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靈萱 喻威

摘? 要：《黃帝內經》中存在不少異文現(xiàn)象，有些異文是由形近訛誤所造成的。依據(jù)《黃帝內經太素》蕭延平按語、《天回醫(yī)簡》等相關語言文獻材料，對部分異文進行分析，揭示了15組形近訛誤字，如“摶”與“搏”、“蛂”與“蛟”、“內”與“肉”、“乃”與“及”、“溫”與“濕”、“感”與“惑”等。對《黃帝內經》中既往關注較少的文字訛誤現(xiàn)象進行探析，可以校訂傳世醫(yī)籍中的誤字，補充形近訛誤字例證，這對解決相關問題、解讀《黃帝內經》均有所助益。

關鍵詞：《黃帝內經》；形近訛誤字；《天回醫(yī)簡》；《黃帝內經太素》；古籍校勘

《黃帝內經》是中醫(yī)學經典文獻之一，分為《素問》和《靈樞》兩部分?！饵S帝內經太素》（以下簡稱《太素》）由隋末唐初學者楊上善撰寫而成。他將《素問》《靈樞》內容融為一體，分為十九類三十卷，每類又分若干子目，并在原文后注釋[1]（P52）。清代學者蕭延平對其進行了校正，對?！端貑枴贰鹅`樞》與《針灸甲乙經》，將不同之處用按語記錄下來，只校異同，不定是非?！短旎蒯t(yī)簡》出土于四川省成都市天回鎮(zhèn)的一座西漢早期墓地，主體部分抄錄于西漢呂后至文帝時期，內容均為已亡佚的古醫(yī)書，包括《脈書·上經》《脈書·下經》《逆順五色脈臧驗精神》等8種醫(yī)書。《天回醫(yī)簡》及醫(yī)藥文物的發(fā)現(xiàn)，為研究早期中國醫(yī)學的歷史提供了史料，也將為當今中醫(yī)學術的研究和應用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2]（P6）。

值得注意的是，《黃帝內經》中存在不少異文現(xiàn)象，異文包括形近訛誤字、音近通假字、同義換用字等類別。所謂“形近訛誤字”，是指古籍在傳抄刊刻過程中因字形相近而造成的訛誤字[3]（P1）。古籍中的形近訛誤字數(shù)量很多，如不加以校訂，不僅會使文義晦澀難懂，而且會使人誤解文義內容。校訂古籍中的形近訛誤字，除了利用與之相關的傳世文獻之外，也可以利用保存了古籍語言文字原始面貌的出土文獻。本文依據(jù)于蕭延平的按語，利用《天回醫(yī)簡》等出土文獻，對《黃帝內經》中的形近訛誤現(xiàn)象進行探析。

1.摶/揣—搏

《黃帝內經》中，多處出現(xiàn)“揣”“搏”二字異文的情況。例如：

（1）《太素·診候》：真心脈至，堅而揣，如循薏累累然，其色赤黑不澤，毛折乃死。[4]（P251）

（2）《太素·診候》：真腎色至，揣而絕，如循彈石辟辟然，其色黃黑不澤，毛折乃死。[4]（P251）

（3）《太素·診候》：岐伯曰：心脈揣堅而長，當病舌卷不能言；其耎而散者，當消渴自已。肺脈揣堅而長，當病唾血；其耎而散者，當病灌汗，至令不復散發(fā)。[4]（P296）

（4）《太素·診候》：心脈揣滑急為心疝，肺脈沉揣為肺疝。[4]（P307）

例（1）、例（2）中的“揣”，《素問》《甲乙經》作“搏”。例（3）、例（4）中的“揣”，《素問》作“搏”。

《說文解字·手部》（以下簡稱《說文》）：“揣，量也。從手耑聲?！盵5]（P253）“揣”古音屬定母元部?！墩f文·手部》：“搏，索持也。一曰至也。從手尃聲?！盵5]（P252）“搏”古音屬幫母鐸部。兩字在形、音、義三方面皆未有相似或相通之處。形成異文的原因還需進一步探究。

