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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帝城

2023-02-19 11:37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書畫

和 谷

1

一出帝城機場,華杰就瞅見了前來接機的滿臉大汗的石頭,五大三粗,挎了一個小鳥依人的女子。哎呀華總,可把你盼回來啦!石頭接過華杰手里提的黃澄澄的芒果,這么沉,都送給誰的呀?怎么,沒帶漂亮的小嫂子回來?

華杰只是嗯了一聲。他心事浩茫,八年啦!又抵達當初出發(fā)的起點,被打回原形,脫生成一只復(fù)活的咬破繭的蠶。

石頭開的是一輛路虎,氣勢洶洶的樣子,在河水般的車流中把身邊的車輛一概拋甩在腦后,敞開的車窗外掠過夏日呼呼的風聲。華杰的肺部開始吸納帶有黃土味的空氣,充滿魚腥味的藍色的氣息漸漸被消解。歸來吧,浪跡天涯的游子,別再四處飄泊。我已是滿懷疲憊,眼里是酸楚的淚。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故鄉(xiāng)的風,故鄉(xiāng)的云,為我抹去創(chuàng)痕。車子里播放著費翔的歌,好像是唱給自己的。臨到知天命的歲數(shù)回到八年前出發(fā)的地方,究竟是打道回府還是重新起步,連自己的心里也沒底兒。

你發(fā)了?華杰問石頭。豐衣足食,酒足飯飽,還有小妹作陪,不像在海島上餓得前胸貼后背,找老哥你去吃肉夾饃,一氣兒咥了三個。石頭說。人家到海島上淘金發(fā)財睡小姐,老弟我窮困潦倒地差點沒把皮給騰了,不是你老哥給盤纏,還不死到海島上了。不過,我送你那幾件古董也值幾個錢兒。華杰一句不吭。小鳥女子說,就是的,聽石頭說了,整天念叨著盼大哥你回來哩。

路虎一路狂奔,停在了帝都北門里的一家手機店門口。弄啥呀?華杰有點詫異。給你老哥送部手機,帝都的新號,方便。不必了吧?那不成,算是老弟的一點心意。華杰沒有再推辭。在海島上,華杰用的是磚頭一樣的大哥大,石頭用的是BP機,滿街找電話亭。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擋。石頭也有丑小鴨變天鵝的命,而華杰則到了虎落平陽的境地。那時,華杰持有一千元買來的B 照,開了幾天方向盤在右手的德國無牌轎車,還是從漁民的柴草堆里扒出來的。一次帶著大陸來的老友們?nèi)ヌ煅暮=?,另一輛車子朝天栽在了號稱死亡之路的欄桿外,送終了兩條人命,怕死的華杰便金盆洗手,發(fā)誓不再動車了。

石頭隨手把華杰手里的舊手機丟進了垃圾箱,把時下最流行的新手機遞給到他手里。誰知,而后換了若干壽終正寢的手機,這個137 打頭的號碼一直沿用了二十年。喜歡換號碼的人,大多是欠人錢財,或是怕女人粘住討情債。華杰不欠人錢財,人欠他的也一筆勾銷了,情債嘛,也是坦然以待,不是那種提起褲子不認賬拍拍屁股走人的貨。

接風洗塵的酒席設(shè)在南院門老教育館的古院落里,古色古香的園子里開的酒館,凡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動物,你要吃哪個都一應(yīng)俱全。石頭的熱情,沒把華杰喝醉先把自個兒撂倒了。好斗的石頭喝多了便尋事發(fā)泄,要捶鄰桌紋身的小混混,說人家調(diào)笑了小鳥女子。華杰和小鳥怕惹出大事,硬拉扯石頭離開了酒館。誰知,石頭放聲歌唱,老了老了實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聲淚俱下,甩開華杰和小鳥向前狂奔而去,沒有后跟的涼鞋也丟了,不知去向。這是發(fā)的什么飆?華杰知底,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小鳥說,石頭心里藏著火,我倆的婚事他父母不愿意,病在這兒害著哩。華杰苦笑道,好小伙,有錢了,荷爾蒙又作怪哩。

華杰叫來哥們,把行李拉到了文昌門外一幢小樓前,寄放在門房,便去旁邊旅館歇息?;貋碇?,華杰托付石頭買了這里的一套三室兩廳,兩千五一平方,交了百分之十的定金,待裝修后就可以安身了。他在帝城原來有家,悵然的是只是原來的家,他與妻子已經(jīng)在一年多前離異,沒再進過那個家門。當初也是因緋聞夫妻不合,他無奈離家出走的。這么多年,離多聚少,妻子猜測他在那個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更變壞了,也一定有了別的女人,探親時也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妻子單位要分新房子,需要配偶一方出具無房證明,華杰開來的證明是不再給本人分房,言下之意不是無房,無奈之下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離婚。在這個茬口上,妻子提出離異,再說也是之前約定好待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就辦理的。華杰正中下懷,說是離異后不再婚,但雙方不再往來。真真假假,云里霧里,糊里糊涂,反正是有家不能歸了。

從海島帶回的黃澄澄的芒果,是捎給書畫協(xié)會郭書記和黎主席的,算是見面禮。華杰只記得此等物什,在帝城少見且價錢昂貴,曾經(jīng)有過江青給人民群眾贈送芒果的歷史事件,很有點說辭。此前華杰與行政出身的郭書記并不熟悉,與大畫家黎主席卻早已是忘年交了。華杰能順利重返帝都,還是因從延安時代過來的德高望重的黎主席的一句話,郭書記也就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找到郭書記的住處,人不在,華杰便把芒果放在門口,畢了再打電話告知,也省得雙方客套一番,多少有點尷尬。與黎主席則是相見甚歡,侃侃而談。按說華杰是以專業(yè)畫家調(diào)回來的,黎主席希望他先接手書畫雜志當主編,給協(xié)會做出貢獻,有了資質(zhì)再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不遲。華杰領(lǐng)旨,絕不會讓領(lǐng)導(dǎo)失望。

書畫雜志是個爛攤子,問題是缺少經(jīng)費,拖欠印刷費和稿費,編制內(nèi)的人員心不在刊物上,都在外邊倒賣字畫賺取中介費。前任主編于寬和社長向東溝通不夠,鬧了一場差點出人命的糾紛。向社長忙于拍賣畫作,顧不上刊物經(jīng)費的事,便安排了一位有社會活動能量的書法家野夫來當副社長。于主編不愿意,把向社長添加在雜志版權(quán)頁上的副社長名字野夫勾掉了。雜志面世,向社長很難堪,被安排的副社長野夫則極為惱怒,趁酒燒心,找到于主編樓下鬧事。于主編聽見樓下有人喊叫,于寬我兒,你狗日的下來,我不剁掉你一條腿就不是個男人!住在一個單元的郭書記,接到于主編電話,慌忙下樓勸走了那個未上任的副社長野夫。于主編是個認真的角色,卻也膽小怕事,讓郭書記擔保他人身安全。天不亮,于主編便偷偷乘坐郭書記配送的小車,逃離帝城,奔幾百里外的農(nóng)村老家避難去了。

華杰臨危受命,在書畫雜志主編的位子上如坐針氈。在編人員馬虎推托編務(wù)職能,臨到午飯時來點個卯,在樓下吃一碗干拌油潑三合一岐山臊子面走人。華杰也任人唯親,找來石頭和小鳥當臨時工,四下聯(lián)絡(luò),收取書畫版面費籌措辦刊經(jīng)費,計件提成報酬。新刊的封面,是一幅現(xiàn)代拼接畫作,兩只健碩的大象前腿,蹄子卻是人的腳趾頭,人與自然,奮進偕行。開篇是一個大學(xué)衛(wèi)生院愛好書法的醫(yī)生寫的,標題為《試問帝城書畫誰主沉浮》,不捧殺,不棒殺,拿名家開涮,提倡新銳藝術(shù)批評。文章說,某某字似蝎子尾巴,某某字似大腦發(fā)育不全,某某字是褲帶面,某某字似掂竹竿進城,不一而足。刊物面世,一搶而空。見到某被批評的書法名家,華杰連連抱歉,乞求寬容,這位名家只是說,你把背后老百姓的書法評說公然見刊了,不得了不得了,你是在炒你雜志哩么!只是哈哈一笑了之。

2

誰知有人猜測傷及個人利益,連夜迫不急待地將雜志的此文復(fù)印,傳真給了在京城開會的省城領(lǐng)導(dǎo),說有人策動帝城書畫協(xié)會換屆陰謀,當立即阻止。郭書記驚慌失措地找到華杰,說上邊領(lǐng)導(dǎo)來電話了,刊物立即查封,你可是給咱把禍咥下啦!華杰事先料到這一手,鎮(zhèn)定地說,文章沒有違背四項基本原則,雜志已經(jīng)一搶而空了,怎么查封?再說,查封刊物是新聞出版局的管理職能,得有紅頭文件。誠實過人的郭書記連連作揖,苦笑著說,我給上邊檢討,你得認真吸取教訓(xùn),下不為例。華杰點頭道謝,慶幸自己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逃過一劫。

華杰正和綠果集團老板海洋談事,在雜志內(nèi)添加幾個頁碼刊中刊,宣傳推介新產(chǎn)品,由對方提供辦刊費用。在編人員馬虎站到面前,索要扣發(fā)的一個月獎金。華杰說,我正接待客人說事,回頭咱們再說。你當個爛慫主編,架子還大得很,馬虎扭頭走了。送別客人,突然接到電話,是黎主席打來的,說你個華杰怎么搞改革的,扣發(fā)了人家馬虎一個月的工資?都是老人手了,要團結(jié)共事??磥?,狀已經(jīng)告到黎主席那兒了。華杰電話說,黎主席,扣發(fā)的是第十三個月的獎金工資,馬虎編務(wù)考核不合格,獎金工資當扣發(fā),補貼給雇傭的臨時編輯,這沒有錯。黎主席說,反正不能傷了和氣,你斟酌著辦。聽你的,那就發(fā)給吧。華杰放下電話,心里不是滋味。這在海島上,按勞取酬,天經(jīng)地義,到了帝城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臨到清理賬目,發(fā)現(xiàn)原先兼職的會計私下劃走了一萬元,說這是老賬,是她曾經(jīng)用工資墊付過一筆印刷費,要交接了得還她這筆賬。似乎強詞奪理,又能自圓其說,是原主編于寬簽字同意的。法人章子在會計手里,原主編于寬說記不得了。找書畫協(xié)會整天想當畫家的紀檢組長反映,希望查證落實,回答說如此雞毛蒜皮的事不歸他管。樹葉落下來也怕砸了頭,誰愿意惹事,那就罷了吧。

