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 斌 斌
(大連交通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8;同濟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92)
“自然”觀念是《老子》的首創(chuàng)觀念,也是《老子》思想較為難解之謎。近年來,社會發(fā)展和自然生態(tài)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日趨突顯,我國對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日益重視,學術(shù)界對《老子》“自然”觀念和自然思想的研究熱忱也進一步提升。
可以把學術(shù)界關(guān)于《老子》“自然”的解讀分為三類:一是“自己如此”“自然而然”;二是將“自然”理解為“自主”“自覺”等主體意識或主體能動性;三是將“自然”理解為一種反復運行的本然。
研究《老子》“自然”觀念的學者大多將“自然”解讀為“自己如此”“自己而然”。所不同的是,有的學者從道性或主體本性(包括道的屬性)的角度來解讀。有的學者從主體“本然”“本來”具有的狀態(tài)(非道性角度)的角度來解讀。但兩種視角都將“自然”理解為“自己而然”“自己如此”。如葉樹勛說:“總而言之,‘自然’在道家話語中具有兩種基本詞義,一是指自己如此、不受他者影響,一是指原本如此,不是有意造作?!盵1]宋德剛認為:“‘自然’實際上包含著道、天、地、人的合理存在狀態(tài)?!匀弧闪艘环N關(guān)于存在者的合理存在狀態(tài)的價值性概念?!盵2]羅安憲說:“綜上所述,先秦時期,‘自然’一詞,其意就是‘自己而然’,無外力強迫之意?!匀弧嗉醋陨?、自化、自成,亦即自本自根,無有外力強迫?!盵3]羅祥相認為:“‘自然’最初實取‘自’的‘自己’和‘然’的‘如此、樣態(tài)’之義,其本義為‘自己如此’‘自己而然’。”[4]這些解讀突出了“自”的意義和重要性,特別強調(diào)“自然”的一種非外力、不受強迫、不受干擾的意義,目的在于表達“自然”的“自己那樣”“自己如此”,非是外在的因素作用下造成的,而是“自己”使“自己如此這般”。如羅祥相說:“故‘自然’首先乃指‘非他者使之然’?!蕦畏N意義上的作為或性狀可稱為‘自然’,關(guān)鍵在于對‘自’的認定。”[4]羅安憲說:“‘自然’一詞在中國古代,并不具有自然界之自然之義,而是自以為然、自得其然、自己使自己成其為如此,而無外力強迫之義?!盵3]“‘自然’之‘自’,所突出的是與生俱來的、天然如此的、甚至不可改變的性質(zhì),所強調(diào)的是隨性而發(fā)、率性而為、不執(zhí)意、不強迫的性質(zhì)?!匀弧桥懦狻弧?,即排斥外在力量的強迫;二是排斥‘我然’‘自是’,即排斥內(nèi)在力量、自我意愿的驅(qū)使。”[5]可見,學者更多的是基于“自然”或“自X”的“自”,運用訓詁學或語義學的分析方法把“自然”或“自X”結(jié)構(gòu)的詞匯解釋為“自己那樣”“自己如此”。
當學者們強調(diào)“自然”中“自”的意義和力量時,意在排斥外在力量、“我執(zhí)”“自是”等意義或力量的介入時,對于“自然”的“自己而然”“自己如此”的解釋會在“自然”的用例中產(chǎn)生解釋困難。例如“道法自然”在“自然”的這樣含義下會被解釋為“道自己如此”“道自己而然”。關(guān)于“道法自然”的如此解釋,表明“道”通過“自己”或“自身”的力量使“自己”成為如此這般。但在《老子》中“道”不能有“自”或“自身”,甚或“自我”?!独献印芬仓鲝埖莱o為無名,在“道”與萬物之間的關(guān)系中,道不能表達自己的“自”或“自身”,否則道將為物先,不能因順于萬物,不能無形無象以化萬物、失卻自然之意,而與“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的精神相違逆。再者,若承認“道自己如此”“道自己而然”,那么,萬物將在道自身的存在或道成為自己的過程中發(fā)揮何種作用?這樣的解釋也會產(chǎn)生道物二元的結(jié)果,這樣的結(jié)果與“道之物,惟恍惟惚”的精神相悖逆。正是因為萬物,道才真實地成為它自己,道才是道,道不能自己使“自己成為那樣”、不能自己讓“自己如此這般”。還有,當問“道”為什么“自己而然”、為什么“自己如此”時,學者們從兩種視角給出解釋:一是道性(包括屬性)自然,是“道性”造成道“自己如此”“自己而然”;二是“道”“本來”就是這樣,道“本然”“原初”“初始”就是那樣。因為道是最高的存在,不能在其他地方或事物中尋找自己存在的原因和根據(jù),只能從“道”上找原因,這樣的兩個解釋視角仍然存在問題。首先,按照第二種視角,道“本來這樣”或道“本然這樣”,這樣理解“道法自然”,會使“法自然”變得多余。王中江認為,關(guān)于道“本來如此”“本然那樣”的理解沒有將“法自然”解釋出來,是一種隱而不解。他說:“將‘道法自然’解釋為‘道自然如此’,既忽略了相同用例的‘法’字,也改變了同前句相同的動賓句式結(jié)構(gòu),這在語言文字上首先是說不過去的?!盵6]顯然,這第二種視角的解釋在語法上會產(chǎn)生困難,也會讓人感覺到“法自然”是一種“多余”的存在,這應該不符合《老子》經(jīng)文的意旨,也不符合《老子》韻文的特點。從道性角度解釋“道自己如此”也難免遭到詬病。曹峰說:“《老子》不言‘性’,‘道性自然’得以成立有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盵7]河上公將“道法自然”解釋為“道性自然”,隨后許多道家思想家從道性視角解釋“自然”。這樣從道性視角的解釋仍舊未達《老子》思想的精神和“自然”的本義。將“自然”解釋為“自己如此”“自己而然”等含義在“道法自然”的理解中遇到了解釋困難,并還讓人無法釋懷:究竟為什么“道自己如此”,“道”為什么要“法自然”?這樣的解釋有同語反復之嫌,讓人不能滿意。
