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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 畔

2023-02-19 11:06:34張海溢
延安文學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背鍋順順西芹

張海溢

1

死肉是二鬼硬給順順起的外號。順順是西莊溝地主小婆家的倒插門女婿。在西莊溝,除了小婆和西芹之外,似乎沒人知道順順這個名字了。

倒插門女婿,還是外來戶,死肉活得很憋屈,凡事不愿與人爭高論低,然而有些事,似乎躲也躲不過,避也避不開。

細蒙蒙的秋雨,輕飄飄地下著,整整下了一天,整個西莊溝煙雨朦朧。雨絲落地就滲,滲得悄無聲息。陜北的氣候就是這樣作弄人。春耕季節(jié),大地最需要雨水的時候,偏偏干旱少雨;秋收季節(jié),莊稼最需要陽光的時候,又偏偏陰沉多雨。

靠天吃飯,陜北人就這樣別扭地活著,死肉也不例外。

死肉坐在一個破舊的棉墊上,麻利地編著筐子。小婆靠在一把老舊的太師椅上,渾渾噩噩地打盹兒。西芹弓著身子,一針一線納鞋墊。三人構(gòu)成這個家庭的主體,卻沒一丁點兒的血緣關(guān)系,他們只是法律意義上的親屬。西芹是小婆抱養(yǎng)的女兒,死肉是小婆招的倒插門女婿。

這是一個特殊的家庭。

小婆是王滿高的小老婆。王滿高是西莊溝的財主,共產(chǎn)黨在陜北鬧紅的時候,他看清了革命形勢,首先革自己的命,毫不猶豫把錢財、糧食、土地、宅院幾乎全部捐出去了,只留下祖上傳了幾代的那個獨院。

一線三孔細鏨洗面的石窯,一進兩開,高墻大院。獨院很氣派,坐落在一個土石相接的峁子上,峁子分為上下兩層,恰似一塊紅燒肉,上層的黃土像肥肉,下層的石崖像瘦肉。有人說這地方風水好,是絕頂福地。也有人說這地方風水不好,干崖畔上扎不下根。

王滿高不相信后者,這個獨院都傳好幾代了,咋能說扎不下根呢?但是,到了他這一代,偏偏斷了香火。他娶了兩個老婆,沒給他生下一兒半女。

人民政府推行一夫一妻制,王滿高的兩個老婆就成了問題。不過,在這件事上,王滿高一點沒含糊,休掉了正妻高桂英,獨留小婆相守終老。家資散盡,只保留一個老婆,王滿高革命革得徹底,就像憋尿的人突然找到了廁所,痛痛快快釋放之后,感覺渾身輕松。在土改過程中,他沒挨批,沒挨斗,換來一個渾全安寧,而且還得了個“開明紳士”的名頭。

高桂英改嫁給了本村的老光棍兒王銀鎖。作為正妻被王滿高休掉,高桂英十分不滿,認為小婆鳩占鵲巢,總把氣撒在小婆身上。同居一村,難免狹路相逢,小婆強顏歡笑喊高姐,高桂英不應(yīng)聲,向小婆瞥來鄙夷的眼神。

王滿高比小婆大40 歲。按理說,王滿高休掉正妻,小婆這個蔑稱就不該有了,然而村里習慣上還是叫她小婆。王滿高獨留小婆,是希望年輕貌美的小婆為他生個孩子。然而他們終究無兒無女。

在生育問題上,高桂英就顯得有點能艷兒。她連續(xù)給王銀鎖生了兩個兒子。窮人家娃娃,名字都簡單,大兒子叫王大,二兒子叫王二。高桂英說,小婆就像廟里的神娘娘,空有姿色,中看不中用。

1953 年,小婆提出要抱養(yǎng)一個孩子,王滿高同意了,于是抱養(yǎng)了一個女孩,取名西芹。也就是這一年,王滿高一家被定成了地主成分。

王滿高對此深表不滿。

他苦著臉對干部說:“我散盡家資,自食其力,過著和普通民眾一樣樣的生活,為甚還要給我扣一頂?shù)刂鞯拿弊幽???/p>

干部笑著說:“我們依據(jù)的是你祖上的產(chǎn)業(yè)。”王滿高不死心,還想爭取一下,哀求道:“你們之前不是都叫我開明紳士嗎?那就給我定個開明紳士吧!”

干部笑著說:“您的開明那是出了名的,但是農(nóng)村成分有五個:雇農(nóng)、貧農(nóng)、中農(nóng)、富農(nóng)、地主,我們倒是想給您定個‘開明紳士’,關(guān)鍵是成分類別里沒這個名堂啊。您老人家別介意,成分劃定是大勢,您老人家放心,我們保您全家黑籽紅瓤,平安無事?!?/p>

人民政府說話是算數(shù)的,好多村子的地主挨了整,王滿高毫發(fā)無損。

但自此,王滿高一下子就灰了,不足一月,滿頭的灰發(fā)變得雪白。人老一年,馬老一月,老頭說垮就垮了。在彌留之際,他拍了拍土炕,給小婆安頓:“如果遇上緊要事,轉(zhuǎn)不過彎來,就把這門前炕摟了,改成后掌炕?!?/p>

王滿高郁悶而死,那時西芹不滿一周歲。

小婆沒有改嫁,拉扯著西芹,背著地主成分的外殼,一家活得十分低調(diào)。她處處要求西芹夾著尾巴做人,凡事能忍則忍,能讓則讓。

高桂英對王滿高十分不滿,還有一個原因,她懷疑王滿高革命不徹底,小婆獨吞了王家私藏的硬頭貨。她沒有揭發(fā)這件事,是因為她不想讓浮財便宜了人民政府,所以她從小給兩個兒子灌輸一個思想:“王滿高不算人,休妻散財,妻沒休盡,財必有余,院子里很可能埋著硬頭貨。”

仇恨的種子就這樣種在了王大和王二的心里。

王大個頭不高,苦瓜臉,忠厚老實,笨手笨腳,性子蔫兒蔫兒的,本來不是背鍋,12 歲時害了一場怪病,脊背就隆起一小塊,大伙都叫他背鍋。

王二傻大個兒,鞋拔子臉,好吃懶做,看上去人五人六的,為人卻十分奸猾,右腿由于先天小兒麻痹,比左腿短點,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他的奸猾比瘸腿更厲害,大家都叫他二鬼。

高桂英和王銀鎖的光景過得一般。高桂英手里有點硬頭貨,湊合著給背鍋娶了媳婦,還沒來得及給二鬼娶媳婦,老兩口就先后歸西了。背鍋不當家,哪能管得了二鬼,二鬼逛著逛著就成了鐵打的光棍。

高桂英認為小婆得了硬頭貨,可是西莊溝的村民沒覺著小婆有什么不對勁。小婆和西芹過著和普通受苦人一樣樣的清貧生活。小婆參加農(nóng)業(yè)社勞動,社員干啥她干啥,沒有一點地主婆的臭架子。唯一不同的是,她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穿著一件破舊的睡衣。

小婆是個有文化的人。西芹上學的時候,她輔導(dǎo)西芹做作業(yè),西芹成績不錯,一直上到高中畢業(yè)。因為成分問題,西芹沒有機會被推薦上大學。上高中時,西芹偷偷談了一個根紅苗正的貧農(nóng),因為成分問題,男方家有些嫌棄。小婆對這樁親事倒是不反對,卻死活要讓男方改姓,當上門女婿。在雙方家長的別扭之下,這樁親事走著走著就黃了。

西芹拗不過小婆。在小婆的張羅下,從后山招了一個叫錢順順的后生做上門女婿。順順弟兄五個,排行老五,老家在后山干驢皮坬。

倒插門是一條難路,在陜北農(nóng)村,如果不是因為家里太窮,娶不到婆姨,一般人不會選擇走這條路。

出于無奈,順順改姓王,在父母哭哭啼啼的乖哄下來到西莊溝。

在西莊溝,順順走路總低頭,遇著人,恨不得側(cè)身貼著墻根兒走,有時受人凌辱,既不敢還口,也不敢還手。二鬼覺得順順好欺負,就給他送了個外號叫死肉。二鬼自認為死肉這個外號有創(chuàng)意,露頭露腦遇上順順,故意大聲喊順順“死肉”。剛開始的時候,順順假裝聽不見,也不計較。他死記住一點,隨你怎么叫,老子就是不答應(yīng),看你咋辦?二鬼滿腦子的鬼主意,哪能饒過順順,放出狠話:“就算是破茬尿盆子,敲上還有點響聲哩,我不相信死肉這個外號叫不響?!?/p>

一次,順順從大井石窠的石盤邊經(jīng)過,石盤上坐著許多歇涼的人,二鬼從背后冷不丁叫“死肉”,順順對這突如其來的叫喚毫無防備,糊里糊涂答應(yīng)了一聲:“噢?!?/p>

二鬼呲著黃板牙說:“哈哈,這個爛尿盆子終于叫響了!”