“專（專）”古音屬章母元部?！奥Z”與“專（專）”聲近韻同，兩字多通假。如“顓”與“剸”相通?！妒酚洝こr列傳》：“山使不能剸決?！薄稘h書·朝鮮傳》“剸”作“顓”?！按А迸c“傳（傳）”“轉（轉）”相通?！短亍ば罢摗罚骸笆枪释印⒑谘鄯ㄓ陉?，白眼、赤脈法于陽，故陰陽合傳而精明也?！盵4]（P496）《靈樞》“合傳”作“合揣”?！短亍ば罢摗罚骸澳空咝闹挂玻恼呱裰嵋?，故神分精亂而不傳，卒然見非常之處，精神魂魄散不相得，故曰惑?！盵4]（P497）《甲乙經》“傳”作“揣”?！皳唬〒唬迸c“揣”相通，《漢書·賈誼傳》：“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揣？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唐代顏師古注：“揣與摶通?？負唬媾獝凵??！盵6]（P3647-3648）“摶”與“搏”字形相近，訛誤的概率極高，范登脈曾對《傷寒論》中的“摶”“搏”訛誤做過校訂[7]（P13-16）。因此，“揣”與“搏”異文是在“揣”與“摶”音近通假、“摶”與“搏”形近訛誤的影響下產生的。

《太素·診候》說心脈“堅而揣”，像摸薏苡；腎脈“揣而絕”，像摸彈石。又說心脈揣堅，肺脈沉揣?！皥源А薄俺链А钡摹按А保斪x為“摶”或“團”，表示聚集。脈堅實團聚，正合乎像摸薏苡、彈石的比喻?！端貑枴び駲C真藏論》有一段相關的話：“冬脈者腎也，北方水也，萬物之所以合藏也，故其氣來，沉以搏<摶>，故曰營?！盵8]（P189）關于“沉以摶”，田晉蕃指出：“摶誤作搏，摶，聚也?！惫\春解釋說：“冬時陽氣潛藏，脈宜應之，故冬脈石，所謂‘平腎脈來，按之而堅，即如石之義……田晉蕃謂當作‘摶，‘摶有凝聚、凝厚之意，于義似合?！盵8]（P190）其說可從。“沉以摶”正與“沉揣（摶）”類似，這也可以佐證異文“搏”當為“摶”之誤字。

2.支—犮—交

“支”“犮”“交”字形相近，文獻中由三者構成之字也常訛誤?！肚f子·盜跖》：“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多辭謬說……”其中，“枝木之冠”前人多按字面意思理解，吳銘對此提出異議。他對此句提出了兩種看法：一是認為“枝”與“枳”通，“枳”為木名，帶刺，古人視為惡木，與“棘”并稱，這是說盜跖通過枳木之冠來貶低孔子；二是據(jù)《太平御覽》卷六百八十四引作“拔木之冠”，認為“枝”乃“拔”之訛誤，“拔木”與“死?！苯运劳鲋骩9]（P341-344）。無論兩種看法哪種更優(yōu)，“枝”與“拔”可以形近訛誤是肯定的。如北魏《封魔奴墓志》“”[10]（P532）與北魏《元賄墓志》“”[11]（P10），前者為“枝”，后者為“拔”?！靶！被蜃鳌啊保ㄋ宕锻跣柲怪尽罚?、“”

（唐代《鄭仁泰墓志》）、“”（唐代《周藻墓志》）[10]（P549），也與“枝”“拔”形近。《文子·上禮》：“末世之禮，恭敬而交，為義者布施而得?！迸碓Ｉ讨赋?，“恭敬而交”，《淮南子·齊俗訓》作“恭敬而忮”，此處“交”為“忮”之誤，“忮”表示嫉恨[12]（P238）。王利器的看法與此相同[13]（P525）。這一訛誤例證，也許能對《太素》中“蛂”的討論有所啟示。

（5）《太素·寒熱》：“心痛不可刺者，中有盛聚，不可取于輸，腸中有蟲瘕及蛂蛕，皆不可取小針。心腹痛，憹作痛腫聚，往來上下行，痛有休止，腹熱善渴涎出者，是蛂蛕也，以手聚按而堅持之，姑令得移?！睏钌仙谱ⅲ骸靶耐瓷跞≥敓o益者，乃是腸中有蟲瘕蛂蛕。腸中長蟲也，音犮……若蛂相犮，所以蛕稱蛂也?！盵4]（P474）

《說文·蟲部》：“蛕，腹中長蟲也?！盵5]（P279）《集韻·灰韻》：“蛕，或作蛔?！薄巴z”即蛔蟲。楊上善認為“蛕”“蛂”同義，非是?！稜栄拧め屜x》：“蛂，蟥蛢?！惫弊ⅲ骸凹紫x也。大如虎豆，綠色。今江東呼黃

