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4)
恩施西瓜碑位于今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恩施市城東舞陽壩街道周家河村,為南宋末年專題記載當?shù)匚鞴戏N植之事摩崖題刻,是我國重要的農業(yè)文獻和農史遺跡。自民國初年以來,尤其是近四十年,恩施地方學者鄧輝、劉清華等發(fā)表了一些相關論著,取得不少可靠的認識。2017年以來,筆者[1]與南京農業(yè)大學劉啟振[2]先后發(fā)表相關論文,在內容解讀、史實考證、意義闡發(fā)[3]等方面取得一些進展。但由于西瓜碑出于宋之末世,相關記載缺乏,對西瓜碑所說“郡守秦將軍”及碑文作者朐山秦伯玉的探討一直無法深入。2021年,湖北恩施市文物局袁翔先生發(fā)現(xiàn)重慶合川釣魚城鎮(zhèn)西門摩崖石刻署名“朐山秦琳”,與西瓜碑署名相仿,據(jù)此深入探討,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4]。筆者受其啟發(fā),就相關資料與史實進一步搜集排比辨正,對恩施西瓜碑所記秦將軍與作者秦伯玉等問題也有了一些新的思考與判斷,特撰此文就教于袁翔先生及關心西瓜碑的朋友們。
首先需要介紹的是袁翔所據(jù)碑刻與文獻資料。應是其論文發(fā)表時的篇幅限制,相關出處交代不夠充分,為了論述的需要,筆者按通行學術規(guī)范細加引示,并就筆者的檢索與解讀作些補充和說明:
該碑刻文字殘缺:
……(勝)之地唯合陽為/……此不亦宜乎。琳/……復廣安若軍若/……郡有賢城之才/……軔于茲矣。咸淳/……(四)日刻……官總統(tǒng)戍合軍馬朐山秦琳謹記。[5]
這一碑刻未見有文物考古報告與圖版發(fā)表,筆者僅見民革重慶市合川區(qū)工作委員會編著的《天下合川》一書介紹:“鎮(zhèn)西門旁石壁殘存有一面長1.28米,寬1.45米的摩崖題刻,殘存楷書7行,共44字。從殘文可推斷,這是記述宋咸淳元年(1265)總統(tǒng)戍合軍馬的秦琳奉利東路安撫使張玨之命,派遣精銳夜襲廣安大良城,并一舉攻破虎嘯城的紀事碑?!盵6]27
此處文字據(jù)胡寧、高新雨《宋蒙戰(zhàn)爭中的大良城與虎嘯城》一文所引,圓括號注單字、省略號與分行斜線均為該文原有,圓括號括注的單字為該文作者釋讀擬字,應是并不確定而以括號表示,其他斷句標點則為筆者所加,總字數(shù)超過《天下合川》所說44字。其中有些文字或釋讀有誤,如“若軍若”即不知所言。胡、高論文接著敘其性質:“這是刊刻于釣魚城鎮(zhèn)西門南側的一幅摩崖題刻。由此題刻可知咸淳二年(1266) 底,身任總統(tǒng)戍合軍馬的秦琳和釣魚城守將張玨第二次收復大良城?!彼f時間與《天下合川》不同,兩者都認為是南宋咸淳初年釣魚城一線宋軍抗元守衛(wèi)戰(zhàn)的相關記載,碑文應刻于咸淳三年(1267)。電話咨詢袁翔先生,袁翔先生稱其所見也為此處所示出處。碑文末署作者“朐山秦琳”,碑文中單稱“琳”字即是,朐山人,所說“總統(tǒng)戍合軍馬”是實際職掌,前面應另有正式官銜。
