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錦鯉鎮(zhèn)

2023-02-15 12:30:11阿英
安徽文學(xué) 2023年2期

1

后半夜,我到臨淵寺找肖凱彪。遠(yuǎn)遠(yuǎn)俯視山坳,僅能依稀辨出一角飛檐,肅然踞伏。下坡的石階比記憶中更加參差。我熟悉這些繩索般的路,但鞋底滑來滑去,還是折了個跟頭。手掌給石頭茬啃掉一小塊皮,胯也猛扯了一下。盆腔愈加銳痛,突突跳,宛如扎進(jìn)一根長針。幾小時前,我在綠皮車上,擠到洗手間處,推醒兩個耷拉著腦袋的打工仔,央求他們先去外面站一會。我旋緊插銷,蹲下,靠緊污臟的內(nèi)壁,細(xì)查了一番。血不算多。外頭等得不耐煩,啪啪擂門,我趕緊草草擦掉了。

四處擁堵著黢黑色,寺院的大影終于壓至眼前。幾輛卡車,像酣眠的家畜,首尾相銜,擠在溝壑中。車廂里翻滾著淡淡腥味,隱約有細(xì)碎的潑剌聲。我一輛接一輛尋過去,能聽到粗礪的鼾鳴沸瀉。肖凱彪不難認(rèn),他給我發(fā)過自拍,特征太過明顯,左臉上方,一道大疤隆起,山脈狀,橫亙太陽穴,直達(dá)眼角,像另一張嘴。我曾鼓足勇氣,微信上問他,當(dāng)時痛不?他說,痛又能咋的,總不能跟養(yǎng)我的爹報仇吧,再說了,為這事,肖德旺后悔了半輩子。

我提著氣,艱難刪除了后半句話。

不遠(yuǎn)處一間駕駛室里,手機映亮一張青白的臉,像玻璃缸內(nèi)豢養(yǎng)的生物。我的目光爬上車窗,那道疤痕遽然逼近。我驚了一剎,對面的山體似乎傾覆過來。

我立在車前,瞅了他一小會。他手指打抖般猛戳屏幕,沒察覺。我斟酌后,還是打算叫他的綽號,這樣顯得熟稔。我把一叢雜念薅起,拋于體外,控制表情,輕叩窗子,說,小開瓢。聲音嘶啞得像一綹衛(wèi)生紙。他肩一顫,驚懼翻起眸子。我清清嗓子說,我。

肖凱彪呼呼將兩條腿收下去,搖下玻璃,搓搓眼,望了一刻,說,真來了你。一股煙味搡出來。我說,讓我上去歇會兒。他按亮頂燈,捶著腰。我繞到副駕,扒住扶手,欲抬腿,又反身,蹭掉鞋底的泥。這雙鞋是去年的生日禮物,那誰送我的。我試了下,偏窄,還沒踩路就夾得難受。我嫌他不在意我,連雙鞋都買不好,結(jié)結(jié)實實訓(xùn)了他一頓。他想拿去退掉,我呲嗒他說,這點錢你都肉疼,能成啥大事。他又要扔到垃圾桶,我偏不讓,偏要穿,從冬到夏,沒換過,一直撐到鞋面布滿細(xì)密小口,總算合腳了。打一層透明蠟,像裂紋釉。我常將腳抬高,伸到他眼底,逼他看。他敢閉眼,敢皺眉,敢移走視線,我就拿鞋尖戳他腦門。

我按亮手機,以為又?jǐn)€了一串未接來電,但是沒有。微信消息也空白。他終于被我熬煎得頹喪了。

大半夜的,膽兒真肥,咋過來的?肖凱彪翻身,探長胳膊,從后座捏回一瓶純凈水,遞我手里。我說,一出站,全是三蹦子,找了個看著老實的,咯噔到山根兒。明明離你這兒挺近了,他倒不敢走了,說每個月初七夜里,有個啥時辰,百鬼串親戚。這一小截路我挺熟,順著山道就翻過來了。肖凱彪說,那不能怪人家,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幾點,你確實服用了豹子膽。我說,這不是怕趕不上放生嗎,心里犯急。肖凱彪說,還有好幾個鐘頭哪,黑咕隆咚怎么放生,這個點兒,投胎還差不多。我說,你那保溫杯,還有熱水沒?他捏起來搖搖,遞過來說,剩一小口,應(yīng)該不太熱,咋了?我說,沒咋,小腹痛,沒啥大事。他臉上隱約一紅。我意識到,他大齡未婚,估計也沒咂過葷。他說過,腦側(cè)這道疤,嚇跑半個鎮(zhèn)的女人;左眼無法完全閉合,又把另半個鎮(zhèn)的丈母娘惡心到了。我曾問他,傷到腦子沒?他說,該處組織發(fā)育良好,智商尚可,輟學(xué)原因主要是外貌。瘢痕體質(zhì),長成肉瘤狀,受歧視。那時年齡小,受不住,就死活不念了,改混社會。我扭開杯蓋,內(nèi)里并無預(yù)想的厚膩茶垢。一汪溫水,純亮透徹,像剛煉出的一段月光。

我喝了半口。暖流入腹,渾身懈墜,塌入身下座椅。

他嘴角一挑,問,姐夫咋沒來?你老是提起他,你倆和好了沒?又趕緊補充,叫你“姐”,沒意見吧?我說,咋順嘴咋叫吧,畢竟咱倆同一個爹。放生完,我就走,趕上哪趟車上哪趟。肖凱彪眼角閃動驚詫,目光在我臉上駐留一瞬,復(fù)又移至手機屏,搶救般完成幾個游戲步驟,說,你來這,真就為這一件事?放生一條魚?