當“道法自然”中的“自然”被解釋為“自己如此”“自己那樣”時遇到了解釋困難、甚或理論困境(如最高實體自然)時,一些學者認為“道法自然”中的“自然”不是“道自己而然”,是“萬物自己而然”,“道”沒有“自然”,“萬物”有“自然”,如王中江、王博等持有這樣的觀點。于是“自然”的“自己而然”“自己如此”的含義繼續(xù)被用在“萬物之自然”上面,是萬物“自己如此”“自己那樣”。王中江說:“老子所說的‘自然’,當然不是我們現(xiàn)在常用的指稱‘客體’自然界的‘自然’,而是指稱事物‘自己如此’‘自我造就’,這也是這個詞在古代中國哲學中的主要意義?!盵6]從中可以看出,他的“物之自然”的解釋仍然是突出了“自然”含義中的“自”或“自我”的意義或作用。在突出物之“自”的意義時,必然會突出了“物”的“主體意識”或主體作用,如物的“能動性”“自主性”“自覺性”等含義。王中江說:“在《老子》中,與‘自然’這個詞構(gòu)造一樣、意義相近的詞匯有‘自富’‘自化’‘自正’‘自樸’‘自均’‘自賓’‘自生’‘自來’,等等。這些詞匯都由‘自’和另外一個字搭配而成,表示事物‘自己’‘自我’如何。其中的‘自’強調(diào)的是事物自身的‘自發(fā)性’‘自主性’和‘自為性’,它與其他字組合所構(gòu)成的那些詞匯,均帶有來自這種‘自發(fā)性’而如何的意思?!盵6]顯然,“物”的“主體性”意義被凸顯出來,物之“自己而然”“自己如此”更主要地是來自“物”的自主性、能動性、自發(fā)性等。這樣的解釋顯然是不合乎《老子》思想的基本理念,也不符合“物”的“本性”?!独献印啡哒抡f:“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亦將不欲?!?1)本文引用《老子》經(jīng)文以王弼本為底本。若引用《老子》經(jīng)文時未作說明,皆是引王弼本《老子道德經(jīng)注》(樓宇烈校釋,中華書局2011年版)這表明物之本性會表現(xiàn)為“欲作”“欲為”。任何事物都會按照自己的本性和欲求趨利避害,追逐現(xiàn)實私己利益,不會“自主的”“能動的”“自發(fā)的”“自覺的”“走向”“道德”。因為在《老子》看來道德淡乎其無味、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用之不可既,道德不像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利益能夠給物和人以具體的實惠,人與物不會“自動”“自發(fā)”趨向于道德,特別是人想將自己的現(xiàn)實物質(zhì)利益最大化而不管不顧道德的存在時。“物”的“自發(fā)”“自覺”“能動”的意義應該是被《老子》所排斥的,甚至“物”也是被《老子》“否定”的,《老子》更強調(diào)“道德”的意義和存在?!肚f子·天下》篇說:“以本為精,以物為粗?!盵8]566這是《莊子》在評價道家,其“本”指的是道德。王弼說:“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盵9]203崇尚道德、息止物欲。若“物之自然”被理解為“物自己如何”“物自己如此”,道德將在“物”的存在與變化發(fā)展中不起任何作用,道德和萬物之間將會是一種二元關(guān)系。因此“物之自然”不能理解為“物自己”將要“如何”,不能把“物”的“意志”“意欲”或“自我”的因素加入其中,物在經(jīng)驗世界是沒有自主性和能動性的,這不合乎《道德經(jīng)》的意旨。
也有學者將“自然”解釋為“自主”“自覺”。在他們看來,無論是“道”還是“人”“物”,特別對人物而言,如果“不受外力迫使”“不受他者干擾”,乃至“不受控制的”“自己如此”“自己而然”,那么“自然”就可以理解為“自主”“自覺”,而不是“自己如此”“自己而然”等含義。李巍認為:“‘自然’絕不僅是字面上的‘自己如此’,更特指在下位者的‘自己如此’;其被解釋為事物的‘自主’,主要是在不受控制尤其是不被外力強制的意義上來說?!盵10]顯然,“自然”作為“自主”意在表明,是事物“不受控制”“不被外力強制”,是事物“自己而然”“自己如此”,目的還是為了彰顯事物的“主體性”,即“自主性”“能動性”,乃至于“自覺性”。事物的“如此這般”完全是事物自己的行為或自身的狀況使然,與其他任何事物沒有關(guān)系,當然事物“自主”的“自己而然”與“道”也沒有關(guān)系。這應該是夸大了“事物”的“自然”或事物的“自主”。事物的“自主”意味著事物要求“獨立”,要求“平等”,要求“自由”等,在《老子》中事物沒有這樣的價值、存在、意義或要求。在《老子》中“事物”是不能“離開”“獨立于”“道德”的,《老子》所謂“孔德之容,唯道是從”“道之物”“道之尊、德之貴,莫之命而常自然”等表明道物是一體不二的;再者“事物”和“道德”不具有“平等”與“自由”的關(guān)系?!白灾鳌憋@然是在表明“事物”在向“道”要求權(quán)利,似乎在表明“道德”在“壓制”“裁制”萬物,而不是在“生畜”萬物。當人或物不受任何外在作用或控制時,就是和人物的“自主”,這樣的“自主”將意味著不和其他事物發(fā)生聯(lián)系,是一種理想情況,任何事物和人都不具有這樣的“自主”。再者,這樣的“自主”如果存在,“人”和“物”將會按照自己的意志言行,將會變得主觀任意,為所欲為、脫離和道德的關(guān)系,將會冀其利而望其譽、將會以最大可能性實現(xiàn)自己的欲望,將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在《老子》中“萬物”不具有“自主”的含義,天地萬物不能離開道德而“自主”“獨立”。