二鬼和歇涼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從此,大家都叫順順“死肉”。

日子慢悠悠地過著。1979 年,家庭成分取消,他們家再也不用在表格里填寫“地主”了。1980 年,農(nóng)業(yè)社解體,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西莊溝農(nóng)民的日子普遍好起來了。有了死肉這樣的壯勞力,小婆一家的光景也有了明顯的起色。

但死肉一家還是那樣低眉順眼地過。

2

下雨天,沒法外出勞作,死肉待在家里編了一整天的紅柳筐。吃罷晚飯,死肉的兩個兒子紅兵和衛(wèi)兵打鬧得不可開交。死肉吃了一老碗燴菜,兩個玉米面窩窩,睡意一下子襲上心頭。他像河馬一樣張開大嘴,打了一個大哈欠。

小婆說:“編了一天的筐,累的,早點睡吧!”說完溜下了桃木炕欄,從過洞回了中窯。那炕欄經(jīng)過多年的摩擦,紅潤得都起了包漿。兩個兒子脫了個精光,沒了睡意,反倒來了精神,又打鬧起來。西芹拿著笤帚掃了掃炕,把被褥拉下來,鋪得平平展展的,兩個兒子一陣亂踢騰,踩得歪歪扭扭??粗詺獾膬鹤?,西芹一下子來氣了,大聲吼道:“兩個碎鬼,嫑撕打了,趕緊睡覺,燈油貴的,明天還要上學哩。”西芹說著就照兩個兒子的屁股上各敲了一下。兩個娃娃捂著屁股突然安靜下來,乖乖鉆到被窩里去了。

夜,十分安靜。

忽然,“轟隆”一聲!

“什么聲音?”睡覺靈醒的小婆在隔壁喊。

死肉卻鼾聲如雷。西芹點著了煤油燈。

“順順,順順!”西芹推了一把熟睡的死肉,死肉睡得像一頭死豬,動也沒動一下,哼也沒哼一聲。兩個娃娃呼吸均勻,同樣睡得如熟透了的香瓜。

“順順,順順!”西芹加大了推搡的力度,而死肉鼻子里哼了一下,鼾聲戛然而止,翻了一下身,又睡著了。

西芹見死肉無動于衷,就懶得斯文,在死肉圓滾滾的肩膀上掐了一下,大聲喊:“死肉!死肉!”

死肉騰地坐了起來,在肩頭撓了撓,半睜著眼,帶著滿臉的困意,怒氣沖沖地看著西芹說:“你要死呀,半夜三更的!”

那怒火中燒的眼神如刀片亂飛,同時招來了隔壁同情的聲音。

“你這挨刀的女子,人家叫你男人死肉,你也叫他死肉嗎?”說話間,小婆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炕欄邊,沉著臉責備道。

“叫了兩回,叫不醒么!”西芹委屈地爭辯著,但語氣卻十分弱,顯然底氣不足。

小婆提高嗓門說:“叫不醒,也不能這樣叫!別人叫得,你叫不得!”

西芹不服氣地看了一眼小婆。

小婆大聲吼道:“你還不服氣?你是他婆姨,別人欺負你男人,你不幫著就罷了,咋能跟村里的那些小人一樣搭伙欺負他哩?”

小婆說的小人,就是二鬼之流。

西芹沒有再爭辯。

死肉看見小婆責備西芹,替自己說話,火氣頓消,慢條斯理地安慰小婆:“媽,沒啥,叫就叫唄,不就是個名號嗎?”

小婆看到死肉四平八穩(wěn)的樣子,嘴里不由地嘟嚕:“你個死肉!”說完扭頭走了。

小婆罵順順死肉,西芹突然笑出聲來,嘴里嘟囔著:“你當媽的叫得,我這個當婆姨的就叫不得?”

小婆不好意思地說:“我是被你們氣糊涂了!”說完又笑了。

“你倆嫑嚷了。”死肉說道,“快說正事。”

“外面響了一聲,穿好衣服,快去看看?!毙∑艤睾偷貙λ廊庹f。

死肉雖然是倒插門女婿,但小婆對死肉那是貼心地好,像親兒子一樣,入門以來,沒對死肉說過一句重話。

死肉急忙穿上衣裳,提著馬燈,扶起玻璃罩子,開門向外瞅了瞅。外面黑乎乎的。雨無聲地下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

小婆提醒道:“窗臺上有化肥袋子,把它搭在頭上,小心感冒?!彼廊饽闷鹨粋€化肥袋子,把底部對折著向里窩進去,做成了一個簡單的帽殼子扣在頭上,雙層的化肥袋倒掛著垂下來,苫住了他大部分的脊背。死肉用手遮擋著馬燈,細細的雨絲在燈光里顯得密密麻麻。他走出大門,在馬燈的照耀下,隱隱約約看見鹼畔出現(xiàn)一個月牙狀的豁口,他溫熱的心就地涼了半截,這是他家唯一的出路,得趕緊想辦法幫畔。幫畔不難,可坡底下讓背鍋家種了洋芋,背鍋為人忠厚老實,倒也沒什么,然而背鍋家婆姨地蘑菇不是個東西,跟二鬼是一丘之貉。

死肉回到家里,玻璃燈罩上不知啥時淋了點雨水,“吱”的一聲裂開一道閃電似的縫。死肉罵罵咧咧:“他媽的,我左護右護,還是裂了!”死肉說明了情況。小婆和西芹的情緒顯得十分低落。

死肉安慰道:“沒事的,你們嫑急躁,我拾攬些混石,把畔幫起來就行了?!?/p>

3

第二天,死肉起得早,雨已停,天灰蒙蒙的。他上廁所,捎帶著倒尿盆,看見二鬼站在鹼畔上轉(zhuǎn)悠。聽見腳步聲,二鬼面帶壞笑盯著死肉,酸酸地說:“好好的路,咋就被你這號死肉男人倒尿盆倒成這樣呢?”

在陜北,倒尿盆一般都是女人的事。男人倒尿盆,是卑微的象征,會被人笑話的。死肉并不在乎這個,隨口答道:“這陣缺肥,我還舍不得呢?!惫?,二鬼不再追究倒尿盆的事,直奔主題:“你看,我大嫂家好好的洋芋地,被石頭和泥土壓壞了大半,你看這損失……”

二鬼沒有把話說完,留了一個省略號。死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家的出路齊齊兒斷了一截,泥土掩埋了坡底下一部分洋芋地,洋芋蔓子被打得東倒西歪,一塊巨大的石頭就像一塊燉肉歪斜著臥在地中央,頂上殘存著一米多厚的一截土路。

那是地蘑菇搶種的洋芋地。

這塊地本來是小婆家坡底下的荒地,前些年,地蘑菇就搶著種了??匆姷啬⒐皆谧约业钠碌紫绿屯冢∑藕芸蜌獾卣f:“你咋種我家的地?”地蘑菇說:“老嬸子,這地荒著也是荒著,我給咱掏挖著種上,秋后收成你一半,我一半?!鼻锾炫傺笥蟮臅r候,地蘑菇對小婆說:“老嬸子,今年洋芋收成實在不好,你看,盡是些紐紐蛋蛋,我有心給你,你恐怕也看不上?!毙∑趴戳艘幌卵笥螅槐M是些碎蛋蛋,也就沒要。再后來,地蘑菇刨洋芋的時候,就沒話了。

這是一塊連黃蒿都不好好長的土地,看上去沒啥價值。地蘑菇搶占它,其實都是二鬼“一石三鳥”的陰謀。農(nóng)業(yè)社散伙后,西莊溝村民的光景普遍有了起色,二鬼和地蘑菇尋思著瞅一塊宅基地,為地蘑菇的兒子小寧修幾個新窯。他們瞅準了小婆坡底下這塊荒地?;牡仉x大路近,他們想搶占下來,修上幾個窯,圖的是出路好。如果能把小婆家的石崖剁上一截,還可以就地取材。而最隱秘的陰謀是,硬頭貨或許就埋藏在鹼畔的泥土里。根據(jù)高桂英的描述,王滿高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端著茶壺在鹼畔上踱來踱去。

面對二鬼的嘲諷與找茬,死肉沒說什么,也不知該說什么。這時,西芹出來了,說:“二鬼,這塊地本來就是我家的,你嫂子掏挖著種了,種就種了,莊稼是你嫂子的,可地是我家的。”

西芹一直以來就討厭二鬼,因為二鬼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她動手動腳。

“嘿嘿,地主家的大小姐長脾氣了,明明是我嫂子家的洋芋地,你還想賴?哼,我懶得跟你們扯淡,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吧!”二鬼壞笑著一顛一顛去了背鍋家。

死肉把西芹拉回家,小婆打勸道:“你跟那號人有什么可說的呢?那是小人,明著來,咱還好對付,玩陰的,咱吃不起那個虧?!?/p>

4

二鬼敲打地蘑菇家的門:“大嫂,開門!”