我說,對,不然還能做甚?你要我?肖德旺要我?誰都不要我。

肖凱彪抓抓頭發(fā),吭了一聲,嗓音浸透了夜霧。他說過,他專給放生活動提供“物命”,即各類飛禽走獸,從中抽成,賺個溫飽錢。若某物價格高企,便編個理由,換為另一種。臨淵寺內(nèi),挖了個放生池,租給個人經(jīng)營。池畔一溜大缸,養(yǎng)龜鱉魚蝦若干,各自標(biāo)價??蛻籼暨x付錢后,以簡化的儀軌放生。每月農(nóng)歷初八,乃放生大日,信眾太多,存貨嚴(yán)重不足,需提前采買。肖凱彪所在的小組負(fù)責(zé)錦鯉。購足數(shù)目后,與螃蟹組、黃鱔組、甘露水組等,天亮前趕來,候于寺外。有人在外地,不便前來,他就替其放生,收個跑腿費。

與卡車一墻之隔,弧形飛檐像大鳥的巨翅,漸次浮現(xiàn)。臨淵寺前幾年遷于此處,其舊址遠(yuǎn)在深山,我小時常去。寺畔有靈湖,水盈四季,像遺落的古銅鏡。那段路不通車,故鮮有人至。異地重建后,佛門敞在俗世面前,自駕便能到達(dá),香客遂激增,不少人組團(tuán)跨省前來。我媽帶我離開鎮(zhèn)子前,此處尚是片荒灘,布滿西瓜大的灰圓石。在想象中,這些石頭漸漸幻化為眾僧的禿頭。我覺得好笑,卻咧不開嘴。

身后深林,幾滴鳥鳴飛濺。天快亮了。為了來放生一條錦鯉,我已折騰了一夜。

我碰碰肖凱彪的胳膊,我瞇會兒,到點叫我。

2

信眾們涌上山坡,像緩慢滋長的一大片蘑菇。粗略看,超過兩百人。其身后不遠(yuǎn)處,旅游大巴和私家車,將刺目的晨光折斷,擲回來。我把腦袋伸到窗外,風(fēng)像一瓢涼水??┲ㄒ宦?,車廂側(cè)板被肖凱彪翻下,白花花的泡沫箱露出來。我問,咋不推醒我?他嘿一樂,你那睡相,哎呀絕了。我眼神咬住他,特招人厭是不?誰都膩歪我,嫌我多余。肖凱彪惑然一愣,不作答,從褲兜拔出手機,嘴巴粗率嚅動,讀了數(shù)句,隨后遞到唇邊,返回一段語音。他抬頭瞥我一眼說,又接一單,五單了。本來每條魚兩百,這娘們兒忒算計,非壓到一百八。一百八就一百八吧,吉利數(shù)字。

我跳下去,掃視這一溜貨車,方才看清,每輛都很臟污,輪胎糊滿黃泥。僧人們推來平板車,一箱箱運走物命。一個黑物翻滾落地,細(xì)看,是只大鱉,長頸一曲一頂,翻起身便竄。僧人跨大步攆上去,抬前腳掌,輕踩住,小心端起在手里。鱉嘴撕叼他的袖口,一伸一抽地擰。肖凱彪說,我進(jìn)廟交割,你去觀摩觀摩不?跟上我,不收你“功德金”,省一百塊。

我遲疑說,那行,你帶我去。不過,只是隨意瞧瞧。我還是想去真正的臨淵寺,真正地放生。

肖凱彪說,那都是扯,差不多得了。

我說,閉嘴,說好的事,別反悔。你以為尋你特容易?大海撈針哪。光是為了讓你相信我是你姐,就耗了整整仨鐘頭。一開始,我確實是想找你替我放生來著,可越琢磨越覺得,還是親自來一趟好,這樣才夠虔誠,也尊重那條魚,順便……還能看看你。

肖凱彪說,看我?看不看的吧,我又不好看。他扯過個空箱,貯一半水,捧進(jìn)去五條錦鯉,又湊近手機,錄了段視頻。見我在看,他說,這視頻要分別發(fā)給客戶,又拍拍我的肩說,走吧,進(jìn)去體驗一把。

我被他拍得不自在,使勁一扭頭,卻猛然呆住。整座臨淵寺,此刻披滿萬噸霞光,呼地跟我撞了個滿懷。赭紅墻體上,明黃色巨字的每一筆,都粗過我的身軀。我剛剛意識到,昨晚酣睡時,它其實就矗立于身旁,僅隔一扇車門。寺內(nèi)煙火已悄然升起,孤直而上,撫過青瓦與塔尖,駐留半空,似寬袍大袖的老者,逐漸氤氳進(jìn)天光里。

人們紛紛掃碼,交付功德金,領(lǐng)取一本小冊子,碌碌而入。輪到我,才知那是《放生儀軌》。大雄寶殿前,香案、觀音像、凈水楊枝、蓮花燈,各歸其位。主持儀式的法師,正方形臉龐上,架著正方形金絲鏡框,以頸為軸,取景器般緩慢轉(zhuǎn)動。他一邊朝香案走,一邊吃力撓抓后背不可及的某處,表情困擾。我抬手看表,六點整,順便捂嘴,堵回一個呵欠。

忽的鐘鳴一聲,法師們手中的法器遽然變得整齊,有人捏一只U盤,插進(jìn)香案旁的“漫步者”音箱。我終于涌了半個呵欠,又抬起小冊子掩口,打完后半個。肖凱彪悄聲說,我負(fù)責(zé)五條魚,這就開始直播,顧不上給你講解。待會兒,念佛、誦經(jīng)、灑凈、皈依、回向,做滿一個半小時,可得堅持住。

住持領(lǐng)讀儀軌,眾人圍香案繞行。喇叭里轟然的念誦聲,有催眠奇效。儀式漫長。我與肖凱彪之間,漸漸楔進(jìn)一個老嫗。她缺乏距離感,緊貼過來,松弛的皮肉及銳利的骨頭清晰可感。突然,人們撲啦啦下跪。偶有擠撞,也僅在臉上顯示慍怒,顧不得互搏。老嫗舉頭瞪我一眼,向下扯我衣擺,力道奇大。我不由得折疊身體,拜下去。盆腔又是一陣疼,像被響箭射穿。我閉目十?dāng)?shù)秒,兵戈漸遠(yuǎn)。佛號卻像前行的列車,不知已駛往何處。老嫗掀起半只眼皮,以目光剜我一記,撕開合十的雙手,朝指尖呸一聲,揪起我右掌書冊的幾頁紙,按向我的左掌,又繃緊一根指頭,在某行使勁戳了三下,一粒眼珠,堅如鉛彈,彈向我的腦門。我趕緊細(xì)辨文字,跌跌撞撞跟上誦讀。不久,一層汗水漫上腦門。老嫗仍不時窺我,眼神漸漸不那么硬,彌漫些許疑懼。在兩段經(jīng)文縫隙處,她的癟臉逼近,腌蒜味如響鞭,先抽過來,咋的了你?

我說,沒咋。

老嫗嘴動了動,還想問啥,霎時,人們合為一隊走遠(yuǎn)。她慌忙撐住地面青磚,屁股先聳上去,踮兩下腳,奮力蹬起身,又回頭沖我輕喊,還不走!放生去啊,功德金不能白交!

