孩子都可以隨便輕視他。

我們呆愣住,都看母親的眼色。

還不快去!你們還想吃了包子等湯嗎?

父親的怒火終于燃燒起來。

找不到爺爺,你們就別回來吃晚飯!

我們弟兄幾人連滾帶爬,唯恐那串火星濺到自己身上,燒焦我們瘦弱的身體。

為了尋找失蹤的祖父,我們弟兄幾人只好逃學曠課。我們別無選擇。

事實上,我們并不怎么喜歡念書。識字念書是多么乏味無聊的事情,每天坐在學堂里,手腳拘謹?shù)靡?,還有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經(jīng)的教書匠,也不讓人喜歡。我們小孩子更喜歡無拘無束。這陣兒又趕上盛夏,太陽的臉燒得火紅,也把我們稚嫩的小臉烤得滾燙。

我們按照父親的指令,一窩蜂似的去張家莊去李家橋去黑水溝再去白堿灘,去尋找祖父。

太陽快把我們嫩薄的身體烤著了,腳趾頭磨起來一大片血紅的小水泡。走起路來一拐一顛,活像一群小叫花子,一個個可憐兮兮的。

但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們必須遵照父親的指令。否則,父親會把我們打得屁股開花,幾天拉不出屎。

這種時候,我們個個都是牢騷滿腹。我們先從父親和祖父罵起,一直罵到死鬼韓老七頭上。我們發(fā)現(xiàn),韓老七真是非常厲害呀,他都死了快倆月了,可依舊陰魂不散,像一根浸透水的麻繩子,死死纏在我們身上,纏住祖父老態(tài)龍鐘的身軀和靈魂。要我們說,還是祖父太心慈面軟,好像那家伙受的傷全是祖父的責任,生產(chǎn)隊都解散那么多年了,只有祖父死心眼拿他當人看,還好心好意把那家伙留在家里,管吃管喝好些年直到他下世。

我們被頭頂?shù)亩纠崩钡娜疹^驅(qū)趕著,東沖西撞,尋尋覓覓。所有的打麥場、楊樹林子、秫秸垛,所有的田間地頭、村街巷尾,都讓我們弟兄幾人翻遍了。我們還一次次厚著臉皮去敲陌生人家的院門,惹得那些笨狗不依不饒地狂吠不止。

其結(jié)果是,我大哥被一條老黃狗猛地叼住了腳脖子,疼得他哭爹叫娘;我二哥讓一個滿嘴臭氣的女人謾罵了一通,然后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發(fā)餿的白唾沫;我弟弟更可笑,他竟然激怒了人家的一只綠尾巴紫冠子的大公雞,它毫不客氣地在弟弟柔嫩的小臉蛋上啄了幾下,弟弟奶氣十足的臉就麻了,鼻涕眼淚亂淌,嚷著鬧著非要回家去。其實,我并不比他們好多少,我剛剛奉命翻過一戶人家的墻頭,猛不丁叫一頭正在發(fā)情的叫驢子踢了一蹄,我差點兒當場暈死過去。

我們從來也不知道找一個人是如此可怕的一件事情。剛開始我們還為不去上學感到快活呢,現(xiàn)在我們?nèi)忌笛哿?,真是場災難。

于是,抱怨聲此起彼伏,詛咒也開始升級。

就在我們怨聲載道的時候,那張一路驅(qū)趕我們的大紅臉不見了,它大概躲到山的另一面去睡覺了。

看來,天黑以前我們肯定找不到祖父了。我們沒有辦法回家交差。

這種時候,我們覺得祖父也像那張討人厭的大紅臉,遠遠地藏到山后面去了。

祖父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們誰也說不準。

我們的肚子咕咕直叫,喉嚨也要冒煙了。

路過一片高高低低的土丘,那里生長著半人多高的酸棗刺,還有幾株長相丑陋的榆錢樹,它們在漸濃的夜色中張牙舞爪。據(jù)說我們沒出世以前,它們就是這副德行了。這些樹好像長在這里快一百年了。

母親總是叮嚀我們,不要上這里耍鬧,她說這里埋過好多好多死人??稍诎滋?,我們有時還是會來這里玩耍的,藏在麻密的酸棗刺叢里或土丘后面,讓伙伴們苦苦找尋,一旦被找到將要接受懲罰,比如,被跨貓臊或當驢讓人騎著滿世界跑。每年春夏之交,我們還會爬到那幾株相貌丑陋的老榆樹上,用手往下捋枝子上的榆錢,往每一只口袋里裝,使勁兒往嘴巴里塞,不等嚼碎就吞咽下去,差一點兒將肚皮撐破了。

