摜蛋為時下熱門的日常娛樂項目,遇到休息日就會有人邀約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場摜蛋,如果是幾組人湊在一起,還會來個摜蛋比賽。據(jù)說自從摜蛋誕生以后,便一路飆升,四處開花。許多媒體也跟風追流,做節(jié)目,拍視頻,談案例,教出牌,更有教授專門著書立說,總結經(jīng)驗,指導如何斗智斗勇,克敵制勝。
我平時不怎么打摜蛋,一是興趣不濃,二是牌技不行,兩者互為因果。只是有時人家實在缺條腿,沒有辦法了,才硬著頭皮上去湊湊數(shù)。問題是鴨子被趕上架子以后,進入到劍拔弩張的氛圍中,在彼此較勁的錙銖之間,就容不得你隨意出牌,輕舉妄動。特別是在你死我活的關鍵時刻,一招可以制勝,一招也可能落敗,如果這時你出錯一張牌,碰到脾氣好的對家,算你運氣好,如果碰到脾氣犟的,那你就等著在怨聲甚至斥責里泡著吧,讓本來溫度就不高的興趣降到了冰點。好一陣子,朋友約牌,我都婉言謝絕。
母親今年八十五歲,喜歡打摜蛋,這下又把我的積極性調(diào)動了起來。那次全家聚餐過后,她說想打摜蛋,難得這樣主動提出要求,豈有不滿足之理?其實她開始并不太會打,但幾局下來,就變得門兒清了,思路清晰,出牌麻利,為榮譽而戰(zhàn)的雄心壯志依然生機勃勃。確實也是,母親性格開朗,喜歡熱鬧,但離開家鄉(xiāng)后,在南京人生地不熟,更多的時間是被限制在家里,再加上腿腳不太利索,她自己也很少出去,唯一能滿足她娛樂需要的就是看電視。既然她對摜蛋有興趣,子女理所當然要經(jīng)常陪她打兩把,但往往事與愿違,很難落實,真正能夠打起來也沒幾回,只能算是偶一為之吧。最近父親發(fā)現(xiàn)她的記憶力急劇下降,剛剛講的事,馬上就記不起來。經(jīng)醫(yī)院評估是記憶力嚴重退化,遵醫(yī)服藥,對癥治療,也沒能徹底阻止病情發(fā)展。醫(yī)生告訴我們,對記憶退行性變化的早期表現(xiàn),要高度重視,關鍵要控制發(fā)展,需要藥物治療,但更需要加強社會交往,同時也要進行思維的訓練。
有天父親打電話叫我趕快過去,說母親頭暈得厲害。到時,看到她一手捧著頭,說整個世界天旋地轉,自己掌控不了頭腦。我們趕忙將其送到醫(yī)院急診。拍了片子,醫(yī)生診斷為供血不足所致,建議住院治療。
三人間的病房,除了我母親,還有一位從淮安來的女病友,丈夫是專門來照顧她的。他們熱情厚道的性格,與母親十分對胃口,聊天投緣,談話投機,許多觀念都比較一致,算是比較愉快的社會交往。什么叫思維訓練呢?說白了,就要讓病人多動動腦筋。我看到她們一般都是上午掛水,下午基本沒什么事。我便建議,要不我們一起摜摜蛋。
母親和女病友打對家,我和女病友的丈夫打對家。我們仨摸牌、順牌、出牌都比較迅速,母親就顯得慢一拍,只見她一張一張把牌抓到手里,再一張一張仔細整理好,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的牌抓不住了,就直接把炸子、順子、連對等,一堆堆地擺放在桌子上,好像排兵布陣一般,隨時準備發(fā)起進攻,問題是她對此有時記得,有時記不得,常常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中沒牌了,就直接喊“過”,這時我們趕快提醒桌上還有牌,她才如夢初醒,像發(fā)現(xiàn)寶貝似的,趕快拿起牌,開始發(fā)起新一輪的攻勢。只是每次升級過后,她的思維有點跟不上,會反復不停地問我們現(xiàn)在打幾。她的牌風很正,有幾次出錯了,我們發(fā)現(xiàn)后,同意她重出,她卻堅持落地為算,嚴守規(guī)則。