西瓜碑正文記“郡守秦將軍”,末署“朐山秦伯玉謹記”,通常被認為是同一人。袁翔先生認為,上述重慶合川釣魚城鎮(zhèn)西門南側摩崖石刻文末署“朐山秦琳謹記”,與西瓜碑署名相仿,兩碑作者應是同一人。因而進一步搜羅有關同時秦琳的信息,得到這樣一些。
1.元佚名《宋史全文》
(宋理宗淳祐五年)八月戊辰,以河南諸郡秦琳等八人連年在邊,戰(zhàn)守宣勞,各進一秩,添差淮東西兵職有差。[7]2780
《宋史全文》是一部編年體宋史,作者不明,應生活于宋元之交。該書理宗部分的內容多較《宋季三朝政要》《宋史·理宗本紀》詳細,是該書史料價值最為突出部分。此條記載《宋季三朝政要》《宋史·理宗本紀》與《宋會要輯稿》均未見,是說有來自金河南地區(qū)的八人在抗擊金元富有戰(zhàn)功,而被歸編到淮南軍中。這是迄今各類宋史文獻中幾乎唯一關于宋末姓名秦琳者的正面記載。
2.明程敏政《新安文獻志》
元程文(號黟南)《貞白先生鄭公千齡行狀》:
公諱千齡,字耆卿,姓鄭氏,徽之歙縣人,故歙令鄭君安之子也。其先有諱球者,始居歙之雙橋里,以貲雄鄉(xiāng)里,號“雙橋鄭家”。自曾大父孝全、大父文政尚德樂義,好施予,至鄭君行之益篤。嘗徒步千里歸內兄黃嬰喪(引者按:喪字原缺,此據(jù)《濟美錄》所收補),盡推其家財與二兄,寸田尺宅無入己者?;磶浨亓章勂滟t,辟符離尉,不起。至元中,唐、鄧、均三州招討使孛術魯敬帥師臨徽,討叛將李世達,世達(引者按:世達原無,此據(jù)《濟美錄》所收補)敗走,進兵昱嶺關,城且屠。鄭君奮起杖策詣君門,揖白招討:“亂由世達,非百姓罪?!闭杏懝唐驵嵕?聽之不屠城,因署鄭君令歙三年,有功德于民,民祠之號鄭令君。[8]2097—2098
這是袁翔先生主要引用的資料?!缎掳参墨I志》是弘治年間程敏政編輯的徽州文獻總集。鄭千齡,徽州歙縣人,元末徽州著名理學家鄭玉的父親,曾任徽州休寧縣令,以操守、政聲聞。行狀的作者程文,字以文,徽州婺源人,生活于元朝中期。行狀敘及鄭千齡父親鄭安事跡較詳。鄭安,字子寧。行狀稱其曾在淮南制置使或安撫使即所謂“淮帥”秦琳麾下,得秦琳賞識,授其符離縣尉一職,鄭安未赴。后因勸止南下元軍首領屠城,使縣民免遭滅頂之災,遂為歙縣令,盛得邑人崇敬。此行狀也見于明嘉靖間鄭氏后裔鄭燭《濟美錄》。
3.明嘉靖鄭燭《濟美錄》
鄭燭乃鄭安裔孫,所編《濟美錄》成書于明嘉靖年間,時間晚于《新安文獻志》。該書“錄其祖元歙縣令鄭安、休寧令鄭千齡、征授翰林待制鄭玉、歙縣令鄭璉國史、郡志諸傳及制誥、公牒、志狀之屬,人為一卷”[9]卷六一。涉及鄭安事跡的,除上述程文《貞白先生鄭公千齡行狀》外,還有以下兩種更值得注意。
(1)元洪焱祖《新安后續(xù)志》
元洪焱祖(1268—1329)《郡志聞見紀》:
安字子寧,幼孤,事祖母孝。周游江湖,遇知淮閫秦琳,置幕下,授忠翊郎、宿州符離縣尉,不赴。改辟置幕,以祖母老辭歸侍養(yǎng)。道濠梁間,寇掠其資,官為獲寇,獄成,將置之法,群寇叩頭涕泣求哀。安為告讞獄者,悉疏宥之,羅拜而去。[10]卷一
此應為洪氏所編《新安后續(xù)志》中聞見雜記部分的內容。洪氏《新安后續(xù)志》編成于元延祐(1314—1320)年間,從時間上說,應是出現(xiàn)最早的鄭安生平記載,較之鄭千齡行狀有了一些新的內容。袁翔先生未見引用。
(2)元揭傒斯《歙令鄭君墓道之碑》