蛢?！盵14]（P316）問題是，甲蟲如何能與蛔蟲一樣寄生在人體腹中呢？我們最初認為，“蛂蛕”之“蛂”應是“蚑”之訛誤?！都崱ぶы崱罚骸巴T，蟲名。”古代典籍中，蚑、蟯往往并提，如《文子·道原》：“大苞群生而無私好，澤及蚑蟯而不求報?！盵12]（P18）“蟯”字用例，如《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蟯瘕為病，腹大，上膚黃麤，循之戚戚然?！睆埵毓?jié)正義：“人腹短中蟲?！盵15]（P3395）可見，“蟯”亦為人體寄生蟲?！巴T”在古籍中通常表示有足的小蟲，如螞蟥一類，表“寄生蟲”義則極為罕見。參照字形及其他對讀材料，我們對原有的觀點進行了修訂，認為例（5）中的“蛂”很有可能是“蛟”的訛字。

《說文·蟲部》：“蛟，龍之屬也?！盵5]（P282）除此之外，“蛟”還能表示鮫魚、鱉類動物。值得注意的是，在天回醫(yī)簡《治六十病和齊湯法》治療心腹病的醫(yī)方中，出現(xiàn)了“蛟”表示體內寄生蟲的珍貴語料。簡137—138云：“二：治心腹為病也，如大伏蠟蛟蛕，動如蚖、蜇<蜥>蝪<蜴>者，此皆在腸中，及承瘕諸它瘕之動，如鼠、（鼁）（竈—）成蟲者，摶動勤，能息，按之避手，淖淖澮澮有聲，不嗜食。”[16]（P116）簡文說伏蠟蛟蛕在腸中寄生，像蛇、蜥蜴一樣蠕動，可見，蛟、蛕也應是長條形的寄生蟲，跟甲蟲有別。在醫(yī)簡的啟發(fā)下，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蛟蛕”在傳世醫(yī)書中的用例?！鹅`樞·厥病》：“腸中有蟲瘕及蛟蛕，皆不可取以小針。心腸痛憹，作痛腫聚，往來上下行，痛有休止，腹熱喜渴涎出者，是蛟蛕也?！盵17]（P196）《針灸甲乙經·寒氣客于五臟六腑發(fā)卒心痛胸痹心疝三蟲》：“腸中有蟲瘕，有蛕蛟，皆不可取以小針。心腹痛，發(fā)作腫聚，往來上下行，痛有休止，腹中熱渴，?出者，是蛕蛟也?！盵18]（P1548-1549）上面所引的幾則材料，皆可對讀。醫(yī)簡所述蛟蛕等寄生蟲會在腹內摶動，正與古醫(yī)書所云蛟蛕“往來上下行”相合?！短亍愤@段話正是來源于《靈樞》《甲乙經》，其中的“蛂蛕”也正是“蛟蛕”傳抄之訛。這是在訛誤字信息與醫(yī)簡材料啟發(fā)下獲得的新知。

3.感—惑

《說文·心部》：“感，動人心也。從心咸聲?！盵5]（P222）

《說文·心部》：“惑，亂也。從心或聲?！盵5]（P220）“感”字從金文到楷書皆是從心咸聲，字形差異不大?！盎蟆弊值淖畛踝中?，在“口”下沒有一橫，如“”（中山王鼎，《集成》2840），后來則增加了這一筆，如

“”（上博簡《緇衣》3），形成從心或聲的結構。兩字的字形從金文以來就相似度極高，存在形訛可能。例如：

（6）《太素·邪論》：“岐伯曰：不然也。心有所喜，神有所惡，卒然相感，則精氣亂，視誤故惑，神移乃復?！薄案小?，《靈樞》《甲乙經》作“惑”。[4]（P497）

這里的“惑”當為“感”之誤字?！跋喔小奔础盎ハ喔袘保t(yī)書中常見。如《太素·經脈》：“岐伯曰：天地相感，寒煖相移，陰陽之道，孰少孰多？”[4]（P160）《素問·八正神明論篇》：“以身之虛，而逢天之虛，兩虛相感，其氣至骨，入則傷五藏?！盵8]（P263）