窯里傳來地蘑菇嗲聲嗲氣的聲音:“二鬼,這么早就來給嫂子穿褲子了?”

地蘑菇是一個身高只有一米三的胖圪蛋,腦大脖子粗,臉蛋胖乎乎,身子圓鼓鼓。她的外號絕對符合她的體型。

地蘑菇開了門,背鍋穿了衣服,悶聲悶氣下了炕,躲出去下棋了。

二鬼在小寧臉上親了一口。

地蘑菇問道:“這么早,你來做什么?”

“來活了!”二鬼說著說著,把嘴湊過去親地蘑菇的臉。

地蘑菇一把推開二鬼的嘴:“沒刷牙吧,嘴臭的,有屁快放!”

二鬼抑制不住興奮說:“小婆家的鹼畔塌了,出路斷了,塌方壓壞了咱的洋芋,這下,我們可以趁機掐脖子了。”

聽見這個好消息,地蘑菇眉飛色舞起來:“哎呀呀,這下可逮到咱手里了,看西芹再敢喪揚咱倆的那點事?!?/p>

“事到如今,你要他們轉(zhuǎn)幾個道,他們就得轉(zhuǎn)幾個道,難受死他們?!倍碇惫垂吹囟⒅啬⒐酵ζ鸬男馗?,撒嬌地說,“嫂子,親一口么!”

二鬼說著,就把嘴湊了上去,地蘑菇把臉貼上來,陶醉地閉上眼。這時,小寧翻了一下身,他們就各自退開了。

二鬼說:“這事,就像揉豆腐,得慢慢挼搓?!?/p>

地蘑菇說:“咱要多少,死肉就得給咱賠多少?!?/p>

二鬼搖搖頭,說:“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咱死活不說賠錢的話?!?/p>

地蘑菇說:“那就讓小婆把那塊地明明確確讓給咱?”

二鬼晃著腦袋說:“路塌方了,就這一條路,他們離了這條路,空中飛呀?嫂子,咱壓得穩(wěn)穩(wěn)的,只要守住這個缺口,就能把小婆一家拿捏得死死的。”

二鬼攥著拳頭,得意地說個沒完,就好像公社給他發(fā)了大獎狀一樣。

5

二鬼走了,地蘑菇不見背鍋回來,站在鹼畔上張望。她照見背鍋在二大爺家鹼畔上下象棋呢,沒好氣地喊:“背鍋小子,快些死回來!沒慫本事,就會個下棋!”

背鍋戀戀不舍地離開棋攤,慢悠悠地回來了。這是地蘑菇的命令,背鍋不敢不聽。

背鍋沒慫本事是真的,就會下棋也是真的。

沒慫本事有兩層含義,字面意思是老實本分,深層意思是褲襠里不爭氣,背鍋和地蘑菇結(jié)婚好幾年生不出孩子來。

背鍋完不成的家庭作業(yè),二鬼趁機就鉆了空子。

說實話,地蘑菇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背鍋。相親的時候,媒人領(lǐng)著背鍋去她娘家看人,那是一個夏天,背鍋穿著短衫,脊背上扣個草帽,草帽把背鍋蓋得嚴嚴實實,地蘑菇愣是沒看出背鍋是個背鍋。結(jié)婚之后,地蘑菇才發(fā)現(xiàn)背鍋是個背鍋,經(jīng)常跟娘家說要跟背鍋離婚。娘家老子暗中拿了點硬頭貨,咋肯答應(yīng)?其實,背鍋扣草帽的主意,就是娘家老子和媒人合謀的。背鍋哄了地蘑菇,知道自己理虧,再說,褲襠里也不爭氣,所以處處讓著地蘑菇。無論地蘑菇怎么鬧騰,他總是嘿嘿一笑。

背鍋看上去木木的,兩個肩胛抬一顆腦,就開一竅,下起象棋來,一般人不是他的對手。二鬼的棋藝也高,但棋風不正,老悔棋。論棋藝,弟兄倆難分伯仲,算得上全縣的高手。

一年春節(jié),縣上舉行象棋比賽,背鍋和二鬼殺入了決賽,爭奪冠亞軍。比賽場地設(shè)在縣文化館的二樓,弟兄倆下著下著,背鍋占了上風,眼看就要把二鬼將死了,二鬼悔棋,裁判上前制止,被二鬼一撥拉,滾到角落里去了。二鬼拿起棋子就要退回原位,背鍋死活不讓,二鬼拿著棋子朝背鍋砸過去。背鍋頭上冒起了一個泡,火氣蹭地躥上頭頂,跟二鬼撕打?qū)αR起來。其他人見狀,趕緊拉架,哪里能拉得住?他們彼此撕挖著,嘴里對罵著,從二樓罵到一樓,再從一樓罵到大街上。

在大街上,兩人徹底擺開架勢,就像小公雞鹐架似的,梗著脖子對罵。

街上圍了很多看客。

那天,死肉正好經(jīng)過文化館,看見街道上人多得像螞蟻開會,里三層外三層的。死肉湊了上去,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在那里對罵,罵得娘老子一絲不掛,體無完膚,罵得娘老子毫無隱私,通體透明。

“什么人在嚷架?”死肉問身邊的一個人。

“西莊溝的兩個灰漢么?!蹦侨吮亲永锖吡艘宦?。

死肉擠進人群,發(fā)現(xiàn)對罵的是背鍋和二鬼。死肉走上前去,大聲呵斥道:“你們兩個灰漢,都是一個娘老子生的親弟兄,咋能日娘透老子對罵哩?”

圍觀的人聽死肉這么說,都哈哈大笑起來。

兩個灰漢恍然大悟,背著手悻悻離去,一個去了東街,一個去了西街。那年,全縣春節(jié)象棋比賽冠亞軍缺失。

二鬼有事沒事就愛到背鍋家串門子。二鬼來了,背鍋這個主人反倒成了燈泡。地蘑菇嫌背鍋礙事,就讓背鍋去二大爺家下棋。后來,只要是二鬼來串門,不用地蘑菇發(fā)話,背鍋就主動到二大爺家鹼畔上下棋去了。再后來,地蘑菇就生下了小寧。

莊里人都說,弟兄伙穿褲,老二串門子,拉邊套;老大當蓋佬,戴綠帽。死肉不太相信,也不人云亦云。有一次,去地蘑菇家借茅桶,死肉走路輕,掀開背鍋家的門簾,正好遇上二鬼跟地蘑菇熱烈地親嘴。死肉假裝什么都沒看見,趕緊退出去,被二鬼一把揪了進去。二鬼就地給死肉下了狠話:“只要敢把這事說出去,我叫你死肉在西莊溝活著都不如死了!”

死肉哪敢造次,答應(yīng)決不會把這事說出去。

除了西芹,死肉真的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說起此事。

然而,西芹畢竟是女人,頭發(fā)長,嘴也長,哪里能憋得住這點曖昧新聞,就悄悄分享給了一個外號叫電話老婆子的女人。西芹覺得電話老婆子靠譜,因為她跟地蘑菇不和。

于是二鬼和地蘑菇的那點事在西莊溝慢慢傳開了。

從此,二鬼和地蘑菇跟死肉也就不和了。

6

吃了早飯,死肉拿著镢頭、鐵锨、錘鏨繞了一個大圈到坡底下清理地基、碎石頭,準備幫畔。死肉剛鏟了一锨土,突然身后來了一股妖風。

“呔!”