《濟美錄》第一卷收有元揭傒斯(1274—1344)撰、程大本書、虞集篆《歙令鄭君墓道之碑》,乃鄭安的墓碑,專記鄭安生平,與淮帥秦琳有關內容要比程文行狀稍詳:
(安)幼篤學,獨恥事進士業(yè),放浪淮、漢間,以材勇為淮帥秦琳客。琳用其謀計輒有功,奏授忠翊郎、宿州符離尉,不拜。又辟兩淮制置從事,棄而歸。[10]卷一
此條資料被袁翔先生引用。但該墓碑文不見于揭傒斯本集,程敏政《新安文獻志》編集在先,也未見收錄,或出于《濟美錄》編者鄭燭托名夸耀祖先。
有關咸淳年間施州知州張朝寶(張寶臣)的記載主要見于施州地方,多被今人視為西瓜碑所說“郡守秦將軍”的前任。此人或又名張寶臣,《宋史》度宗本紀有相關記載。
1.恩施地方相關資料
(1)民國鄭元禧《施州考古錄》
(恩施柳州城)南門通敞,為行人往來之道(其隘口石壁千仞,刻有“大宋咸淳丙寅季冬,郡守張朝寶平削崄巉,修筑此路,以便行人”三行大字,余不甚晰)。[11]63
袁翔先生給筆者提供的今實地摩崖石刻圖片文字正是三行,內容稍異:“大宋咸淳丙寅季冬,郡守張朝寶平削崄巉,拓砌此路,以便行役?!憋@然,《施州考古錄》記載有誤。
(2)《(同治)恩施縣志》
張寶臣(咸淳初知施州,開拓險徑,人皆便之。)[12]卷四
《(同治)增修施南府志》記載完全相同[13]卷一九。所載張寶臣,論者多認為應即張朝寶,寶臣或為其表字。
2.《宋史·度宗本紀》有關信息
《宋史·度宗本紀》:
(度宗咸淳五年四月)丙戌,以安西都統(tǒng)張朝寶、利東路安撫張玨領兵護錢粟餉寧西軍,還至水硙頭,戰(zhàn)有功,詔推賞。[14]902
(咸淳七年十二月)丙午,以錢三十萬命四川制司下渠、洋、開州、寧西鎮(zhèn)撫使張朝寶創(chuàng)司犒師。[14]908
度宗本紀這兩條記載,劉啟振、袁翔先生均見引用,都認為所說張朝寶與施州地方文獻和碑刻所說知州張朝寶、張寶臣為一人,由施州移任四川。拙作《恩施西瓜碑文字釋讀與瓜史意義考論》認為,知州是文秩官員,地位較高,而改任安西軍都統(tǒng),再任四川制司下鎮(zhèn)撫使,且所管都是軍需之事,純然軍職,級別也只是中層,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兩處所載應非一人。但考慮到宋末重慶府與夔州路方向抗元事緊,如此異常授官也非全無可能。好在兩處張朝寶是否為一人,對西瓜碑事主“郡守秦將軍”以及西瓜碑作者“秦伯玉”的考證并不關鍵,筆者認為各信其是,不必強辨其是非。
正是上述這些材料,主要是涉及秦琳的內容,為西瓜碑文所涉人物的解讀提供了新的線索和依據(jù)。
根據(jù)上述材料,袁翔先生在正式發(fā)表的論文中作出如下論斷:
其一,“接替張朝寶任施州郡守的就是合州釣魚城總統(tǒng)戍合軍馬的秦琳”,也即西瓜碑文所說“郡守秦將軍”是秦琳,而撰寫西瓜碑文的“秦伯玉和秦琳應為一人,琳為名,伯玉為字”。
其二,“秦琳曾官至南宋兩淮制置使,故稱‘淮帥’‘淮閫’。”
其三,“庚子嘉熙(即嘉熙四年)北游帶回回回瓜,一定是對秦琳個人有著十分重要的特殊意義”;秦琳“具備使北或者隨行條件,正是因為這次使北,秦琳才能在返宋時將北方蒙古高原的回回瓜種帶回”;“咸淳五年,秦琳從合州釣魚城調任施州郡守后,又在施州柳州城以及施州全郡種植推廣‘回回瓜’等西瓜品種”[4]。