池田知久也將《老子》“自然”理解為“自主”的含義,并表達了“自主”的“獨立”“反抗”和“自由”的意義。他說:“‘自然’一詞的原意是‘自主’,意味著‘萬物’‘百姓’通過自身內(nèi)部的力量,自主地、自律地存在和變化的那樣的‘自己’性的?!盵11]502“‘自然’的思想從其誕生以來,就帶著削弱‘道、圣人’與生俱來的主宰性支配性的機能,與具備認同‘萬物、百姓’以自身的力量存在、變化的自律性自發(fā)性機能?!盵12]他認為,“自然”是“自主”,是事物、百姓自身中的一種力量,即事物、百姓身上的自主性、能動性、自覺性力量。這種力量與道的主宰性力量是一種對抗性關(guān)系,這一來自事物自身的自主性力量意在不讓“道”主宰和支配事物的運動變化和存在,讓事物、百姓能夠自主、能動、自由,乃至“獨立”于道。在他看來,事物、百姓“自主”是自身的一種“存在”,是兩者本身的一種“自律性”和“自發(fā)性”,與道本身沒有關(guān)系。物要自然、要自主,要以自身的自律性自發(fā)性機能來存在和變化,而“道”卻要與生俱來地主宰和支配事物的存在和運動,物的存在和道的存在是一種矛盾或反抗關(guān)系。顯然,在池田知久看來,“道”的存在與“物之自然”是對抗或反對關(guān)系,“自主”是事物要求“獨立”“自由”的體現(xiàn)。若“道”與“自然”是矛盾關(guān)系,那么“道”為什么還要“法自然”呢?在《老子》中,“物”與“道”是相一不二的“恍惚”關(guān)系;道之大象存在于天下,天地萬物往而不害;道德生畜萬物,天下安平泰自定;“道德之尊貴”地位的形成是離不開萬物的,是萬物尊之奉之的對象,是道德“生一”、天地萬物“得一”的體現(xiàn)??傊?,“自然”被理解為“自主”,由此表現(xiàn)出來的萬物“自主”意義,顯然與《道德經(jīng)》的思想理念不相符合。
陳夢家在《老子分釋》中認為:“‘道法自然’,自然者是最高之大式,乃‘式之式’‘道之道’也。……自然者,無待的反復運行之本然,為道之道,法之法,式之式,故自然非普通所謂nature,乃是law of nature也?!盵13]66—67“無待的反復運行”可以理解為“終始如環(huán)”“終始相一不二”,也可以理解為“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不殆”。“無待”是無所對待于外界,不亢不過,或是相反者相一不二;亢與過則有二、有待。故而“無待的反復運行”則像“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那樣“相反者相一不二”、沒有對待,是相反者相一不二運行如圓環(huán)、永不止息的表達,也是常道的體現(xiàn)。因此,可以認為在關(guān)于“自然”的這樣理解中有“相反者相一”,或有“一”,有“混成”,即無符而反復運動的東西的運動動力來自這東西自身、或來自相反相一。這樣的解釋似乎能更好地圓融“道”與“自然”的關(guān)系。因為在這樣的解釋中看到了“無待”(道是無待的),看到了“一”或“混成”,看到了“不二”,看到了“?!?,這為理解“自然”的真義提供了啟發(fā)。但這樣的解釋似乎認為“自然”是“高于”“道”的存在,是“道之道”,是“法之法”,是“最高之大式”,這又對“道”的至高地位構(gòu)成挑戰(zhàn),“道”與“自然”關(guān)系似乎又緊張起來了。
上述關(guān)于“自然”的理解,很多含義流于“自然”的訓詁學或語義學意義,這不但顯得空泛、形式化,而且會疏離《老子》的語境意義和思想理論意義。理解《老子》的“自然”觀念既不能離開《老子》中的“自然”用例,更要從《老子》思想理論意旨的高度把握“自然”的含義,而不能停留在訓詁學和語義學解讀的層面上?!独献印分杏形逄帯白匀弧庇美谶@些用例中,“道法自然”和“以輔萬物之自然”是典型用例,其中一個涉及“道”與“自然”的關(guān)系,另一個涉及“物”(包括人在內(nèi))與“自然”的關(guān)系。本文從這兩個典型用例出發(fā)來探析《老子》“自然”的本真含義。
《老子》二十五章說:“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边@句經(jīng)文意在說“道”有“復”有“常”、不亢不過,能“反”能“復”。“反,復、歸?!盵14]156逝遠而能復歸,則為“反”。道遠極而能復歸,則不流、不亢、不過、不二。《周易》說:“無往不復?!盵15]168往有復、逝有反,道能有常,不過乎物。王弼說:“周行無所不至,故曰‘遠’?!h’,極也。周行無所不窮極,不偏于一逝,故曰‘遠’也。不隨于所適,其體獨立,故曰‘反’?!盵9]66“周行無所不至”,故能不失萬物,體物不遺,有常能反,不亢不過,中正生物?!独献印分鲝?,“大”者應該有“?!蹦堋胺础?,故能萬物一體、生物不息,而不應該“亢”“過”以失天下萬物?!独献印妨徽抡f“大者宜為下”“大國者下流”,皆表示“大”不亢不過,才能生物不息的意思?!独献印匪氖逭抡f:“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曲,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薄罢闭卟黄灰?、不亢不過、“正,不偏,不斜?!盵16]542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曲、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皆表示“道”或“大”不亢不過,相一不二、乃能有常而生物不息的意思。