華杰得重新適應(yīng)曾經(jīng)告別了的生活秩序和處事方式,不然就成孤家寡人了。說是帝城,念及皇朝古都,建筑物的棟梁之材,早已在唐朝末年從渭河順流而下,連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shù)一起東移,日后北上,空余一座類似散布在關(guān)中原野上的土圍子的大堡子,歷史輝煌不再。中國西部的橋頭堡,在時代大潮中剛剛蘇醒睡眼惺忪的眸子。華杰臟腑中藍色的帶魚腥味的空氣稀薄了,塵土飛揚中,他不可能屏住呼吸。勉強支撐了幾期書畫雜志,一年承包期未滿,便把燙手山芋重新交給于寬繼續(xù)當主編,自己溜之大吉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隨著華杰離任書畫雜志,鞍前馬后的石頭當臨時編輯的差事也黃了。石頭仍然挎著小鳥,請華杰去吃離職宴,說他減肥三天快餓死了。小鳥說,他那不叫減肥,叫瘦身斯文一些。這便到了鄰近的同盛樓,說是請華杰吃飯,石頭千軍萬馬似的脂肪嗷嗷待哺,自己先把一大盤羊排狼吞虎咽地咥光了。

華杰返回帝城之前,已委托石頭在文昌門外榴園簽字畫押,預(yù)訂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交付了定金。既然與前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原來的家是回不去了,得在此棲居,過自由自在的單身狗的日子。除了隨身帶回的兩個大皮箱,其它物品也隨后托運回來了。那個遺留在海島上的寬綽房子,陽臺上的三角梅開得如火如荼,那么如詩如畫,只能留給新主人欣賞了。房子里的意大利沙發(fā)也扔了,玻璃磚隔斷的酒柜里擺放的若干洋酒也丟下了,書籍也只是挑了幾十本,包括幾十年一直帶著卻沒有閱讀多少的《資本論》。石頭幫忙把東西搬到毛坯房子,支了一張床,兩把椅子一個茶幾,算是落腳之處了。獨自躺在灰塵包圍的床上,望著天花板,聽著窗外嘈雜的市聲,華杰有了一絲如歸的愜意,卻有無邊的凄涼涌上心頭,潛入久久難以入眠的夢鄉(xiāng)。

榴園曾幾何時還是一片平了亂葬墳的菜地,綠油油的一片,抗戰(zhàn)時被蔣介石扒開河南花園口淹沒了家鄉(xiāng)的逃難者,在此地見縫插針居住下來,以菜農(nóng)身份繁衍生息。曾與華杰在書畫院共事的陳卓是個孤兒,在政府一個官員家當了多年伺候娃的差事,趁著改革開放的第一縷春風,停薪留職,通過官場關(guān)系結(jié)識了深圳一位房地產(chǎn)老板鄉(xiāng)黨,投資建起了這座榴園飯店。又與城中村股份合作,在旁邊建起一座小樓,算是小產(chǎn)權(quán)。之前華杰打算返回帝城,轉(zhuǎn)讓在海島的房子,在臨近城墻外購買一處房子安身,踏勘時正好遇上老同事陳卓。那好,陳卓指著身后的小樓說,你要不,給你留一套?華杰問道,有房產(chǎn)證沒有?得五證齊全。陳卓說,正在辦,么麻達!回到海島辦調(diào)動手續(xù),華杰便托付石頭交了定金。殊不知,華杰住進房子,想一把交了房款,拿到房產(chǎn)證也就吃了定心丸。這時,陳卓說不急,五證正在辦。華杰也就順水推舟,那就等領(lǐng)房產(chǎn)證時再一把付清不遲。房子是小產(chǎn)權(quán)的實情,一直等到十年后華杰才知曉,這時房價已經(jīng)漲到了七千,一顛一倒,差價便是五十多萬。找來當初的代辦人石頭,朋友之間有話好說,陳卓說讓你白住了十年,退還了定金和幾萬元裝修費,還不領(lǐng)情。華杰覺得,如果當初辦了房產(chǎn)證,這一賺可就是五十萬。罷了,友情為重,甭為錢傷了和氣。這是后話。

陳卓近水樓臺先得月,承接了南門接見各國元首的迎賓儀式和城河游船項目,華杰參與策劃,制作一系列方案,二人配合默契,紅火了一把。誰知游船放進城河里,城中排水問題沒解決,淤泥很快埋沒了游船,陳卓把幾十萬打了水漂。等到三番五次挖了淤泥,將城中排水問題解決好了,清湛湛的城河水映入了藍天白云,政府走馬燈似地換了人,陳卓便丟了迎賓式和城河游船項目,只好畏縮進榴園飯店。當初投資一百萬美金的深圳老板鄉(xiāng)黨,六旬開外退休后得了腦溢血癱瘓在床,隸屬國營性質(zhì)的公司便把榴園納入其內(nèi),經(jīng)營權(quán)受到障礙,榴園的生意也便每況愈下,慘淡度日。陳卓也是個有良心的人,把當初給他第一桶金的老板鄉(xiāng)黨接來安度晚年,整天推著輪椅轉(zhuǎn)悠,像伺候親爸那樣孝順,直到把老人送終。不是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喜新厭舊是家常便飯,陳卓和華杰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是離了舊的換新的,老鴰落在豬身上,誰也甭嫌誰黑。爾后,陳卓把女兒送出國幾年,又打道回府,接了父親的班,陳卓只剩下抱著一只貓大的洋狗,在城墻下溜彎的份了。

華杰返回帝城的時間,兒子正好在京城讀書畢業(yè),考取美國碩博連讀,要遠走高飛了。華杰在兒子剛上初中時,就因緋聞與妻子大鬧一場,那些纏纏綿綿的情書被妻子燒毀,化作一縷青煙見鬼去了。他答應(yīng)不再與那個女人來往,與妻子重歸于好。臨到華杰奶奶去世,妻子又拒絕回老家送葬,讓華杰徹底失望于這個維系了十年的婚姻,向妻子提出離婚。好在妻子搬來了與華杰要好的朋友從中說情,妻子答應(yīng)回老家探親,離婚的事又撂下了。期間,兒子只是悄悄流淚,親情受到了傷害,變得郁郁寡歡,幼小的心靈不得不思考未來的前景,得自立圖強。在一場風波之后,華杰所主編的刊物吊銷,職務(wù)被免,加上家庭的不和,便偷偷南下海島了。不定期的探親,夫妻同床異夢,但終究改善了家庭的經(jīng)濟處境,婚姻就這么不死不活地維持下來。

3

好在兒子爭氣,在與父親聚少離多的幾年里,勤奮學(xué)習(xí),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學(xué)霸一個,順利考取了京城名牌學(xué)府。這期間,兒子與同一幢樓住的一位女孩要好,卻因女孩未能上京城讀書而疏遠。另一位同學(xué)追求兒子,上學(xué)期間常來家里,妻子給遠在海島的華杰打電話告狀,說給這女孩家長電話警告了,再來糾纏兒子就打斷她的腿。華杰勸說兒子,要專心學(xué)業(yè)考大學(xué),把事情干成了何患無妻,要排除談戀愛的阻力。兒子說,那要是動力呢?妻子電話說,看來你兒子和你一個德行,沾花惹草,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怎么辦?華杰勸說妻子,你要順著兒子的心思來,不要強行干涉兒子的情感問題,要是兒子因你反對他戀愛,與你斷絕母子關(guān)系,你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妻子嚇住了,不再干涉兒子的戀愛問題。

遠在海島的華杰操心兒子高考,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兒子不讓父親再打電話,靜心等待結(jié)果。一考完試,兒子打來電話,只有兩個字:走了!華杰興奮之余,考慮怎么在海島掙錢,供兒子讀書,不讓兒子像自己上大學(xué)那樣在物質(zhì)上短精神。兒子在當了一年班長后主動辭了,功課卻在年級排名第一。臨到畢業(yè)時,兒子說要租房考托福,華杰給足了費用,算是當父親的給自己一點虧欠兒子的安慰。借去京城開會出差的機會,華杰去學(xué)??赐麅鹤?,住在學(xué)校賓館,兒子領(lǐng)來了一位女孩,正是與他戀愛了幾年又同在京城的那位女孩,說雙雙在考托福。華杰猜想,原來兒子是與女朋友同居了。當父親的能說什么,也好,兒子真是學(xué)業(yè)戀愛兩不誤,有種。華杰與妻子的婚姻,一直到兒子考取赴美碩博連讀才告終止。也是遇上妻子單位分房需要配偶無房證明,真真假假地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當華杰電話告訴兒子,我與你媽離婚了,兒子心知肚明,只是淡淡地說,怎么會這樣呢?原來夫妻二人承諾過,等到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就辦理離婚手續(xù),以免影響兒子的學(xué)業(yè)和前途。誰知兒子不想聽父親的解釋,無所謂地說,那就這樣吧!即刻掛斷了電話。按照離婚承諾,華杰僅留下回帝城購置一套房子的費用,兌現(xiàn)了妻子詳細計算的到博士畢業(yè)的所有費用,一把打入兒子的賬戶,心里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臨到華杰返回帝城前,兒子帶著女朋友逛了一趟海島,其樂融融。妻子也寬宏大量,對華杰說,現(xiàn)在既然離婚了,你可以不用受我的束縛回來了,要不把你一個人死在海島上,也沒人埋你。華杰聽這話,鼻子酸酸的。

等華杰在榴園的房子裝修好,剛剛安頓下來,兒子帶著女朋友上門了。二人一同考取了赴美留學(xué),說要在近期辦理登記結(jié)婚手續(xù),赴美之前舉辦婚禮。華杰還來不及高興,就被澆了一頭冷水,竟然出了一頭虛汗,驚慌失措??磥韮鹤邮莻€甩手掌柜的,也許是說服不了女朋友,任憑她向華杰伶牙俐齒地訴求有關(guān)婚禮的條款了。原來女方的身世是鐵路上的河南人,說是按他們的風俗,男方須上門提親,彩禮兩萬元。華杰早年因鄉(xiāng)下彩禮傷了心,都什么時代了還講什么彩禮,虧你們還是當代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好吧,就依了女方的風俗,女子不是白養(yǎng)的,為男方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兩萬元還是出得起的。婚禮由前妻籌備,大酒店得四十席,西鳳酒,中華煙,華杰負責出錢就行。華杰說,還講排場?我和你媽結(jié)婚時只花了不到二十塊錢,喜糖瓜籽,主婚人還是省革委會副主任呢!也行,按你們說的辦吧。還有什么條款?對了,蜜月旅行去西歐,出國的費用,大概八十多萬吧!華杰一聽,不滿頭虛汗才怪呢!

