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妹，田辰山

（1.福建農(nóng)林大學 金山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2；2.北京外國語大學 東西方關(guān)系中心，北京 100089）

作為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作家，加繆把《局外人》的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完全法國化了的阿爾及利亞，阿拉伯文化及阿拉伯人被邊緣化，頗有一種不自覺的帝國敘事特點[1]。這從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作品在“一多二元”世界觀下的真理追求。從《局外人》的法文書名（L’Etranger）來看，后綴“-er”隱含著一種（異鄉(xiāng)人/局外人）的身份困境，是對存在（being）的一種哲學思考。二戰(zhàn)后，面對人的“異化”，加繆在《局外人》中講述了主人公默爾索陰陽對立的個人主義荒誕幸福。顯然，存在主義并沒能消解西方的“異化”或“精神病”。就連薩特在戰(zhàn)后也經(jīng)歷了個人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zhuǎn)變，“他開始思考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中所蘊含的支持倫理參與上的優(yōu)越性，還有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存在與虛無》中所闡述的個人的獨立性有夸大之嫌”[2]。而馬克思主義與以“一多不分”為內(nèi)核的中國儒學之融合實踐早已在中國革命與建設的成果中得以證實[3]。那么，“一多不分”的比較闡釋哲學能否為《局外人》拓展新的闡釋空間呢？

一、“一多不分”

“一多不分”的說法最早見于唐君毅[4]的研究，后被安樂哲、郝大維等學者的比較中西哲學理論體系所吸收發(fā)展。中國的“一多不分”（the inseparability of one and many worldview）是一種基于觀察的經(jīng)驗哲學，并以“關(guān)系”為本（primacy of relationality），體現(xiàn)萬物相互聯(lián)系的“道”理?！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就是《道德經(jīng)》最直觀的“一”“多”關(guān)系。“一陰一陽之謂道”，“一”為“道”，“陰陽”為關(guān)系表現(xiàn)為“多”，萬物互聯(lián)，形成渾然的整體[3]。

與之相對的是西方的“超絕主義”（transcendentalism）和“二元對立”（dualism），借鑒“一多不分”的表述模式可以是“一多二元”[5]。作為一種假設性思維，“一多二元”中的“一”代表超絕萬物的神或真理，其他作為“多”的萬物則是相互競爭的單子個體。因此，“一”與“多”二元對立，在“一”的主宰下“多”中的個體對立、競爭。關(guān)于《局外人》的荒誕主要研究有：藝術(shù)審美反形式的荒誕[6]，言語的荒誕[7]，自我局外化的荒誕[8]，荒謬即人生真實的荒誕[9]，思想和行為矛盾的分裂性荒誕[10]。當然，其荒誕的根本在于把個人主義理念作為絕對真理“一”的推崇，而受其主宰的“多”又表現(xiàn)為男性與女性的陰陽對立，關(guān)系之外的人也因之“異化”。

二、關(guān)系之外的“異鄉(xiāng)人”

《局外人》在關(guān)系之外所表現(xiàn)出來的荒誕有兩大方面：一是“個人主義”狂熱，二是重生式幸福。面對親情、愛情與友情，默爾索的個人主義價值觀“里外不一”。他表面上奉行個人主義，內(nèi)心卻極力擺脫個人主義執(zhí)念，這種掙扎使他看起來比周圍人還要固執(zhí)于個人主義，是“異化”的“異化”，“局外人”或“異鄉(xiāng)人”因之得名。那么，他看似無意義的掙扎是否就是無意義的呢？這是怎樣的“冷漠”吶喊？從掙扎到幸福發(fā)現(xiàn)又是怎樣的一個過程？他的個人主義和重生式幸福何以在關(guān)系之外變得荒誕？

（一）“個人主義”漩渦

親情方面，默爾索與母親的關(guān)系在他與養(yǎng)老院主任、管理員及鄰居Salamano 的對談中被間接呈現(xiàn)。因為經(jīng)濟、生活圈、代溝等因素，默爾索覺得養(yǎng)老院是媽媽很自然的歸宿，盡管Salamano 在交談中提到左鄰右舍對此很看不慣[11]。默爾索表面上堅持媽媽作為個體的獨立性，理解到她晚年的“自我放飛”，但他其實一直以這份母子的親情關(guān)系為心靈寄托。因此，媽媽隱隱約約地帶有一種母國的符號象征意義，隱含著作者加繆對法國的強烈認同。因為作為殖民地出生的法二代，加繆并不被法國的白人圈所接納[1]。正因為這種“里外不是人”的矛盾使得加繆筆下的《局外人》至少包含兩層含義：一是默爾索作為法國圈的局外人，努力往局內(nèi)走，推崇個人主義；二是默爾索的法國認同使得阿爾及利亞及阿拉伯人被邊緣化。