一個聲音橫空出世,嚇得死肉心里一個痙攣。他回頭一看,地蘑菇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地頭,二鬼若無其事地在路邊隨意地踢著小石子。地蘑菇一沖上來就把死肉的鐵锨和镢頭一件連著一件從洋芋地扔到大路上,指著死肉的鼻子質(zhì)問:“死肉,憑什么在我家地里掏挖?”

死肉反駁道:“我家的地,你搶種了,我掏挖我家的地,有問題嗎?”

爭吵間,路邊已經(jīng)圍過來一些看熱鬧的人。

豁牙露齒的地蘑菇歪著嘴變麻豆:“哎喲喲,你個外來戶,你死肉眼窩瞎得有一胳膊深,這地明明是我家的,我種了好幾年了。大伙可是有目共睹的?!?/p>

二鬼搶先附和道:“就是么,我嫂子種了幾年了,大家都是長眼的?!?/p>

西芹和小婆聽見吵鬧,來到鹼畔上。

小婆清了清嗓子說:“王大家,這本來是我家的坡洼地,你種著種著,咋就成了你家的了呢?”

地蘑菇斜吊著眼說:“哎喲喲,你這個老不死的地主婆,你以為你還是舊社會的地主,狗占八堆屎,哼,現(xiàn)在是新社會,你家的地?誰是證人?”

西芹趕忙說:“我是證人?!?/p>

地蘑菇笑道:“你個地主家的大小姐,你是證人???笑話,自家人當證人,大家伙說有道理嗎?”

大家都不說話,二鬼補充道:“你有執(zhí)板嗎?”

所謂執(zhí)板,就是簽字畫押的文字協(xié)議。

哪來的執(zhí)板?地蘑菇搶種的時候,只是口頭承諾。

死肉轉(zhuǎn)頭拾起錘鏨,準備去碎那塊臥在地里的大石頭。

地蘑菇唾沫星子亂飛,惡狠狠地罵道:“死肉,別動,老娘還要這石頭修窯哩。這地就是我家的,地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家的,天上掉東西,只要掉在我家地里,就是我家的。你個外來戶,你個倒插門,啊,欺負到坐地戶頭上來了!”

外來戶,倒插門,死肉聽到這兩個詞,就像被黃蜂蟄了似的,氣得滿臉通紅。他雙拳緊握,怒火中燒,鬢間的血管鼓脹著,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

二鬼見勢不妙,怕地蘑菇吃虧,就一蹦一蹦瘸著腿走到死肉跟前說:“你想咋?”

小婆怕沖動的死肉鬧下亂子,喊道:“順順,你回來!”

死肉聽到小婆叫他,滿腔的怒火降了下來,從大路上撿起橫七豎八亂撂的工具。

死肉回來了,垂頭喪氣地坐在墊子上,西芹在嚶嚶嗡嗡地哭鼻子,好像是跟小婆爭吵過。小婆捶胸頓足地自責道:“都是我弄下的糊涂事,當初地蘑菇搶種那塊地的時候,我就不該相信她的鬼話。”

西芹說:“媽,咱還是回干驢皮坬住吧,那地方窮,但順順弟兄多,至少不用受這種窩囊氣?!?/p>

“你想都別想!”小婆咆哮道,“我給你招個上門女婿,就是為了給王滿高續(xù)一條根,為了這份家業(yè)。”

西芹沒好氣地說:“石峁子上三眼老石窯,算得了什么家業(yè)?”

死肉一句話不說,一點一點地摳剝著沾在手上的泥土,摳得很隨意,剝得很認真。

看見死肉垂頭喪氣的樣子,小婆很心疼,語氣緩和下來。

“好娃娃們哩,你大死了,咱家勢弱,無論走到哪里,都難免受欺負。”小婆看著死肉說,“有些欺負,咱忍一忍,說不定就過去了。比如人家叫我小婆,人家叫你死肉,叫就讓叫唄,不痛不癢的,忍忍讓讓就過去了。這可是咱家唯一的出路啊,不能讓,絕對不能讓!”

西芹有氣無力地說:“不能讓,能咋?”

“遇到事,不要慌,咱慢慢來想辦法?!毙∑耪f,“順順,你找公社干部去。”

死肉當即來到公社,如實地向公社干部反映了情況。公社干部拿出筆記本認真做了登記,然后說:“我們抽時間給你處理。你先回去,先搞個木板啥的湊合著。我們不能只聽你的一面之詞,等我們有空了,去做個調(diào)查?!?/p>

討了這么一個模棱兩可的卦,死肉回來了。按照公社干部的建議,他從倉窯里翻出一塊木板,抻兩頭,板橋就搭起了。大人鬧矛盾,娃娃不記仇,紅兵、衛(wèi)兵、小寧在板橋上走來走去,感受晃晃悠悠的樂趣。西芹看見小寧就來氣,把小寧罵跑了。

死肉一家坐等公社的消息。等了十來天,公社沒來人。死肉再去公社,公社干部說:“這幾天忙著開會,等開會結(jié)束,我們調(diào)查研究之后再說?!?/p>

死肉灰溜溜地回來了,抱怨道:“公社干部帽蓋子不露一下,怎么調(diào)查呢?”

小婆說:“不得亂說,我們要相信政府,等就等吧。”

小婆每天去鹼畔上張望,公社干部一直沒來。

一天,小婆看見二大爺路過,就問:“你說,公社咋還不來人呢?”

二大爺吸了一口旱煙,瞇著眼嘆氣:“唉,打官司能漚爛生鐵哩!”

小婆說:“您是正派人,威望高,如果公社干部來了,您給做個證吧?!?/p>

二大爺擺擺手說:“我老了,不攬這號閑事了?!?/p>

7

聽說死肉到公社去告狀,地蘑菇有點心慫。二鬼安慰道:“公社干部那么多大事都夠忙活的了,咱這號雞毛蒜皮的事,人家懶得理。不信,你等著看?!?/p>

果然如二鬼所料,公社干部一直沒來,地蘑菇發(fā)怵的心放下了。她不想就這樣便宜了死肉,讓二鬼出主意。

二鬼把嘴湊到地蘑菇跟前說:“嫂子,親上一口,我給你說。”

地蘑菇把臉伸過去,剜了一眼二鬼說:“你就沒夠!”

二鬼在地蘑菇的臉上親了一口,說了幾句悄悄話。

地蘑菇滿意地笑了笑:“你不愧是二鬼!難怪西莊溝的人不叫你瘸子?!?/p>

那天下午,二鬼暗中瞅著小婆、西芹、死肉都在家,顛兒顛兒地跑去報告地蘑菇:“三個大人都在,我們來個一窩端。”這時,小寧放學回來了,脖子上掛著一個鐵哨子。地蘑菇取下鐵哨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命令背鍋、二鬼、小寧排成隊。

為了顯示自己強勢,地蘑菇擠瞇著眼使勁吹了一聲哨子叫喊道:“站好,立正,稍息!”

背鍋排頭,二鬼居中,小寧殿后。三個高低不齊的男人排成一隊,看上去很滑稽。小寧還小,覺得好玩,樂呵呵地咧著嘴笑。

地蘑菇開始訓話:“死肉,一個倒插門、外來戶,他家鹼畔塌方,壓壞了咱家的洋芋,不向咱道歉,居然跑到公社告咱的狀。大家說能不能讓?”

“不能!”三個男人的聲音參差不齊。

地蘑菇就像打了雞血似的,越來越興奮,越來越來勁,吼道:“好,向右轉(zhuǎn),向小婆家,出發(fā)!”