只有不亢不過,有常不二,道才能“生之、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才能“不過乎物”[17]140,才能有“物”,即道才能生天地萬物,才能為“萬物之母”,才能為“天下母”。若道亢與過,則不能生天地萬物,則“窮之災”,窮極“有悔”。《周易》說:“上九曰:‘亢龍,有悔?!沃^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15]54這是窮極“亢”“過”有悔,不能生乎天地萬物的表現(xiàn)?!翱糊堄谢冢F之災也?!盵15]56亢過窮極,天地萬物不生。
不亢不過則有中正,中正則能生物;不亢不過,則能有反;有反有復,則能生物不息;生物不息,則有道常?!独献印范逭抡f:“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王弼說:“返化終始,不失其常,故曰‘不改’也?!盵9]65道終始如環(huán),能反能復,周行有常,不亢不過,則有中正,中正則能生物。道之所以為道,在于其中正有常,生物不息,故能為萬物之母。
道之常不偏不倚、不過乎物、中正不息?!独献印返诙抡f:“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形,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這是在說相反者能相一不二,往來不窮,往復不息,不過不亢。王弼說:“此六者皆陳自然,不可偏舉之數(shù)也?!盵9]7“不可偏舉”則如,不有不無,不前不后,不上不下,是謂有“一”,是謂“混成”中正,生物不息。再如明道若昧、進道若退等,相反者相一不二,“混成”有常?!吨芤住氛f:“一陰一陽之謂道?!币魂幰魂栔欢?,一陰一陽相繼有常、相反相一,往復不息,這是道之常,有一有二。王弼說:“常之為物,不偏不彰,無皦昧之狀、溫涼之象,故曰:‘知常曰明’也?!盵9]39常之物,即是不偏不彰、不溫不涼、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混成”,是“一”也是“?!薄R虼说乐?,有“一”有“二”,是“相反者相一不二”。以上解釋意在說明,道自身中包含著兩種相反力量,正是這兩種相反力量使道呈現(xiàn)出“無待的反復運動”。在這樣的運動中,萬物周而復始,生生不息。于是“道法自然”在這樣的運動呈現(xiàn)了出來。
“道法自然”這一命題的本真意義是在表明“道”有“常”“得一”,不失萬物而能生物不息,乃是“道法自然”。在《老子》看來,道既可以作為純粹先驗之物、先天地生的存在來理解,也可以在生畜萬物的意義上來理解。于是道可以建立在物和物的關(guān)系之上,也可以建立在有和無或相反者的關(guān)系之上。當?shù)澜⒃谑挛镏g的關(guān)系(如父子、夫婦)上時,道作為一種外加的原則,當?shù)澜⒃谟袩o之間或相反者之間時,道則如“一陰一陽之謂道”那樣有常有一。道既然能生畜天地萬物,為天地萬物之母,這表明,道不亢“不過乎物”,乃能有中正生物,有“?!辈幌?。《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表明道不失天地萬物,能生畜天地萬物。道能生天地萬物,表明道“得一”有常,不亢不過。道能得一有常,這表明道在世界中、在天地萬物中。“道”在世界中,道在天下,道在萬物上,這也表明“道‘已經(jīng)不是作為或至少不是單純作為“形而上”,已經(jīng)不是“無形無象”的“空無一物”了,道已經(jīng)在世界萬物中了,是作為“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等存在。
道要像道,道要是它自己,則道要生天地萬物,為天地萬物之母,則道須不亢不過,要有“?!庇小耙弧?。“道法自然”表明道能成為道,成為天下母,能通天地萬物為“一”,能“得一”有常、生物不息,則其“自然”中應該也有“?!庇小耙弧?,或有“混成”,這樣才能保證“道”“法”“自然”之間的一致或統(tǒng)一。道只有能反能復、往來不息,不失“其?!?、不失其“一”、不失“公正”等,道才能生物,才能成為道,才是道法自然。所以“道法自然”意在表明“道”不失其“?!?,能“得一”。有學者認為,“自然”表達了“道”“自生”“自化”“自成”等意義。羅祥相說:“因此,‘自然’首先是老子說明‘道’自生、自成、自存、自在、自動、自化的范疇。老子說明‘道’乃‘自然’主要在第二十五章。”[4]49道的存在與運動變化固然不受任何事物干涉,“自然”并非表達“道”的自生、自成、自存、自在、自動、自化等,這些只是道的存在與運動變化,只是在描述道自身的情況。“道法自然”中的“自然”意在表明道不亢不過、能反有常、有常得一,不失天地萬物,能生物不息;但若“道”失“常”、失“一”,則不能生畜天地萬物,道將不道,道也將不自然。所以“道法自然”在于表明道有常得一,乃是自然,乃是道之為道。道之自生、自成、自存、自在、自動、自化等意在強調(diào)“道”之“自存”“自在”不受任何事物干涉,這些“自X”結(jié)構(gòu)詞匯不能體現(xiàn)“自然”的真義。再者,正如上文分析認為,“道”沒有自己、無形無象不是道,無名無為也不是道,“道”不是任何東西,所以“道法自然”不能在“自X”意義上來理解。同時,道不是“自然”,“自然”也不是“道”,但有些思想觀點認為,“自然即道”,如《老子想爾注》(2)《老子想爾注》第23章注云:“自然,道也?!?轉(zhuǎn)引自劉笑敢《“自然”的蛻變:從〈老子〉到郭象》,《文史哲》2021年第4期,第41頁)。有“自然”才能有道,道唯有“得一”有常,乃能自然。