不僅“感”“惑”容易形訛，而且其所從的構件“咸”與“或”亦形近易訛。這里略作說明。首先，“咸”與“成”形近易訛，如《莊子·天運》：“巫咸祒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兇……”其中，“巫咸”之“咸”應是“成”的形訛，“巫成”即“務成”[19]（P189）。其次，“成”與“或”也形近易訛?！吨T病源候論校注》：“診其脈，心脈滑甚為善渴。其久病變，或發(fā)癰疽，或成水疾?！盵20]（P107）第一個“或”字，原作“成”，校者據(jù)《外臺秘要》“診其脈，心脈滑甚為善渴，其久病變，或發(fā)癰疽，或為水病”進行校訂?！吨T病源候論校注》：“今救寒食者，要當逆常理，反正性，或犯怒之，自非達者。”“或”，原作“成”，校者據(jù)周本改定[20]（P137）?！跋獭薄俺伞薄盎颉比肿中蜗嘟?，典籍中有訛誤例證，那么，“咸”與“或”也可能會發(fā)生形訛。

4.合—舍

《說文·亼部》：“合，合口也?！盵5]（P103）《說文·亼部》：“舍，市居曰舍?！盵5]（P103）《說文新證》認為，“合”“會上下兩口相對答之意”[21]（P438）?！墩f文新證》指出：“金文‘舍（即），應是借用‘余的字形，加‘口為分化符號，因而分化出‘舍（）字以表達‘給予的意義。”[21]（P441）可見，“合”“舍”二字含義不同，各有來源。語音上，“合”古音屬匣母緝部，“舍”古音屬書母魚部，音韻關系較遠。字形上，“合”與“舍”在隸楷階段字形相似，容易訛混?！妒酚洝ぬ饭孕颉罚骸坝蟹o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薄稘h書·司馬遷傳》：“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興<與>舍。”[6]（P4337）顧炎武、王念孫、梁玉繩等學者，皆以“因物與合”之“合”當為“舍”之誤字。蔡偉也指出，原文文字上下用韻，“合”則當以作“舍”為是[22]（P40-41）。

《黃帝內經》中也不乏“合”“舍”形訛之例。例如：

（7）《太素·傷寒》：“有所遠行勞倦，而逢大熱而渴，渴則陽明氣內代，則熱合于腎?！薄盁岷嫌谀I”，《素問》作“熱舍于腎”。[4]（P443）

（8）《太素·氣論》：“然后厥氣在下，營衛(wèi)留止，寒氣逆上，真邪相攻，兩氣相薄，乃合為脹。”“乃合為脹”，《甲乙經》作“乃舍為脹”。[4]（P553）

例（7）中的“合”應是“舍”之形訛，“舍”表示居止，醫(yī)書中常見“舍于某部位”的表述。如天回醫(yī)簡《脈書·上經》簡24“即入舍于脈”[16]（P10）、簡25“即入舍于骨”[16]（P10）、簡36“舍于目，是氣蹙而上善茖”[16]（P13）。例（8）中的“舍”應是“合”之形訛，從句意來看，此處應是表達兩氣相合所以發(fā)脹之意。

“合”除了與“舍”形近易訛外，還往往與“令”“含”發(fā)生訛誤。鄭邦宏已論及“合”“令”之間的形訛現(xiàn)象。銀雀山漢簡《孫子兵法·行軍》：“故合之以交，濟之以……”十一家本《孫子兵法·行軍》：“故令<合>之以文，齊之以武，是謂必取?！贝颂帯傲睢睉恰昂稀敝炚`，“合”讀為“洽”[19]（P231-232）?！饵S帝內經》中亦有例證：

（9）《太素·風》：“營衛(wèi)之氣，亦合人痹乎？”“合”，《素問》《甲乙經》作“令”。[4]（P537）

此處“合”應是“令”之訛字，“令人痹”的意思是使人麻痹。

此外，《黃帝內經》中還出現(xiàn)一例“合”與“含”訛誤的例子：

（10）《太素·寒熱》：“其化為膿者，瀉已已，則含豕膏，毋冷食，三日而已。”“含”，《靈樞》《甲乙經》作“合”。[4]（P485）

這里的“合”應是“含”之訛誤。結合前文“癰發(fā)于嗌中，名曰猛疽。猛疽不治，化為膿，膿不瀉，塞咽，半日死”，可知該病癥為喉中生癰且化膿，治病時應將膿排掉，然后讓人口含豬油，不吃冷食。