我們懷疑祖父是不是也躲在這里了。

可是,祖父為什么會藏到這里來呢?很快,我們想起一句話,大人們經(jīng)常說人老賽頑童,越活越?jīng)]有出息。我們不明白這話到底有沒有道理,因為我們還小。但說不準祖父也想別出心裁地跟家人藏一次貓貓?他也許太孤獨了。想想也是,祖母過世又早,現(xiàn)在連那個搗蛋鬼韓老七也撇下他走了,祖父一個人待在偌大的一間堂屋里,還有什么意思呢。人活著就得想辦法做一點兒事情,哪怕是故意找找樂子。

就這樣,弟兄幾人想法愈來愈古怪離奇了。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酸棗刺叢和亂土丘之間搜尋,可除了驚動幾只藍眼睛的耗子滿地奔竄,一只哇哇怪叫的烏鴉從樹頭彈將起來之外,我們始終一無所獲。

這時忽然覺得頭皮發(fā)麻,光裸細瘦的胳膊腿腳變得冰涼了。

我們終于意識到一個可怕的問題,那個該死的韓老七也是埋在這片土丘中間的,雖然我們根本記不得具體是哪一座墳頭了,這里的墳頭多得不計其數(shù),像一屜一屜的黑面蒸饃排在地上。這種警醒立刻把我們的心懸掛起來,仿佛有一根繩子從很遠很高的地方拽著。

弟弟率先哭號起來,他的哭聲像小丫頭一樣難聽。弟弟突然那么一哭,其他人都嚇得開始原地發(fā)抖。還是我大哥英明,要不他怎么配做我們的大哥呢。他說,哭個屁,有啥好哭的。大哥瞪著弟弟,又說,膽小鬼是上不了戰(zhàn)場的!說完這句話,大哥在我們面前一下子就高大起來,像電影里那個敢舍身去炸碉堡的戰(zhàn)斗英雄。我跟二哥也都批評弟弟,并煞有介事地說,再哭,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看你還哭??!弟弟哭聲戛然而止,他死死扯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的一根樹枝。

等我們手拉著手剛剛離開那片土丘,身后忽然傳來十分尖厲的一記聲響,像笑又不像笑,似哭又不似哭,斷斷續(xù)續(xù),喑喑啞啞。暗沉沉的夜空頃刻間被劃開了似的顫動起來。

鬼!

真有鬼啊!快跑!

隨即,我們跟斗骨碌地一路狂奔。唯恐那鬼會攆上來,揪住我們的頭咬斷我們的喉嚨吸干我們身上的血。

等我們提心吊膽狼狽不堪地回到家,驀然間發(fā)現(xiàn),祖父的那間堂屋居然亮著燈,那燈光迷迷蒙蒙的,照不出多遠,一點兒也不亮。我們屏住氣息,想趴在窗臺上朝里面瞧瞧。我們學說書人說的那樣,用舌尖舔濕了窗戶紙,再用手指輕輕一捅,就破了。通過那只小孔往里窺視,堂屋空無一人,只是亮著一盞煤油燈,發(fā)藍的火苗一跳一跳的,許多蛾子小咬在燈光周圍瘋狂飛旋,有的被燒死在火苗之上,使得那燈光忽然暗淡下去,又奇跡般亮起來。

我們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

既然祖父沒有回來,那么,為什么還要在屋里點上燈呢?很快,我們想到了母親,也許是她進屋給祖父鋪被褥的時候忘了熄燈。既然祖父沒回來,被褥又是鋪給誰的呢?也許祖父今夜真的能回來的。

但這都是也許。也許的事情可能發(fā)生,也可能根本就不會發(fā)生。

盡管我們無功而返,可還是吃到了母親為我們準備好的飯菜?;蛟S母親是偷偷這么做的,她是背著父親的。母親總是會想盡辦法心疼我們弟兄幾人,即便在父親暴跳如雷的情況下。母親常說我們都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這話一開始我們并不理解,她身上真的能掉下來這么一大堆肉嗎?那他們倆又是從誰身上掉下來的肉?