袁翔先生的論述主要見于上述引用的期刊論文,同時還在互聯(lián)網上發(fā)表《南宋石刻“西瓜碑”與種瓜人的名和事兒》(1)袁翔《南宋石刻“西瓜碑”與種瓜人的名和事兒》,網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29256362976120660&wfr=spider&for=pc一文,提供了更詳細的論述。筆者綜合其兩文的觀點,相應談談自己的看法。
1.宋末秦琳應非“淮帥”
所謂南宋末年“淮帥”“淮閫”秦琳僅見于元以來歙縣鄭安相關生平事跡的記敘中,并不可靠?!盎磶洝薄盎撮€”指淮南東路、淮南西路制置使或淮東淮西制置使,統(tǒng)管淮東、淮西或兩淮的軍政事務,是兩路制置司的主帥?;礀|、淮西是南宋邊防前線,無論東、西還是兩路制使向以重臣擔任,《宋史》本紀、《宋史·職官志》以及《宋季三朝政要》《宋會要輯稿》均未見有名秦琳者獲授此職,并淮南制置使、淮東沿海制置使、江淮制置大使也未見有名秦琳者。
袁翔先生網文排比淳祐五年(1245)至開慶元年(1259)間兩淮制置使,發(fā)現(xiàn)“寶祐五年(1257)二月至開慶元年(1259)正月,兩淮制置使為何人,史書缺載,推測秦琳任兩淮制置使就是這段時間”。其實此間兩淮制置司由賈似道執(zhí)掌,《宋史·理宗本紀》記載,寶祐五年二月,“以賈似道為兩淮安撫使”[14]859,六年十一月,“賈似道樞密使、兩淮宣撫使”[14]863,其下多以副使協(xié)理,不再另設制置使。再從秦琳的仕歷看,如果寶祐五六年間他已官至“淮帥”即兩淮或淮東、淮西制置使,何以十年后的咸淳年間官職大幅走低,成了四川重慶府下州、軍堡寨的一位守將,人們稱呼由“秦帥”變稱“秦將軍”了?顯然,所謂“淮帥秦琳”,屬于元人歙縣鄭安早年事跡的傳聞,后世紀事者隨口一說,并不能當真。實際所指應是年輕鄭安在兩淮地區(qū)長期追隨的一位頗有勢力的民間義勇首領或軍中略有地位的軍官,并非所謂“淮帥”,充其量也只是制司所屬中級武秩官員而已,入元后是否官至此位不得而知。
2.宋末秦琳不足以出使蒙古
筆者前兩篇拙作均認為恩施西瓜碑所說嘉熙四年(1240)“北游帶過種來”,是指該年蒙古使者王楫來議歲幣,五月病死,南宋使者護其柩至蒙古草原,正值西瓜成熟季節(jié),從那里帶回瓜種。袁翔先生基本認同筆者這一判斷,進而引文天祥《使北》詩“自說家鄉(xiāng)古相州,白麻風旨出狂酋。中書盡出降元表,北渡黃河衣錦游”,以證“北游”為“使北”之意。但袁翔先生認為出使蒙古帶回西瓜種子的應是“淮帥秦琳”,并引《宋季三朝政要》的記載為證:“庚子嘉熙四年……北使王楫來。先是楫請北朝與本國和好,嵩之遣使至草地,與楫偕來,議歲幣?!倍@段后面緊接還有一句:“彭大雅使北?!痹柘壬鷧s略去不引。這段記載“先是楫請北朝與本國和好”以下其實是補敘,并非說嘉熙四年事,而是指該年之前即宋理宗紹定六年(1233)至端平元年(1234),京湖制置使史嵩之派遣屬下鄒伸之赴蒙古聯(lián)系滅金,彭大雅等隨行,端平元年至三年間,鄒伸之受朝廷派遣使北,徐霆等隨行這一系列往來議和之事[15]242—245,使者都班班可考,往來也都經過史嵩之京西荊湖路帥府所在地襄陽。