任何生命似乎都想“超過”自己的實情、“超越”自己的“現(xiàn)有”或“現(xiàn)實”。但動物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因自然的必然法則而被“束縛”在自己的身體中,按照因果法則服從自然的因果條件關(guān)系,即服從身體依賴于其中的現(xiàn)實。人是有欲望能力的存在物,人有思想、情感、意志、目的等,且人憑借自身的能力總是想從外在世界中、想從他人那里得到更多的利益或價值,希望自己的生活不但富裕而且奢華,也希望自己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感官上的舒適、愉悅、享受和欲望的滿足等。因此,人通過自己的意志和行動把更多的欲望、目的、要求強加給世界、強加給他人,以滿足自身的欲求。所以《老子》二十九章說:“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常人因其欲求能力似乎總是想在欲念上行為上“過”“亢”,圣人在心念上和行為上則能中正平和,是以“欲無欲”“學不學”、去甚去泰,不過不亢。若甚、奢、泰則是過亢,是失“一”失“?!钡谋憩F(xiàn)。失“一”失“常”,則失“公正”、失“道德”,物不能生。所以《老子》強調(diào)要“得一”、要“知?!?。《老子》十六章說:“天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常也,知常明也。不知常,妄作,兇?!盵14]90“復命,即反命?!盵14]98物能復道德之命,則物有始終,物有常,不亢不過。若物妄作,則有亢有過,有偏有倚,不能自然。物能復命則物能從有反無,從無到有,能“得一”,不偏不倚,“得一以生”,物之自然。
《老子》六十四章說:“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边@句經(jīng)文的本義是圣人“不過”“不亢”,有常執(zhí)一,中正不偏;萬物也不失其常,能得一,是萬物之自然?!俺!蓖磉_物與自身之過去和未來的關(guān)系,因此“?!北仨汅w現(xiàn)時間性,必須體現(xiàn)物與自身之關(guān)系,《老子》的道即是建立在“?!敝系?。這常道即表達了物自身的運動變化,表達物自身的變化運動的根由來自自身中,而不表現(xiàn)為物與物的相互作用。圣人中正“有?!?,萬物守常自然,故圣人不敢為。“欲不欲”“學不學”是圣人“執(zhí)一”“有?!钡谋憩F(xiàn),表達了圣人不過乎物、不偏不倚的思想觀念?!独献印匪氖抡f:“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憯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盵14]262這是在告誡王者要知足常足,言行勿要亢過,內(nèi)心清靜平正,中和有常,故能知足之足,是謂常足。常足者欲不過、行不亢,有常不失,是其自然。《老子》三十三章說:“知足者富。”王弼解釋說:“知足者,自不失,故富也?!盵9]575“不失”則不過不亢,有常知足,是能常富。“學不學”,也是“學不益求”、不過不亢,不失其常。正如《莊子·天下》批判惠施說:“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8]38博學好辯,學而不得,學之過。學之過者莫如惠施?;菔W富五車,博學善辯,但終身無得于道。所以孔子說:“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盵18]138這也是“學”“不過”的意思,學而以“禮”“約束”踐行之,“學而時習之”。道、禮等是“學”可以“不過”的根本,這樣可以克服惠施“學”之“駘蕩不得”之過。孔子贊顏回說:“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18]84這應該也是“學不過”或“學不學”的典范吧?!独献印匪氖苏抡f:“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14]269為學者日增其技利,為道者日損其利益。圣人之“學”能復“眾人之所過”,則圣人自己可以“無過”而中正平和。中正平和即是圣人有常自然。圣人學能知道、學能有“?!?,故能不偏不倚,中正自然。 《老子》三十二章說:“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弗敢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盵14]191這句經(jīng)文意在表明道常無名常無形,而不失萬物,侯王則無所法于道德,無所法則能虔敬自賓服于物之常,是謂“能守之”,萬物亦將自賓服于己之常,不假于物之常,侯王得一有常,侯王自賓服于道德,不假于外;萬物得一有常,萬物自賓服于道德,不假于物,故能自然?!吨杏埂氛f:“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盵18]17道德無名無形而無處不在而不失天地萬物,侯王應該戒慎恐懼,賓服于道德,應該敬慎守德,勤行于道,不偏不倚?!