葬禮結(jié)束之后，默爾索周六就與默認的女友纏綿，這看似無厘頭，實則為內(nèi)心潛在悲傷的表現(xiàn)?！癐 hoisted myself up next to her.It was warm and felt good,and,pretending it was a bit of joke,I dropped my head back and let it rest on her stomach.She didn’t move.I could see all of the sky above me,blue and golden.I could feel Marie’s stomach under my neck,moving gently as she breathed.”[11]這里描述了兩人在泳池浮漂上的身體姿勢，默爾索脖子靠在Marie 肚皮上并感受到她肚子里的動靜，這一細節(jié)其實有點像是在喪母之后謀求女性或母性陰柔的慰藉[12]。

周日百無聊賴，默爾索吃過午飯在自己的“大”房間里踱步，“It was practical when Mama was here.Now the place is too big for me”[11]。實際上，從媽媽去養(yǎng)老院開始，這房間于他而言早已太大，那為何他現(xiàn)在才覺得“大”呢？顯然，這里的“大”指空落落的內(nèi)心。媽媽在世的時候，即便她沒住在這里，也始終占有一席之地，而現(xiàn)在周圍的一切反而都在提醒他，媽媽再也不在了。他在陽臺上俯瞰了一下午的人來人往，晚上覺得冷，關(guān)窗進屋時透過鏡子看到桌上吃剩的面包，頓感時間流逝，又想到媽媽入土為安，心生惆悵。即便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一切卻還是照舊。

隔墻聽到鄰居Salamano 因為找不到狗獨自哭泣，默爾索莫名地想到了媽媽。Salamano的婚姻并不算幸福，但也習慣妻子的存在。妻子去世之后，極度不適應孤獨的他領(lǐng)養(yǎng)了一條狗，為丟狗哭泣的他其實是為習慣的存在而哭泣，為曾經(jīng)確定的陪伴而哭泣，為不確定的未來而哭泣。而默爾索面對喪母卻沒有哭泣，而且沒有哪個人有資格為她哭泣，“No one-no one-had the right to cry over her”[11]。因為內(nèi)心極致的母性依戀，他在意識到失去之后才選擇在愛情、友情、罪與贖中謀求平替。而所謂的平替其實是不可替代，外在奉行的個人主義與內(nèi)心對關(guān)系的渴望失衡之后，個人主義開始反噬，也就有了關(guān)系之外的幸?；恼Q。

（二）重生式幸福

小說以媽媽的去世為開端，為主人公的“冷漠”定調(diào)。默爾索對父親的指稱是“the man”（那個男人），因為聽母親講過關(guān)于父親去看死刑處決后惡心嘔吐的經(jīng)歷，默爾索對此甚至有點鄙視父親。直到他自己將要被處決才意識到惡心嘔吐背后是對活著的痛苦竊喜。默爾索對父親的陌生直到臨刑前才有所化解，這也直接反映了媽媽在他生命中的支點地位。而隨著媽媽的離世，這個潛在的支點被推到了臺前，更堅定了他對“我是誰”（What am I？）的單子個體認同，并由此開啟了他與女性對立的個體自我探尋。這貌似比謀殺還罪孽深重，然而他自信地認為自己曾經(jīng)是幸福的，如今依然幸福，“I understood that I had been happy,and I was still happy”[11]。面對上帝他忠實于個人興趣，堅信重生，以排斥陰柔、陰陽對立的方式走向自己所認為的幸福。

首先，與Marie 因肉體關(guān)系而面對愛情與婚姻?！癆 moment later,she asked me if I loved her.I told her that didn’t mean anything,but I didn’t think so.She looked sad then.”[11]之后，Marie 還問是否愿意結(jié)婚，是否愛她之類的問題。默爾索的回答依舊很“無所謂”。在Marie 看來默爾索的怪異（strange）既是吸引她也將會是令她反感的理由。而默爾索認為，他與Marie 的關(guān)系主要是肉體上的，此外無他，“There was no way of knowing because apart from our two bodies,now separated,nothing bound us to each other,nothing kept us alive to each other.”[11]但在他們的對話中隱約地透露出默爾索的心口不一，表面無所謂，內(nèi)心有時候還自我否定（比如，but I didn’t think so）。去Raymond 朋友Masson 家度假，Marie 跟對方的妻子很快就熟絡起來，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即將成家。老板打算在法國設點，詢問默爾索是否有興趣去，是否想改變生活，而默爾索卻很耿直地說自己并不認為生活需要改變或者生活會怎么變。當Marie 問他巴黎的情況時，默爾索的用詞充滿了“臟亂差”，“It’s dirty.There are pigeons and dark courtyards.Everyone looks pale.”[11]這些看似波瀾不驚的描述背后是默爾索內(nèi)心的波濤洶涌，他在阿爾及利亞和法國之間的掙扎已經(jīng)超越了地理本身。內(nèi)心對母國既有強烈的認同也有未知的恐懼，而他的恐懼在女性身上的投射就是火與冰的對立，即肉體的熱烈與內(nèi)心的冷漠。

