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利
一
桌上的這本《寶姑》,我已來來回回翻閱了多遍,她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文藝明星王瑩的長篇自傳體小說,她那濃烈的悲情苦頌,和對我們這座江南古城的細致描摹,總讓我沉浸于無限的悲憫情緒中,并生出難以排遣的鄉(xiāng)愁來。
時光像灰塵,無聲無息地掩埋了無數(shù)的人和事,可任歲月怎樣無情地?fù)]灑,也湮沒不了一些閃光的名字,王瑩便是其一。在家鄉(xiāng),王瑩是一個讓后人驕傲的名字,也是我常拿來作為談資的偶像級人物。
若干年前,為找她的這本《寶姑》,我跑遍了這座城市的所有書店和書攤,可它和它的主人一樣,像一件舊器皿,被埋在歲月深處,無處尋覓。無奈,只得在舊書網(wǎng)上淘得一本,八成新,品相尚好,只是書脊上有五個小洞,像是裝訂機鉆下的孔,想它的前身應(yīng)該是躲在某個圖書室里,也不知經(jīng)過了幾度春秋,幾多輾轉(zhuǎn)才到了我的手上。書是1982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定價1.45元,我卻花了56.30元。第一次買舊書,還是一本高價的有傷的舊書,也是破例了。不過對自己真正想擁有的東西,又怎么會在乎它的價格呢。與書城里那些裝幀精美的圖書比起來,這本舊書從紙張到印刷都簡陋、粗糙,像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村姑,寒酸得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此書的分量卻厚重如山,且不說那多達四百頁的厚度,單就書名的題字、序言的撰寫、封面的設(shè)計,都出自大家之手?!皩毠谩倍钟霉P瘦硬,頗具風(fēng)骨的行草為茅盾先生所題,夏衍先生所作的序言《不能忘卻的紀(jì)念》,表達了對王瑩的深切懷念;書的封面和插圖則由著名漫畫家丁聰設(shè)計和繪制,書封簡潔大方,以樸素的淺灰作底色,幾筆簡約的黑白線條,勾勒著一個少女的側(cè)影,她白衣黑裙,手捧書冊,低眉垂目,長辮及腰,肩披一條大紅圍巾,格外醒目,看上去像一株哭泣的美人蕉,惹人愛憐。
二
讀一本自傳體的小說,就是讀一個人的歲月滄桑?!秾毠谩烦尸F(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舊時代童養(yǎng)媳的孤苦掙扎,也是一個新女性在風(fēng)云變幻中的覺醒和成長。她的故事是從“祖母,母親,我——我們?nèi)恕遍_始的。她有一個美好的開端,一落地全家人不曉得有多喜歡,因為她的家族兄弟多,姐妹少,她是家族五代中唯一的姑娘,又是頭胎出世,所以祖父給她取名叫“寶姑”。像所有的稀罕寶貝一樣,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是祖父母的心肝寶貝。祖母天天用大紅頭繩給她扎兩個又翹又彎的“水牛角”,白天她和祖母、母親圍坐在一起,看她們做針線,聽她們低聲細語說那些家常故事。每到天黑,她就跟著祖父逛長街和燈火通明的大馬路(蕪湖中山路的前身),那是她小時候最巴望不過的事了。七歲那年,她和母親離開蕪湖,去了南京,與在南京亞細亞洋行做稽查員的父親團聚,第一次組成小家庭,他們過了一段美滿的日子,那也是寶姑一生都難忘的好日子。可好景不長,隨著父親的升遷,應(yīng)酬也多了,常在外面打牌、喝花酒,徹夜不歸。母親郁積成疾,不久撒手人寰。母親的早逝,讓寶姑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父親很快娶了后母。后母的冷淡、挑唆、排擠,讓她與整天忙于事務(wù)的父親日漸疏離。她失去了快樂,變成了一個不討喜、專犯嫌又有點古怪毛病的小丫頭。很快,她被送回家鄉(xiāng)蕪湖,在圣修道院的圣愛小學(xué)讀書,當(dāng)她從圣愛小學(xué)畢業(yè),迫切希望考入初中繼續(xù)讀書的時候,父親和后母卻將她送到長街上的一個大戶人家做童養(yǎng)媳,這是多么殘忍的決定啊!