隊形漸亂,人群涌向放生池,越移越快,最后干脆奔跑起來,像搶超市贈品。老嫗掙著身子,竭力趨步,如一枚象形文字。不遠(yuǎn)處,泡沫箱疊摞,宛若一座微縮城池。我望到了肖凱彪。他放平箱子,以極規(guī)整的動作,捧撈鮮艷的錦鯉,騰出一只手,斜著舉高手機,對準(zhǔn)沒有疤的那側(cè),口舌攢動,印堂發(fā)亮,激情解說,并將魚送入池里。人們傾倒魚蟹后,大多無言肅立,微垂首,像恭送去世的領(lǐng)導(dǎo)。老嫗終于也趕過去,定住身子,以迅猛之勢突襲,奪走一條大肥魚,貼上自己的面頰,額頭一皺,哇地哭了。魚扭身甩尾,扇了她一記耳光,水漬鋪滿半張臉,她一時有些蒙。

我正呆立著,擠簇的眾人忽然塌陷了一角。老嫗拋掉魚,急跳起來,胳膊僵硬彈起,直戳戳指向一個背影,躥幾步,一把扯掉其帽子,尖聲叱道,在這兒!幾個人扭身一盯,呼啦奔過去,圍成半圈,往半空甩著胳膊,抬腳猛踹。地上翻騰著一個影子,身形滯澀,但熟練地屈身抱頭,滾來滾去。他的面部間或閃現(xiàn),像塊廢鐵,閉目蹙眉,烏紫的鼻血爬進(jìn)耳郭。

我心里轟地一悚,釘在原地。

我認(rèn)出來,他是我的父親,肖德旺。

他老了,老得像過火的木椽,焦黑空洞。他應(yīng)該不認(rèn)識我了。

片刻后,我發(fā)覺兩排牙齒在互磕。有一霎,他的眼光掄過來,像把竹帚,把我心里的什么東西,掃得七零八落。我深深埋下頭,用頭簾遮住眼睛。

肖凱彪撞翻幾個箱子,踉蹌幾步,攔過去。那些人卻不碰他,很快退散,竟如無事一般,抬起剩余的物命,嘩嘩朝水里倒,邊喘息,邊合掌默禱,目送魚兒消失,狀極虔敬。

我藏在人群里,視線貼著地,蠕爬過去,見老嫗往復(fù)疾走于岸邊,似在慶賀勝利,銀發(fā)顫動,如一團(tuán)干粉絲。肖德旺已不在原處。

我渾身發(fā)躁,亂轉(zhuǎn)幾圈,不覺繞到大殿后,竟找到肖凱彪。他圪蹴在法堂前的銅鼎邊,垂頭不動。我攥住他衣服,往上提溜。他后背潮濕,脊椎緊繃,像根老藤。

到底怎么回事?

肖凱彪揪扯著頭發(fā),聲音囔囔的,他挨打,也是為了我能少挨打。他都給人家揍多少回了。房地產(chǎn)集資,利息特勾人,是銀行的幾十倍。他當(dāng)了別人的下家,不甘心,又做了上家,拉人頭。沒好活半年,暴雷了。人家天天討債,要不上錢,氣不過,就動手。那些人也不易,我這么說,是不是太不孝?可你看看那幾張臉,烏漆墨黑的,都是窮苦人。他們謀準(zhǔn)了肖德旺每月初八放生,就次次等著捉他。也不圖他能掏幾個子兒,主要是氣他沒錢還債,倒有心思繳功德金。債主們揍爽了,肖德旺回去,就又能安生個幾天。他們連帶著也打我,可擔(dān)心擾動神靈,破了法,畢竟放生的物命是我請的,就有忌憚,不咋敢在這里拾掇我。要是大街上碰見,可就不一樣了。不過下手也不會太狠,指著我還債呢。我那卡車,是租的,也讓給搶走過??汕绍囍饕彩莻?,替我講情,說不能竭澤而漁,才討回來。你說,日子咋過成這樣?

我長吸一口氣。肖凱彪說,我能猜到你要說啥,為啥不打回去是吧?不怕你笑話,從記事起,一直到退學(xué),我受過多少欺負(fù),從沒還過手。不敢,怕人家取笑我這道疤。我啥事都做不好。要不是這兩年,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突然流行放生,我還不知道該去找個啥活計。我夜里運物命,白天悶覺,債主碰不著我,也省得臉上這道疤嚇人。本以為放生這事,火一陣子就消停了,沒成想,越傳越玄乎,連外省都有人下單。但我要告訴你,這是假的。廟里那個水坑,公眾號上拍得跟瑤池似的,什么純天然富鍶,什么敷設(shè)竹節(jié)從靈湖引水。一會我領(lǐng)你瞧瞧去,竹子沒幾根,早都漚爛了,伸到墻外土崖邊,就變膠皮管子了,灌的全是自來水,氯含量超標(biāo)。僧人們初七下午,突擊行動,全體動員撈死魚,扔到后山,一大片。那個蒼蠅啊,一疙瘩一疙瘩的。哪有啥極樂世界。不過,平心而論,這工作不賴,適合我。

我又掃一眼他的疤,偷偷用指甲刺著手心,問他,知道要挨打,那肖德旺為啥還來?

他愿意來。自打起了這個廟,一趟也沒落下過。勸不住。肖凱彪抹了把臉說,我琢磨了半宿,你吧,就先別見他了。不是不讓見,八成你也不想見。都這么多年了,也不差這幾天,你說呢?你看看我倆這副德行。一下子見了你,我怕他受不住。

我以為,你們過得挺好。

好不好,你也看見了。我平常也不咋搭理他。他就沒消停過,把一個家整成這樣。集資暴雷以后,他總算撲騰不動了,擺了個修車攤,補胎打氣。有的債主,就坐在攤子上不走,等錢。掙上個塊八毛,就罵罵咧咧劈手奪走。后來,人們看他是真沒錢,也耗不起時間,才不咋來了。修車每攢夠個整數(shù),除了功德金,其余全還債了。那破攤子就在鎮(zhèn)里,民主路東頭。把一只廢輪胎挑在老槐樹杈上,底下支個馬扎子,他攥著破收音機,就那么呆愣坐著。那棵樹害了蟲病,“吊死鬼”又綠又軟,拽著細(xì)絲,耍雜技似的降下來,高高低低看他。他說,做了昧心的事,連蟲子都瞧不上。

昧心的事?是指非法集資?你們不也是受害者?