独献印肥逭抡f:“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焉其若冬涉川,猶兮其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渙兮其若冰之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濁。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欲盈,故能蔽不成。”[14]79經(jīng)文表達“為士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若有若無、不有不無、不偏不倚,不亢不過,盈不欲盈,敬慎自守而無所法像的心態(tài)。萬物也將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戒慎驚懼、不偏不倚,自賓自化而無所法?!吨杏埂氛f:“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盵18]25道德無象無形、盛大而無所不在,不失天地萬物,使天下之人恭誠立命而無所法,莊嚴肅穆以敬仰之,祭如在左右,不偏不倚、不亢不過、自化自賓。所以《老子》五十一章說:“道之尊,德之貴,莫之命而常自然。”道德尊貴,有常有有,不過不元生畜萬物,萬物誠敬立命,恭敬行命,自化自賓于無形無象之道德,是能常自然。河上公說:“道樸雖小,微妙無形,天下不敢有臣使道者也。侯王若能守道無為,萬物將自賓服,從于德也。”[19]131侯王若能守道自化有常,萬物亦將自賓自化于其常而不假于他者。
“萬物之自然”表明萬物行其常,得其“一”,不偏不倚、不假他者,圣人亦能中正不偏,行其所常,故能“輔萬物之自然不敢為”?!安桓覟椤痹谟凇暗馈毙衅涑6皇А叭f物”,萬物行其常而自化自賓。《老子 》二十九章說:“故物或行或隨,或歔或吹,或強或羸,或培或隳?!北磉_了道德生畜亭毒養(yǎng)覆萬物,這亦是萬物之常的表現(xiàn)。萬物有其常、得其“一”,能行隨、吹歔、強羸、培隳,這亦是“自然”的表現(xiàn)。
上述觀點可以進一步給出正例證和反例證。先看一個正例證?!独献印啡哒抡f:“道常無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有常。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盵14]212這表明道德不亢不過而不失天地萬物,侯王若能守道自化,萬物亦將自化于道德而不失其常,不假于他者。若侯王、萬物自化時有“欲作”之心,亦將失常有過、有二不一,以道德“鎮(zhèn)之”使復于常、合于一,仍復于自化,自化有常乃是自然?!独献印匪氖抡f:“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碧煜掠械?,天下清靜,走馬以糞,對馬的使用不失其“?!保省捌涫潞眠€”。天下無道,對馬的使用有失其“?!?,是反常的表現(xiàn)。因此,“自然”表達了道德不失萬物,有常有一。再看看《老子》中關(guān)于“自然”反例證。《老子》二十三章說:“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故從事于道者同于道,得者同于得,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得之,同于失者道亦失之?!盵14]144天地若要久,則不能失道、不能失常,即不能失自然。飄風、驟雨是天地失“?!钡谋憩F(xiàn),故“天地”不能“久”,若能久,則不能失“常”,故從事于道者同于道?!独献印菲哒抡f:“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自生”則“欲作”,“欲作”有為則失其“常”。“不自生”則能自賓、自化于道德,乃能有常,有常有道乃久。王弼說:“自生則與物爭,不自生則物歸。”[9]21“爭”則有己有私,有偏有倚而假于外,則不能久常,有亢有過以失自然。
基于對《老子》中“自然”觀念的分析,從中可以彰顯出“自然”與“?!焙汀耙弧敝g的內(nèi)在關(guān)系。而“?!焙汀耙弧笔堑涝跁r空現(xiàn)象中的基本存在方式和表現(xiàn)形態(tài),因此我們又把“自然”和道勾連了起來,當然道和“自然”之間是一種內(nèi)在關(guān)系,我們只是通過上文的分析,讓這樣的關(guān)系顯現(xiàn)出來了。
“道”與“自然”的關(guān)系從“道法自然”開始就凸顯出來,一直貫穿“自然”含義的討論中。無論怎樣理解“自然”的含義,都不可以脫離“道”而從訓詁學或語義學角度進行字面意思的解讀,簡單地將“自然”理解為“自己如此”“自己而然”。正如上文分析表明的,“自然”中應該有“道”的存在方式,但“道”又不同于“自然”。有學者認為,《老子》思想中,自然是最高的范疇(3)嚴靈峰:“從來研究老子的人都以老子書中以‘道’為最高范疇,其實,自宇宙本體言之,則為‘道’;自演化的程序言之,則以‘自然’為極致?!眳⒁妵漓`峰《老子達解》,臺灣藝文印書館1971年版,第388頁。。這一觀點基本不被大陸學者接受。羅安憲對此進行了批判,他說:“‘道法自然’,不是說在道之上還有個自然,‘自然’并非物質(zhì)存在,亦非事實上的存在,而是對某一狀態(tài)或結(jié)果的說明。”[3]39“道法自然”恰恰表明道之上或道之外不能有其他的存在者。有學者和注解家直接將“自然”等同于“道”。如林希逸、饒宗頤、羅安憲、羅祥相等持有這樣的觀點。