而此時的秦琳只見于《宋史全文》所載宋理宗淳祐五年(1245)八月,“以河南諸郡秦琳等八人連年在邊戰(zhàn)守”,“各進一秩,添差淮東西兵職”,應屬一般的晉級,所獲應是比較低級的軍職。所謂“河南諸郡”是宋蒙聯(lián)合滅金中獲得的淮河以北原金朝境內的河南南部諸州,也就是說秦琳等人本是活躍于金朝統(tǒng)治區(qū)效忠南宋的義勇,在南宋聯(lián)蒙滅金收復中原故地以及后續(xù)這一地區(qū)抗元斗爭中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因而宋廷招納他們,安置在兩淮軍中,并授予官職。從時間上說,這是淳祐五年(1245)的事,而西瓜碑所指嘉熙四年(1240)“北游帶過”瓜種,卻是五年前的事。而且像秦琳這樣由異域“歸正”不久的官員,任職也多有忌諱,一般不會用作出使的官員,因此所謂秦琳出使蒙古帶過瓜種幾無一絲可能。
3.秦琳的早期經歷有接觸河南、兩淮及京西荊湖北路西瓜的可能
關于秦琳事跡的正面記載僅有《宋史全文》所載宋理宗淳祐五年(1245)安置晉職和咸淳三年(1267)重慶合川釣魚城西門摩崖石刻兩條有限內容。對其淳祐五年前后至咸淳三年前的經歷只能通過其朐山籍貫與其門客歙縣鄭安的行跡來推測。
合川釣魚城碑刻題記自署“朐山秦琳”,是其為海州朐山縣人。海州,北宋時屬淮南東路,南宋時已入金朝,屬金山東東路,地當今江蘇連云港市海州區(qū)。金朝的山東、河南地區(qū)一直都有反抗金朝統(tǒng)治的民間武裝勢力活動,宋朝對其也一直注意扶持、招納、利用,秦琳最初或也屬金朝境內這類民間義勇。
揭傒斯《歙令鄭君墓道之碑》記載,鄭安“至元二十九年七月廿又六日以疾卒,年七十二”,故鄭安生于宋寧宗嘉定十四年(1221)。若作為座主的秦琳年長十五至二十歲,應生于寧宗開禧二年(1206)至嘉定四年(1211)。到金朝滅亡的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應是二十四至二十九歲,到合川釣魚城守城時的咸淳三年(1267),應是五十七至六十二歲。元洪焱祖《新安后續(xù)志》提到鄭安“道濠梁間,寇掠其資,官為獲寇”,諸傳記又都說“淮帥秦琳聞其賢,辟符離尉”?!板┝骸闭Z出《莊子·秋水》篇,此主要指濠州,治所在今安徽鳳陽縣東北淮河邊上,是南宋邊境州城。其中“梁”字或指古梁國故地,宋汴京開封一線,因而濠梁也可理解為兼指今河南鄰近濠州一線的地區(qū)。符離,縣名,金南京路宿州州治所在,與南宋濠州隔淮相鄰,今安徽省宿州市。上述兩地一為宋淮河沿邊州郡,一在金朝統(tǒng)治區(qū)內。宋蒙聯(lián)合滅金,曾“約以陳、蔡為界”[14]13780,陳州為今河南淮陽,蔡為今河南汝南,宋實際所得有“泗、宿、漣、海、亳、蔡、息、唐、鄧諸郡”[16]卷一六八,包括今河南省南部與湖北、安徽相鄰地區(qū)以及安徽、江蘇省淮河以北地區(qū)。符離屬宿州,原在金朝境內,此時已為南宋所有。端平元年(1234),南宋發(fā)動收復三京(汴京、洛陽、商丘)之戰(zhàn),以失敗告終。此后蒙古方面將四川作為征宋的重點戰(zhàn)場,兩淮方面宋蒙雙方各有攻守,但未發(fā)生大的戰(zhàn)事。設若鄭安十八歲追隨秦琳,應始于宋理宗嘉熙二年(1238)??