華杰一改溫文爾雅的作派,站起來說,你們以為我是開銀行的,殺了我算了!你們出國求學(xué),節(jié)省花銷,學(xué)業(yè)有成是第一位的,怎么講究蜜月旅行亂花錢呢?他把兒子叫到書房,從來沒有這樣發(fā)過火,訓(xùn)斥道,這也是你的主意?我有多少錢你一清二楚,除了買下這套房子,已經(jīng)分文不剩。已經(jīng)給你的錢夠不夠?兒子說,差不多。兒子唯唯諾諾的樣子,說是知道實情,但她不信。華杰說,你信就行,等你到美國掙了錢,有節(jié)余的時候,把我給的錢一五一十記清楚,連同利息,用美元兌換成人民幣還我養(yǎng)老。父子一場,誰也不欠誰,好嗎?兒子低頭無語。這樣不歡而散,是華杰不曾料想到的,還是怪自己錢掙得少,沒有滿足兒子兒媳的愿望。其實,兒子是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頭受氣,當父親的愧疚不已。

本來,華杰準備把榴園的房子當婚房,等他們出國了他再搬回來住,前妻也同意。親家說,女方租了一處房子做婚房。前妻不樂意了,難道讓兒子倒插門不成?華杰說,都是獨生子女,誰娶誰誰嫁誰都一個樣,生下孫子孫女姓華就行。前妻購置了煙酒糖果,拿出發(fā)票由華杰報銷。預(yù)訂的酒席,大多是女方送嫁的七大姑八大姨,除前妻的親戚同事外,僅給了前夫華杰兩席名額。華杰不予爭執(zhí),前妻說了算,只是讓華杰的朋友石頭主持,向東社長是書畫名人來證婚。華杰父母聽說孫子大婚,要從老家來幾十號親戚參加。華杰當年沒辦婚禮,讓祖父父親訓(xùn)斥了一頓,如今過了二十五年,孫子婚禮限定人數(shù),弟妹們也參加不了。父母知道華杰離異后關(guān)系不好處,也就不強求了。前一天,在榴園房子里,床上地板上睡了上十號人,華杰姊妹還每人捎來四百元,說大哥多年沒少幫襯姊妹,算是人情門戶。華杰不忍心讓在鄉(xiāng)下的姊妹花錢,只收了每人一百元是個意思。

婚禮如期進行,張燈結(jié)彩,好不紅火。華杰的一桌同事朋友,三百五百隨禮,社長向東捎了一位老同學(xué)的禮,自己送了一幅字畫,說昨晚打麻將輸了準備的錢,不過這字畫也值個千兒八百。前妻講話,沒有讓華杰登臺,新郎新娘挨個敬酒,叫聲爺爺奶奶爸爸,一團和氣。前妻有氣,沒上前夫父母桌上敬酒。婚禮散了,華杰送走親家和客人,到前臺結(jié)賬,總共一萬八千元。前妻在收拾東西,提過來兩瓶酒說讓父親帶回去喝。華杰想到了岳父,那個經(jīng)常背了洋芋來看望女兒的老村長,前幾年去世了。岳母呢,一手把外孫抱大,等到外孫結(jié)婚了,前妻卻嫌累贅狠心地把老太太送回了老家,沒讓老人親眼看一下這幸福的場景。華杰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酒店外的臺階上吸煙,無語。

4

送兒子兒媳雙雙赴美留學(xué),華杰和前妻在機場碰面了。前妻說,這下好了,終于完成任務(wù)了。華杰點點頭。前妻又說,等到兒子在美國安家立業(yè),生了孫子孫女,咱們一塊去給帶孩子,在美國養(yǎng)老。華杰詫異,離婚都一兩年了,還說這種話,便直截了當告訴前妻,到時候要去你自個兒去,我已經(jīng)重新結(jié)婚了。前妻顯然大為吃驚,一下子變了臉,你不是說你這一輩子再也不結(jié)婚了,出爾反爾,你背叛了我和兒子,如今又結(jié)婚,怎么不和我商量?華杰笑了,你聽說過前夫結(jié)婚還要征求前妻的意見不成?前妻顯然怒了,你就是個騙子!大騙子!殊不知,自從二人離婚后,發(fā)生在華杰身上離奇的情愛故事只有本人知曉,前妻完全被蒙在鼓里。前妻也不想想,一個正常的男人,在帝城與海島天各一方的八年里,二人也離多聚少,他難道沒有過任何情愛的經(jīng)歷么?

當初,華杰南下海島,前提是事業(yè)受挫,夫妻的感情危機則促成了逃婚之舉。華杰創(chuàng)辦了雜志,與同樣孤男寡女的女同事李青患難與共,繼而偷偷同居。李青追隨華杰,與丈夫離異,把女兒帶在身邊,耐心等待華杰離婚。在那個燈紅酒綠的海島上,美女如云,色情泛濫猶如漲潮時的海水,濃烈的魚腥味讓騷動不安的華杰再也招架不住了。這樣那樣的男女間的奇遇,圍獵一樣讓華杰得心應(yīng)手,但始終與李青保持不明不白的男女關(guān)系。在知曉華杰已經(jīng)因妻子分房問題強迫辦理了離婚后,便死纏爛打,向華杰逼婚。在華杰自由受到不似夫妻勝似夫妻的束縛時,矛盾便由吃醋變成跟蹤似的,大吵大鬧。李青逼婚不成,華杰心如死灰,二人終了落得個分道揚鑣的結(jié)局。

于是,在臨離開海島時的一次旅行中,華杰便與新結(jié)識的畫兒奇遇,在狂歡酒席后的島外之島皎潔的月光下,意想不到地發(fā)生了肌膚之親。繼而傳出緋聞,勇敢的畫兒閃電般與丈夫離婚,與華杰二人深陷又一場溫柔之鄉(xiāng)的泥沼之中,且不可自拔。一個暴風雨的傍晚,二人相約到白沙門海灘見面,相視脈脈含情,沉默無語。水性極好的畫兒,跳入了波濤洶涌的海水中游向遠處,瞬間沒了蹤影。電閃雷鳴淹沒了華杰驚恐的嗥叫聲,不會游泳的北方旱鴨子的他,難道面臨的是一幕生死殉情的場景?還好,畫兒有驚無險,隨著一個滔天大浪又游回了岸邊。二人相擁在一起,一切都在不言中。

重返帝城后的華杰,把處置房產(chǎn)家私的一攤子事托付給了李青,畢竟在一起維系了八年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沒有了愛情總還有一層友情吧!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李青還是委屈地接受了這個開花不結(jié)果的結(jié)局,將大部分物件變現(xiàn),一如承諾地把錢打到了華杰的賬上。即便是依李青的條件,得到了物質(zhì)上的一定補償,但在精神上虧欠人家的始終是華杰。離開海島時,華杰是背著李青偷偷溜走的,只是在回到帝城后才告知她,并且吩咐房門鑰匙放在門口的三角梅花盆的底下,讓她進門處置東西并辦理轉(zhuǎn)讓手續(xù)。這時候的李青,壓根沒有想到華杰另有新歡,把自己拋棄了。她還想著過幾年也追隨華杰落腳帝城,不成婚也罷,作為好朋友一起安度晚年。

華杰與畫兒電話聯(lián)系,一個在海島的臺風呼嘯中,一個在空空的毛坯斗室里,無休止地傾訴別后相思之情。一個臨近半百年紀的男人,與一個不足而立之年的女子談情說愛,華杰是沒有底氣的,而畫兒說她就愛他這么個老男人。華杰想到了蘇東坡的一首打油詩: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fā)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那是古代文人雅士的樂趣,自己正當壯年,是鄉(xiāng)下人說的老牛吃嫩草么?愛情無關(guān)年齡,又不違法,可自圓其說。這么不是見不上面面招一招手,只能在電話里通過一縷穿越萬水千山的電波來一個飛吻。一月下來,華杰為郵電所交長途話費,竟然有一千七百元之多。服務(wù)員問道,老板,你月薪多少,光電話費就是我們兩三個月的工資了。華杰笑笑,心里說,值。

海島上的聲色犬馬,很少有所謂正經(jīng)人不卷入其中。權(quán)力與金錢與情色的關(guān)聯(lián),在市場經(jīng)濟的試驗區(qū)摸著石頭過河,傳統(tǒng)道德與西化的男女交集,或者說性的觀念在多年的禁錮之后呈現(xiàn)海嘯之勢。有人甚或提出讓商人把官員拉下馬,官商勾結(jié)變成言之有理,為商品經(jīng)濟保駕護航,行賄受賄變成順理成章,實則為同流合污的勾當,卻又那么堂而皇之。權(quán)力為不法投機商鳴鑼開道,金錢為權(quán)力輸送鈔票,更直接的手段是為大大小小的權(quán)力提供吃喝玩樂。餐飲和娛樂場所爆滿,海鮮酒肉催發(fā)著那些腦滿腸肥的家伙的荷爾蒙,美女如云,搔首弄姿的小姐們列隊向魚貫而入的客人們行注目禮。不會跳舞先抱上,不會洗澡先泡上,不會做先套上,成了燈紅酒綠世界的流行語。這要在掃黃打非的嚴打運動中,不知要懲處多少罪犯,在這里卻成了風流韻事,倜儻不羈。世風日下,紅塵滾滾,這世界怎么了?