羅祥相認為:“故老子在此章乃直接以‘自然’代稱‘道’。將‘自然’解為‘道’的另一名稱,不僅可避免‘五大’的問題,而且還可以避免道為‘自然之子’,而非最高存在的問題。因‘自然’即‘道’,故域中還是‘四大’,沒有‘五大’;同時,‘道法自然’只是‘道效法其自身’,在道之上并不存在一個比道更高的實體?!盵4]50“自然”即“道”取消了“道法自然”的意義。既然“道”能“法”“自然”,那么“自然”能夠為“道”提供一定的、可效法的“東西”,但“自然”又不能是“高于”“道”的實體。“自然”能夠提供給“道”可效法的“東西”是“?!?、是“一”,而“?!焙汀耙弧笔堑啦皇f物,而在世界中的存在方式,是道之所以為道的東西。所以《老子》才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若是為了避免“五大”的問題而將“自然”看作“道”,“道法自然”變成“道效法自己”,難免不符合《老子》本義。當理解“道法自然”中的“道”時,這一“道”并不一定是常道,正如上文說明的“道法自然”是要表明道要像“常道”那樣,道要有“?!?,要“得一”,道才能為常道,才能生天地萬物而不息。若非常道,則不能久、不能常、不能“得一”,則與物有二有間,道成了物之上的原則。若要將“道”看作“自然”,這“道”也應該是“常道”或“常道”,應該建立在物之?;颉俺!钡幕A(chǔ)之上,而不是物與物之間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或物之上的原則。羅安憲說:“老子所強調(diào)的其實只是‘道’,而‘道’本身就‘自然’,本來就‘自然’?!盵5]73只有“常道”或“道常”才能“本來”自然、“本身”自然,因為“自然”意味著有“?!薄暗靡弧?。道能生天地萬物,則道有常,道在天下為“一”,不二于物?!独献印匪氖抡f:“道生一。”“道生一”一方面表明道不失天地萬物,與天地萬物為“一”,不亢不過;另一方面表明道有“常”,生物不息?!白匀弧敝杏小耙弧保小俺!保拍転椤暗馈彼?,道才能成為常道或道常;道生萬物不息,自能有常有一?!暗馈焙汀白匀弧钡年P(guān)系即是“道”與“一”或“?!钡年P(guān)系,抑或是“道”與“常道”或“道?!钡年P(guān)系。道有可能失“?!被蚴А耙弧保布吹琅c物有二,而非常道,但“道”能有“?!薄暗靡弧保瑒t是“道法自然”。
1.道之“得一”
從上面的分析可知,“道”有萬物,則道不失“?!?,乃為“常道”,有“一”有“自然”;有“自然”也表明“道”有“?!钡靡?。所以“道德”之為“道德”,須生畜萬物,生畜萬物能有其常得一,故能“生而不有,長而不宰,為而不恃”,“大象無形”等,這些應該是道之常也即道之自然的表現(xiàn),也是道“得一”的表現(xiàn)。道“得一”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是大象無形或混成;二是“道之物”或“恍惚”。
“大象無形”是“常道”或“混成”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老子》第一章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者,冥默無有也?!盵9]2“玄之又玄”意在表達“道”之無形無象、冥默無有,但這無形無象卻是天地萬物之門,即道能反有常、生畜天地萬物而不亢不過,體物不二,萬物一體,故能常生物不息?!独献印返诹抡f:“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薄肮壬瘛薄靶颉币彩怯脕肀磉_“道”空虛無形,玄淵窈冥,能生萬物,為萬物之藏府,為“天地之根”。玄牝無形,生物不息,是謂道常。“道”越是能生畜天地萬物,越是能玄淵如谷、無形無象,越能返初有常,越能成為它自己。最能體現(xiàn)“道”得一有常能為天下母的,應該是第二十五章。二十五章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薄坝形锘斐伞眳s是“先天地生”,表明這一“混成”是一種無形無象、玄眇至極的存在萬物以其精或萬物以其常的方式已經(jīng)存在于無形無象之“先天地生”中;“寂兮寥兮”表達了“道”的無形無聲、空虛寂寞越是虛極靜篤,越是萬物并作。但這樣的存在卻能夠成為天下萬物之母,生畜天下萬物。周行有常、獨立不改,則是常道無形之狀、與物不二,生物不息,是謂道之自然?!独献印匪氖徽抡f:“大象無形”。即唯“大象”乃能無形無象,乃能生畜天地萬物,體物不遺則大象為天地萬物之母,乃能周行有常,獨立不二?!独献印妨抡f:“道者萬物之奧?!薄皧W”有隱匿無形,是物之所尊處,意在表達道是藏在萬物背后的無形無象的存在,也是天地萬物所尊歸之處,故大象無形有常得一,能生物不息,是常道自然。
道之“得一”還表現(xiàn)在“道之物”?!独献印分暗乐铩币庠诒砻鳌暗馈薄安贿^乎物”。不過乎物,則與物不二;與物不二,則能中正生物;道常不息,物有始終,無狀與狀、無象與物,交織不二,“恍惚”為一,有常得一。于是道在物上的表現(xiàn)是“恍惚”,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独献印范徽抡f:“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道之為物”表達了“道”在“物”上生物的狀況。這一狀況表現(xiàn)為物在有形有象與無形無象之間終始反復。道之無形無象生物之有形有象,不過乎物,則象與無象、狀與無狀,相一不二,得一恍惚?!盎秀薄庇小耙弧?。《老子》十四章說:“一者,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知古始,是謂道紀?!