不全指這個。他的爛事兒還少嗎?看我這疤,就這么一道兒,六厘米多點,越長越唬人,快變成一根苦瓜了。那時我還不記事,肖德旺說,是他沒當(dāng)心,劃拉破的。唉!我的命運,徹底讓他給劃拉到了溝里。學(xué)上不成了,朋友交不上幾個,心理也犯了毛病,怕見人。出門之前,都要使勁憋口氣,跺跺腳。剛才別人揍他,我根本不敢狠勁兒拉架,怕人家躁起來,指著我的疤,罵我是個丑八怪……告訴你吧,我愿意給他養(yǎng)老送終,沒啥二話??捎袝r候,我也挺想看他挨捶的,又怕沒輕沒重的,打壞了。要不是這疤,我可能早就……你說他咋就那么不小心……他蜷在那里,嗚嗚哭起來。瘢痕掛在臉的一側(cè),像隨時要墜落。

我身體僵直,似有轟然的雷聲,從頭頂砸下。

3

我蹲在肖凱彪對面,定一定神,說,小開瓢,你別動。我手指探向他的左臉,被他一把撥拉掉,連帶我的身體也歪倒了。我提高聲音,使那么大勁干嗎?他說,你摸啥?哪兒哪兒都摸。我又伸手,又被他打到一邊。他的手很硬,聲音也硬,別碰,聽見沒。

我說,我這兩年,攢了點錢,這就轉(zhuǎn)給你,做醫(yī)美,將將兒夠,把那兒整得光溜點,找個不像我這么作的媳婦。成不?他愣住,手插進(jìn)頭發(fā),耙一把,說,哈,比親姐還親呀。可別給,給了我,肯定先填債窟窿,把肖德旺的腰桿子先捋直嘍。臉的事兒,得往后挪。這兩年凄惶呀,顧不上要臉了。我說,算我求你整容,還不行?不答應(yīng),錢就不給你了。其實咱倆長得挺像,巴掌臉兒,上相。整好了,約等于回爐重造,讓那幫人鑒賞鑒賞,你作為我半個弟,絕對正品,還是原來的配方,還是原來的味道,咋樣?肖凱彪一笑,抹抹臉說,扯,又彈起身體,哎差點忘了正事,你是來放生的。走,挑魚去。

他領(lǐng)我拐進(jìn)一間寮房。木質(zhì)受潮,一股糟朽味道,腌漬著我們。肖凱彪說,讓你長長見識,此地乃是總統(tǒng)套房,高級定制,是VIP們的魚的行宮。人家隔空挑好了,我孝子賢孫似的伺候著,專等吉日,代為放生。我說,一間破屋,VI個屁,剛才我說的那事兒,你不再考慮考慮?墻角處,淡淡一抹水汽漫過來,間或傳來唼喋聲。肖凱彪嗅一嗅說,該換水了,老魚們,招待不周,委屈了。我得找和尚們說說去,怎么服侍的。來!他扯扯我袖子,揭起一只竹篾蓋,現(xiàn)出一尊大肚白瓷缸,看這條!

我注視缸中大魚。它懸停水中,璀璨靜穆,有帝王之風(fēng)。紅斑如血,黑斑如夜,色塊交疊絞纏,華麗而邪惡,像抽象的殺戮現(xiàn)場。錦鯉偶爾啵啵換氣,背鰭掄兩下,猶如一面戰(zhàn)旗。魚頭圓潤瑩潔,像一枚熟透的熱帶果實。淺而滾圓的眼珠,無喜無悲,細(xì)看卻又狂狷詭譎,深藏暗示和隱喻。

咋樣?你不懂,這是大正三色錦鯉,小日本兒大正時代培育的。這條是罕見的純種。它嘴邊那片小圓斑,看見沒?多紅多?。∧鞘囚~類的美人痣。哎呀我形容不好。

肖凱彪眸子又亮又柔。

我能放生它不?

肖凱彪一樂,免談,早有主了。他點幾下手機,沖我一揚,收款記錄:999.99元。

我小心伸一根手指,輕觸它的巨軀,滑而穩(wěn),無法撼動分毫。別,肖凱彪說,驚著它,脫了鱗就沒賣相了。啊呀!他驚呼一聲,又將屏幕的消息重讀一遍,因故?因什么故?

我問,咋的了?

這貨取消訂單了!支支吾吾瞎白話一通,還不是嫌貴?稀缺資源,能是白菜價嗎?反正不能退款,這關(guān)乎誠信,關(guān)乎信仰。他心無佛祖,也配討價還價?關(guān)鍵是……錢我已經(jīng)轉(zhuǎn)給債主了。這事兒鬧的。你等等,我要跟他比劃比劃。

他接通電話,在屋里轉(zhuǎn)半圈,說了幾個回合。爭執(zhí)到激烈處,一拳搗開門,跨到檻外。

我彎下腰,細(xì)觀大鯉,方才發(fā)現(xiàn),在它身子側(cè)下方,竟還隱伏著另一條魚,興許是留著作伴的。它體型瘦小,羞怯臥在缸底,柴禾妞似的。紋路極丑,像白面劑子掉進(jìn)辣醬里,滾了兩滾。被我的注視燒灼,它在窄仄處,不安地擺尾。

我伸長胳膊,順缸壁探進(jìn)去,喃喃說,柴禾妞,你不舒服嗎?

一些顆粒狀的瑩然之物,若奶茶里的珍珠,黏在指縫。我抽回手細(xì)看,竟是串串魚子。

它做媽媽了。

我跪在地上,下巴搭著缸沿,深深凝視它。

它在甩卵,每次都曲身扭動,蹣跚如笨鵝,似有難言的痛楚。

我撫著小腹,嘔出哭聲,勾下頭,顫聲說道,我連柴禾妞都不如,我要和你說再見了,算是永別了。讓這條像我一樣的魚,把你馱走吧。

淚水滴落缸中,我依稀看到,那些星光稀疏的寅卯之時,早課的僧侶掏走香爐的灰,傾倒在半坡。那是凡間厚積的禱辭,隨風(fēng)奔赴至應(yīng)許之地。生靈們蟄伏于蔓草,各自編織窩巢,暢飲露水,隱秘而盛大。而我,卻跌撞而來,打算用一尾懷孕的錦鯉,為一個生命送行。

肖凱彪站在回廊盡頭,不住踹著萬字木欄桿,一會高聲激辯,一會又哈腰說軟話,口里一遍遍重復(fù),我們是正宗的,我們是正宗的,心誠則靈,心誠則靈。我不打算再等,找到一只空箱,放滿水,不顧大魚驚慌,撈起柴禾妞,小心放進(jìn)去。抱起來,也不算太沉。趁肖凱彪背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我疾步邁到屋外,跨過走廊,拐往另一方向。水在腹部咣當(dāng)響,我胡亂行了一段,抬眼看匾額,到了藏經(jīng)樓。幾個邊走邊玩手機的小僧,往這邊看看,圍攏過來,安靜凝睇著我,眼神溫順,像一群食草動物。