她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答應(yīng),可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在那個時代也沒幾個女子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盡管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可還是早早地被送到了婆家。舊社會,童養(yǎng)媳的命運大多悲慘,她們在婆家的地位連使女都不如??梢淮呐硕际沁@么過來的,她們大多忍氣吞聲,屈從于命運的安排,直到自己最后也熬成了婆,譬如寶姑的祖母、外祖母。不過有文化知識,受到新思想影響的寶姑,到底不同于自己的祖母輩,所以當(dāng)她在婆家受盡了屈辱,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并吞下大煙膏自殺又沒死成時,這個孤苦柔弱的童養(yǎng)媳的堅韌品質(zhì)出來了,她在黑暗中迸發(fā)了改變命運的決心和勇氣。人但凡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時,就要回頭另外尋條路走。到了被逼得活不下去時,勇氣也就來了。于是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逃。
那是個陰沉昏暗的清晨,13歲的她,身著麻絲衣裙,手拎藤書包,腳步像飛一樣,奔出那座深宅大院的后門。正巧,一部人力車停在路邊,她一腳跨上去,對車夫喊,快拉!快拉!車夫拉起車子,直向長街南頭走去。這時,那條著名的十里長街上,兩邊店家剛剛開始一天的營生,街路上都是來來往往趕早市的人,車子在人堆里左讓右讓,慢慢地讓著走。車上的人又急又慌,寶姑卻不敢回頭看一眼,只不時用手裝著擦眼睛理頭發(fā)的姿勢,半遮住自己的臉……
這是寶姑出逃時的情景,至今讀來仍感驚心動魄,像某個諜戰(zhàn)劇里的情節(jié)。我的腦海也總是浮現(xiàn)出這樣的畫面,昏暗的晨光中,她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一個長鏡頭,將那個拎著藤書包的細長身影,越拉越遠,直至消失。
三
常走進城中心鏡湖之畔的煙雨墩,這個占地只有三千多平方米的湖心小島,像塊綠寶石駐扎在波光瀲滟的鏡湖中,這里曾是南宋蕪湖籍狀元張孝祥當(dāng)年讀書的地方,如今是安徽文化名人藏館。島上綠樹參天,草木葳蕤,風(fēng)物清幽,碎石鋪成的小路,曲折環(huán)繞,一幢古樸典雅的西式紅樓,便是名人藏館,內(nèi)設(shè)阿英、洪镕藏書陳列室和王瑩資料陳列室,他們都是蕪湖的兒女,相聚在紅樓里,被家鄉(xiāng)人稱為“煙雨墩三杰”。
每當(dāng)走進那鏤空的鐵藝大門,心情就會變得肅穆起來,腳步也不自覺地放緩,時間在這里仿佛是停止的,這里太靜了,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雖然穿過對面的一條巷子,就是這座城市最熱鬧的步行街,街上喧囂的喇叭聲、叫賣聲,不絕于耳,可煙雨墩遺世獨立,靜默如斯。興許是遍布在島上的一株株頂天立地的大樹,屏蔽了鼎沸的市聲,讓它超然世外,大有“云開看樹色,江靜聽潮聲”的淡定與空闊。
“煙雨墩三杰”各有一座雕塑,分布在不同的角落,王瑩的漢白玉塑像最先進入視線,她就端坐在紅樓前的小廣場一角,身旁有個指示牌,寫著:王瑩塑像。這應(yīng)該是她中年時的形象,身著西式衣裙,手握書卷,面帶微笑,莊重典雅,白色的塑像寓意著潔白的明星。算一算她靜穆地坐在這里已有三十多年了,我也從春天走到了秋天。這么多年,她以不變的姿勢,不老的容顏獨處一隅,如櫻花般嫻靜,荷花般秀雅,蘭花般淡定,四周湖水蕩漾,垂柳輕揚。每次來,都要在她身邊,靜靜地佇立,默默地端詳,每每地心頭總會升起一種奇特的感覺,這不是一塊沉默的石頭,而是一座高聳的豐碑。