梢娊鸪瘻缤銮昂笾敝链镜v五年(1245),秦琳、鄭安應主要活動于原金朝南京路的南部,即今河南南部鄰近淮河的地區(qū),《宋史全文》稱秦琳來自“河南諸郡”也正印證這一點。淳祐五年后,秦琳進入淮軍,具體應屬淮西制置司,主要仍活躍于淮西及河南陳、蔡、宿一帶。上述這些淮河中游南北兩岸正是南宋中葉以來西瓜傳種最為興盛的地區(qū),筆者對此已有詳細考述[3]。秦琳長期生活在這些地區(qū),不僅對這一帶的西瓜種植了如指掌,也一定培養(yǎng)起對西瓜濃厚的興趣和喜愛。
揭傒斯《歙令鄭君墓道之碑》又稱鄭安“放浪淮、漢間,以材勇為淮帥秦琳客”,同樣也多少透露了秦琳此間的行蹤。所謂“漢”指漢水,在京西荊湖北路范圍,襄陽是此路帥府所在地,南宋使臣出使蒙古,多由此出入。“回回瓜”由南宋使臣帶回,應首先落腳在這里,在京湖北路屬地種植[3]。秦琳在這一帶的經歷也為秦琳接觸到“回回瓜”提供了可能。
4.秦琳當于寶祐六年、開慶元年間隨軍由兩淮或京湖路增援四川
原在兩淮任職的秦琳何時又是何種情況下來到四川,袁翔先生在網文中認為,“寶祐六年(1258),蒙古大汗蒙哥親征南宋,并率西路大軍侵入川蜀地區(qū),一路勢如破竹,直到開慶元年(1259)圍攻合州釣魚城受阻。為防止合州失守,南宋朝廷急忙從京湖和兩淮調兵支援,先是任命呂文德為四川制置使副使,令其率京湖兵援蜀,又命御史陳寅趣調淮東兵馬五萬應援” 。而據(jù)《宋史·理宗本紀》,所謂陳寅調用淮東兵非往四川,是這年九月應對“大元兵自黃州沙武口渡江,中外震動”,皇帝“下詔責己,勉諭諸閫進兵”,“命御史陳寅趣淮東調兵五萬,應援上流”[14]866—867。陳寅急調淮東兵,是用于加強九江與淮西黃州方向長江防守,而非直接支援四川前線。
袁翔先生網文又論道:“從釣魚城鎮(zhèn)西門摩崖石刻看,咸淳二年(1266)前后秦琳已在四川合州釣魚城,而開慶元年至咸淳二年史書并無淮軍入蜀記載,秦琳應是在開慶元年隨淮軍入蜀,此后長期率淮軍戍守四川及合州釣魚城?!边@個時間定位則是大致可信的。蒙古大汗蒙哥征宋的主戰(zhàn)場在巴蜀,兩淮方向出兵只是作為牽制。寶祐六年(1258)底,蒙軍主力沿嘉陵江南下,直逼此時四川軍政大本營重慶,長江上游防線告急。宋廷即作出一系列應對措施,寶祐六年底“詔馬光祖時暫移司峽州,六郡鎮(zhèn)撫向士璧移司紹慶府,以便策應”。開慶元年正月至四月間,“賈似道以樞密使為京西湖南北四川宣撫大使、都大提舉兩淮兵甲、湖廣總領、知江陵府”,“以呂文德為??弟姽?jié)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慶府”,“以向士璧為湖北安撫副使、知峽州,兼歸、峽、施、珍、南平軍、紹慶府鎮(zhèn)撫使”[14]863—865。這一系列舉措,總在由兩淮、京西、湖北方向調兵遣將,諸路官員兼領統(tǒng)籌,加強長江上游方向的領導和兵力。近日筆者還讀到關于宋末江南施黔路一線增兵加強防守的專題論述[17],筆者前番恩施西瓜碑考論也曾推想,“因與元軍爭控長江上游重慶至夔門一線,京湖地區(qū)與夔州路一線多節(jié)鎮(zhèn)兼領、軍事聯(lián)防,經常調動京湖地區(qū)駐軍增援”,“為南宋末年‘回回瓜’由軍方移種夔州路所屬施州提供了契機”[3]。秦琳應在寶祐六年、開慶元年調江淮兵充實京湖,京西湖北兵充實川渝,兩淮、京湖路調兵增援巴蜀這一系列調兵增援中,被逐步調派到四川合州前線的。秦琳以山東朐山驍勇之士,長期邊地作戰(zhàn)的經歷,在合州抗元前線有用武之地,定有突出的表現(xiàn),而能在咸淳年間的釣魚城前線擔當“總統(tǒng)戍合軍馬”大任,最后在這里因功擢升為施州知州兼管衛(wèi)戍軍馬。
