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
入冬以后,雪像父親一樣成了勤快人,隔三岔五就來一場。雪下得勤了,父親的嘮叨聲也不停了,說負責我們小區(qū)清雪的工人越來越不像話。原本雪都應(yīng)該清理到路邊,現(xiàn)在他們就把雪就近地往樓下一堆,更有甚者把雪堆在一樓住戶的窗戶下。如果鬧耗子,去年樓體新裝的保溫板一定會被嗑壞了。
父親的嘮叨不是沒有道理。前兩年小區(qū)里的雪清理得很徹底,只要雪一停,工人們就會叮叮當當?shù)厍逖?,清理得非常干凈??蛇@兩年呢,那些人說工作量大,要漲價不說,還把雪清理到主道上,讓農(nóng)場出動清雪車推,干活還拖拖拉拉的,氣得小區(qū)業(yè)主紛紛吐槽,但也無濟于事。每次一說到清雪的事,父親都會憤憤不平地說上幾句,感慨自己年齡大了,要不一定承包小區(qū)清雪。他說不為了掙錢,主要想讓這些清雪工人看看,小區(qū)的雪應(yīng)該怎么清!
一回想清雪這份活,父親是有發(fā)言權(quán)的。我記憶里,小時候老家的雪下得更勤。就像整個冬天都在下雪一樣。院子里的柵欄總是頂著厚厚的雪帽子,菜園子里的果樹和櫻桃樹也被雪包裹住,像千軍萬馬在雪原上馳騁一樣壯觀,那么,這周圍戴著雪帽子的柵欄,就被我想象成守衛(wèi)邊疆的士兵。他們巋然不動,我則在院子里抽起冰尜,鞭子抽打冰尜的聲響,就像我在指揮兵馬踏過冰河,指點江山一樣威武。院子的冰場是我故意把早晨的洗臉水潑在那形成的,雖然地方不夠大,但足夠我玩樂半個冬天。我家的院子不大,但非常整潔。特別到了冬天,只要到了落雪天氣,父親都會在雪停的第一時間清雪。父親起得早,我在睡夢中總會聽見父親推雪的聲音,等我穿戴好準備幫父親推雪的時候,院子基本清理完了。那時,父親還會到門前的路上,把與鄰居家之前的路也清理干凈。我不解地問父親,那段路根本不是自家范圍,鄰居不清,我們?yōu)槭裁匆謇??父親說那段路如果沒人清理,冬天路滑,誰走著也不方便,雖然累點,但也方便了大家走道。每次下雪,父親都不會忘記清那段路的雪,而鄰居也習慣看著父親清雪,似乎他也認為那是父親應(yīng)該干的活,跟他沒有一丁點兒關(guān)系。
在父親眼里,清雪跟干農(nóng)活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他說即使當年去漁場清雪掙錢,也沒感覺到累。那年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鄰村的漁場雇人清魚池上的雪。那年雪下得很大,魚池的冰面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如果不及時清理,冰下的魚就會缺氧而死。魚池的主人沒辦法只能花錢找人清雪。父親和幾個叔叔一起承包魚池清雪的活,父親說一上午就能干完,一個人能掙五十塊錢。我讓父親帶著我一起去,畢竟在我印象里,清雪也不算力氣活。可到了魚池之后,那一大片魚池,根本看不到冰面,積雪足足有半米厚,我們四個人一個魚池。我和父親還有兩個叔叔分到一組。那兩個叔叔一看我,心里不甘愿跟我一組的想法早就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了,但礙于父親的面子,他們兩人不自覺地在我們對面開始干活,自然是想他們清一半,我和父親清一半。我都能明白他們的想法,更何況父親呢?我掄起大板鍬,盡力不被父親落下。剛開始還好,但越來越累,我遠遠被落在后面,但我看著對面的兩個叔叔有說有笑地干活,心里暗暗下決心,絕對不能落后,讓他們看不起。畢竟我當時年齡還小,力氣也不如成年人,縱使我用盡全身力氣,還是拖父親的后腿。但能干的父親并沒有被兩個叔叔落下,我們比他們清得快,提前完成一半魚池清雪任務(wù),還幫他們清理一塊。他們打趣地跟父親說,說我長大了,也能幫家里干些力氣活了。父親笑了笑沒說什么,但我分明從他們的眼里看到了愧疚。
那天清完雪之后,我們一共掙了100 塊錢。父親給我50 元,我拿著錢到小賣店買了可樂、蝦條和薯片,一堆平時喜歡吃、不舍得買的小食品,鋪了一炕頭。我坐在炕頭吃著薯片,感到靠勞動掙錢來之不易,看著手上磨出來的大血泡,像火烤的一樣疼,嘴里的薯片也不再像想象中的那么香甜。我掙來的錢全部用來買喜歡吃的小食品,而父親掙的錢卻交給母親,沒有買他最喜歡喝的散裝小燒。父親不吸煙,他說抽煙一點用也沒有,喝酒嘛,在干農(nóng)活時喝上二兩小燒能解乏。小時候我不知道解乏是什么意思,只看到父親在田里干一天的活之后,晚上都會坐在炕頭上喝一杯散裝的白酒。不管飯桌上有沒有像樣的菜,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白酒,從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特別享受。就像在地壟溝里干一天活的疲憊,都被二兩小酒化解似的。從我記事起,父親一日三餐沒有斷過酒,但那年卻成了例外。當時我不知道父親去魚池掃了一冬天的雪,家里就是用他掙來的1000 多塊錢買了年貨。
提起掃一冬天的雪掙的1000 多塊錢,父親說現(xiàn)在清雪工人的待遇已經(jīng)很好了?,F(xiàn)在承包雪段的工人基本一冬天都能掙6000 到7000 元,清雪的工作量并不大。而現(xiàn)在的清雪工人還不知足,他們年年喊著要漲工錢,年年清雪質(zhì)量還不好??粗言跇情T口的雪,氣得父親想去物業(yè)投訴他們,干脆,父親就掄起鐵鍬,把自家單元門口的雪清理了。
我在陽臺上看見父親在樓下清雪,心想,父親干一輩子活,這是眼里容不得一點兒懈怠??!沒一會兒工夫,單元門附近的雪清理干凈,父親扛著鐵鍬上樓了,而地面卻落了幾只不知名的鳥。它們在父親清完雪的地面上,撿食母親秋天遺落的小米。它們蹦蹦噠噠地啄食小米,此刻進屋來的父親也走到陽臺,他看著小鳥們在吃小米,苦笑著說:“你看,現(xiàn)在的鳥也變成懶鳥了。早些年,小鳥都在雪地上刨食吃,現(xiàn)在,你要不給它們放明面上,它們還不動彈呢?你看看,這些鳥一個個的都胖成這個樣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養(yǎng)的小雞呢?”是啊,現(xiàn)在我見到的鳥兒,不是在樹上吃野果子,就是在糧堆旁邊吃糧食,很少看見它們在雪地上刨食吃了。
看著那幾只鳥,我陷入無限的沉思,想到了與我、與我們生活相關(guān)的事,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