盵14]70顯然“恍惚”是一種“一”,是道物不二,道不過乎物的表現(xiàn),也是物有常有一的表現(xiàn)。這“一”也表達了“無狀”與“狀”之間交織不二、往復不息,或“無物”與“象”之間交織不二、往復不息的意思。故古之道,古今不二,有常有一,生物不息。再例如,《老子》四十一章說:“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薄懊鞯馈比裘粒敲饔忻?,明昧不二,不明不昧,光而不耀有其常;“進道”若退,是進有退,進退不二,不進不退,直而不肆有其常;“夷道”若纇,是夷有纇,夷纇不二,無平不陂,廉而不劌有其常。故而明昧相一有常、進退相一有常、夷纇相一有常,生生不息?!斑M道”中有“一”,進道若退;“明道”中有“一”,明道若昧;“夷道”中有“一”,夷道若纇。有“一”有“?!惫誓茏匀欢患儆谕?,“得一”者自然?!独献印匪氖抡f:“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這表明道能無形無象反于有形有象,有形有象與無形無象相一不二,道之動有?!暗靡弧保侵^常道,常道自然。王弼解釋這句經(jīng)文說:“高以下為基,貴以賤為本,有以無為用,此其反也?!盵9]113相一不二、反則有復,生物不息,有常有一。
2.萬物“得一”
《老子》三十九章說:“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為正。其致之:天毋已清將恐裂,地毋已寧將恐發(fā),神毋已靈將恐歇,谷毋已盈將恐竭,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蹶。故必貴以賤為本,必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此其賤之本邪!非乎?故致數(shù)輿無輿。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盵14]226“琭琭如玉,珞珞如石”即是圣王“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這也表明侯王有“道”,不亢不二,不偏不倚,有常有一。侯王有道“得一”,故能“必貴以賤為本,必高以下為基”,貴賤、高下相一不二,是謂“得一”有其常。侯王“得一”有常,故能高以處下、貴以處卑,“自謂孤、寡、不穀”,此侯王之常自然。若侯王“以貴以高”,將失“?!?、失“一”、將會“過乎物”而生二,也將失自然之常道;侯王將不“自謂孤、寡、不穀”,將會“自是”“自見”“自伐”“自矜”等。這將會導致侯王失“?!保А耙弧?,從而失常道“自然”。從經(jīng)文的分析可知,天、地、神、谷、侯王“得一”而清、寧、靈、盈、正。清、寧、靈、盈、正等正是天、地、神、谷、侯王之“常”、之“正”的表現(xiàn),也即天、地、神、谷、侯王“得一而然”。天、地、神、谷、侯王失“常”、失“正”,將會裂、發(fā)、歇、竭、蹶等,將會失常有過,也將失其“自然”。天、地、神、谷、侯王之所以能“得一”而“然”是因為“道”不失天、地、神、谷、侯王萬物,道能生一有常,是謂常道,故天地萬物“得一而然”。故“自然”者“得一而然”。
所以《老子》主張“圣人執(zhí)一”。“執(zhí)一”有常,有常能生物不息?!耙弧笔堑涝谔煜隆⒉皇f物的存在方式。萬物有“一”則有“?!?,為“道之物”,則能“自然”?!独献印范抡f:“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執(zhí)一以為天下牧。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盵14]138全、正、盈、新等可謂“道之物”?!暗乐铩敝杏小耙弧庇小俺!?,“全”不二“曲”,乃得“大全”;“正”不二“枉”,乃得“大正”;盈有洼,乃得“大盈滿”、多少相一不二則有得,是能有“一”有“?!?。故圣人有常,“執(zhí)一以牧天下”。圣人“不自是”,故能“彰”;“不自見”故能“明”;“不自伐”故“功”可大;“不自矜”故能“長久”,是圣人有“?!敝胺础?,不過不亢、相一不二。若自見、自是、自伐、自矜,則有過有二,失“?!?、失“一”。故自是、自見、自伐、自矜,“其在道也,曰余食贅行”,有過有亢,道之過,已失其常,不能大生萬物,“物或惡之,有欲者不處”[14]184。故圣人“執(zhí)一”乃有大常,能生畜天下萬物,天下萬物“誠全歸之”,是謂常道。故“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独献印匪氖抡f:“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蓖豕谐S小耙弧?,不失其正,能成己成物;物則或損或益、損益不二,不失其常、不失自然。
除了上述經(jīng)文外,《老子》中還有許多經(jīng)文關(guān)于萬物、圣人等“得一而然”的表現(xiàn),能充分證明“自然”即“得一而然”者。學界關(guān)于“自然”是“自己如此”,更多的是突出“自”的意義或作用,沒有看到道、物、圣人有“一”有“?!?,唯有常道乃自然;沒有看到“自然”中有“一”有“?!?,唯有自然乃能常。囿于訓詁學或語義分析方法來理解《老子》的“自然”,而沒有將“自然”放在《老子》思想的理論語境中去解讀其思想理論意義,流于“自然”的字面意思,而不能深解“自然”的本真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