5.乃—及

《說文·乃部》：“乃，曳詞之難也。象氣之出

難?！盵5]（P95）《說文·又部》：“及，逮也。從又從人?！盵5]（P59）“乃”古音屬泥母之部，“及”古音屬群母緝部，音韻相差較遠?！澳恕钡脑缙谧中畏€(wěn)定，直到《說文》小篆仍是作“”形，篆書階段增加一筆，逐漸演變?yōu)槿缃竦淖中??！凹啊弊帧耙允肿ト恕钡奶卣饕恢贝嬖?，在隸楷階段，字形逐漸與“乃”相近，如東漢《孔宙碑》“”[10]（P21），只比“乃”字多一筆畫，將此筆去掉，則兩字字形別無二致。因此，從形、音、義三方面來看，“乃”“及”存在訛誤的可能?！饵S帝內經》亦存在例證，例如：

（11）《太素·陰陽》：“輸氣化薄，傳為善畏，乃為驚駭。”“乃”，《素問》作“及”。[4]（P38）

（12）《太素·寒熱》：“以手聚按而堅持之，姑令得移，以大針刺之，久持之，蟲不動，及出針也，?腹憹痛，形中上者。”“及”，《靈樞》《甲乙經》作“乃”。[4]（P474）

（13）《太素·傷寒》：“此令人汗出空疏，腠理開，因得秋氣，汗出遇風，乃得之以浴，水氣舍于皮膚之內，與衛(wèi)氣并居?！薄澳恕?，《素問》作“及”。[4]（P446）

例（11）中，《素問》異文“及”應是“乃”的形訛。此句的下文為“營氣不順，逆于肉理，乃生癕腫”，兩處“乃”的意思都是“于是”。例（12）中，異文“及”應是“乃”的形訛。其句意是：用針刺，等蟲不動時，就將針取出。例（13）中，異文“乃”應是“及”的形訛。其句意是：這樣就會讓人出汗的毛孔打開，出汗吹風又沐浴，水汽通過毛孔侵入皮膚之中，與衛(wèi)氣同居。

6.肉—內

《說文·肉部》：“肉，胾肉。象形?！盵5]（P81）《說文·入部》：“內，入也。從冂，自外而入也?！盵5]（P104）“肉”是象形字，“內”表示從外面進入某一范圍內，兩字來源不同。早期字形區(qū)別很大，如“肉”作“”（清華簡《趙簡子》9）、“內”作“”（清華簡《晉文公入于晉》4）；至隸楷階段，兩字字形十分接近?！叭狻惫乓魧偃漳赣X部，“內”古音屬泥母微部，音韻相差較遠。因此，“肉”與“內”的歧異當由形訛所致?！饵S帝內經》亦存在例證，例如：

（14）《太素·診候》：“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氣滿，肉痛中不便，肩項身熱?！薄叭馔础保端貑枴贰鹅`樞》作“腹內痛”。[4]（P249）

（15）《太素·攝生》：“五臟堅固，血脈和調，肌肉解利，皮膚致密?！睏钌仙谱ⅲ骸爸^外肌肉肉，各有分利，得壽三?！笔捬悠桨矗骸白⑸先庾挚质莾茸种`。”[4]（P21）

（16）《太素·雜病》：“時遺溲，刺解脈，在引筋肉分間，在郗外廉之橫脈出血，血變止?！薄敖钊狻?，袁刻本“肉”作“內”。[4]（P582）

例（14）中，“肉痛中不便”之“肉”應是“內”字形訛，“內”即內里。例（15）中，“外肌肉肉”前一“肉”字應是“內”字形訛，“內”與“外”相對。例（16）應是“肉”字，意為在“筋”與“肉”之間。

7.因—固

《說文·囗部》：“因，就也?！盵5]（P125）《說文·囗部》：“固，四塞也?！盵5]（P125）“因”古音屬影母真部，“固”古音屬見母魚部，音韻關系較遠。兩字字形從古至今變化較小，整體字形相似而內部存在差別，在文獻中存在訛誤現(xiàn)象。例如：

（17）《太素·補瀉》：“因不知合之四時五行，因加相勝，釋邪攻正，故絕人長命矣?！本涫住耙颉弊?，《甲乙經》作“固”。[4]（P409）

（18）《太素·經脈》：“足太陰之別，名曰公孫?！睏钌仙谱ⅲ骸案文緸楣?，心火為子，脾土為孫。穴在公孫之脈，因名公孫也?！笔捬悠桨矗骸白⑵⑼粒陶`作啤上，因誤作固?！盵4]（P136）

（19）《太素·九針》：“知用此者，固自然之物，易用之教，逆順之常?！笔捬悠桨矗骸肮套匀恢铮瑩?jù)注固應作因。”[4]（P346）

以上例句中所涉的“固”，均應是“因”字。例（17）之“因”表示“因為”，說明愚醫(yī)絕人長命的原因。例（18）之“因”訓“因此”，表明“公孫”之名的由來。例（19）之“因”表示“順著”。