我們一個個都帶著滿腹疑問睡下了,父親才遲遲回來。父親進門就埋怨起母親來,我說你是不是瘋了?他人又不在屋里,你點著燈做啥?母親忙解釋說,屋里還是亮堂著好。她似乎有所忌諱地停頓了一下,并盡可能壓低嗓音說,你沒聽人說,鬼都怕火!父親說,迷信!盡是迷信!母親忙把話接過去,那你說他爺爺咋猛不出地就變了個人?父親開始脫衣服,大概是他的鞋吧嗒吧嗒掉在地上,一共是很響的兩聲,聽起來有點兒嚇人。父親說把燈熄了睡吧。母親果然就去吹燈了。燈滅之前母親的影子在里屋墻上忽大忽小地搖晃,她的頭發(fā)散開了,像個女妖。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見母親幽幽地說,明天一早,還是讓娃娃們都念書去吧。父親含糊地應著聲,說,我讓他們?nèi)フ乙徽乙灿泻锰?,看他們心上有沒有爺爺。

父親的話我們聽不太懂了。

難道,我們心上會沒有爺爺嗎?

盡管,我們一家人都守口如瓶,祖父失蹤的消息還是傳遍了整個村子。

這也怨不得旁人,我們這個村子實在太小了,東邊放個啞巴屁,西頭都能聞到味了。幾乎所有舌頭會動彈的人,都要上我家來打問打問的,仿佛祖父的失蹤,跟他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祖父不在了,他們想必會吃不下饃屙不出屎。父親當然對這些好事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他根本不想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也懶得觀看他們靈活的舌頭在眼前轉(zhuǎn)來卷去。

所以,我母親不得不充當一個臨時外交發(fā)言人的角色,她不厭其煩,一次次給旁人描述祖父離家出走前前后后的一些跡象,這樣的發(fā)言完全符合一個女人的個性,她可以充分發(fā)揮隨心所欲。

我母親說,好我的你喲,他爺爺這人,你們哪一個不知道哇,他想做啥事情誰也擋不住的,就拿原先接韓老七來家里吃住的事來說,我們誰也不敢放一個響屁的。老人想做啥都由他的心去,他想出門去走走轉(zhuǎn)轉(zhuǎn),也是個好事情嘛,你們想想,人這一輩子能活下幾個七十三呢!

母親如此逢人就說來說去的樣子,反倒給人一種急于洗脫罪責的錯覺。

但我母親又一點兒也不糊涂。那些人若想要從我母親嘴里套出一點虛實,比方說兒孫是不是不孝,公公媳婦關系不睦,或者是,老人又想續(xù)弦了,諸如此類,都被我母親一口回絕掉了。母親的回答讓旁人摸不著頭腦,找不到事情的突破口。村里的人終于感到失望了,感到唾沫在嘴里供不應求,感到舌頭不再靈活自如。最終,他們也只能口干舌燥徒勞而歸。也有人臨走時嘴里瞎嘀咕,說什么七十三八十四,小鬼兒不勾自個去。母親默默轉(zhuǎn)過身,權當沒聽見。

等那些人前腳一走,母親立刻緊閉院門,飛快地鉆進屋子,再也不想出來了。她的嗓子都快啞了。她進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喝水,像飲毛驢子那樣,咕咚咕咚往自己的肚子里灌水。而情況往往又是這樣,還未等她喝完水打出一記響亮而又舒服的飽嗝,我們家的院門又一次被來人敲響了。我母親便滿臉惶恐,就像是電影里鬼子進村,良家婦女所特有的那種巨大的恐懼和無助。

有時候,母親會指使我們中的一個,去做她的擋箭牌或傳話官。母親說,小仨你趕緊出去看一看,他們要問你就說,我媽不在家,我媽出門去了。我只好放下手里的鉛筆頭,不情愿地跑出去溜在門縫跟前觀察,待外面的人說明來意之后,我就吞吞吐吐地說,我媽說她不在家。我這樣說外面的人當然不肯離去,繼續(xù)將我家的門敲得山響。有時,出于無奈,我母親只好氣急敗壞地沖了出來。她竟?jié)妺D一般大叫起來,我說我不在我不在,你們干啥還要死敲活敲的,你們都是聾子嗎?

就這樣,母親罵罵咧咧地奮力拉開了門閂,然后將雙手叉子一樣卡在腰間,一副準備拼個魚死網(wǎng)破的架勢。

可這回站在門口的居然是我們的父親。

父親的眼珠子都變綠了。

父親進門就給了我母親一記不算響亮的巴掌。

我們聽見父親惡狠狠地罵著,媽的你這婆姨是不是瘋啦!