5.“朐山秦琳”與西瓜碑“郡守秦將軍”、作者“朐山秦伯玉”的關系
筆者認同袁翔先生文中這段論述:“對比(合川釣魚城)鎮(zhèn)西門摩崖石刻落款‘朐山秦琳謹記’和西瓜碑碑文落款‘朐山秦□伯玉謹記’,可以看出,兩塊碑文的作者都為秦姓,都是淮南東路海州朐山縣人,落款都是‘謹記’,二者具有驚人的相似和契合度?!北M管由于資料缺乏,很難在上述《宋史全文》所說、宋末元初歙縣鄭安事跡所涉、重慶合川釣魚城鎮(zhèn)西門南側摩崖石刻所題三處秦琳之間建立起確鑿的聯(lián)系,但考慮到在金亡前后至宋末短短三十年間,相去不遠的同一戰(zhàn)區(qū),有一姓氏、籍貫相同,前后仕歷遞升次序比較自然之人,我們很難找到否定其為同一人的理由。包括施州知州張朝寶與寧西軍都統(tǒng)、四川制置司所屬鎮(zhèn)撫使張朝寶之間姓名的相同或相近,在宋末四川、鄂西宋蒙之間攻守十分緊張,地緣關系十分密切,相關記載比較稀缺的情勢里,都有著更多緊密相關的可能性——這與筆者前番看法有所不同。因而筆者認為恩施西瓜碑文中的“秦將軍”與合川釣魚城摩崖石刻落款的“朐山秦琳”很有可能為同一人。
但筆者并不贊同西瓜碑開篇所說“秦將軍”與文末署名“朐山秦□伯玉”為同一人的說法。如非調笑戲謔之文,作者一般不會以自己的姓氏加上自己的職銜或尊稱之類用以自稱,比如今日某市市長姓秦,執(zhí)筆寫文章、開口作報告即自稱秦市長、秦領導如何如何,必是無禮可笑。古代文章中作者自稱一般單稱名,如果西瓜碑文的作者確是“朐山秦琳”本人,文中會單稱“琳”字,而不會是“秦將軍”。合川釣魚城鎮(zhèn)西門摩崖石刻碑文即是如此,文末署“朐山秦琳謹記”,正文第二行末字“琳”即是作者自稱。因此,可以肯定地說,西瓜碑文中的“秦將軍”與文末所署“朐山秦□伯玉”絕非一人。
筆者前番拙文推測,這位自稱朐山人的西瓜碑作者“朐山秦□伯玉”應與文中秦將軍是同鄉(xiāng)、同宗。如今發(fā)現(xiàn)同時相去不遠的合州有一“朐山秦琳”,正好也算一個印證 。這位“秦□伯玉”與“朐山秦琳”不僅同鄉(xiāng)同宗,還應是同輩,其名也應與秦琳一樣,是斜王(玉)旁的某字,如瑗、瓘、璣、珪、璞、瑱之類,古人多有以此為名而表字“伯玉”者。此人應長期追隨“秦將軍”秦琳,輾轉江淮之間,為其書記官之類。合川釣魚城西門石刻記文與恩施西瓜碑文有可能同出其手,前者是為秦琳代筆,后者為記載秦琳種瓜之事所作而自署姓名、表字與籍貫。
至于西瓜碑開篇所稱“郡守秦將軍”,筆者前番拙作認為應標點為“郡守、秦將軍”,是說郡守與秦將軍是兩人而非一人。理由是宋代重文輕武,既稱郡守就不會再帶武職,碑文中所說營建、種植之事都是郡守份內行政事務,秦將軍是當?shù)伛v軍首領,率部協(xié)助郡守工作,于種植西瓜尤為著力,而被同鄉(xiāng)同姓同宗的作者秦伯玉著重提及?,F(xiàn)在看來,這一推測依然成立。試想如果“郡守”與“秦將軍”是同一人,即“朐山秦琳”同時任施州知州,作為石刻碑文更值得寫明的是姓名與郡守兩項,比如寫作“郡守秦琳”“郡守秦將軍琳”之類,與西瓜碑同時同地另一石刻“郡守張朝寶平削崄巉”云云即是如此。而這里偏偏省去本尊大名,易為并不重要的“將軍”之稱,表明此處“郡守”“秦將軍”先后稱呼有可能是為了兼顧、平衡兩人身份,以免給人偏倚之嫌。