母親是十分要強的人,對此我心知肚明。我與她直接對陣時,總會避其風頭,顯得抵抗不力,節(jié)節(jié)敗退,她看我總是要不起,就覺得自己牌運很順,越打越精神抖擻,心情愉快,思維提速,反應順暢,還能現(xiàn)身說法,興致勃勃地講解自己的出牌思路和獨具匠心。殊不知,此時我手中早已大牌在握,正令、副令和炸子整裝待發(fā),卻從未想過讓它們一試身手,希望母親贏,也要讓她贏,關鍵是要讓她贏得自信,贏得在理,贏得自然而然,贏得順理成章,只是到最后我會趁大家不留神,把手中的牌一股腦地塞到牌堆里,波瀾不驚,四兩撥千斤。但偏偏我的對家比較精明,每每都會留意我的牌,看后他算是徹底明白了,但他并未改弦易轍,依然我行我素,精益求精,兢兢業(yè)業(yè),每一把都打得特別認真和超級神勇。對我的母親是這樣,對他的妻子也是這樣,常因點滴計較跟他的妻子發(fā)生爭執(zhí)。為了取勝,他可以說是不惜一切代價,沖鋒陷陣,英勇頑強,但沒有我配合,最后還是母親那一組贏了。他肯定知道問題出在何處,好在他沒有點破。從這點上說,他倒是很配合我,對此我心存感激。我想,既然我們是來做陪護的,還是應該以病人為中心,只要她們開心,輸她們幾局又有何妨?當然對于競技娛樂來說,可能會失去一些魅力和樂趣,但這又是多大的事呢?事后,他也認為我是對的,檢討自己有點過分。按照這樣的游戲規(guī)則,我們那天最終戰(zhàn)成1:1平,各有所得,各得其所。對她們來說,這是非常開心的半天,對于我們來說,也是很有意義的半天。
只是第二天這位女病友出院了,病房變得空蕩蕩,特別是到了晚上,這種感覺格外明顯。沒有電視,沒人聊天,休息又嫌太早,母親覺得無事可做,干挨時間。我便對她說,要不我倆還是摜蛋吧??赡芩彩沁@么想的,馬上應允點頭。其實她對摜蛋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人打就行,兩人打和四人打一個樣。我把牌分為兩半,先打一半,然后再打另一半。有時前一半全是大牌,有時后一半都是小牌,顯得很不均勻,但我們樂在其中,打得不亦樂乎。母子倆對壘,沒有其他干擾,我的撤退策略貫徹得更加徹底,目的就是陪著母親往勝利的方向一路高奏凱歌。有時因為差距拉得過大,也為了不讓她看出破綻,我會十分用力地打上幾把,自以為能輕松取勝,沒想到比登天還難,她那幾把打得特別好,超常發(fā)揮,一騎絕塵,讓人望塵莫及。也許是打得特別開心,情之所至,話匣頓開,跟我講了許多往事,包括她年輕時工作勤奮努力、業(yè)務鉆研嫻熟,從事的會計工作勤勤懇懇,嚴于律己,從未發(fā)生過差錯,因此常受到表揚和嘉獎等等??吹侥赣H如此興致盎然,我覺得陪她摜蛋是對的,盡管兩個人打顯得比較單薄,但也不乏峰回路轉之趣和跌宕起伏之致。幾局過后,母親說休息吧,太累了,但她又補上一句,打了牌覺好睡了!恰在這時,護士進來要求關燈,好像一切都是剛剛好。
母親出院后,又要重回以看電視為主的生活,父親平時只愛看書,不喜歡打牌。看來我以后要經(jīng)常抽出點時間,來陪母親一起打打摜蛋,或許還應該做得更多,不能僅限于摜蛋。
張永祎:著名作家、文藝評論家,江南文化學者,曾受邀做客央視中文國際頻道《文明之旅》欄目,講授“夢里水鄉(xiāng)江南鎮(zhèn)”。著有《與我有約》《水做的江南》等,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系江蘇省首屆紫金文藝評論一等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