母親就無言地跟在父親屁股后面,嘴角滲出一縷鮮血。

這種時候,我們反倒覺得母親更像母親了。母親好像注定是要受點兒壓迫的。而一直氣橫橫翻著白眼球的父親,卻真的變成電影里的某個壞蛋了。我們弟兄幾個都很害怕,敢怒不敢言。

看來,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父親只得乖乖地去找那個神秘的覓腳老漢,聽說,他是一位經(jīng)常出沒在鄉(xiāng)間山野,專門以追蹤尋覓走失的人畜為業(yè)的能人。

那天,父親從覓腳老漢那里捎回一條重要的情報。鄰近的幾個村莊接二連三發(fā)生了牲口莫名走失的事情,而且,說丟掉的盡是大馬或騾子。還有一個細節(jié),說那些丟失的牲口多半都是在深更半夜里,頭晚主人明明是將牲口拴牢靠的,可天亮一看,牲口不見了,樁子上只剩下半截斷了的韁繩。據(jù)那覓腳老漢分析,那韁繩是牲口自己拿牙齒咬斷的,因為茬口上留下了牲口那發(fā)白的含有青草的唾液沫子。

這個消息就跟那年的唐山大地震一樣,一下子將我們一村的男女老少都驚得坐臥不安了。

壞事變好事。前一陣子還拼命朝我家亂跑的家伙們再也不來了,他們都老老實實蜷在自己家里,整夜守著牲口棚子,生怕禍事降臨到自己頭上。牲口是大家伙的命根子,萬一牲口丟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到時候哪有牲口下地犁田拉車干重活呢。

我們家空前地安靜下來了。

夜變長了,夢也就多了起來。

我母親非說她夜里夢見了祖父,說他渾身是血,腦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父親則說他也做了一個很壞的夢。夢里韓老七騎著我們家的大青馬死死追他,父親就沒命地跑哇跑,跑來跑去跑到河邊了,眼看被那死鬼追到了,父親眼睛一閉,想自己肯定得死了??删驮谶@時,母親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父親就驚醒了,出了一身白毛汗,他發(fā)現(xiàn)母親正盯著他,大口大口喘氣。母親果然死死抓著他,目光游離,表情木訥。

我也是從睡夢中驚醒的。而我已記不得那夢的內(nèi)容,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尿炕了,屁股下面一攤溜濕,就像韓老七那陣經(jīng)常在祖父的炕上小便失禁。

正當我們一家人為噩夢困擾之時,覓腳老漢竟自己尋上門來了。

父母睡眼惺忪好煙好茶地接待了他。我們則像猴子一樣,稀罕地圍在旁邊眨著倆眼,看他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

這個覓腳老漢給我們的第一印象是:個子極矮;光禿禿的一顆干癟棗似的小腦殼,上面似乎從來也沒有生長過一根毛發(fā);眼睛像兩只燈泡一樣往外明亮地凸著,閃著機靈的光,又多少有點兒狡猾的味道。接下來,在父親的親切陪同下,覓腳老漢去我祖父的堂屋轉(zhuǎn)悠了一圈,猶如一個高深莫測的神探,這摸摸,那瞧瞧,煞有介事,弄得屋子里灰塵四起,嗆人眼鼻。他竟然注意到了窗戶紙上的一只鴿蛋大小的窟窿,我們很是佩服他的眼力。覓腳老漢抻長脖子盯著它看的時候,我們覺得他的樣子既詭秘又齷齪。很快,覓腳老漢就放過了這一細節(jié)。他開始到院子里轉(zhuǎn)悠,倒背著雙手,腳步猶疑,神情肅然,不停地東張西望。等把院里院外都一一查看過了,覓腳老漢重新回到院里,并執(zhí)意要去大青馬的棚子底下看看。父親二話不說,徑直帶他去了。老頭在馬棚下蹲了一會兒,像是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匹馬似的,一個勁兒盯著我家的大青馬發(fā)愣。說來也怪,自打老頭往那一蹴,我家的大青馬就咴咴地打起響鼻來,還不停地拿蹄子踢刨地上的糞土和雜草。我們都擔心馬會冷不防踢那老頭一蹄子,到時候他又像韓老七那樣訛上我們。

等覓腳老漢終于站起身回到屋里,母親急忙把剛才給客人沏好的糖茶水(為了沏茶我母親幾乎快要將那只盛糖的鐵罐的底兒摳下來了,之前我們都先后多次偷吃過那里的紅糖)恭謹?shù)剡f上去。老頭也不客氣,接過去滋溜滋溜喝著,并不停地將啜進嘴里的茶葉梗聲音響亮地嚼一嚼,再呸呸地啐到地上。但是,整個過程中,老頭啞巴一樣始終不置一詞。父母恭候在他旁邊,眼巴巴地等待著,聽他那張嘴巴能說出點兒什么來。