“因”除了與“固”形訛之外，還易與“目”字發(fā)生訛誤?！耙颉庇幸环N常見的俗字寫法作“囙”，與“目”形相似。因此，二字亦見形近訛誤之例。例如：

（20）《太素·邪論》：故邪中于項，因逢其身虛，其入深，則隨眼系以入于腦。[4]（P496）

（21）《太素·九針》：因視皮部有血絡者盡取之，此繆刺之數(shù)也。[4]（P381）

這兩處之“因”，《甲乙經》均作“目”。從句意來看，“目”應是“因”之形訛。

8.溫—濕

《說文·水部》：“溫，水。出犍為涪，南入黔水。從水聲?！盵5]（P224）《說文·水部》：“濕，水。出東郡東武陽，入海。從水?聲?！盵5]（P226）“溫”古音屬影

母文部，“濕”古音屬書母緝部，未見相通之例。兩字在楷書、俗字中字形相似，如唐代《石經九經》

“”[10]（P738）、唐代《秦氏墓志》“”[10]（P769），存在形近訛誤的可能?！饵S帝內經》中亦存在例證，例如：

（22）《太素·風》：“所謂痹者，各以其時重感于寒溫之氣也?！薄昂疁亍?，《素問》《甲乙經》作“風寒濕”。[4]（P536）

（23）《太素·診候》：“尺濕以淖澤，風也。”“濕”，《甲乙經》作“溫”。[4]（P283）

（24）《太素·診候》：“尺膚熱甚，脈盛躁者，病濕也?！笔捬悠桨矗骸皾?，《靈樞》《甲乙經》作溫，根據(jù)下編《尺寸診》云尺熱曰病溫，應作溫，袁刻亦作溫?！盵4]（P284）

（25）《太素·診候》：“腎脈小揣沉為腸辟，下血、溫身熱者死?！薄皽亍?，《甲乙經》作“濕”。[4]（P307）

例（22）、例（23）中，正字應是“濕”，“寒濕之氣”醫(yī)書中常見。如北宋史堪《史載之方》卷上：“若寒濕之氣勝而腹痛，六脈皆微細而沉，時時小擊?！崩?4）、例（25）中，正字應是“溫”，“病溫”醫(yī)書常見，與之類似的還有“病暑”。《素問·熱論篇》：“凡病傷寒而成溫者，先夏至日者為病溫，后夏至日者為病暑。”[8]（P299）

9.減—滅

《說文·水部》：“減，損也。從水咸聲?！盵5]（P237）《說文·水部》：“滅，盡也。從水烕聲?！盵5]（P237）“減”古音屬見母侵部，“滅（滅）”古音屬明母月部，聲韻差別較大。但兩字字形從金文階段以來便十分相近，如“減”，春秋早期者減鐘作“”[23]（P1520）；“滅”，春秋中期子犯編鐘作“”[23]（P1520）。在文獻中存在形訛的情況，例如：

（26）《太素·攝生》：“五十歲，肝氣始衰，肝葉始薄，膽汁始減，目始不明。”“減”，《靈樞》作“滅”。[4]（P22）

（27）《太素·雜病》：“陰氣虛少，水不能減盛火而陽獨治，獨治者不能生長也。”“減”，《素問》《甲乙經》作“滅”。[4]（P577）

例（26）為排比句，“衰”“薄”“減”處在同一位置上，表示事物慢慢減少，具有持續(xù)性，而“滅”并不具備這種語義特征，因此，這里的“滅”應是“減”的形訛。例（27）中的“減”，則應是“滅”之形訛?！皽缡⒒稹?，醫(yī)學文獻中常見，如清代沈金鰲《婦科玉尺》：“此由陰虛血弱，陽往乘之。少水不能滅盛火，火逼水涸，耗亡津液?！盵24]（P25）

10.生—主

“生”“主”形近訛誤，鄭邦宏已有提及[19]（P319-320），喻威有所補充[3]（P222）。今據(jù)《黃帝內經》補充數(shù)例：

（28）《太素·氣論》：“岐伯曰：病生在腎，名為腎風?！薄吧?，《甲乙經》作“主”。[4]（P559）

（29）《太素·臟腑》：“土者，主萬物而法天地，故上下至頭足，不得主時?！鼻耙弧爸鳌弊郑端貑枴贰都滓医洝纷鳌吧?。[4]（P93）

（30）《太素·攝生》：“腎者生水，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臟盛乃瀉。今五臟皆衰。”“生”，《素問》《甲乙經》作“主”。[4]（P24）