華杰也并非清教徒,在花花世界中涉水不深,仍抵擋不住權(quán)力金錢和色情的誘惑。好在他有做人的底線,燥熱中尚有相對固定伴侶的安撫,還不至于那么放蕩,但常常被憐香惜玉的心性驅(qū)使,險些墜入云里霧里的陷阱不能自拔。返回帝城,沒有海島那么多由孤男寡女構(gòu)成的社會環(huán)境,一夜情的市場大行其道,帝城大多人們有家可歸,在一片浮躁中仍然固守傳統(tǒng)的道德規(guī)矩。然而海風已經(jīng)吹動帝城的黃塵,假借改革開放的名義悄悄潛入官商勾結(jié)和情色交易的氛圍。華杰離異之后,又試圖擺脫海島情侶李青,與離島之前結(jié)識的女子畫兒電話聯(lián)系,以填補情感上的空檔。偶爾與榴園老板及其關(guān)系戶吃喝玩樂,去歌舞廳玩,也是開拓所謂人脈打通關(guān)節(jié)的逢場作戲而已。終于有一天,思念中的女子畫兒要從天各一方的海島來到帝城,投奔華杰的懷抱。

華杰棲居的榴園老板陳卓聽到這個消息,為華杰高興,說你再不用神不守舍,當單身狗了。怎么去接機,華杰說擋個出租車去也方便,陳卓不依,說你個堂堂大文人回到自個兒地盤上,還沒有幾個鞍前馬后的朋友湊烘,未免寒酸了不是。這么,華杰便坐了陳卓的四環(huán)素牌轎車,一路順風奔了機場。在接站口,華杰一眼瞧見了長發(fā)飄飄穿著背帶牛仔裙的畫兒,好像是瘦了黑了,仍不失靦腆而大方的風韻,二人的目光在碰撞的一瞬間,似乎還有一點羞怯。畢竟二人相識才一年多,何況聚少離多,是島外之島的那個燥熱的夜晚不期而遇,播下了相思的種子,便再也難以解脫了。這么剛剛分開個把月,真有點久別勝新婚的滋味。

畫兒從杭州美院畢業(yè)后,回到了父母所在的部隊農(nóng)場,因父親承包的項目發(fā)生經(jīng)濟糾紛,一個抗美援朝老兵的家境陷入了困頓。當女兒的得出外闖蕩,尋找自己的前途,便被十萬人才下海島的潮水卷到了異鄉(xiāng)。搞報刊設(shè)計,制作廣告圖冊,在海島上落了腳。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有著軍人家庭道德影響的她,面對形形色色權(quán)力和金錢的誘惑,在恐懼與惶惑中選擇了與一個開服裝小店的年輕人戀愛成婚,過上了相對安穩(wěn)的普通人的日子。畫兒愛花,青春的萌動和對愛情的渴望,被每天一大早送來一把玫瑰的小店主俘虜了。玫瑰枯萎時,小店主因破產(chǎn)棄家遠走高飛找生意,畫兒被孤零零丟在了臺風呼嘯的海島上。最困頓的時候,身上僅剩下幾百塊錢,房租也交不起,坐以待斃。好在找到了華杰主編的雜志美術(shù)編輯的差事,才算是度過了難關(guān)。這不,在島外之島的旅行中,二人便酒后失態(tài),由月光下開啟了一次新的愛情之旅。華杰打道回府,又怎么肯丟下畫兒繼續(xù)在海島上北望呢?

5

榴園的石榴花,已經(jīng)在斂籽實,苦澀的果皮釀造著甜蜜的內(nèi)核。起初,當華杰與畫兒的緋聞傳開,已經(jīng)離異的華杰并不贊成畫兒也離婚,能維系當然好,誰不到迫不得已會去離婚呢?柔弱女子,往往比男人扛硬,既然二人重新找到了愛情,就應(yīng)該與原來的生活決裂,與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不好嗎?有句話說,吃定你啦!不是說有過幾回魚水之歡,就賴在你身上,這無疑是死心塌地地癡情于你,才自作主張,斷然與到外地尋找生意有家不回的小店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這倒讓即使有一絲想分手想法的華杰,下決心與畫兒在一起了。至于是否重新組合家庭,再說。

畫兒在華杰離開海島之后,孤苦伶仃,也辭去了新應(yīng)聘的報紙美編差事,想找一所美術(shù)學(xué)院進修油畫。也許這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好咨詢到的招收進修生的美院在帝城,華杰也巴不得讓天各一方的情侶來帝城團聚,見面也方便,好彌補自己獨處的空虛。經(jīng)歷過漫長漫長的八年分居婚姻,幾經(jīng)周折,由妻子因分房的資質(zhì)提出離婚,華杰才瞌睡借了枕頭,答應(yīng)了妻子提出的物質(zhì)上的全部條件,包括兒子出國留學(xué)讀到博士到結(jié)婚成家的費用,在所不辭,只要離了就好。八年的海島生涯,華杰還是掙了錢的,因為離婚的付出,僅剩三幾十萬買套房子的錢了,某種程度上講,華杰等于在海島給原來的家庭打了八年的工不是。細想,哪里來的狗屁規(guī)定,一對夫妻只能允許分一處房子,分別居住在十萬八千里外的一方,就不應(yīng)該擁有自己的房子?說是全國一盤棋,只要你在國土上就不例外,要是逃到海外就不可能有人管你了。華杰的憤憤不平,只能氣自己。那么這樣做,難道是假離婚不成,卻也是真的離了。

華杰在街道辦履行離婚手續(xù)時,辦事員是一位端莊溫柔的中年女人,對華杰說,我多少年辦了多少結(jié)婚離婚手續(xù),還沒見過你這么個通情達理完全服從妻子索取條件的好男人。對了,你是老板,有錢。你看剛才離婚的男女,為了財產(chǎn)分割哪怕是一只雞也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出人命。華杰說,我虧欠了妻子和兒子,像她說的我背叛了家庭,不可饒恕,甚至應(yīng)該千刀萬剮,只要手頭有,落個凈身出戶也心甘情愿。妻子覺得多年貌合神離,不如趁分房之機離了,也免得在人前抬不起頭受人奚落,名聲要緊,做個獨身女人也好,活得有理氣長。辦理手續(xù)的中年女人,說是有空去海島游玩,還有一個認識的人,就留了華杰的電話。緊接著,這位中年女人不時打電話給華杰,噓寒問暖,竟坐飛機來到了海島上,徑直訴說了自己的離異處境,要與華杰交朋友,如果不嫌棄她愿意嫁給華杰。這差點嚇壞了這個剛剛逃出虎口的男人,萬不能又掉入狼窩。他是懼怕了婚姻的牢籠,溫婉謝絕了見縫插針的求婚者。而畫兒的出現(xiàn),則另當別論,不是一碼事兒。

別說久別勝新婚,華杰與畫兒如干柴烈火一般,重新燃燒起火焰,在榴園新裝修的愛巢,急不可耐地釋放著生理上的需求和精神上的饑渴。在幫助辦理畫兒走讀美院進修班的日子里,二人的情愛像榴花一樣開放著鮮艷的花朵,也勢必有種子發(fā)芽,華杰又不得不陪著畫兒去看醫(yī)生,將愛情的結(jié)晶扼殺在胚胎時,是多么殘忍而無奈的事。一天上街游玩,華杰為畫兒花幾百元買了個真皮小包,又買了一枚幾千元的心形戒指。二人心照不宣,但是否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誰也不便啟齒。在魚水之歡的當兒,畫兒試圖說出自己的愿望,一直患有婚姻恐懼癥的華杰似乎站在了懸崖上,神色為之漸變,藏不住內(nèi)心的膽怯。畫兒覺察得出,只是蒙住頭悄悄抹淚了。

華杰的兒子成婚留美,似乎完成了一樁人生為人之父的責任,可謂萬事大吉了。而小他一輪還多的畫兒,離異后的小女兒尚在年邁的父母那兒寄養(yǎng)著,她牽腸掛肚,這么與華杰不明不白地混下去,是六神無主的,沒有安全感的,說不定這個風流才子哪一天見異思遷,自己成了癡情的犧牲品,活該倒霉是自己。她想把小女兒帶在身邊,與華杰生活在一起,在別人看來又算是什么呢?要一邊進修考本科,一邊攬一些給報刊做設(shè)計的零碎活,把小女兒帶來得有父母幫忙。

父親是河南人,窮苦出身,老奶奶是在三年困難時期討飯餓死的。他參加過抗美援朝和越戰(zhàn),是一位人高馬大的炮兵團長,爾后轉(zhuǎn)業(yè)到部隊農(nóng)場,又輾轉(zhuǎn)到一家國營企業(yè)當工會主席。母親是隨軍家屬,在企業(yè)就職。這樣的軍人家庭,不可能有這么觀念開放,給女兒帶孩子住在一個沒有婚姻關(guān)系的男人家里,名不正則言不順則事不成,成何體統(tǒng)?可憐天下母親心,女兒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娘的貼身小棉襖,對于畫兒的父母和小女兒是一個理兒。畫兒見華杰遲遲沒有與她成婚的辦手續(xù)的打算,沒承諾要領(lǐng)證,就是不著急。父母在異地等候女兒的消息,罵女兒死心眼,感情用事,又像上一個男人把你賣了你還替人家數(shù)錢呢!行了行,不行拉倒,回老家農(nóng)場找個男人過日子,把小女兒養(yǎng)大,到老也有個養(yǎng)你給你送終的人,算是活了一輩子人。畫畫,文憑,沒個正經(jīng)的婚姻家庭要它有何用?