當然,秦琳同時作為施州知州也非絕無可能,也就是說“郡守秦將軍”也可能所指只是秦琳一人。宋代在一些軍防要地常以武職充任知守,統(tǒng)籌軍政。施州北可扼守長江水道,南則掌控自黔州(今重慶彭水)至荊湘一線陸上通道,“朐山秦琳”或因釣魚城防守戰(zhàn)功擢升施州知州,以加強此地防務。同時施州知州張朝寶移任安西軍都統(tǒng)、四川制司下諸州鎮(zhèn)撫使或也表明他們都同屬武秩官員。盡管作為知州郡守是十分榮耀的職務,但因秦琳出身武職,軍界歷練深厚,作者特以“將軍”稱之。
上述兩解均為猜測,可能性同時存在。而綜合考慮碑文通篇語氣文脈,尤其是通篇以紀事為主的寫作目的,以后一種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說“郡守秦將軍”指一人。至少有一點筆者與袁翔先生的看法完全一致,恩施西瓜碑所說“秦將軍”與《宋史全文》所說由河南安置到淮軍、歙縣鄭安早年追隨的“淮帥”、重慶合川釣魚城鎮(zhèn)守將“朐山秦琳”應是同一人,是他把早年在河南、淮南十分熟悉和喜愛的西瓜引種到了施州即今湖北恩施。
總結全文論述,恩施西瓜碑所說事主“郡守秦將軍”與碑文作者朐山秦伯玉究為何人無從稽考,湖北恩施市文物局袁翔先生發(fā)現(xiàn)重慶合川釣魚城鎮(zhèn)西門摩崖石刻署名“朐山秦琳”,為這一問題的解決帶來新的線索和思路。筆者就相關材料進一步搜索、排比、斟酌,認為此秦琳為金山東東路朐山人,與西瓜碑文作者秦伯玉應為同鄉(xiāng)同宗兄弟。金亡前后主要活動于金南京路南部的淮河沿線,效力于南宋。宋理宗淳祐五年(1245)編授淮南軍職,有可能隨軍到達或者駐守過京西湖北路東部。大約開慶元年(1259)調至四川抗元前線,應在重慶合川釣魚城守城有功,咸淳四五年間升任施州(恩施)知州,統(tǒng)管軍政事務。秦琳早年活動的河南、淮南一帶是南宋中葉以來西瓜傳種最為興盛的地區(qū),他把早年在這里熟悉、喜愛的西瓜引種到施州。
筆者因寫作瓜的文學研究論文,涉足我國西瓜來源的問題,包括眼下這篇迄今共發(fā)表四篇文字,另有一篇古代瓜業(yè)的通論也略有相關[18],所涉主要只是我國西瓜的起源、宋遼金時期的傳播以及恩施西瓜碑的內容與作者等問題,形成了一些不同于傳統(tǒng)認識的看法。凡是關心我國西瓜來源及早期傳播問題的朋友與真正以科學態(tài)度從事這方面研究的學者都不難看到,也不難理解,歡迎大家批評指正。感謝楊富學[19]、袁翔、劉啟振等先生,正是他們的不同意見、他們的隱顯批評、他們的獨到發(fā)現(xiàn),激發(fā)我反復思考,一再參與討論[20],不斷豐富和深化自己的認識。但愿這些拙作能給西瓜愛好者和我國西瓜史研究者提供有益的參考,對弄清我國西瓜的起源及宋遼金時期的傳播進程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