其次，他與Raymond 的被動友情關(guān)系。Raymond 邀請默爾索上門喝小酒聊天，聊了他與阿拉伯情人的情感糾葛，默爾索自覺沒有理由說“不”，寫信幫Raymond“修理”情人，并成為Raymond 話語中的朋友（pals）。鄰居Salamano 丟狗之后，默爾索預見到其人生的變化及面對未來的無所適從。這些情節(jié)似乎都與默爾索所經(jīng)歷的親情、愛情與友情形成對照。不管是作為個體的母親，純粹的鄰居，內(nèi)心默認的愛情，還是被認可的友誼，終歸都是個人以非此即彼的方式在謀求一種存在（being），而小說中每個男性的經(jīng)歷里被排斥、對立的一方往往是陰柔的女性。

再次，在故事的罪與贖中默爾索對之前的親情、愛情及友情進行了復盤。在愛情與婚姻中，他見證了Raymond 與情人的糾葛、Salamano無法忍受妻子但可以用狗替代陪伴的現(xiàn)實、Mason 波斯妻子的柔弱、女性的難以應對及餐廳偶遇女子的怪異。這一系列略帶去女性的描述似乎從媽媽去養(yǎng)老院開始就埋下了伏筆，真正的觸發(fā)點則是媽媽的離世。當作者加繆發(fā)現(xiàn)自己跟母國格格不入，不被接納時，筆下默爾索與母親的關(guān)系似乎也因此被不斷地類比、暗示。因為與母親可以交流的地方很少，于是與母親分開了，在養(yǎng)老院“放飛”自我的母親去世之后真正地“拋下”了他。默爾索明明是因為殺了一個阿拉伯人而入獄，結(jié)果法式的法律系統(tǒng)卻以他在母親葬禮上的冷漠為主要定罪依據(jù)，判定他就是沒有靈魂（soul）的惡魔。一方面，阿爾及利亞及阿拉伯人被邊緣化作為一個寫作的符號；另一方面，極力想往局內(nèi)走的默爾索面對母國的司法倫理又極度不適。最荒誕的是，他在阿拉伯文化中始終還是他者，因此即便面對死亡他也還是認同于“一多二元”的生存法則，作為個體的他不相信上帝但相信個人主義“一”的絕對真理及個體之間的二元對立。夾在兩個文化之間的尷尬處境使他不自覺地通過陰（阿爾及利亞）陽（法國）對立的方式來釋放自己的苦楚，以此達到關(guān)系之外的幸福重生，若人生可以再來一次，他可能會選擇在母國出生吧。

三、呼喚關(guān)系的“荒誕”

默爾索在小說結(jié)尾所感受到的幸福是真正意義上的幸福嗎？從“一多不分”和“一多二元”比較闡釋哲學角度分析發(fā)現(xiàn)，默爾索即便擺脫了上帝中心，找到所謂的幸?！白郧ⅰ眳s又陷入個人主義深淵。當他不再懷抱希望，他感覺擁抱冷漠本身就是一種世界鏈接，即在關(guān)系之外謀求關(guān)系。這樣，人們會像唾棄冷漠世界一樣唾棄他，而他也因此不再孤單。這是靜態(tài)存在（being）把人作為本質(zhì)的人（Human Being）的內(nèi)心獨白，看似荒誕但也不是毫無意義。默爾索的荒誕反映了“一多二元”世界觀的局限：單子個體之間的對立、非此即彼的競爭盡頭是人的“異化”。

從“一多不分”角度看，默爾索所經(jīng)歷的個體“異化”也許并不是個體間斗爭與選擇的結(jié)果，而是全息宇宙生生不息（becoming）的發(fā)展歷程之一。與固化的“Human Being”不同，“一多不分”的宇宙觀強調(diào)“做人”（Human Becoming），它集中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的“關(guān)系”內(nèi)核。個體的意義以整體的關(guān)系為前提，“通過在各種關(guān)系中的恰當定位，逐漸使個體由一個焦點的個體擴展成一個場域的整體”[3]。個體與整體絕非對立，個體的成功不以他人為代價，而取決于個體與關(guān)系的融合程度。默爾索的幸?；恼Q在于，他排斥所謂的“陰柔”文化（如阿拉伯文化），企圖通過重新洗牌的方式實現(xiàn)陽剛文化（如法國文化）對“荒誕”世界的個人主義英雄救贖。以默爾索為代表的西方“平民化”英雄形象，雖然不再是“神化”的英雄，但其宗教精神內(nèi)涵卻不曾改變，展現(xiàn)了“西方通過宗教中‘天賦使命’的思想，以英雄主義為代表的文化殖民軟著陸，向全世界施加影響力，對外卻宣稱維護和平”[13]。顯然，小說在突出“平民化”英雄對“異化人”的拯救方面陷入了個人主義的漩渦，違背了自然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一多不分”關(guān)系內(nèi)核的闡釋性介入，有助于切斷局外人和局內(nèi)人的對立，從宇宙人角度正視加繆通過“冷漠”默爾索所要發(fā)出的“關(guān)系”吶喊，《局外人》的闡釋空間也因之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