這一天,畫兒正和華杰一起逛街,接完父母逼婚的電話,氣不打一處來,突然發(fā)怒了。與華杰交往這兩年多,畫兒是那么溫順得如一只小貓兒,柔情似水,平和矜持,從來就是笑嘻嘻的,或者安安靜靜地待在華杰身邊,一個在電腦上碼字,一個畫畫兒。畫兒的慍怒,讓華杰有點猝不及防,喲呵,兔子急了也咬人,這女子的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不是?畫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攤了牌。咱們能領(lǐng)證結(jié)婚成家,就繼續(xù)處下去,要么就分手,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話怎么能這么說?就這么二人世界地待著,不確立法律上的婚姻關(guān)系,免得之后不和,牽扯到利益分配的什么俗世糾葛,不就與愛情背道而馳了么?畫兒據(jù)理力爭,愛情可以當飯吃?無非是兩性相悅,在解決生理需要之后是精神寄托,而圍繞這個問題的社會關(guān)系,父母子女的牽掛,得有一個妥善的處理,才可能保持婚姻保護或禁錮下的愛情長久地維系下去。華杰一時被眼前這個突發(fā)銳氣的女子震住了,她的思想鋒芒和理性立場,原來是綿里藏針,愈發(fā)讓華杰刮目相看了。誰不是父母生養(yǎng)的,誰無嗷嗷待哺的小兒女,人之常情,天經(jīng)地義。華杰把兒子養(yǎng)大,成了婚,送到美國留洋去了,前妻也沒什么遺留問題叨擾,似乎無事一身輕,與一個獨身女子做溫柔之鄉(xiāng)夢了,人家的牽掛就可以視而不見么?

于是,二人約好一個時間,帶著離婚證,去換取一個嶄新的結(jié)婚證書。在地處東縣門的一個城中村的舊瓦房的民政局,驗明身份,簽字畫押,順利地辦妥了結(jié)婚手續(xù)。二人心照不宣,心安理得,雙雙挽著手,以夫妻的名義光明正大地走在陽光明媚的街市上。也就那么一張紙,卻如同一條金色的鎖鏈,把一對相愛的人牢牢地錮在了一起。是一種約束,也是一種莊重的承諾,一個山盟海誓的約定。畫兒說要辦一個婚禮,華杰堅持說免了,二婚,你我都是二手貨,有什么值得張揚或炫耀的?把自己的小日子悄悄地過好,比什么都強。畫兒說,哪也不能偷偷摸摸做賊似地,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得公布于眾才是。好的,從今天起,我逢人說介紹說這是我的妻子畫兒,你也可以給全世界的人說,我結(jié)婚了,再婚了,我的丈夫是華杰,不就得了么。華杰年邁的父母得知兒子再婚,一塊懸了好幾年的石頭終于落了地,騰出一孔磚窯,收拾得干凈舒適,迎接兒子兒媳回家省親。畫兒的父母也一樣心情,收拾行囊,帶上小外孫女,高高興興地從南方啟程,坐火車來到帝城,與女兒女婿團聚。

6

所謂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華杰和畫兒何嘗不為此有些內(nèi)疚。這似乎有點虛偽,而生活就是這樣,它是斑駁的,復(fù)雜的,一時說不清楚究竟是誰的對與錯,只能順水推舟,是不由自主的。而后,前妻有事聯(lián)系華杰,他吱吱唔唔地說不方便,經(jīng)不住前妻的追問,最后干脆直截了當?shù)卣f,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這下子,輪到前妻發(fā)怒了。你是個背叛我和兒子的叛徒!華杰穩(wěn)住想要發(fā)火的情緒,明知自個兒缺理,只好忍氣吞聲。前妻追問,你是和誰結(jié)婚,還是和多年前那個破壞我們家庭的狐貍精嗎?華杰老實說,你說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發(fā)生過的破事,早就翻篇了。他對前妻說,你要好好說話,我可以替兒子幫你忙,有病有災(zāi)盡管找我,如果歇斯底里地糾纏不清,那就誰也不曾認識誰,把你的電話打入黑名單。前妻聽了這話,說聲對不起,這不行了么。遠在太平洋彼岸的兒子兒媳,則在異國他鄉(xiāng)求取功名,靠自己艱辛的努力贏得理想中的好日子,顧及不到離異父母的種種糾葛了。

華杰從書畫雜志辭職后,陪同七十七歲的黎主席重返絲綢之路,為老畫家拍攝了一部紀錄片,也算對黎主席收留他從海島重返帝城美意的一種回報。黎主席年輕時多次西去河西走廊至蔥嶺一帶寫生,是西部美術(shù)的奠基人和開拓者。暮年逢故人,是他日思夜想的一樁心愿。因患有糖尿病,途中住宿要起夜若干回,華杰像兒子一樣伺候老人。回到帝城后,在書畫協(xié)會為辦公室主任的空缺頗費心思時,黎主席與剛從陜南調(diào)上來的吳書記達成默契,快刀斬亂麻,突如其來地貼出了任命通知,華杰當上了書畫協(xié)會辦公室主任。對于華杰來說,他原本是以專業(yè)創(chuàng)作編制調(diào)入書畫協(xié)會的,雖然客串書法繪畫,主要是以文字表現(xiàn)古今中外書畫家的傳記和評述,屬于文學(xué)范疇。他想當了一輩子編輯,替他人做嫁衣裳,如履薄冰地經(jīng)營過文化公司,臨近知天命之年,寫寫文章,著幾本書,是正經(jīng)營生。他看不上辦公室主任這一位置,也不情愿做行政事務(wù)一類雞毛蒜皮的雜活兒,但既然找上門了,如天上掉下餡餅,不吃也白不吃,索性應(yīng)承下來。他是當成了緩兵之計,這種看似熱鬧紅火的角色,倒不如著書立說,紙耐千年,一切人模狗樣的官場顯擺,過后都一風吹了。

馬仔似的石頭聽說華杰當了辦公室主任,比他自己坐了這一位置還興奮,請華杰在同盛祥吃了一頓滿漢全席,幾近酩酊大醉。石頭的父親是文化廳的廳級官員,干部家庭長大,見慣了官場的游戲,知道辦公室主任這一角色的輕重。他給華杰點撥說,這一位置,論說排在在五六個廳級頭頭之后,十幾個處級干部之前,卻是紅蘿卜調(diào)辣子吃出沒看出,是墻里的柱子,那可了不得。要論實力,管機要秘書,財權(quán)一把抓,后勤總管,一個書畫協(xié)會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官場都清楚,心照不宣,辦公室主任就是單位的三把手。華杰問道,你沒見過豬肉還見過豬哼哼,說說看,怎么就成了三把手?石頭搖搖頭,老哥你一介文人,光知道碼字圖高雅,殊不知搞行政的水深得很。比如,單位有要事,提拔干部或調(diào)人,重大活動從籌劃安排到實施,換屆的人事和工作總結(jié)報告,哪一項也離不了辦公室主任。你能寫能說能算賬,稍動一下心思,就大權(quán)在握了。比如要開黨組會,書記先找你交待的商議研究事項,讓你告知并征求主席意見,你再一一告知其他黨組成員和專職副主席,而沒有義務(wù)向書記主席之外的領(lǐng)導(dǎo)透露會議內(nèi)容,一概保密,怕走露了風聲,把要蒸的一鍋饃的氣跑了,引起一連串的騷動。這不,辦公室主任實際上成了三把手,起到上傳下達的橋梁和紐帶作用,一壺水就開了。

華杰雖然不在乎這個位置,論級別還是個處級,他的處級已經(jīng)有十多年之久了,不求上進么,都是文學(xué)把人害了,對文字有癮。但卻有人對這個角色垂涎三尺,在上任辦公室主任調(diào)走之后,日思夜想著這把椅子應(yīng)該輪到自己坐的,好接近頭頭,好升官發(fā)財。突然有一天,當這個胖大姐發(fā)現(xiàn)這把椅子上坐了一個不大熟悉的人,一個從南方調(diào)回沒幾年的文人,便私下與人嘀咕,肯定是掙了錢買的這個炙手可熱的位置。說說可以,卻找不到證據(jù),等于造謠,自覺沒什么底氣。終于,她打聽到華杰的所謂隱私,有線索可查,便大膽向紀檢部門匿名寫了一封舉報信。信中說,華杰有一個出國留學(xué)的兒子,又違犯計劃生育政策,生了一個女子,別說應(yīng)該撤銷他的辦公室主任職務(wù),甚至應(yīng)該秉公執(zhí)法,開除其黨籍和公職。她自信于打了華杰的七寸,盼望組織來調(diào)查處理,這樣她就會有機會坐上這把讓多少人眼紅的椅子。華杰一向溫和謙遜,不曾與工作不久的書畫協(xié)會的人有什么過節(jié),既無殺父之仇,又無奪妻之恨,她憑什么匿名陷害與利益沖突的同事。當紀檢人員找華杰談話查詢此事時,他拿來了戶口本,證明小女兒非前妻所生,是再婚妻子帶來的。紀檢人員笑了,既就是再婚妻子與華杰所生,只有這么一個小女兒,人家大姑娘只生了這一個,是政策所允許的。華杰問,匿名信是誰給你的呢?對方說保密,但華杰已經(jīng)私下了解到,做此等齷齪之事,非胖大姐莫屬。罷了,權(quán)當一陣妖風,吹散了便也休矣。

華杰對面坐的帥小伙張生看見近在咫尺的直接上司,自然喜笑顏開,恭維地說,你來了就好了,不像前任那么作派,我?guī)状尾铧c和他掀了桌子。張生的身份是副調(diào)研員,埋怨不讓他做副主任,這一位置一直空缺,看著是一塊肥肉就是不讓他吃到嘴里,恨得咬牙切齒。張生是從司機轉(zhuǎn)干的,協(xié)助主任管理后勤車輛,有點生磳冷倔,喜怒無常。對頭頭伺候周到,和顏悅色,卻經(jīng)常喝斥手底下的司機,一說二罵,要么動粗。他也膽正,人脈廣泛,私自長期開著一輛舊公車當自行車使喚,時不時闖紅燈或逆行,被媒體曝光。他便找了在交警部門的黨校同學(xué),將黑名單抹去,從未交過罰款,也算有本事。當華杰知道張生這個助手還不是黨員時,有點詫異,就直截了當問道,你四十大幾的人了,在行政上混,怎么連個黨員還不是?張生委屈地說,我每年都寫入黨申請書,他們不讓我入黨。誰?他們是誰?