（31）《太素·風》：“一水不能勝兩火，腎者水也而主骨，故腎不生則髓不能滿?！薄爸鞴恰保端貑枴纷鳌吧诠恰?。[4]（P541）

例（28）、例（29）中，正字應是“生”?！吧f物”是醫(yī)書中的常見表達，如《本草綱目·氣味陰陽》：“天地既判，生萬物者，五氣耳。五氣定位，則五味生?！盵25]（P52）

例（30）、例（31）中，正字應是“主”。古人為體現(xiàn)天人合一的觀念，往往將身體器官與五行相對應，因此，醫(yī)書中常見“腎主水”“肺主金”之類的表達。如《本草綱目·草部》：“腎主水，凝則為痰飲，溢則為腫脹?！盵25]（P781）《慎齋遺書·望色切脈》：“肺主金，金性潤，潤而有堅凝光明外現(xiàn)之象，故其氣多浮?！盵26]（P21）

11.代—伐

“代”“伐”二字形近易訛，前輩學者已有提

及[19]（P198-199）。今補充《黃帝內經》兩例：

（32）《太素·傷寒》：“有所遠行勞倦，而逢大熱而渴，渴則陽明氣內代，則熱合于腎?！薄按保端貑枴贰都滓医洝纷鳌胺ァ?。[4]（P443）

（33）《太素·陰陽》：“腎痹者善脹，尻以伐踵，脊以伐項。”“伐”，《素問》作“代”。[4]（P49）

例（32）中的“陽明氣”，《素問》作“陽氣”，“明”字應是衍文?！按睉恰胺ァ敝炚`，“伐”即敗壞之義。例（33）中，“伐”應是“代”的誤字。《醫(yī)經原旨》：“腎痹者善脹，尻以代踵，脊以代頭?！鼻宕ρ┳ⅲ骸板暌源嗾?，足攣不能伸也。脊以代頭者，身僂不能直也。”[27]（P325）其說可從。

12.寒—塞

“寒”“塞”形近訛誤，喻威已有提及[3]（P195-196）。今補充《黃帝內經》兩例：

（34）《太素·陰陽》：“脾痹者，四肢懈惰，發(fā)咳歐汁，上為大寒?！薄昂?，《素問》作“塞”。[4]（P49）

（35）《太素·診候》：“脈至省容者，脈寒如鼓也，是腎氣予不足也，懸去棗華而死。”“脈寒”，《素問》作“脈塞”。[4]（P308）

例（34）中，正字應是“寒”。據(jù)上文“肝痹者，夜臥則驚，多飲數(shù)小便，上為演壞”及下文“胞痹者，少腹膀胱按之內痛，若沃以湯，澀于小便，上為清涕”，可知“大寒”為病癥名。“大寒”在醫(yī)學文獻常見，如《素問·奇病論》：“當有所犯大寒，內至骨髓，髓者以腦為主，腦逆故令頭痛，齒亦痛?！盵8]（P425）例（35）中，正字應是“塞”?！夺t(yī)經原旨》薛雪注：“塞者，或無而止。鼓者，或有而搏。是腎原不固而無所主持也。”[27]（P103）可資比勘。

13.甘—白

“甘”“白”二字形近易訛。北大漢簡《反淫》簡33原釋為“白露”之“白”，王挺斌根據(jù)字形、字義、辭例等，認為是“甘”字之訛誤；作者還指出，“甘露”一詞表明了人所愛含之義，而“白露”一詞的修飾語“白”只表明“露”之色澤[28]（P16-18）。王說可從。在《黃帝內經》中，“白露”與“甘露”有時也會發(fā)生訛誤。例如：

（36）《太素·攝生》：惡氣發(fā)，風雨不節(jié)，甘露不下，則菀槁不榮。賊風數(shù)至，暴雨數(shù)起，天地四時不相保，乃道相失，則未央絕滅。[4]（P7-8）

（37）《太素·攝生》：云露不精，則上應甘露不下。[4]（P7）

例（36）、例（37）中的“甘露”，《素問》均作“白露”，“甘露”為是?！端貑枴分械摹鞍茁丁睉恰案省薄鞍住毙斡炈?。

14.且—旦

“且”“旦”形訛，何山已有提及[29]（P116-120）。喻威有所補充，并論及從“且”之字與從“旦”之字的訛誤[3]（P217-218）。今亦據(jù)《黃帝內經》予以補充：