我與他們對視幾秒,忽地扭頭就跑。

身后腳步聲跟隨,不遠(yuǎn)不近。水越濺越多,衣襟盡濕。前面冒出羅漢塔,我才意識到方向錯了,離山門越來越遠(yuǎn)。我停下,轉(zhuǎn)過身。小僧們不語,面容平展,漸漸靠近我。

我把泡沫箱貼住肚皮,本想解釋說,這是肖凱彪的魚,你們不信,去問他好了。可錦鯉不住地?fù)潋v,我急了,咽部收緊,只剩一線,音色如嘯叫般怪異,我懷孕了,我是孕婦,我流血了!你們誰敢過來,我懷孕了!我懷孕了!

我把下巴縮在一側(cè)鎖骨,緊閉雙目,大喘著后退,靠住一棵銀杏樹。我的手緊緊摳住箱子。魚受到震動,像掙扎的胎兒,咚咚撞四壁。周圍卻再無動靜。我睜眼,除了一個小沙彌立在原處望我,其余僧侶們背影已遠(yuǎn)。小沙彌喉結(jié)凸了凸,我瞪著他。他淡色嘴唇抿兩下,說,你要帶它走?如果路途太遠(yuǎn),我替你換點新鮮水吧。我說,你別過來,我懷孕了!他面孔不驚,又說,我有輛自行車,你等等,給你騎過來。

小沙彌轉(zhuǎn)身跑回,僧袍下是一雙莆田耐克,藍(lán)邊運動白襪,閃著耀眼的光。

4

路不平,我怕把魚顛壞,又擔(dān)心小僧變卦,推車疾走了一段長路,才慢下來??偢杏X有人影,在后面不遠(yuǎn)處隨著。我假裝系鞋帶,暗暗瞄幾眼,看不太清,只覺其身形不夠靈便,應(yīng)該不是那小和尚。我稍微踏實了點,把自行車倚在身上,摸出手機,望天,對自己說,最后一次理他了。低頭按亮屏幕,那頭像仍沉在最底,像塊河石。點開,里面是空的,比他的嘴巴還空。每次他面對我的詰問,都像剛服了毒,齒舌僵硬,湊不夠一句整話。

我在昨天,讓他來見最后一面。我說分手算了,他毫無過渡地點頭。我愣住,膝蓋一松,直戳戳搗下去,跪在花崗巖地磚上。麻痛轟然爆起,像快速升起的洪水,淹到脖子。這里是萬達(dá),有路人停下。我扯住他一只手,臉龐與天空平行,上面涕液涌流,你其實早就計劃好了,對吧?你不要我了?真不要我了?我那么愛你,別丟下我,我一個人,我懷孕了……他說,懷孕?你啥都編得跟真事似的。我語氣變狠,聲音像短劍,從嗓中呼嘯刺出,對,都是編的,就算懷上,也是別人的,哈哈哈哈,你當(dāng)自己多牛。我告訴你,你最孬。他額頭有根筋跳了跳,沒說話。我說,你是不是想說,我比一條流浪狗都可憐?我擼起袖管,你看,我胳膊上,這一道一道的疤,像不像尺子刻度?這疤咋來的?知道不?別以為你獨一無二,將來,你也只是其中一條兒,載入我的前男友榜單。他巋然不動,像根燈柱,抽走那只手,留下袖子任我晃擺。這衣服我太熟了,價格五位數(shù),用我仨月的收入買的。他不肯穿,我就摔東西。我在深夜,拎著衣服沖到街上,拽住每個人說,我買的夾克,我男友不要,遲早有一天,我這個人他也不要了,你要不?衣服和我,兩樣都給你,白送。他最后還是穿上了。那晚,我和他激烈地做愛,又讓他穿上這件衣服睡覺。如今,衣服還沒舊,他卻不要我了,跟以前那些男的一樣,跟世界上所有男的一樣。

周圍人影聳動,有學(xué)生模樣的女孩,手機對過來,邊拍邊說,渣男,渣男……我噌地直起腰,嚇了他一跳。他的腦袋急速斜著拔起,像脫手的氣球,向高處飛升而去。我嘎嘎狂笑幾聲,向圍觀者解說,語速適中,沒錯,這就是個渣男,鳳凰男,心機男,劈腿男,軟飯男。這件衣服,一萬多,一萬多啊,他逼我買給他。我辛苦打工,夜夜加班,養(yǎng)兒子似的伺候他,給他手洗襪子,手洗褲衩?,F(xiàn)如今,他日夠了,把我肚皮操大了,他要甩了我,要穿著我買的衣服,去撩別的女人。

呼地,他撕下衣服,抽在我身上,吼一聲,給過你錢了!邁大步噔噔走遠(yuǎn)。我指著他狂笑,看,心虛了吧,戳到痛處了吧!他迅速消失。我的喉嚨里鉆出哀鳴,像流浪狗的嗚咽,回來,你回來吧,求求你,回來。我在地上,像座拱橋,不知趴了多久。真的有流浪狗聚攏,來回嗅我。

魚又在撲騰,不能耽擱了。我想給他發(fā)段語音,當(dāng)作最后的告別。愣了少頃,還是決定拉黑。我弓腰,握牢自行車把,扎進(jìn)山中。路兩側(cè)草木葳蕤,苔蘚像一層層潮水,要將石板淹沒。循著小時的記憶,再走一會兒,抵達(dá)山根,順著前朝人的模糊腳窩,爬一段坡,就能看到靈湖。這條石板路的來歷,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是某朝高僧云游至此,見眾生苦厄,四處化緣而修。我在綠皮車上,用手機搜過此高僧的信息,其著作影印本在孔夫子網(wǎng)售賣。我下單訂了一本,收貨人寫了那誰。書中一些稍能看懂的句子,斷章取義后,蜿蜒在紋身店模特身上。也有人截取經(jīng)文,鏤刻于銀鐲,成了網(wǎng)店爆款。那誰曾說過,《高僧傳》中,有此人更嚴(yán)謹(jǐn)?shù)纳劫Y料,但我沒顧上查。

水越灑越少,錦鯉身子漸漸橫過來。我急了,騎上車,猛勁兒踩。車身顛得亂響。沒行多遠(yuǎn),腳蹬子空轉(zhuǎn)半圈,鏈子掉了,拖在地上,像截細(xì)腸。我發(fā)躁蹲下,正向反向使勁繞,卡死了。伸手去扯,指間沾滿油泥,越拽越緊。向前眺望,石丘的弧度恍惚熟識,應(yīng)是快到了。我把自行車一腳踹進(jìn)草里,抱上泡沫箱,喘著粗氣,攀上去。

嘿!后面有人喊一嗓子,是肖凱彪攆了上來。他跑到近前,雙手按膝,翻著白眼,咋不等我?微信也不回,聽說還劫走一條魚?長本事了你。真要去那座老廟?還差多遠(yuǎn)?