最初對王瑩的關(guān)注,大概就是因為她是蕪湖人。那時我還很年輕,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我們很貧乏,正無限饑渴,文藝界也是青黃不接,舉國上下風(fēng)靡著各種老影片,崇拜著幾個屈指可數(shù)的老明星。不像如今明星多得已經(jīng)讓年輕人追不過來了,他們甚至已經(jīng)不知道眼前的王瑩了。一次在她的塑像前,聽到兩個年輕人的對話,女孩問,王瑩是誰?男孩答,不知道。說著他們走進了紅樓,進了一樓的王瑩資料陳列室,我也尾隨他們走了進去,可他們轉(zhuǎn)了約摸五分鐘,就離開了,顯然她沒有喚起他們的興趣,或者說在他們眼中,她只是一個古老的藝術(shù)符號。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暗自思忖,幸好還有那個塑像和這個資料陳列室,去填補巨大的溝壑,否則他們連她的名字可能都不知道。
資料陳列室里有她生前的劇照、創(chuàng)作手稿和遺物,年輕時的她細眉秀目,清純脫俗,水一般溫婉,典型的江南秀麗女子。人的一生最關(guān)鍵的也就幾步,堪稱命運的轉(zhuǎn)折,逃離家鄉(xiāng),尋找新生,這條路她走得決絕,走得徹底,而且再也沒回頭,正是這次勇敢的生死大逃亡,逃出了水深火熱,走進了天高地闊。在外祖母的幫助下寶姑從蕪湖逃到武漢,投奔了從小就視為英雄人物的舅媽。在舅媽的精心安排下,她被送到長沙,進入湖南湘雅護士學(xué)校讀書。在長沙,她遇到了原二女師的恩師魏先生(可能就是阿英的原型,這位革命的文化先驅(qū),也是蕪湖人,曾在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回家鄉(xiāng)教書),這時他已是北伐軍的代表。在魏先生的引領(lǐng)下,她參加了北伐軍的游行,并組織了文藝宣傳隊,演出話劇,初步展現(xiàn)出表演的才華。魏先生后來又介紹寶姑去了上海,做黨的地下工作,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在上海她結(jié)識了一批左翼文藝家,開始演話劇,拍電影。在繁華似錦的文藝圈,她像一枝清新的百合,漸次綻放,出色地主演了《女性的吶喊》《鐵板紅燭淚》《自由神》等影片,成為走紅的電影明星。主演的話劇《賽金花》更是轟動了上海灘,成為她演藝生涯的一個高峰。
不過,如果她僅僅只是個電影明星的話,我對她的崇敬也有限,而且隨著時代的變遷,隨著自己年齡、閱歷的增長,或許也早將她遺忘。她的不同凡響在于,她的藝術(shù)標(biāo)簽是雙重的,既是電影明星,又是作家,既有令人贊嘆的表演天賦,還有讓人艷羨的文學(xué)才華。一個舊時代的電影明星,竟然創(chuàng)作了《寶姑》《兩種美國人》兩部長篇小說,還發(fā)表了大量的散文隨筆、抒情小品、表演札記等,不得不令人稱道。如今我們談?wù)撏醅?,更多的也是談?wù)撍粝碌闹鳌?床坏剿膽蛄耍梢宰x她的書,她留下了足夠多的文字,那些記載了苦難歲月和繁華人生的文字一直活著。文字與舞臺是兩個不同的藝術(shù)載體,但文字無疑更有生命力。同為文學(xué)人,我自然對陳列室里那一摞摞銹跡斑斑的手稿更感興趣,正是在那些字跡清秀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一個童養(yǎng)媳成長為電影明星的傳奇人生。
四
《寶姑》有一大半的篇幅寫了舊時的蕪湖,當(dāng)初那么急切地尋找《寶姑》,大概也是想看看王瑩筆下描繪的古城風(fēng)貌?!秾毠谩窌飼馔钢莻€時代特有的氣息,從中可以找到我們這個江南古城獨特的風(fēng)俗民情和地域文化,那字里行間的方言土語,讀來倍感親切。如今這些純粹的鄉(xiāng)音已漸漸地遠離了我們,可《寶姑》中卻俯拾皆是,特別是人物行為、對話,寫得活靈活現(xiàn),那流暢的文字,似微風(fēng)一陣陣吹來,感覺就像一個鄰家小妹在娓娓道來??梢哉f,在我讀過的記錄蕪湖的所有文字中,還沒有誰對我們這個古城有如此逼真又細膩的文學(xué)描摹。
在王瑩的童年時期,蕪湖還是個小縣城,她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的:我們的縣城雖小,它位于長江邊上,無形中成了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通商口岸。何況,它出產(chǎn)又很豐富——別的不說,單是茶、米、水嫩豆腐、剪刀,春夏秋冬四季不斷的水果和蔬菜,長江里成年到頭打撈不盡的魚蝦,已是遠近聞名了。