地蘑菇率領(lǐng)著三個男人朝死肉家方向前進。此時,上山勞動的村民正在回家,放學的娃娃們也在回家。

他們大搖大擺來到小婆家鹼畔。小婆看不懂地蘑菇想要干啥,拉著西芹和死肉,身體緊貼著大門頂著,西芹明顯有點顫抖。

這正是地蘑菇想要的。

地蘑菇一家把小婆、西芹、死肉堵在院子里,就開始了拙劣的表演,她負責跳腳罵街,見沒人敢回應(yīng),就更加有恃無恐,命令三個男人亂石齊飛,密集地砸向門窗。那門窗就像遭了冷子打,噼里啪啦響。

西芹嚇得嚶嚶嗡嗡哭了起來。

死肉使勁推搡了西芹一把,說:“沒事,土狗扎的狼狗勢,如果真的想打咱,亂箭之后,就是攻城?!?/p>

小婆臉色蒼白,看了一眼敦實的死肉,心里有了一些踏實。

地蘑菇一家子確實沒有進攻。

地蘑菇見小婆一家還是不敢出來,更加猖狂了。

這時,紅兵和衛(wèi)兵放學回來,他們剛到鹼畔,看見這陣勢都嚇傻了。

地蘑菇像瘋了一樣,狂妄地大聲喊道:“你們兩個大男人,把這兩個地主家的狗崽子給我從鹼畔上推下去!”

背鍋抓起紅兵,二鬼抓起衛(wèi)兵,就要把兩個娃娃從鹼畔上往下推,兩個娃娃嚇得哇哇地哭喊,那哭聲里帶著明顯的顫音。這一瘋狂的舉動,讓坡底下看熱鬧的人心里一緊,都慌了神,還是二大爺冷靜,在坡底下大聲吶喊:“不敢么,你們真的往下?lián)嫒嗣???/p>

二大爺?shù)膮群敖o地蘑菇潑了一盆冰水,頭腦發(fā)熱的地蘑菇打了一個激靈,讓背鍋和二鬼放了兩個娃娃。兩個娃娃哭喊著跑進院子里去了。

二鬼覺得這次扎勢達到了目的,朝地蘑菇擠了擠眼,地蘑菇心領(lǐng)神會。

地蘑菇叫囂著:“倒插門,你要是再敢去公社告我,我扒你全家的皮,抽你全家的筋!”

地蘑菇覺著鬧騰得差不多了,就讓三個男人重新排成隊,吹著哨子,大搖大擺地撤離了。

8

這次高調(diào)的突襲,著實讓地蘑菇在西莊溝炫耀了一把,她在西莊溝樹立起一個誰也不敢招惹的惡人形象。這次突襲也著實讓小婆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地蘑菇撤退之后,小婆渾身篩糠。

小婆病倒了,臥床不起。

西芹再次提出要回干驢皮坬。這次,死肉似乎也有這個意思,目光從西芹身上轉(zhuǎn)向小婆。小婆躺在炕上,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

死肉繼續(xù)找公社干部,帶著怨氣說:“再不來處理,怕是要遭人命的!”

公社干部問:“你們挨打了沒有?”

死肉答:“他們上門來欺負,我們只能躲著!”

公社干部說:“這樣很好嘛,一只手拍不響,兩只手乒乒乓。你回去,在家等著,我們調(diào)查之后,抽空給你處理。記住,你不要動手哦!”

小婆不吃不喝,閉著眼,但無法入睡,腦子里來來回回盤算著。

晚上12 點多,小婆把死肉叫到跟前說:“順順,媽沒本事,讓娃受委屈了。就這件事,我想了,你們不要急著回干驢皮坬,西莊溝離縣城近,地皮好過干驢皮坬,目前還沒到那個地步。他們把我們逼到了死角,人常說,兔子危了還咬一口呢?!?/p>

死肉搔著頭發(fā)愁眉苦臉地說:“我們?nèi)藛蝿荼??!?/p>

小婆平靜地說:“用腦子!”

死肉眼前一亮,問:“媽有什么計策?”

小婆悄悄跟死肉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帝國主義是紙老虎,地蘑菇雖然不是帝國主義,但依我看,也是紙老虎……”

小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西芹給小婆送藥,含含糊糊聽到幾個字:

“……專打一條腿……”

死肉的愁眉苦臉,一下子舒展開了。不過他還是嘆了一口氣說:“就咱這點家底,能折騰得起么?”

小婆右手顫顫地拉著死肉和西芹的手,左手輕輕拍打著炕皮囑咐道:“媽死后,你們把媽睡的門前炕,改成后掌炕?!?/p>

第二天早上,西芹去叫小婆吃飯,發(fā)現(xiàn)小婆穿著破舊的睡衣一動不動,西芹摸了一下,渾身冰涼。

小婆就這樣死了。

入殮的時候,棺材沒法抬到院子里,死肉只好把棺材擺在坡底下的大路上,靈棚搭在大路邊。他抱著小婆僵硬的尸體經(jīng)過顫顫巍巍的板橋,在坡底下把小婆入殮了。這是西莊溝最屈辱的葬禮。這還不算啥,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撒路燈,一個燈盞落在地蘑菇的洋芋地里,地蘑菇抓住這個把柄,跳起來罵了半個小時,把王滿高十八代祖宗罵了好幾個來回。西莊溝的村民就騷動起來:“地蘑菇這個憨貨,都是老王家的后人,罵啥呢!”

死肉和西芹硬著頭皮,愣是沒有爭辯一句。

葬禮過后,死肉把小婆的門前炕,改成了后掌炕。

9

死肉在河灘拾攬片石,一塊一塊從坡底下背到鹼畔上。二鬼看到了,來找地蘑菇。

地蘑菇來到死肉跟前惡狠狠地說:“死肉,你拾攬下這么多片石,想干啥?”

死肉說:“我拾攬片石有你什么相干?”

地蘑菇說:“哼,我知道你賊心不死,想幫畔,我老實告訴你,你想都嫑想!”

死肉說:“嫂子,咱一莊一院的,別傷和氣。我退一步,我自己拾攬片石來幫畔,塌下去的石頭算你的?!?/p>

地蘑菇冷笑道:“你想得美,這石頭是天上掉到我地里的,理所當然就是我的,還用得著你送這號空頭人情!”

死肉氣得強行鏟了一锨土。

“嫑動!”地蘑菇警告道。

地蘑菇說著就過來奪死肉手里的鐵锨。死肉狠著勁說:“地蘑菇,你不要欺人太甚!”死肉舉起鐵锨就要砍地蘑菇的腿,地蘑菇嚇得向后一退。

死肉的舉動嚇得西芹哭喊起來:“不敢么,惹下亂子呀!”

這時已經(jīng)圍上來一些看熱鬧的人。

二鬼撲上來叫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死肉見看熱鬧的人圍上來,高高舉起的鐵锨輕輕放下了,攤開雙手對著大伙說:“大伙都看到了,我可沒動手噢?!?/p>

大伙都笑了起來,電話老婆子急得抓耳撓腮。

地蘑菇一看死肉不敢動手,更來勁了,說:“你打呀,有本事你打呀!”

死肉苦笑著說:“我沒那慫本事,我不敢?!?/p>

西芹順勢挖苦道:“我男人沒慫本事,但有沒慫本事的樣,不像有些人,沒慫本事,頭上還戴個綠帽帽。”

地蘑菇聽出了西芹的話外音,氣得咬牙切齒往前沖。

見情況不妙,二鬼擔心再爭吵下去,有可能把他和地蘑菇那點事扯抖出來,趕緊把地蘑菇拉回去了。

這一次,死肉給西莊溝的人留下一個新的印象:心太善了。

電話老婆子嘆口氣說:“死肉啊死肉,手頭有湊手家具,也不敢往別人身上擱架么!”

公社干部依然有開不完的會。死肉等啊等,還是等不來人。

地蘑菇更是認定死肉就是死肉,所以找茬甚至不顧場合了。二鬼的野心更大了,給地蘑菇出主意:“嫂子,你看死肉今天的動向有點不對,實際上他心里慫著呢。你是女人,要趁機找茬,來個抱腿扯蛋?!?/p>

地蘑菇不理解,問:“啥叫抱腿扯蛋?”

二鬼解釋了一番。

地蘑菇笑瞇瞇地親了二鬼一口,帶著欣賞的口氣夸獎道:“我家二鬼可聰明哩!”

地蘑菇看見油燈上的火苗晃動了一下,感覺外面有什么東西匆匆而過。二鬼攆出去,看見一個黑影飄忽而去。

那個黑影是電話老婆子,她轉(zhuǎn)身就把這個詭計泄露給了西芹。

西芹提醒死肉要時刻提防地蘑菇這一下流的詭計。死肉沉吟片刻,氣憤地說:“沒想到地蘑菇這么陰險歹毒,不給她來點狠的,怕是不行了!”