他用一根手指摳起蓋子,伸脖子一瞥,說,得快點,它撐不住了。你帶路。

肖凱彪揪起一截草藤,在箱子四周纏幾下,單手提起。趁肚子不那么疼,我大步爬上去。

我一定要在真的臨淵寺放生。它早已被凡間遺忘。我曾下載到一本《鎮(zhèn)志》,PDF掃描版,明崇禎年間刊本,枯黃焦脆。辨認(rèn)許久,勉強讀通一段話:“南嶺有臨淵寺,外倚靈湖,方圓一里,水深八尺,雖在晦朔,月影中現(xiàn)。”那個化緣修路的高僧,后來“緣惡業(yè),染疾,乃浴于此湖,遂痊愈,造寺住持,以愛物為心,常行放生”。

到了!肖凱彪指著不遠(yuǎn)處說。

我抬眼望去,湖面枯瘦,像一塊撕爛的布。水的盡頭,泊著真正的臨淵寺。檐柱傾頹,恍如一艘殘損大船。它是被世上的香火壓垮的嗎?它一直在等我。小時候,每當(dāng)想念肖德旺,我就逃到這里,找塊石頭,摟膝坐下。多少年過去,大殿把自己的骨頭拋擲到時光里,它的屋頂已然消失了。

我們朝水深處走。肖凱彪端著箱子,不時踩翻些石頭,嘩啦啦鈍響。路過一個水汊子,他問,這兒行不?它肯定能順著游進(jìn)去,擺幾下,就扎到深水了。這家伙,皮實。

不行,我邁大步,往遠(yuǎn)處走。湖面的水光愈來愈銳利??斓搅?,小開瓢,快一點,快。

柴禾妞的尾鰭炒菜般翻拍著。肖凱彪捧了些水補進(jìn)去,說,放了吧姐姐,它憋屈得不行了。

再走幾步,就幾步,行嗎?我咽喉涌動,憋住一大股淚。

成吧,他說。

湖水終于鋪陳于身前。我確認(rèn),腳下就是小時常坐的地方。我不敢看自己的倒影,怕依然是那副黃瘦模樣。山風(fēng)纖薄而闊大,巨帆似的兜過來。我倆蹲下身,肖凱彪將箱子斜按進(jìn)水里。柴禾妞尚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兩鰓疲憊翕動,唇吻吶喊般張合,偶或身體一掙,又甩落一串石榴似的籽粒。

很疼吧?我問它。我抱緊蜷起的兩腿,帶著哭腔,走吧,游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像我一樣。

柴禾妞歪嵌在幾塊暗色石頭間,似在扶著它們歇息。驀地,它意識到什么,身子一彈,銀亮眼輪轉(zhuǎn)了幾圈,變得靈動機敏。身上難看的斑紋竟驟然煥出神采,好似體內(nèi)燃起一盞燈。它大尾輕輕一抖,像寫一筆梵文。我尚未看清,眼里就只剩一道弧線。

如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湖水依然。

肖凱彪懵懵立于我身后,頭發(fā)被風(fēng)吹成狂草。

哭啥呢?他問,這不是好事嗎?我心里為它默誦了三皈依,圓滿了。你再禱念幾句,作為回向。我得下山挪車去,堵著人家路呢。

把回向給……給我的孩子吧,我雙手合十,又補一句,也給你。

肖凱彪嘴唇過電似的一抽,孩子?

嗯,回去就流。

啥?他脖子伸長。

哈哈哈!我身子一松,坐在地上,至于嗎,嚇成這樣,你還真是小處男呀,沒人為你打過胎嗎?

打胎?我看你老是捂住……那里。

我鼓起肚皮,擂鼓般重拍幾下,說,不正式舉行告別儀式了,網(wǎng)上約了個無痛的,私立醫(yī)院。

肖凱彪呆愣著。

我驀然蜷縮身體,大哭起來。

5

湖水卷浪,宛若要將世間包裹起來。肖凱彪轉(zhuǎn)過身站著,許是在等我哭完。這個背影,連同微傾的肩膀及脖頸的弧度,都太像當(dāng)年的肖德旺了。我不怎么記事時,肖德旺做生意,被同伙擺了一道,賠光了借來的錢。我媽說,債主尋來家里,砸東西,嚇得我驚厥。肖德旺躲到外地前,帶著我媽去辦了離婚手續(xù),說好是假的。沒料想,一躲就是好幾年。等他回來,我已經(jīng)懂事,家里東挪西借,變賣東西,早替他還清了債。肖德旺先是挨了我爺爺一頓捶,爾后就老實住下,卻不提復(fù)婚的事。那段時間,我總是賴在他懷里。他身上沒肉,骨頭又粗又硬,散著股辣人的煙味。我怕他再次離去,每每放了學(xué),會狂奔到家,看他還在不在。肖德旺立在當(dāng)院,背對著我。我叫聲“爸”,他便回頭,臉上蕩起笑紋。沒多久,就有傳聞,說肖德旺可不簡單,回來這趟,還帶了個外地女人,女人又拖著個流鼻涕男孩。那眉眼兒,一看就是老肖干出來的。我媽沉默幾日,啥也沒提,可做的飯明顯好吃了許多,熱湯的味道飽滿如月。她悄悄問我,想要個弟弟不?想的話,她就去趟山里,上一炷香,拜拜臨淵寺的佛祖。有了弟弟,肖德旺就不再親那個外地女人,也不稀罕她生的孩子了。我說,我先想一想。