按照慣例,辦公室主任兼任黨支部書記,華杰在黨員會上詢問到張生的入黨問題,一部分黨員都覺得他不夠黨員條件,異口同聲擠兌他。一句典型的話說,張生入黨動機不純,想升官發(fā)財。這倒讓華杰有點不敢茍同了,盡管他有時犯自由主義的毛病,但熱情肯干,可以培養(yǎng)入黨。華杰好歹也是一個老布爾什維克,二十二歲入黨,黨齡有三十年了,起碼的黨的原則紀律還是懂得的。他為了讓張生入黨,一個一個給黨員做工作,既然他積極要求入黨,正面的表現(xiàn)還是好的,負面的缺點可以幫助克服,要一分為二地評價一個同志,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或長期把他關(guān)在黨組織的門外,也不利于調(diào)動他的工作積極性。說誰入黨的動機是為人民服務(wù),是絕對正確的,但說誰入黨動機不純,是為了升官發(fā)財,怎么理解?黨員的標準是提拔干部的依據(jù),他入了黨,可以從副調(diào)研員的虛職提拔為副主任實職,俗話說是升了官,也提高了工資待遇,就被說成貶義的升官發(fā)財?這么,張生以微弱多數(shù)舉手通過了他的入黨問題,小伙子樂呵得屁顛屁顛的。

7

當了副主任之后,張生對華杰似乎感恩戴德,伺候領(lǐng)導(dǎo)無微不至,對后勤司機講哥們義氣,管理得一帆風順,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次,組織大型救災(zāi)書畫義賣活動,華杰牽頭,張生負責具體協(xié)調(diào)工作。華杰在經(jīng)濟上一向是謹小慎微的,怕有什么漏洞,就委托慈善機構(gòu)代為收款開票。在執(zhí)行中,忙忙亂亂,張生直接代理了幾筆義賣款項,說是給大伙發(fā)點辛苦費,吃一頓大餐。華杰不答應(yīng),頓時發(fā)了火,說是你窮瘋了,以慈善名義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張生可能覺得自己翅膀硬了,也趁機團結(jié)或者叫拉攏同事,與華杰頂起牛來。張生和同事們還沒見過華杰這么耍威風,指著張生的鼻子說,這叫貪污腐敗,你小子毛反了,要是一意孤行,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后悔怎么不把你一直吊在調(diào)研員的位子上吊死!張生低下頭,慫了。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小伙子,記住,走得端行得正,一輩子不遭橫禍,不進籠籠,壽終正寢,就算活了一回人,堂堂正正在世上走了一遭。

書畫協(xié)會成立多年,辦公地點一直借用政協(xié)辦公樓的一個單元,卷曲在昏暗的角落里,依附于人家屋檐下,經(jīng)常為物業(yè)費用停車場地與戶主鬧別扭。堂堂三位正廳級的書記主席副主席,三張課桌拼成三角形的寫字臺,唾沫星子能噴到旁邊頭頭的臉上。吳書記是從陜南基層上調(diào)的,想干一番實事,看到書畫協(xié)會一群聲名震天的藝術(shù)家的機構(gòu)如此窮酸,就下決心向政府申請搬出舊大樓,重新調(diào)整一處辦公場所。在地方上當過多年縣委書記,手下有三十萬臣民,什么驚天動地或雞毛蒜皮的大大小小的事沒經(jīng)過。從地區(qū)行署副專員上調(diào)省城,是他歷練了多年才夢想成真,回歸學(xué)生時代度過青春歲月的地方。沒有做過基層領(lǐng)導(dǎo),沒有直接面對過老百姓,不曾處置過自然災(zāi)害或人為災(zāi)難的突發(fā)事件,甚至是殺人放火地痞流氓圍獵的險惡場面,一般的碌碌無為的處長廳長,只是宏觀掌控得多一些,做起具體事情來唯唯諾諾,唯命是從。而吳書記敢想敢做,一心為書畫協(xié)會置業(yè),沒有那么多正人君子的斯文,一副死狗爛娃的做派,死纏爛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華杰成了吳書記的跟班,仔細打探省長的行蹤,在哪兒視察,又到哪兒開會,隨時向吳書記匯報。解決書畫協(xié)會辦公環(huán)境的事,找相關(guān)部門都是一推六二五,扯皮甩鍋,屁用不頂。只要一省之長一句話,批個條子,底下的相關(guān)部門得令,事情會迎刃而解。終于等到一次機會,省長在參加一個文化系統(tǒng)的經(jīng)驗會,大談文化的軟實力對一個省的重要性。吳書記和華杰坐在最后一排聆聽,估摸到了會議尾聲,二人從側(cè)面推門進了后臺。就在省長臨下主席臺時,華杰隨吳書記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攔住了省長大人。何許人也?如此大膽,沒有規(guī)矩,竟然敢攔省長的大駕。身邊的秘書一時慌了神,一把拉住吳書記的胳膊,說省長很忙,下邊還有一個重要會議在等著。閻王爺好見,小鬼難纏。省長倒是和顏悅色,問道,什么事?吳書記把事情原委簡單說了幾句,遞上手中的材料。秘書還試圖繼續(xù)驅(qū)逐不速之客,被華杰左右擋住,像一堵移動的墻。

省長卻來了興致,說我也是一個書畫愛好者,崇尚藝術(shù)家,至今仍在業(yè)余寫寫畫畫,但登不了大雅之堂。書畫協(xié)會沒有一個像樣的辦公場所,接待中外客人,人家會嘲笑帝城沒文化。唐代在帝都出過顏筋柳骨,出過王維吳道之,民國出過于右任趙望云,還有延安時代的石魯,號稱長安畫派,應(yīng)該有一處像樣的辦公場所,弘揚書畫藝術(shù)事業(yè)。哎呀,省長對帝城書畫的來龍去脈,比一頭高粱花子的吳書記還清楚。秘書在一旁緊張地看手表,也不敢掃了省長大人的興。省長接過材料,說我就不仔細看了,回頭批給機關(guān)事務(wù)局予以解決。吳書記仍不罷休,畢恭畢敬地說,還是請省長在材料上簽個字為好。省長被逼到了墻角,隨手接過華杰遞過來的簽字筆,站在那里,寫了請某局長酌處的批示,交給了吳書記。謝謝省長!在滿臉不悅的秘書的護佑下,省長快步離開會場。吳書記和華杰心滿意足,卻也饑腸轆轆,出門進了一家面館,廚師把扯面在案板上甩得啪啪響。

有了尚方寶劍,機關(guān)事務(wù)局長不敢慢待,一改過去的門難進、臉難看、屎難吃的態(tài)度,連忙喚來房產(chǎn)處長,要求盡快落實省長批示,解決書畫協(xié)會辦公場所的老大難問題。遇到的又是閻王爺好見,小鬼難纏,具體到科級辦事員手里,卻也要拿捏幾分。沒有幾遭酒肉伺候,奉送字畫,省長的批示也是落實不到位的。臨了,瞅見一處國家和省上共管的機構(gòu)舊樓閑置,僅有幾間留守人員的房子有人,其余成了老鼠游戲的地方。舊樓主人在扯皮,想索要什么補償,都是國家資產(chǎn),憑什么成了某個單位的私產(chǎn)。如此久拖不決,原因是樓下臨街有門面,是一家川味火鍋店,樓主人在吃房租發(fā)福利。舊樓易主,上哪里要這筆不薄的小金庫收入。在一天夜里,火鍋店爐火示熄,發(fā)生了一場火災(zāi),不是救火車及時趕到撲滅大火,整幢樓就變成廢墟了。舊樓主人趁機溜走,丟給書畫協(xié)會的是一處有待清理的舊樓。不是吳書記幸災(zāi)樂禍,不是火燒財門開,書畫協(xié)會火中取栗,辦公大樓得手了。盡管是二手再婚,總不到至于再居旁人屋檐下,豬窩狗窩也罷,終于有了自己的一個窩,豈不快哉。

什么是書畫藝術(shù)家,是社會名流,在蕓蕓眾生眼里,似乎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之人,是吃輕省飯的手藝人。華杰是寫文章的,沒有使用鍵盤敲字之前,經(jīng)常用小楷毛筆從事編輯業(yè)務(wù),對于同輩專事寫毛筆字的所謂書法家,向來持有保留意見。用毛筆練習(xí)寫大字,又不肯在書法藝術(shù)上鉆研學(xué)問,甚至不臨古人帖,或按部就班描紅一樣寫毛筆字,整天吹牛是什么當代王羲之、柳公權(quán),其實是瞞天過海,自欺欺人。此種人無正業(yè),加入不了書畫協(xié)會,就弄一個聯(lián)合國國際書畫協(xié)會副主席的偽頭銜,寫一筆丑書招搖過市,換得灑肉下肚,或幾個所謂潤筆費,跟賣字討吃的街頭浪人無異。只能哄鬼,或一些白丁,稍有文化知道書法史和經(jīng)典名帖的明眼人,只是說可惜了干凈潔白的宣紙,擦尻子還嫌臟。一個點的筆墨都寫不好,還敢妄稱書法家,只能是古人說的墨豬一個,辱沒先人。真的書法家,往往不是漂在上面的油花花,潛心書藝,博采眾長,寫出了自己個性的漢字。高手在民間,而非掛了書法家協(xié)會頭銜的混混,上跳下竄,投機取巧,以名頭獵取功名利祿,到頭來落了個人鬼不是,豬狗不如。畫家亦然,但比人人都想當書法家的現(xiàn)象好一些,畢竟有了藝術(shù)上的難度。書畫江湖,與其他文壇武林教場無異,也與官場商場情場五十步笑百步,各有千秋罷了。