臨了,我們只是看到老頭喝干了搪瓷缸子里的茶水,將茶葉梗吐了滿地,他還吸了父親敬給他的兩支香煙(那是裝在皺巴巴的紙煙盒里的最后兩支),就拍拍屁股想走了,連響屁也沒放出一個來。父親依舊不甘心地緊隨在那人身后??熳叱鲈洪T時,覓腳老漢忽然一回頭,模棱兩可地說,只管看好你院里的牲口,牲口都通著人性哩!父親聽得云山霧罩,可還是懵懂地沖那人點頭。好像不這樣點頭,人家會把他當傻子看待。

我們?nèi)际噶恕?磥?,這個老家伙不過是一個混吃混喝的老騙子而已,并不像大伙傳言得那樣神——世上沒有他找不到的東西。

私下里,我們兄弟幾個悄悄議論過,覺得父親根本沒有真心要找祖父的意思。

父親怪異的行為再次證明了我們的猜測。他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兩只眼珠子跟系了繩子似的,死瞅著棚子下面的大青馬,就連吃飯也是母親把盛好的飯菜端過去,他就坐在馬棚下的青石槽沿上,捧著瓷碗呼嚕呼嚕地吃起來。那架勢好像大青馬不是一匹又高又大的牲口,而是一只小小鳥,稍不留神,它隨時會從籠子里飛走,而我們再也別想抓到它了。

更為可怕的是,一旦到了黑天,父親居然和衣而臥在青石馬槽的一頭,呼呼睡去。那匹馬則遠遠躲開父親站在石槽的另一頭,漫不經(jīng)心地嚼著草料。任憑母親如何規(guī)勸,父親就是不肯回屋去。母親無奈,只好從炕上卷來一片褥單給父親苫在身上。

母親氣氣地說,就沒見過你這號犟驢,真格比驢都犟喲!

母親發(fā)這通牢騷的時候,簡直像一個哲學家,一下子就說到事情的本質(zhì)上了。

就在祖父離家后的第七天傍晚,忽然下了一場暴雨,父親才不得不回屋里跟母親一起睡了。我們都覺得父親傻得可憐,他根本沒必要聽那混蛋老頭胡說八道。

那天的雨跟從天上倒下來一般,又是響雷,又是打閃,乒零乓啷。我們嚇得縮在被窩里不敢露頭。后半夜,父親也許想到了什么,他又起身披著衣衫出門去了。

可一切都晚了,我們家的大青馬果然掙斷韁繩,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低矮的籬笆墻躍出去跑了。

大青馬可是我們村子里走失的唯一的一匹大牲口。父親把這一切歸咎于我們的母親。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沖母親大喊大叫,吹胡子瞪眼。都怨你,都怨你,都怨你……父親一口氣嚷下去,他的嘴巴忽然變得像八哥一樣靈巧而又瑣碎。之后,他慌里慌張甩門而去。

我們估計他又去拜訪那位了不起的覓腳老漢了。

后面的事情不太好說,因為我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究竟是那匹大青馬尋到了祖父,抑或是祖父瞎貓撞到死耗子,找到了走失的大青馬?

反正,等終于見到盼望已久的祖父時,我們著實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我們總覺得那個被父親牽著手,一步一瘸地走進家門的又臟又瘦的老頭,并不是我們的祖父。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者是另外一個物種,比如,他的樣子看上去,更像一匹老掉牙的牲口,骨架松散,瘦骨嶙峋,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可能跌倒在地,并且再也別想爬起來了。

我們的祖父在他七十三歲那年,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匹老馬,他總是習慣于用四只手腳在地上爬來爬去。我們剛剛把他從地上攙起來,可一轉(zhuǎn)臉他又趴下身去了。為了防止祖父爬到街面上丟人現(xiàn)眼,我們不得不將他整日整日鎖在院子里。

但有一次,祖父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外面去了,被一群小家伙圍著胡亂起哄。有一個男娃子竟然膽大包天騎在他的背上,駕球駕球叫著,拿手里的一截樹枝條,不停抽打著祖父的屁股。

那時候我們剛好放學回來,就怒氣沖沖地撲過去,一把將那壞娃子掀翻在地,不管三七二十一對他胖揍了一通,那家伙鼻孔流血,卻還嘴硬著說是祖父趴在地上讓他騎的。我們幾個當然不信,當我們試圖把祖父從地上拽起來,他卻死活不肯,嘴里一直不停地嘀咕著,老七呀,你莫再禍害那些好牲口嘍,你來,我給你當牛做馬,你快來騎我呀……老七!

那一刻,我們幾個才懵懂地感覺到,祖父這輩子還真是欠了那個韓老七的債,要不那家伙都死了好幾個月,怎么還不肯放過祖父呢。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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