那天,死肉和西芹在地里割糜子。地蘑菇和二鬼看見了,湊上去找事兒。

“死肉小子,你上次拿起鐵锨砍我哩,今天老娘給你個機會,你有本事,用鐮刀把老娘砍死算了,我那塊地就是你的了,我的娃娃也成你的了!我家的都是你的了!”地蘑菇說著就要抱死肉的大腿,扯他褲襠里的兩顆蛋。死肉覺著不對勁,拿起鐮刀就要砍地蘑菇的腿。又是西芹一聲喊:“不敢么,出人命呀!”

西芹的叫喊提醒了死肉,他手攥刀刃,用鐮刀把子橫掃地蘑菇的腿把子。地蘑菇跳著腳罵,鐮刀把子掃空了。但是死肉的右手血流如注,四根指頭齊刷刷掉在地上了。西芹哭喊著撿起四根斷指,用頭巾包住傷口,帶死肉去縣醫(yī)院??h醫(yī)院就在西莊溝溝口。

二鬼見此情景,對過路的人說:“大伙可看見了,死肉的指頭,與我嫂子無關(guān)哦?!?/p>

地蘑菇也趕忙解釋:“大家可都看到了,死肉的指頭,賴不著我哦!”

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幸虧來得及時,否則四根指頭就接不上了?!?/p>

死肉出院后,右手就不太靈活了。

10

二鬼見死肉回來了,就去攛掇地蘑菇:“想想王滿高那金光閃閃的硬頭貨,咱得趁熱打鐵,不能讓死肉一家安生,把這兩個外來戶盡快趕走?!?/p>

死肉的連續(xù)忍讓,讓地蘑菇的膽量更大了,敢撇開二鬼,單刀赴會了。

地蘑菇跑到死肉家的院子里叫罵,連續(xù)幾天都是選擇下午來罵,死肉只好帶著婆姨娃娃躲到二大爺家。死肉和西芹住在二大爺家,咋說都不自在。他們摸著了地蘑菇下午來鬧事的規(guī)律,就半夜回家,上午該干啥干啥。二鬼經(jīng)過偵查,發(fā)現(xiàn)這一規(guī)律,立馬讓地蘑菇改變對策。地蘑菇就清早起來到死肉家堵人。

死肉一家只好擠在二大爺家。

電話老婆子在去菜地的路上遇見死肉,說:“你們兩個還對付不了一個地蘑菇嗎?明著不敢來,難道不能暗暗做害一下?”

死肉一路思考著回到家,對西芹感慨道:“咱天天住在二大爺家也不是個事??!”

西芹反問道:“那咋辦?”

死肉說:“讓兩個娃娃在二大爺家住著,今天晚上咱回,一個地蘑菇,怎么都好對付。我布置一番,一定要讓地蘑菇吃點虧。再說,咱不制造點事,公社干部是不會來的?!?/p>

死肉給西芹說了他的計劃,西芹點了點頭。

晚上,他們回去,把值錢的東西都藏了起來,然后備了一條裂縫的甕,在鍋臺上胡亂撒了一些炭渣子。好好的家,一下子變得狼藉不堪。凌晨,西芹和死肉先后在粗瓷尿盆里尿了些,專等地蘑菇上門。

地蘑菇果然如期而至,罵罵咧咧掀開門簾進來了,看見死肉和西芹站在腳地上等她,突然愣怔了,完全忘了抱腿扯蛋。死肉拿一塊布單子迅速把地蘑菇的眼睛蒙上,將她按倒在地。地蘑菇手腳胡亂撲騰,死肉用腿抵住地蘑菇的手腳,地蘑菇就大聲喊:“打人了,快來人?。 ?/p>

抓住地蘑菇張嘴吶喊的機會,西芹端起尿盆就給地蘑菇滿滿當當灌了一嘴尿。地蘑菇嗆了一下,吧唧吧唧著嘴,覺得不對味,就抿著嘴不敢喊了。死肉使勁捏地蘑菇的兩頰,地蘑菇的嘴就像綿杏一樣裂開,牙關(guān)緊咬,但一顆門牙缺失,露出了一個豁口。西芹把剩余的尿胡亂順著豁口倒進去,地蘑菇使勁擺頭。西芹就地扔了尿盆,尿盆摔成幾瓣,散落一地。西芹轉(zhuǎn)身用錘子砸爛那條備好的爛甕。

死肉放開地蘑菇,兩人迅速撤離,騎著自行車奔公社而去。

死肉和西芹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惡氣,壓抑的心情瞬間得到釋放。他倆說說笑笑來到公社。

公社干部剛上班。死肉對公社干部說:“叫你們早些來處理,你們不來,這下好了,地蘑菇來侵家了,把我家砸得不成樣子!”

公社干部皺著眉頭說:“這個地蘑菇造怪哩!開完會,中午就去。這個潑婦要是不收手,叫派出所把她抓起來。”

死肉和西芹等到10 點多。公社干部開完了會,給村里打了一個電話,問大隊書記地蘑菇是否還在死肉家。大隊書記回話說,在,在死肉家嚎了一上午。公社干部說,誰能把地蘑菇有辦法呢?書記說,除了她娘家老子,誰也沒辦法。公社干部說,那就把她娘家老子找來。

說完,公社干部找了幾個幫手,帶著相機,和死肉、西芹一起到西莊溝。

進村的時候,他們看見電話老婆子提著菜筐在路上轉(zhuǎn)圈蹦跶。

地蘑菇果然還在死肉家門檻上嚶嚶嗡嗡地哭著。她嗓子沙啞,已經(jīng)哭不出什么聲音了。公社干部查看了一下情況,拍了照片。死肉和地蘑菇互相指責,死肉說地蘑菇侵害了他的家,地蘑菇說死肉和西芹給她灌了尿。

說到灌尿,圍觀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死肉當然不會承認灌尿。他解釋說:“是她闖進家門,撞了準備倒尿盆的西芹?!?/p>

公社干部看見粗瓷尿盆的碎片散落一地,氣惱地走到地蘑菇跟前。

“你跑到別人家里算什么事?還說人家給你灌尿,難道是人家請你來的?”公社干部大聲呵斥道,“你如果是個明白人,就趕緊回去。如果裝糊涂,不回去,讓書記給派出所搖個電話。我告訴你,你這是私闖民宅,性質(zhì)十分惡劣,不聽話,一把拘留起來。”

死肉和西芹多么希望把地蘑菇拘留上幾天。

地蘑菇不動,不說話,眼神游移不定。

公社干部走到地蘑菇娘家老子跟前說:“你看,你是準備把你女子往回引哩,還是等派出所上來抓人哩?”

娘家老子鐵青著臉走到地蘑菇跟前罵道:“往回死,跑到這兒丟人現(xiàn)眼的?!?/p>

地蘑菇不走,娘家老子強行背起地蘑菇。從棋攤上跑回來的背鍋不知所措,在后面扶著地蘑菇的雙腿。他們踩著晃晃悠悠的板橋回去了。

公社干部對死肉說:“再不準斗陣了,我們抽時間給你處理此事?!?/p>

說完,公社干部就要走。

死肉擋住公社干部說:“坡底下那塊地?”

公社干部皺了皺眉頭,大體端詳了一下坡底:“我們今天還有別的事,這個以后再說吧,還沒調(diào)查清楚呢?!?/p>

公社干部說完扭頭就走了。

11

地蘑菇哪能咽得下這口惡氣,把二鬼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我被灌尿的時候,你狗日的死哪去了?”

二鬼苦著臉說:“我在街上下棋著哩。”

地蘑菇罵道:“你狗日的一天不下棋,能憋死嗎?”

二鬼不說話了。

地蘑菇說:“你不是精明得不得了,咋就沒看出死肉的陰謀詭計呢?”

“失算,失算?!倍砥割^說,“這次在暗處吃了虧,以后鬧事,都要放在明處?!?/p>

灌尿之后,地蘑菇再沒敢上門欺負,死肉一家終于清靜了一些。

死肉再次去公社。公社干部說:“我們正在調(diào)查著呢,那塊地有多大面積?”

死肉說:“大概不到兩分地吧?具體我也說不明白?!?/p>

公社干部說:“那這樣吧,我們需要準確的數(shù)據(jù),你回去丈量一下?!?/p>

死肉說:“我去丈量,地蘑菇要跟我撕挖咋辦?”