（38）《太素·傷寒》：胃瘧，令人疸病也，喜饑而不能食，食而支滿腹大，刺足陽明、太陰橫脈出血。[4]（P457）

“疸病”，《素問》《甲乙經》均作“且病”。據(jù)病癥推斷，此處應是“疸”字，“疸病”在文獻中常見。“且”可能是“疸”訛成“疽”后，再被改寫而成。

15.未—來

“未”“來”二字形近，文獻中常見訛誤之例?！吨?/p>

易·比》：“初六，有孚，比之無咎。有孚盈缶，終來有它，吉?！边@里的“來”應是“未”之訛誤。于省吾指出，《易》言“有它”皆不吉之象，故曰“有它吝”“有它不燕”，“不燕”即不安也?！敖K未有它”，故言吉也[30]（P641-642）。鄭邦宏亦表贊同[19]（P357）?！饵S帝內經》中也有例證：

（39）《太素·診候》：“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肩隨內消，動作益衰，真臟未見，期一歲死，見其真臟，乃予之期日?！笔捬悠桨矗骸啊端貑枴肺匆娮鱽硪姟！毙滦Ｕ疲骸爱斪魑醋种`。”[4]（P249）

綜上所述，本文主要是依據(jù)《黃帝內經太素》蕭延平按語，利用《天回醫(yī)簡》等出土文獻材料，對《黃帝內經》中所存在的形近訛誤現(xiàn)象進行探析，共梳理了15組形近訛誤字。其中，有的是前人已經注意到的形近訛誤字，如“生”與“主”、“甘”與“白”等；有的則是前人較少關注到的形近訛誤字，如“溫”與“濕”、“減”與“滅”等。在古代典籍中，形近訛誤現(xiàn)象會經常出現(xiàn)，利用出土文獻材料與古籍進行對校，不僅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文獻的原本面貌，而且有利于人們探索當時的用語習慣、用字習慣等，在文字、訓詁、音韻、文獻、版本等方面都具有重要意義?！饵S帝內經》是我國醫(yī)學文獻中最重要的經典之一，厘清其中的形近訛誤現(xiàn)象，既能對漢語漢字研究有所助益，也有利于解讀傳世醫(yī)學文獻。比如，由于“溫”“濕”形訛而造成的“寒溫之氣”令人困惑，如果不了解“溫”是“濕”字形訛，那么，中醫(yī)中恐怕就會無端出現(xiàn)與“寒濕之氣”造成的病癥相同的另一種氣了。就此而言，《黃帝內經》中的形近訛誤字，仍值得人們作進一步地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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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出土涉醫(yī)文獻與古醫(yī)書經典化研究”（19BZS01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出土先秦秦漢醫(yī)藥文獻與文物綜合研究”（19ZDA195）

作者簡介：1.熊靈萱，女，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碩士研究生；

2.喻? 威，男，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研究生。

The Corrupted Words with Similar Shape in the Huangdi Neijing（《黃帝內經》）

Xiong Lingxuan1，Yu Wei2

（1.Research Institution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2.Research and Conservation Center for Unearthed Text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Abstract：There are a lot of different texts in Huangdi Neijing（《黃帝內經》）， and some of them are caused by form corruption with similar shape. According to Xiao Yanpings commentary on Huangdi Neijing Taisu（《黃帝內經太素》）， Tianhui bamboo slip medical manuscripts（《天回醫(yī)簡》） and other related language literature， some of the different texts could be analysed， revealing fifteen groups of corrupted words with similar shape， such as “tuan（摶）” and “bo（搏）”， “bie（蛂）” and “jiao（蛟）”， “nei（內）” and “rou（肉）”， “nai（乃）” and “ji（及）”， “wen（溫）” and “shi（濕）”， “gan（感）” and “huo（惑）”. By analysing the textual corruption in Huangdi Neijing（《黃帝內經》）， which have received less attention in the past， we can correct the erroneous characters in the medical books and add examples of similarly erroneous characters， which will be helpful for solving the related problems and interpreting Huangdi Neijing（《黃帝內經》）.

Key words：Huangdi Neijing（《黃帝內經》）；corrupted words with similar shape；Tianhui bamboo slip medical manuscripts（《天回醫(yī)簡》）；Huangdi Neijing Taisu（《黃帝內經太素》）；proofreading of ancient 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