我沒來得及想好答案。有天夜里,我驚醒,院子里已撕打成一團(tuán)。我媽光著上身,頭發(fā)一綹綹垂在胸前,正與肖德旺奪一個布包,你走就走,這么多年了,家里也不缺你了,我替你養(yǎng)閨女,養(yǎng)爹媽,你騙我我也忍了,還拿這三千塊錢去做啥?這是給孩子備的呀,攢這點錢我容易嗎?肖德旺不松手,綿綿地辯解,這次肯定不上當(dāng),肯定能回本,能回本。我媽披上衣服,我爺爺沖到院子,用鐮刀把子抽打肖德旺的脊背,啪啪響。你回來這趟,其實就是瞄著這點錢吧?要不你根本不回來吧?我看你這些天,沒事就翻來翻去,你是不是想把我的棺材也賣了?我哇地哭了,撲在肖德旺背上,爺爺,別打了,別打了,他不是瞄著這點錢,他是想我了,想我媽了。他過幾天就回來了。我媽再生個弟弟,他就不走了。媽,你再生個弟弟吧,把三千塊錢給他吧。他肯定能回本,能回本。

我媽手一松,奓著兩臂,呆立看我。肖德旺接下去的動作變得極為流暢,他把布包揣入懷里,一翻腿,跨上摩托,擰油門。摩托震吼一聲,像烈馬被惹毛,欲從他胯下飛出去。在某個瞬間,他的身子顯得軟塌塌的,但手腕硬得像螺紋鋼。車縱身豎立空中,搖晃幾秒,前輪塌落,顛動兩下,濺起土塵。我飛跑過去,抓扯肖德旺的衣服,爬上后座。爸爸,你別不要我,我要跟你走!他的頭盔滾落,我探身要撿,卻覺身下一振,頭盔離我越來越遠(yuǎn),院門的木框霎時飛躍而過,風(fēng)在耳邊呼呼拍打起來。我把臉埋進(jìn)肖德旺的后背,間或睜半只眼,周遭濃黑,密林傾斜,萬獸狂奔。

我越來越冷,才發(fā)覺只穿了內(nèi)衣。摩托漸漸放慢,停下。閨女,肖德旺將我提起,擱在地上,像從蒸籠捏一只湯包,你看,遠(yuǎn)處那片燈,就是咱……你家。我去外面,給你們賺錢。我就不信了。好閨女,回去吧,再遠(yuǎn),你一個人,我就不放心了。

沒過幾天,我媽帶著我,搬到了鎮(zhèn)子另一頭。肖德旺不要咱們了,他有了新老婆,新崽,好幾歲了都。他拿著咱們的三千塊,去養(yǎng)那邊了。

我媽再也沒回去。不久,聽說我爺爺身體變差,她淌幾回淚,讓我送一屜蒸餃過去。一段時間后,她帶著我離開鎮(zhèn)子,到外地打工。

臨行前一天黃昏,我偷偷到了爺爺家。離院子尚有一小截路,猛然間,我竟看到了肖德旺那輛摩托。后來回憶,許是他聽說了爺爺?shù)牟∏?,或者又一次賠光了錢,從外頭回來了。我想奔進(jìn)院子,卻又止住,賊一般眺望著。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到我媽身邊。進(jìn)屋前,我找了個露天水龍頭,旋到最大,使勁沖手。我感到周身沾滿哭聲的碎屑,怎么拍也拍不凈。

我很快就長大了。高中時,一個男生送我回了次家,我迅速愛上了他。我讓他抱我,箍得緊緊的,這是我的嗜好。他凸起的大骨擠過來,卡得我眼前發(fā)黑。我嘴唇張合,像魚吐泡,無聲喚著,爸爸,爸爸,別走。他高考考到隔壁省,我浪費許多分?jǐn)?shù),報了同一所大專學(xué)校。我為很小的事詛咒他,用盡惡詞。我在深夜撥去電話,他若沒接到,我就大鬧,說他愛上了別人,要離我而去。

大一下學(xué)期,他提出分手。我持刀闖進(jìn)他的宿舍,以自殺威脅。不久后,我又愛上了另一個人,以及很多人。

每回分手,我都在小臂劃一刀。我膽量小,刀痕不深,但足夠留疤。我告誡自己,不要信任何男人。工作沒多久,我遇到那誰。他是我的客戶,口音竟與我相同。一問才知,他曾在鎮(zhèn)高中補習(xí)過。像被人在身后猛推一把,我立即愛上了他。我讓他講鎮(zhèn)里的街景,新修的廟宇,以及放生的場面。我貼著他瘦硬的背,大口吞吃他的話語,希望能嘗到肖德旺的影子。話題說盡時,我就想盡辦法激怒他。我經(jīng)常無故出走,然后享受他尋回我、抱緊我、向我懺悔的焦急與悔恨。

6

這算我的又一次出走,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下面有股熱流,像條蠕蟲,探頭探腦。我知道,我的報應(yīng)來了。

我渾身顫栗,盡力把臉展平,望向肖凱彪,你甭管我,我活該。

你……到底說啥呢?

小產(chǎn)吧,男友的。哦不,前男友的。嘿,他自個兒鉆出來了。又能省一筆,都給你吧,醫(yī)美用。

他瞬時懂了。不成,我背你下去,拿卡車?yán)愕结t(yī)院。你剛放生過,經(jīng)文還沒漂遠(yuǎn),不會這么背運。

他把脊背弓過來,扭頭喊,快點兒,上來!

陽光刺烈,那道疤痕,像牛角彎刀的刃,對準(zhǔn)了我。我伏在他窄瘦的背上,衣衫下透出的味道,與肖德旺一模一樣。

等等……我說。

嗯?他急切回頭,疤痕泛起丑陋的赤紅。

肖凱彪,你不用這樣對我。你對我再好也沒用。我滑下來,癱到地上,揪緊他的褲管。他攥住腰帶,困惑地望我,咋啦到底?

我一字一頓說,你臉上,那道疤,到底怎么來的?真忘了?