蕪湖古來逐水而居,也因水而繁榮,它像顆明珠鑲嵌在長江和青弋江交匯處,是重要的商埠口岸。物產(chǎn)的豐富,引商賈接踵而至,百物翔集,漸漸形成了一條沿著青弋江堤岸,長達1783米的繁華鬧市——十里長街。
煙雨墩往南過兩條街,便是“阛阓之盛,甲于江左”的十里長街,王瑩童年生活的地方。這條有著五百多年歷史的商業(yè)街,東西走向,青石板路,兩邊店鋪林立,多為二層磚木結(jié)構(gòu)的徽派建筑,粉墻黛瓦馬頭墻,店鋪基本都是前店后坊,一年到頭“市聲若潮,至夕不休”。
長街上的建筑非常有特點,王瑩的描摹十分逼真:我們家那時住在縣城東,房屋是古式圓形的走馬樓,樓上周圍都是通連的。朝著天井,四面開了一排雕花木格窗,把頭伸到窗外,總看得見一片小圓天。朝外,一邊開了幾扇小磚窗,從磚窗里望出去,屋外面的厚磚墻本是粉白的,如今白粉都脫落了,變成了灰黃色。屋頂?shù)臇|頭和西頭,高踞著兩個展翅欲飛的黃綠色大蝙蝠……在落雨刮北風(fēng)的時候,屋頂又高,空空蕩蕩的,那木格窗上裱糊的幾層米黃色墨畫的軟皮紙,總在風(fēng)力下面索索發(fā)抖。
住在走馬樓里的小寶姑,每天晚上,梳洗得干干凈凈,跟著祖父出門,祖父牽著她的手,“出了兩扇黑漆大門,一腳高,一腳低,在那鋪得不平整的鵝卵石的小街小巷上慢慢地逛。夏晚的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我們的頭臉,把人家院子里的金銀花、梔子花香一陣陣地送到我們鼻孔里來”??吹竭@樣的文字,仿佛真的聞到了花香。金銀花、梔子花、白蘭花是我們這里栽植最多的花卉,都是白色的小花,不起眼,但香味濃郁,每到初夏時節(jié),大街小巷都會傳來白蘭花、梔子花的叫賣聲,那股清香至今還飄在我們的生活里,飄了近一個世紀(jì)。有時,去菜場買菜,我會買幾枝梔子花、白蘭花回來,插在瓶子里,家里頓時彌漫起沁人心脾的花香。
除了花香,長街上五花八門的店鋪,更是一道獨特的景觀,住在我家不遠的街坊,那些做小本買賣的:開小花生鋪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鐵的,搖貨郎的,擺雜貨攤的,還有兩家吃“洋教”飯的,這一刻,大半都坐在家門口的竹床竹椅上,打扇乘涼。這些長街上的街景,在王瑩的筆下,如電影畫面,一幕幕展開,感覺描繪了一幅江南版的《清明上河圖》,復(fù)原了十里長街的繁華盛市。茶、米、水豆腐、剪刀,都是蕪湖歷史上的特色物產(chǎn);鵝卵石小街、竹床竹椅、走馬樓、雕花木格窗、黃綠色大蝙蝠,這些帶著鮮明地域標(biāo)記的意象,更是那個時代的珍貴記憶。
近些年,總喜歡在閑暇時去長街尋舊,那條繁華之街早已不在,青石板路斬頭去尾只剩下中間一截,那一百多年前的木質(zhì)雕花樓,還剩下幾段待拆除的殘垣斷壁,上面爬滿了爬山虎。城市的一次次改造,讓我們失去了那些獨有的城市標(biāo)記,甚至丟失了那根深蒂固的特色文化??缮钤浆F(xiàn)代,人們越懷舊,尤其是上了一定歲數(shù),見證了這個城市風(fēng)雨變遷的人。去年底,歷時數(shù)年,投入重金修舊如舊的古城終于開街,一時間人流如潮,盛況空前,古城的重建無疑喚醒了人們兒時的記憶,人們興奮地穿行于那一條條著名的街巷,尋找那奇跡般再現(xiàn)的舊跡,追憶著湮湮流逝的老時光,仿佛回到了蓬勃的青蔥歲月??杉毤毧磥?,到底還是有些失望,那些印刻在人們腦海里的街巷,名字還是那個名字,可已沒有了舊時的風(fēng)味,真正保留下來的老宅舊屋很少,大多是新建的民居和店面,感覺像做了一鍋夾生飯。這不禁讓人懷想《寶姑》中描繪的古城,原汁原味,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從中才能找到那座舊城的風(fēng)貌,并獲得情感的修復(fù)和精神的慰藉。
五