公社干部說:“你個笨慫,你不會自己想辦法?好了,我忙著呢,要開會?!?/p>

死肉不想去丈量那塊地,怕跟地蘑菇發(fā)生沖突,但是他也不敢違抗公社干部的指示。死肉心里明白,如果不按公社干部的指示來,公社干部就會順理成章把責任推給死肉,不是公社不給你解決問題,而是你不配合公社的工作呀!這樣,事情不是理所當然地擱淺了嗎?

死肉不愿意承擔這樣的責任。

為了避免與地蘑菇正面沖突,死肉選擇在半夜行動。半個月亮掛在天上,整個西莊溝都安靜下來了,偶爾可以聽到一兩聲狗叫。借著微弱的月光,拿著繩子,偷偷摸摸丈量自家的土地,像做賊似的,死肉心里感到無比窩囊。

經(jīng)過量盤,土地面積是1.7 分。

第二天,死肉早早把數(shù)據(jù)恭恭敬敬遞給公社干部。公社干部正在接電話,看都沒看一眼,一把撂到抽屜里說:“好了,知道了,我有個緊急的會要開?;丶业戎?,不要再來公社了。”

死肉想,公社干部的會真多呀!

夜間丈量土地,給死肉提了個醒。白天幫畔,地蘑菇肯定會擋。夜里幫畔,說不定引不起地蘑菇的注意,等她發(fā)現(xiàn),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了。

12

打定主意,死肉立刻行動。一個晚上,死肉清理了地基,地蘑菇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借著月光,又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勞作,死肉插起了一米多高的花墻。

可是,第三天早上,這一行動被二鬼發(fā)現(xiàn)了,二鬼立即給地蘑菇打報告。地蘑菇拿著镢頭就來刨花墻。

死肉對西芹安頓道:“今天不準你瞎嘶聲亂叫喚,之前都是吃了你的虧,讓我下不了手。今天,你乖乖站在鹼畔上,看我怎么拾掇地蘑菇!”

繩子搭在左肩上,镢頭扛在右肩上,死肉走到地蘑菇跟前。看到辛辛苦苦幫起來的花墻要被挖塌,死肉上前制止。地蘑菇撂下手里的镢頭,一撲上來抱死肉的大腿。死肉早有準備,一個快閃,就勢向后一退,繩索落地。他假裝被繩索絆住腳,掄起镢頭,一個走馬旋風,準確無誤地砸在地蘑菇的腿梁面上。只聽見“咔嚓”一聲,地蘑菇“哎喲”了一聲,抱著小腿呲牙咧嘴。一股鉆心的疼痛直逼心臟,地蘑菇半天沒個聲響。過了一陣,才從她的嘴里噴薄而出一個“啊”來,繼而“哎喲喲,哎喲喲”地亂叫。那叫聲有氣無力,聲低了,疼得不行,聲高了,還是疼得不行。地蘑菇在叫聲的高與低之間努力尋找平衡點。

西芹站在鹼畔上,目睹了這一切,嚇得心臟噗通噗通狂跳。

二鬼見勢不妙,沖了上來,死肉趕緊賠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繩索絆住了我的腳!”

死肉道歉,二鬼的心氣泄了大半,趕緊去扶地蘑菇。地蘑菇在劇烈的疼痛中緩過一口氣來,罵道:“倒插門,哎喲喲,我的媽媽喲,疼死我嘍……”

劇烈的疼痛嚴重削弱了地蘑菇罵人的勁頭。

二鬼說:“你后生惹下大亂子了,還不趕緊拉我嫂子到醫(yī)院?!彼廊馑坪趸腥淮笪?,不頂嘴,不爭辯,立馬去二大爺家借了拉車,從家里拿了被褥,和二鬼一起把地蘑菇抬上車,親自拉著地蘑菇去醫(yī)院。經(jīng)過大井石窠的石盤的時候,那里坐著一群人,死肉有意高昂著頭,看天上盤旋著的老鷹。

西莊溝的人看在眼里,眼睛也跟著望向空洞洞的天空。電話老婆子提著菜筐在田埂邊轉(zhuǎn)圈舞蹈,一副陶醉的樣子。二大爺?shù)椭^說:“火鏊上的餅子,要翻身了!”

在醫(yī)院拍完X 光片,醫(yī)生說,小腿脛骨骨折。地蘑菇住了院,醫(yī)生給地蘑菇打了石膏,上了牽引,掛了液體。死肉把身上帶的80 塊錢全交給了醫(yī)院,一毛沒剩。

回到家里,死肉渾身輕松。那天,他的胃口挺好,吃了兩老碗玉米面抿節(jié)。死肉隔一段時間就去看望地蘑菇,醫(yī)藥費他都攬起來了,好話、軟話、下氣話,給地蘑菇說了一堆。

可地蘑菇還是受不下這口氣,讓二鬼去派出所報案。派出所得出結(jié)論,很難說死肉是故意傷害。民警認為死肉能積極給地蘑菇治療,這很好。民警做了簡單的調(diào)解,一切維持現(xiàn)狀,死肉不能再幫畔,地蘑菇也不能刨畔。

死肉答應(yīng)了,地蘑菇也答應(yīng)了。

地蘑菇住院,二鬼伺候著。二鬼說:“嫂子,你就敞開了吃,放開了喝,總要把死肉那點家底兒沾光沾盡才行?!钡啬⒐饺淌苤弁矗圆贿M飯,滿嘴燎焦泡,倒是二鬼的伙食得到改善。小寧來醫(yī)院看地蘑菇,說他爸做的飯不好吃。娃看上去瘦了許多,而且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小寧吃不好,成績退步,地蘑菇心慌得住不安穩(wěn)。二鬼讓地蘑菇繼續(xù)住,地蘑菇說:“再住下去,咱的小寧就完了?!?/p>

地蘑菇捎話給死肉,說她要出院。條件是,死肉怎么把她拉到醫(yī)院,再怎么拉回去。

死肉滿口答應(yīng)。

地蘑菇想讓西莊溝的人都看到:死肉慫了,慫得棒也挑不起。

地蘑菇的想法剛好契合死肉的想法,他想讓西莊溝所有的人看到:我做得仁至義盡了。

時間已是冬天,死肉拿著錢,結(jié)清了住院費,大白天,死肉親自把地蘑菇高調(diào)地接了回來。路線當然不能落下大井石窠的石盤。

在隊干部的調(diào)解下,死肉又付了300塊錢的誤工費、伙食費、護理費。此事就算完結(jié)了。

13

時間又過去了三個多月,公社干部始終沒有來處理他們的糾紛。死肉想,派出所民警說,在事情沒有處理之前,要維持現(xiàn)狀,我不能幫畔,地蘑菇不能刨畔。現(xiàn)在事情解決了,那就意味著可以動工了??!

于是,死肉不再偷偷摸摸,而是明目張膽地幫畔。

這一舉動很快就被二鬼發(fā)現(xiàn)了,他立馬讓地蘑菇去阻擋,地蘑菇有些猶豫,說:“死肉要是再打我咋辦?”

二鬼說:“放你的一百個心。上次是一個意外,他要是再打,就證明他是故意傷害,他小子就得判刑坐禁閉。這次一定揪他的兩顆蛋蛋,讓他吃啞巴虧?!?/p>

聽說能讓死肉坐禁閉,地蘑菇心里就來勁了,說:“走?”

二鬼打幫道:“走!不走等什么著哩?”

地蘑菇說:“背鍋呢?背鍋在的話,勢大些?!?/p>

二鬼說:“聽說到縣里參加象棋比賽了?!?/p>

地蘑菇嘆氣道:“唉,背鍋就頂不上個人!”

地蘑菇的腿傷還沒有完全愈合,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這下好看了,兩個瘸子跑來阻擋死肉幫畔。地蘑菇一心想實現(xiàn)她“抱腿扯蛋”的目標,省略了搶奪工具的環(huán)節(jié),故伎重演,一撲過來抱死肉的大腿。死肉早有防備,也來了個故伎重演。地蘑菇看形勢不對,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成了一個瓷人,上不是,下不是。

二鬼趕緊攛掇道:“上呀,上呀!”

電話老婆子看著死肉,也說:“上呀,上呀!”