哎喲,啥時候了還問這個!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懊惱得不行,有幾回喝高了,掄拳頭擂自己,問我原諒他不。

我說,是我砸的。

我想摸摸那輛摩托,卻見一個細(xì)小身影滑到院門外。他頭發(fā)順軟,呈發(fā)亮的栗色,像幼馬的一抹鬃,眉毛淡得像吹散的煙。他蹲下,咧著口唇,滴答口水,又捏住雞雞,對準(zhǔn)一個地方,可能是一窩螞蟻。我一眼就認(rèn)出,他身上那件褂子,是肖德旺以前買給我的。我繞到他跟前。他用心滋尿,沒在意我。

我仰頭,咽下棗核般堅硬的幾枚淚,感到天地顛倒。我磕磕絆絆跑走,卻越來越不甘心。路過一道土溝,底下攤著幾根葵花稈,尚未干透,蒼綠色,尾端帶一坨拉拉雜雜的根,利茬垂掛,像狼牙棒。我搬起一根,沉甸甸拖著,返回他面前。他就是肖凱彪。

他抬頭,顴骨尖停著最后兩片光,像魚的鱗片。

太陽沒扒牢,咕咚滾落。青灰的云,鉛板一樣壓住鎮(zhèn)子。全世界扁平。我閉眼,竭力舉直稈子,撐住暗色穹窿,搖晃站定,肚皮反弓,狠狠折回身體,把一個黑沉沉的夜晚,砸下去。

可以感到,那顆頭顱很輕,像紙燈籠,被撞得移開原位。稈子亦脫手。兩掌心里,蜂群般躥起無數(shù)酥麻。我瘋跑,腳腕軟成泥。風(fēng)在身后追,嘭嘭響,如重拳。風(fēng)的后面,終于射來他尖銳的哭聲。天暗得像蒙住眼,能聽見有人沖出了院子。

是我砸的。我說,你可想好,我是你的仇人。

肖凱彪的身軀像酥化的土墻,一片片瓦解。

他的臉抖起來,那道疤愈加嶙峋。

良久,他喉結(jié)滑幾下,似乎卡著一大堆話,不知先揀哪句說。

他把我弄到背上,小跑起來。

你把我扔下去,最好拋到谷底,正好報仇。

姐,我就算是為了肖德旺吧。他養(yǎng)我一場,也不易。肖德旺對你們母子,心里可歉疚。他瞞住我這道疤的來歷,自個兒承擔(dān),大抵就是這原因吧。我怨恨他那么多年,他也沒吱一聲,解釋解釋。他每月放生,就是為你們。他叨叨過一回,說自己造的孽,此生還不清,但會盡力。前兩年,我媽病了,他顧不上你們。現(xiàn)在我媽沒了,他急吼吼地集資,就是想趁還能動彈,攢夠一筆,給你們,讓你們娘倆好過一點,也讓他自己好過一點。他那點見識,哪能料想到暴雷。畢竟,從里邊兒賺到的人,也不少,可人家賊溜溜的,賺一點撤一點,都抽身了。

轟轟的,我心里有東西坍塌,又重新集聚成另外形狀。

肖凱彪喘著粗氣,又背又拖,趕了一大截路。到稍平緩處,我竟愕然看到,小沙彌的自行車立在那。是誰把它從草里拖出來的?

肖凱彪把我擱在車后架。

這是小和尚的車子,讓我給弄壞了。我吞下一口風(fēng),說,天意。

湖水已遠(yuǎn),卻像仍能聽到波聲,似乎它被擎于塵世之巔,正凝望映照眾生。疼痛讓我忽而挺身,忽而抽成一團(tuán),我能感覺,血又洇了幾股。

哪處壞了?肖凱彪推著我走幾步說,沒壞!我說,鏈子絞了,挺嚴(yán)重的。他躬下腰,來回查幾遍,拿手指按按,說,不是沒壞,是修好了!看這活兒,是肖德旺干的。他聲音黯淡下來,又說,肖德旺悄沒聲兒跟了你一路啊,應(yīng)該早就知道是你了,可能在廟里就認(rèn)出來了。唉,多少年了,我心里有疙瘩,不愿搭理他,覺著他把我害成這樣。后來,看他是真悔,平時又疼我,才不那么記恨了。

是我害的,我伏在自行車上說,我攢的錢……

他打斷我,你攢的錢,先養(yǎng)身體吧。肖德旺其實挺想你的。他沒本事,又不甘心,這輩子把很多事都干混了。他托人打聽你們的地址,每年都寄東西??蓜e告訴我都扔了,可惜了。還有,我挺愿意認(rèn)你這個姐的,可你真不是我親姐,你們一直誤會了,以為肖德旺又養(yǎng)了個女人。他們是清白的。兩人打工認(rèn)識的,那老板克扣血汗錢,還欺負(fù)我媽,肖德旺拍了他一磚頭,關(guān)了半個月。出來后找不見營生,肖德旺就領(lǐng)著我們母子,回了鎮(zhèn)子。你們搬走以后,他倆確實有來往,這就更說不清了。其實那是肖德旺雇了我媽,伺候你爺爺。又過了幾年,倆人才算是真住一塊兒。當(dāng)初肖德旺躲債,跑去外地好幾年,回來還是窮光蛋一個。他怕遭笑話,在大街上抬不起頭,人家不把他當(dāng)個爺們,才假裝得了個兒子。這事他干得確實離譜。不管他跟你媽,你爺爺咋說,他們都不信。我媽后來也去解釋,讓給罵走了。肖德旺也承認(rèn),這是他做的最離譜的事了。

肖凱彪聲音越來越晦暗,這些話,你聽不聽得進(jìn),我拿不準(zhǔn)??茨氵@副樣子,像卷了邊兒的一片葉子,心里頭一點都不舒展。你疼成這樣,對象咋不聯(lián)系你?不過,按你之前微信上講的,他平時對你,其實不賴。你這一路,也沒罵他難聽的話。活生生的孩子你為啥不要,我不好多問。要是因為他不會哄你,那他可有點冤。那不是不緊張你,是太老實,嘴拙。我也這樣。你把他電話告訴我,我得空兒跟他聊幾句。

我抽了抽鼻子,使勁說,嗯。

哎?爸!他忽然朝遠(yuǎn)處招手,快來!她小產(chǎn)!

一個黑影,顫一顫,奔過來。

我痛得說不了話,抱住那影子,仿佛抱住了一切。天穹清透,日光照徹薄薄的眼皮,紅影旋動,像剛放生的那尾錦鯉。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

阿英,高校教師。作品發(fā)表于《十月》《當(dāng)代人》《星星詩刊》《散文詩》《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北方作家》《小小說月刊》《散文詩世界》《文摘周刊》《百花園》《天池》《故事會》等,部分被收入選本。獲第九屆、第十一屆荷花淀文學(xué)獎,華威杯全國詩賽一等獎。

巫山县| 彝良县| 西宁市| 洮南市| 钟祥市| 资溪县| 宣武区| 蒲城县| 德兴市| 商南县| 寿宁县| 宜川县| 敦化市| 吉隆县| 张家川| 柘荣县| 名山县| 苗栗县| 奈曼旗| 句容市| 七台河市| 安福县| 逊克县| 新晃| 贵南县| 保亭| 连南| 陆川县| 沭阳县| 安平县| 白水县| 象山县| 康马县| 凤城市| 屯昌县| 额尔古纳市| 乐都县| 东乌珠穆沁旗| 株洲县| 上饶市| 德清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