該進入到清理裝修舊樓新址階段了,誰來操持這個一地雞毛的營生,華杰想到了石頭,那個神通廣大的哥們兄弟。吳書記采納了華杰的建議,三錘兩梆子,把原本停薪留職倒騰古董的石頭調(diào)入,擔當后勤工程的責任,由辦公室副主任張生主管。石頭與張生,各有個性,都不是平地里臥的牛,尿不到一個壺里,隨和又烈倔,正好利用矛盾統(tǒng)一,相互牽制監(jiān)督,把事情辦好。裝修費用上百萬,得申報財政??钪С?,又少不了乞求具體辦事人員,贈送書畫家的墨寶。字寫得好壞不管,只要是有名頭的人寫的畫的,辦事一帆風順。說是賄賂也似乎談不上,真真假假,真品膺品,誰也說不準?;蚴且诲X不值,留給后人萬一升值了呢?拍賣行的相互勾結(jié),布袋里賣貓,坑蒙急于發(fā)財?shù)墓献?,標榜為天價幾千幾萬幾十萬百萬千萬上億,只有鬼才相信。說是上當,當當不一樣,財路不明者的金錢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來得快也去得快,活該。讓一滴臭汗摔八瓣的下苦人去上當,打死他也不敢與所謂資本競價。玩物喪志,吃飽了撐的,會讓滿足于溫飽的普通老百姓笑掉夸大牙,嗤之以鼻。

8

求爺爺告奶奶,財政上的裝修??罱K于撥到位了,招標程序不能馬虎。至于應(yīng)標單位的標底,規(guī)定不得超出造價的正負零。造價標底絕對保密,如果遇到期待行賄者,透露標底等于犯罪。而這個標底,也只有石頭一人掌控,他知曉其間的利害。這天,華杰通知吳書記及黨組一班人前往,在政府招標大廳見證電子控制的招標屏幕。那個圓滑且有作壁上觀的紀檢負責人,沒有從華杰口中打探出標底究竟,竟威脅要退場,說不知你們布袋里賣的什么貓。華杰好言相勸,最后硬是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觀看席上履行職責。黎主席年近八十高齡,婉言謝絕到場,另一位書法家副主席說是支持辦公室的工作光臨。其實,電子招標也不過是一種游戲而已,如同江湖上許多游戲一樣,滾動翻新的電子屏幕上的數(shù)字,定格在造價標底的正負零之間,這家裝修工程機構(gòu)中標了。似乎天衣無縫,中規(guī)中矩,還有什么可以評說的呢?但除了吳書記和華杰,加上石頭和張生,其他人都好像覺得是這一伙子人從中謀私利,甚至有點心照不宣。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應(yīng)標的幾撥人是一個行當江湖,還有主標、陪標一說,暗地里糾結(jié)一起,像餓狼撲食,爭紅了眼。一對打扮入時的女子,比五大三粗的幾個包工頭有實力,她們搶先將質(zhì)量保證金打入書畫協(xié)會基建賬戶,名頭是某響當當?shù)拇笃髽I(yè),承攬過大型知名工程,勢在必行。幾個農(nóng)民包工頭,其貌不揚,論資質(zhì)和資金實力不是時尚女子的對手,七湊八拼,遲遲打入質(zhì)量保證金。其余摻合進來的小企業(yè),像打群架似的在一旁吆喝,等待一點血肉之后的碎骨頭渣子。投標結(jié)果,自然是慣于這個江湖游戲的女子得勝,再二傳手把工程分包給農(nóng)民包工頭,再把活路分攤給嗷嗷待哺的出苦力不掙錢的可憐農(nóng)民。這個階層分工明晰,一個把一個叫爺,一個是一個爺?shù)膶O子。出力的不掙錢,掙錢的不出力,靈人吃悶人,悶人吃塵土。世事千萬變,道行一模一樣,從來不曾改變過。

一對得勝女子感恩戴德,要請華杰和吳書記吃飯喝酒,華杰怕有受賄嫌疑,叫了張生石頭和辦公室財會后勤一幫子同事,在小貝殼吃喝了一頓,給在座的撒了一條金絲猴煙,算是了結(jié),從此再也不見時尚女子的面了。據(jù)說,她們又如此操作,打扮入時,風度翩翩地奔赴另一個投標的戰(zhàn)場了。她們將第一筆工程款項收入囊中,向掛靠的上層知名大企業(yè)供奉了所謂管理費,收回墊付的質(zhì)量保證金,穩(wěn)穩(wěn)當當賺了一筆,把工程轉(zhuǎn)包給五大三粗的農(nóng)民包工頭,一陣風似的溜之大吉。這便是市場規(guī)矩,各人掙各人的錢,誰也不欠誰的情,各行其事,下來便是塵土飛揚、鏘鏘哐哐的勞動場面了。五大三粗的包工頭,成了工地的首領(lǐng),吆吆喝喝,背著個手,趾高氣揚地巡視在每一個角落。那些背水泥磚頭的苦力,佝僂著腰,吭吭哧哧地爬著陡峭的樓梯,黑水汁流,粗茶淡飯,掙一點養(yǎng)家糊口的小錢,大錢都讓騎在他們頭上的一層層腦滿腸肥或風姿綽約的投機者掠走了。

等到裝修工程完畢,一座雖是舊樓卻也不失闊氣的書畫協(xié)會大樓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華杰的屁股后面,整天跟著索要工程尾款的包工頭,他又三番五次去財政部門辦理分期撥付的余款。臨到分配辦公用房,七嘴八舌,吵吵鬧鬧,莫衷一是。還是吳書記老實巴交,高姿態(tài),主動提出只要一間房,而且是面北的陰面房子,把舊空調(diào)留給自己,給其他廳級處級科級和辦事人員安裝新空調(diào),盡量分配朝南向陽的房子。華杰這便將幾十間房子劃分了位置,從廳級到處級每人一間,工作人員二人一間,體現(xiàn)干群一致,從實際工作需要考慮,所謂待遇次之。一個群眾團體的文化藝術(shù)部門,不講什么官銜高低。吳書記和黎主席帶頭了,其他副廳級領(lǐng)導(dǎo)面面相覷,心里不舒服,卻說不出口。總之,新的辦公室敞亮舒適,比原先蝸居著三個廳級擠一間屋子的情形好多了。書畫家們絡(luò)繹不絕,在這個體面的活動場所聚集,交流藝術(shù)見解,開展各項書畫比賽展覽活動,都為吳書記的領(lǐng)導(dǎo)有方翹大拇指,也稱贊華杰這個書生大管家為書畫家們辦成了一件大好事。安居樂業(yè),只有安居,才能樂業(yè),藝術(shù)家們終于有一個自己的家。

說到辦公房之事,時間推移到三年之后,吳書記缷任上調(diào)省直機關(guān)做了巡視員,接任的林書記的作派則與前任大相徑庭??痛畷ǖ牧謺?,坐在比他之前的辦公室狹窄了許多的房子里,氣不打一處來,其待遇大大打了折扣。他是平調(diào),又不是降職,怎么落到了如此田地。責任似乎在前任吳書記的低調(diào),高風亮節(jié),其實是把陜南山里的某種習(xí)氣帶到了帝城,沒有了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則不成方圓,不利于樹立領(lǐng)導(dǎo)的工作威信,這完全是胡鬧么。吳書記從山里回到年輕時生活的帝城,老婆孩子沒有安頓好,生活拮據(jù),經(jīng)常在接待或會餐后打了剩飯,提著一摞子沉甸甸的飯盒上車,讓同事視為丟人顯眼的笑料。嗇皮,扣掐,山民一個,是窮日子過慣了。就是在華杰安排新老書記交接班的用餐時,拗不過吳書記一慣的過分節(jié)儉,在食堂的包間只點了十四元的飯菜,林書記的臉上掛不住,草草吃了幾口。就這,吳書記還厚著臉皮打了一個包,讓華杰在新來的林書記面前丟了面子。

這天,林書記和顏悅色地對華杰說,你一介文人,怕是沒做過行政工作,不懂規(guī)矩,怎么聽任山里來的吳書記指令,不論職務(wù)大小統(tǒng)一每人一間辦公室,這讓書畫家們來到這個藝術(shù)家之家,怎么區(qū)分和看待領(lǐng)導(dǎo)的處境。書生呀,往往一事無成。華杰一時感到頭上挨了一悶棍,羞愧于失職呢還是受到指責,沒說一句話,擰身出了門?;剡^頭,覺得不對,自己比林書記年紀大四五歲,但官大一級壓死人,接下來怎么辦。心想,本人論黨齡學(xué)歷形象不比誰差,只是愛好文學(xué)寫作,盡管行政組織能力過人,卻從來把仕途當了扯淡事,不上跳下竄,諂媚上司,不買官賣官,不貪污腐敗,不然坐在這個正廳位子上的也許是本人,而不是他人。

華杰心平氣和地說,林書記,我從南方回到帝城,進了書畫協(xié)會,原本是專業(yè)創(chuàng)作編制,辦了一年刊物,吳書記和黎主席執(zhí)意讓我當這個辦公室主任,說是負責置換辦公用房,寫換屆報告,兼任秘書組和會務(wù)組組長,我腦子一熱,領(lǐng)導(dǎo)抬舉,結(jié)果上了賊船。你林書記來了,干脆把我這個不懂行政規(guī)矩人辦公室主任換了,謝天謝地,讓我到理論部去搞書畫研究,你我都暢快。林書記沒想到華杰主任生這么大的氣,起身上前來,親切地拍著華杰的肩膀說,老華,原諒我剛才說話的方式,完全是開玩笑,你卻當真了。筆桿子能戳死人,誰敢小瞧了文人,我只是和你商量,怎么糾正辦公用房不合理的現(xiàn)象,其他領(lǐng)導(dǎo)成員也有反映,這完全是工作上的協(xié)調(diào)問題,你要寬宏大量,不要想偏了。

這么好辦,既然上司有令,華杰立馬落實,重新調(diào)整辦公用房方案。正廳的書記主席每人三間,兩間打通作接待和辦公用,置買皮沙發(fā)和老板臺電腦,一間作休息室兼書畫室。副廳級每人兩間打通,正處級一間不變,副處以下兩人一間。方案報林書記和黨組會議通過,即刻帖出通知實施。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華杰尚能留任辦公室主任,是他摒棄了前任的山里人做法,附和林書記的行政規(guī)矩,盡管心里不大樂意,也只好服從組織,順著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來。上司哪兒癢癢,往哪兒撓,輕了重了都不行,得撓到癢處,而這癢處又是上下左右移動的,不好拿捏。土話說的,有人舔尻子舔到了痔瘡上,也是沒好下場的。