死肉側(cè)身掄起镢頭,一個走馬旋風,重重砸在地蘑菇的那條壞腿上。抿嘴、閉眼、蹙眉,地蘑菇抱著腿疼得昏死過去。好幾分鐘,地蘑菇無聲無息,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又過了幾分鐘,地蘑菇才緩過氣來,嘴唇憋成醬紫,從嘴里蹦出一連串的“哎喲喲”。然后她抱著腿,順勢一滾,像澆了熱油的蝦,縮成一團,“哎喲喲哎喲喲”地呻吟著。地蘑菇時而發(fā)出悲慘的哀嚎,那些慣用的罵人詞語,一句都罵不出來了。

二鬼看傻了,嘴張了幾張,不知該說什么。

死肉趕忙上前賠禮道歉:“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剛才腳又被繩子絆住了。我的錯,我再送她去醫(yī)院。”

死肉再次到二大爺家借來拉車,西芹鋪上被褥,死肉三折子把地蘑菇窩起來放在拉車里。地蘑菇干嚎著。死肉給地蘑菇蓋上被子,再次高調(diào)地拉著地蘑菇去醫(yī)院。路線依然沒有落下大井石窠的石盤。死肉高昂著頭,天上沒有老鷹,只有一片深邃的藍。

經(jīng)過X 光片的檢查,地蘑菇的骨茬二次斷裂。

地蘑菇又住進了醫(yī)院,還是原來的主治大夫,還是原來的治療套路,打石膏、上牽引、掛液體。死肉給地蘑菇賠禮道歉:“嫂子,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p>

沒等地蘑菇說話,二鬼氣急敗壞地說:“你就是故意的,上一次把你輕饒了,我去派出所告你,這次,你小子禁閉坐定了!”

死肉說:“既然這樣,那就去公家告我吧。公家處理下個什么,我全認?!?/p>

死肉故意把剛從兜里掏出的一沓錢,重新揣了回去,離開了醫(yī)院。

地蘑菇罵二鬼:“死肉把錢都拿出來了,你個憨貨,瓷慫!”

背鍋回來了,捧著獎杯回來了。沒有二鬼的搗亂,背鍋成功地拿下了全縣象棋比賽冠軍。

二鬼說:“有什么能頭哩,要是我參加,這獎杯不定是你的哩!”

背鍋樂呵呵地把獎杯遞給地蘑菇看,地蘑菇把獎杯摔在地上,獎杯瞬間變成一個丑八怪。

背鍋和二鬼都不敢吭聲了。

對死肉的舉動,二鬼氣得沒辦法,只好去派出所再次報案。派出所的民警說,死肉好像有一點點故意的嫌疑。民警找死肉談話,死肉死活不承認是故意的。為了防止事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派出所將死肉行政拘留5 天。如果地蘑菇不服,出院后可去法院起訴。

從拘留所出來后,死肉似乎比以前更有了精氣神。二鬼找派出所讓死肉交住院費。民警說,這個你們先墊上,等法院判決了,讓死肉一次性支付。

地蘑菇這次住院三個月,實在借不下錢了,主動提出出院。二鬼把死肉找來,讓死肉把醫(yī)藥費先結(jié)了。

“這個我不管,我聽派出所的?!彼廊饪戳硕硪谎壅f,“要不,繼續(xù)住著?!?/p>

說完,死肉轉(zhuǎn)身要走。

沒辦法,二鬼只好把死肉叫回來,退而求其次:“你得把我嫂子拉回家,跟上次一樣,讓全村的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死肉說:“慫人慫到底,這個沒問題?!?/p>

死肉拉著地蘑菇回家。經(jīng)過大井石窠的石盤時,死肉故意走得慢,還給大家散了一圈香煙,說:“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又把地蘑菇接回來了。”

死肉把地蘑菇送回家,說:“去起訴我吧,我等法院的判決。”

死肉說完就回家了。

過了兩小時,死肉聽說二鬼拉著地蘑菇又去醫(yī)院了。

這下把死肉弄懵了,不知道這兩個鳥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后悔了嗎?

過了兩天,二鬼拉著地蘑菇回來了。

原來,在死肉拉地蘑菇出院之前,地蘑菇有些便秘,醫(yī)生給地蘑菇開了一袋子酵母片。地蘑菇吃了一些酵母片,便秘有所改善。在出院的時候,地蘑菇看見還剩小半袋子酵母片,舍不得丟,把剩下的藥片吃了個精光。死肉把地蘑菇送回家,地蘑菇突然鬧肚子,二鬼就把地蘑菇拉到醫(yī)院,住了兩天。

地蘑菇讓二鬼拿著住院手續(xù)去法院起訴死肉,狀子被法院接下了。

又過了兩個月,已經(jīng)是1984 年的春天。法院認為故意傷害證據(jù)不足,以民事糾紛進行了調(diào)解。死肉好說話,凡是法院要求的,死肉一概接受。最后,死肉以1200 元的賠償與地蘑菇達成和解協(xié)議。

死肉第二天就把賠償金交給了法院。

死肉出手如此闊綽,地蘑菇和二鬼有些納悶:“死肉哪來這么多錢?”

14

1984 年的西莊溝公社改名叫西莊溝鎮(zhèn)。鎮(zhèn)干部似乎有忙不完的事,依然沒來處理死肉和地蘑菇的土地糾紛。

死肉認為法院調(diào)解結(jié)束,意味著又可以動手幫畔了。于是他在莊里揚言道:

“我明天要幫畔了,只要地蘑菇敢擋,我就走馬旋風伺候,專打她那條壞腿!”

死肉話揚出去,地蘑菇和二鬼沒有任何反應(yīng)。

那天,死肉雇了兩個小工一個大工,大搖大擺地幫畔,石頭錘鏨,叮當作響。死肉還是那副裝扮,左肩搭繩,右肩扛?。坡底下,死肉早早就備好了拉車,拉車上放著被褥和枕頭。

二鬼火急火燎地把情況匯報給地蘑菇。

地蘑菇沉默了。

二鬼說:“嫂子,死肉開始幫畔了,你再擋么,否則,咱的‘一石三鳥’就黃湯了。”

地蘑菇罵道:“快嫑急你大了,還一石三鳥哩,你的鬼主意差點把老娘的命要了!”

二鬼說:“我就不信,死肉還敢打你?”

地蘑菇想起那腿上鉆心的疼痛,不由得渾身哆嗦,搖了搖頭哭喪著臉說:“受疼痛的是我,不是你!”

二鬼說:“這次花了死肉1200 塊錢,咱繼續(xù)干,把死肉那點家當沾得完完的,一點不剩!”

地蘑菇說:“錢是人家的,疼痛是自個的!”

二鬼看著慫了的地蘑菇,拉下臉,半晌才說:“你個死肉!”

“我是死肉?”地蘑菇來勁了,昂起頭罵道,“你才是死肉!有本事,你上!”

“我上?”二鬼臉上的肌肉僵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我一個男人家,咋上?”

地蘑菇說:“你就是個死肉!”

二鬼無話可說,氣得一甩門回他的光棍窯了。

15

在眾目睽睽之下,塌了的路終于幫起來了。完工的時候,死肉特意放了幾串鞭炮,噼里啪啦,煙霧彌漫……

道路終于恢復(fù)暢通!

地蘑菇再也沒敢來搶種那塊地。鎮(zhèn)干部來做調(diào)查,二大爺也愿意作證了,地歸原主。地蘑菇露頭露腦看見死肉,就低著頭,貼著墻根,遠遠躲開了,尤其是看到死肉左肩搭著繩索,右肩扛著镢頭,心里就不由得打顫。再后來,死肉這個外號也沒人敢叫了,莊里人親切地叫他順順。

一天,看見紅兵、衛(wèi)兵、小寧在一起玩刨土,西芹看了一眼順順,要上前制止,順順搖了搖頭。二鬼偷偷走到紅兵和衛(wèi)兵跟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各拿著一塊銀元玩,他兩眼一黑,閉著眼說:“完了,全完了!”

西芹一把從兩個娃娃手里奪過銀元,照屁股各踢了一腳,罵道:“誰讓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的?”

二鬼心里把死肉恨得牙癢癢。有一天,他在背川鋤地的時候,照見陽川順順家坡底下那大塊石頭頂上閃閃發(fā)光,就造謠說:“那是鬼眨眼哩,肯定要出事,順順全家,人死財散!”

莊里風言風語,順順要破二鬼的謠言,決定把坡底下那塊大石頭碎成塊石。就在清理石頭頂端殘存的那一小截土路時,黑色瓷片從泥土里裸露出來。順順拿著镢頭挖呀挖,挖出一個完整的烏黑瓦亮的瓷罐。至于里面裝著什么,就不用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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