《寶姑》寫于1946年,這時的她,已在美國,時間過去了近二十年,她已三十多歲,已是蜚聲海內(nèi)外的文藝明星,將《放下你的鞭子》演到了白宮,成為第一個在白宮演出的中國藝人。她富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打動了美國著名作家賽珍珠,在她的鼓勵下,她開始了自傳體長篇小說《寶姑》的創(chuàng)作。小說最早擬定的書名是《石榴花開的時候》,王瑩對石榴花好像情有獨鐘,《寶姑》一開篇就是一首小詩,前兩句是“石榴花開葉兒青,做雙花鞋送娘親”。此外她還寫過一首小詩,第一句是“石榴花常艷,虛名曇花榮”,石榴花開在夏初,花色鮮紅,象征著美好的生活,她一定時刻想著家鄉(xiāng)的石榴花。雖然離開故鄉(xiāng)已幾十年了,但她并沒有忘記故鄉(xiāng),更無法忘記親人。想到那時的王瑩,身處大洋彼岸,克服生活上的艱難,排除美國移民局的干擾,沉浸在綿綿不絕的往事中,回憶著家鄉(xiāng)的大江小河,小街古巷,日日夜夜,將那埋在歲月深處的碎片與塵埃一一撈起,細細編織,勤奮寫作,該是怎樣的千回百轉(zhuǎn),百轉(zhuǎn)千回?。∷南壬x和賡在《撰寫〈寶姑〉的前前后后》一文中說,《寶姑》寫得極其不易,曾四易其稿,字?jǐn)?shù)也由最初的七十萬字,最后刪改到三十萬字,還寫了英譯稿,而且在當(dāng)時,她完全靠手寫,這對她來說是一項多么浩大的工程??!《寶姑》文風(fēng)樸實,文筆細膩,文字流暢,可讀又好讀,是一個柔弱又剛強的新女性的內(nèi)心獨白,讀到凄慘處,我感到兩眼發(fā)酸,內(nèi)心戚戚。遺憾的是這樣一部極具勵志性的泣血之作,在王瑩生前沒能出版,這個孩子的出生,跟她的命運一樣多舛。在那個荒唐的年代,曾經(jīng)的輝煌變成了歷史的罪證,她遭到了無情的殘害,61歲慘死在獄中,死亡通知單上甚至沒有名字,只有一個6742的代號。人是自己命運的書寫者,卻永遠也成不了命運的掌控者,從童養(yǎng)媳到電影明星再到6742號,她走了一個從凄苦到輝煌再到悲慘的輪回,一個宿命般的輪回。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寫于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修改于五十年代的《寶姑》,終于在王瑩逝世八年后得以出版。她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兩種美國人》也于此前兩年出版,2007年,她的短篇小說、抒情小品和電影隨筆精選集《衣羽》也得以出版,這些書稿見證了她的苦難與輝煌。
捧著這本厚實的、已經(jīng)泛黃的《寶姑》,像捧著一束失去了水分、只剩下筋骨的干花,我心里感慨良多。一座城市會因某些人物,彰顯出它的重量,王瑩于她的故鄉(xiāng)來說,永遠是歷史版圖上一顆璀璨的星星,她至今仍是我們這個城市最著名的女性,是我們文學(xué)的老祖母。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蕪湖阿英文學(xué)基金會,曾編輯過一本“蕪湖女子文學(xué)作品選”,王瑩位于首位,該書收入了王瑩的三篇短文,分別是《卸卻了一件五色的外衣》《秋田雨雀訪見記》和《白崇禧將軍會見記》,記述了王瑩生平活動中幾次不平凡的經(jīng)歷。
王瑩夫婦沒有子女,他們的養(yǎng)女將所有的遺物捐獻給了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為她建立了資料陳列室,并修建了墓園。寶姑在出逃七十多年后,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的懷抱,在蕪湖城外7公里處的神仙臺陵園,坐落著王瑩和謝和賡的合葬墓。去年的清明節(jié),我冒著蒙蒙細雨,一步步踏上那百級臺階,登臨山頂,找到了王瑩和謝和賡合葬的墓,墓園坐北朝南,周邊松柏林立,郁郁蒼蒼,可遠眺長江。
墓碑有半人多高,上方有顆紅色的五角星,下面是王瑩和謝和賡橢圓形的側(cè)面像,墓碑下的黑色大理石上有兩人的生平簡介,墓碑的背面鐫刻著原外交部長黃華題寫的“革命精神垂范千古!”幾個醒目的金色大字,我懷著無限的崇敬之情,對著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