9

其實,華杰也想通了,在南方闖蕩了八年,回到帝城是回歸官辦體制,找一個退休能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的飯碗而已,別無他求。在體制中,自由性情受到了約束,下級得看上級的眉高眼低,得習(xí)慣這種氛圍。再說,林書記不也得看省上領(lǐng)導(dǎo)的眼色行事,唯唯諾諾,不敢越雷池一步。而華杰手下被擺順了的張生,和狗皮襪子沒反正的石頭,不也順著你華主任的意思,像面對一只盡管溫和卻也時而發(fā)怒的貓一樣,順毛婆娑,事情就好辦了。官場的等級是鐵定的,誰想找不愉快,或者叫找死,就與上司對著干,把直接決定你仕途升遷的人侍候到位了,一順百順。不過,有人會越過直接上司,讓管轄直接上司的上司來壓制直接上司,有時也管用,操作不當時聰明反被聰明誤,栽了跟頭。遇到站錯隊的風口浪尖,突發(fā)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該倒霉時也只好自認命運了。

當初,從基層上調(diào)的吳書記是想干幾件實事,辦公場所從依附于旁人屋檐下的陋室,換成了嶄新的辦公大樓,如同散兵游勇的書畫家們信服了這個外行領(lǐng)導(dǎo),真正盡到了為藝術(shù)家服務(wù)職責,而不是以管理者的架勢統(tǒng)治藝術(shù)家。吳書記的沒有官架子,摳門兒,在書畫家們面前低三下四的姿態(tài),也有失權(quán)威性。

劉海是一個以工代干遞升的副處級干部,曾經(jīng)為了多要一間書畫室未能如愿,就指著吳書記的鼻子呵斥道,你說是黨組決定的,明明是你決定的,你是黨組?我看你是個錘子!吳書記也會說粗話,笑笑地說,那你就是個雞巴毛。兔子急了也咬人,二人差點動了手,華杰忙從中隔擋,才讓一時興起的雙方下了臺階。

趙正是一位副廳級領(lǐng)導(dǎo),看到傳閱文件的紙箋上自己的名字,排名在了新來的同樣級別的領(lǐng)導(dǎo)田莊之后,有點忿忿不平,把藍色文件夾子甩給了華杰。上邊下任命文件,也疏忽了排名位置,華杰只是按編制職務(wù)順序排列,卻惹了事。林書記不想就此得罪同僚,按理說,任同一級職別年限早的排前,否則排后,如果按編制職務(wù)分工,不論年限遲早,也合乎常規(guī)。華杰也有點躁了,他媽的,那我的處級任職起點比你吳書記還早,又如何講,那我就不活了,還不是給你當馬仔。林書記也不客氣,開玩笑說,那是讓文學(xué)把你害了,只知出名出書拿稿費,什么半官半文,一個蘿卜兩頭切,還有什么可埋怨的。華杰笑了,你說是就是吧。

為慎重起見,還是請示了省直組織部門,答復(fù)說新來的田副廳級領(lǐng)導(dǎo)是專職,排在前邊不無不妥。華杰如實告知有異議的趙領(lǐng)導(dǎo),沒轍,自討沒趣,搖搖頭又在受理傳來傳達去的文件夾子了。一天,不順心的趙正突然發(fā)現(xiàn)窗戶上的把柄壞了,叫住送文件畫圈的華杰,厲聲訓(xùn)斥道,老華,你當辦公室主任搞的這裝修,簡直是豆腐渣工程,吃了多回扣,得查!華杰愣住了,轉(zhuǎn)身一想,沒客氣地說,你他媽的比我官大,但比我年輕幾歲,這么說話是欠收拾的。

果然,接到有人舉報,說前任吳書記華杰還有張生石頭抱團,裝修工程有貓膩,趙正負責查賬調(diào)查,結(jié)果沒找到華杰一分錢的事。包括手下張生和石頭,只不過請吃請喝,煙酒茶葉什么的,都上不了臺面。倒是隨便查出一筆賬,有的后勤人員克扣了家屬院物業(yè)的供暖費,手腳不干凈的正是受趙正唆使的舉報人。華杰知道舉報人不過是讓人家當槍使的,不必在意,作了妥善處理。

正廳級坐四環(huán)素,副廳級坐大眾,上下班時一溜煙魚貫而入,魚貫而出,處級以下騎自行車,書畫藝術(shù)家們多是步行。為藝術(shù)家服務(wù)的公仆成了主人,書畫協(xié)會成了衙門,公仆們吆喝著主人們行事,好像沒有什么不正常。有的人模狗樣,一不能寫,二不能畫,組織聯(lián)絡(luò)協(xié)調(diào)服務(wù)是本職,卻往往成了假大空的口號,來書畫協(xié)會是本著解決官銜待遇目標的混混。有的書畫家兼職頭頭,把老婆的工資關(guān)系放在公家戶頭上吃空餉,多年間單位還沒見過其人是光臉還是麻子,吃冤枉的大有人在。

馮光從處級剛升任副巡視員時,就每天一上班坐在華杰辦公室不走,老兄長老兄短,遞煙點火添茶,黃鼠狼給雞拜年。目標很明確,一是要兩間辦公室的待遇,二是要坐小臥車。副廳實職與虛職,還是有區(qū)別的,領(lǐng)導(dǎo)和華杰拗不過,還是給兌現(xiàn)了待遇。給配置了電腦,說是壞的,原來根本不會使用,當個擺設(shè)罷了。如果論資排輩,華杰的處級十多年了,為何升職的總是別的比自己晚的處級,領(lǐng)導(dǎo)說了,人家在書畫協(xié)會是元老級,那時候你在海島上掏金子,是在書畫協(xié)會插隊的處級,得有個先來后到。

華杰似乎明白了,心里不大痛快。一位副廳級領(lǐng)導(dǎo)給華杰撐腰打氣,那你不就問一下,難道我來書畫協(xié)會之前不是給共產(chǎn)黨干的,是給國民黨干的?罷罷罷,一口氣好忍。副巡跟華杰要配備車時,承諾讓華杰一路坐車上下班,免得他一直來回徒步。沒過三天,副巡的車不理睬華杰了,徑直稍帶接送老婆上下班了。管理司機的石頭也替華杰鳴不平,這個瞎慫!敢罵這話的石頭,是因為馮光丟失了石頭的調(diào)動檔案,遲遲不給石頭調(diào)整級別結(jié)了仇。石頭實名打電話給上級考察部門,說那就是壞人,驢日的。對方說,你不能罵人,石頭說,奪人口中食,斷人前途生計,說是驢日的,我罵了讓人把我逮了。

劉海開始搬房時,就想多要一間書畫室,華杰好言勸說,這不可能。你是著名書畫家不假,但不要有非分之想。劉海威脅道,華主任,我把話撂到這兒,要是不多給我一間書畫室,我要上告,絕不搬走,誰要是搬了就日他媽!喲呵,把你當個人你真成了個人物了,你這號胡日鬼的書畫家比牛毛還多,那就等著瞧。到了最后一天,石頭悄悄告訴華杰,劉海在找人給他搬房子了。華杰說,認卯就行。石頭說,你忘了,之前他發(fā)的咒?華杰也笑了,那他是在日他媽哩。這貨,沒給書畫協(xié)會辦過正事,惹的禍倒不少。

起先,劉海在外日鬼倒棒槌,辦什么書畫培訓(xùn)班,養(yǎng)活了幾個閑人,結(jié)果賠了錢,還讓閑人們狀告書畫協(xié)會,索取花銷費用。法院傳票讓法人黎主席到庭,老先生老了,哪能去丟這個人。吳書記說自己不懂法律,讓華杰一手負責此事。華杰在海島辦過律師事務(wù)所,明知這個案子不會輸。在法庭上,華杰慷慨陳詞沒用,敵不住對方的胡攪和,加之法官與對方做了交易,官司還是輸了。黨組決定停了劉海的職,他還是照例上下班,頭揚得高高的,凡人不搭話。劉海想多要一間書畫室的愿望早已落空,這一回除了留守的吳書記,卻來了個接替的林書記,重新調(diào)整辦公用房,他僅有的一間房子也保不住了。按副處級待遇,劉海只能和另一位科級人員用一間辦公室。

這天一大早,劉海在上樓的拐角看見了通知,他的辦公室增添了一人,氣不打一處來。走了幾步又回來,瞅瞅四下無人,就伸手撕下了通知,憤怒地揉成一團,摔在了墻角。還似乎不解氣,又用腳踩了幾下,呸呸唾了幾口,轉(zhuǎn)身快步離開現(xiàn)場。華杰的副手張生發(fā)現(xiàn)后,當即匯報給華杰,有點看熱鬧不怕事大的表情。華杰鎮(zhèn)定地說,這事只有劉海這個釘子戶干得出來,就打電話讓劉海來一下辦公室。一進門,劉海就陰陽怪氣地問道,華大主任找我有何貴干?華杰直截了當反問道,你個劉海膽大,竟敢撕了通知?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沒有證據(jù),對方的嘴比鋼還硬。劉海一臉壞笑,你看我還不倒霉,狗巴的屎也說是我巴下的,人還有沒有良心?

華杰看劉海死不認賬,對一旁的張生說,昨天不是安裝監(jiān)控器了么,你陪劉大書畫家一起去看一下,查證這個壞人到底是誰?剛剛看過監(jiān)控器的張生在笑,指著劉海的鼻子說,你這隔隔核桃就得砸著吃,不見棺材不落淚。華杰見劉海像泄了氣的皮球,就不吭聲了。反倒是劉海來了精神,理直氣壯地申辯道,你們的這種做法就是違法,不尊重著名書畫家,我上省里告你們?nèi)ィ瑲夂艉舻貖Z門而逃。這把華杰和張生,還有聞訊而來的后勤科長石頭,差點笑死。

華杰從海島重返帝城入職書畫協(xié)會,被卷入甚囂塵上的名利場,身心疲憊不堪。曾經(jīng)的帝王之城演繹著波瀾洶涌的人際糾葛,藝術(shù)與金錢和色相及權(quán)力的搏弈,考量著真善美與假惡丑在人們心目中的價值觀。各有各的黃粱一夢,在得勢與失勢的輪回中,各自在尋找著靈魂的安妥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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