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在我們到達那里之前,那條河已經(jīng)流淌了許多年。
那條河,那條以它流經(jīng)的地方為名的于田河,發(fā)源于昆侖山,是無數(shù)溪流、瀑布匯集的結(jié)果。匯成這樣的一條河,需要巨大的耐心、驚人的巧合,更要忍受巨大的消耗。而這一切巧合都發(fā)生了,一切消耗都被忍受了,才有了這樣一條河。
在玉門關以西的土地上,有著無數(shù)這樣的河流。它們有的只需一步就足以跨越,有的從源頭到最終干涸的地方,只有幾里之遙。但因為它們經(jīng)受的寂寞的深重,它們所作的努力的艱辛,它們也足以贏得敬意和感動,它們都配得上稱為長河。它們總是在春天泛濫,在秋天暴漲,在冬天枯涸斷流,它們?yōu)樗鹘?jīng)的地方帶來了冰雪融水、肥沃的泥沙、植物的種子以及動物的尸體;在它們流經(jīng)的地方出現(xiàn)了節(jié)節(jié)草、蘆葦,出現(xiàn)了紅柳林、沙棗林、核桃樹林,后來又出現(xiàn)了良田、居民,出現(xiàn)了每到禮拜日就熙熙攘攘的集市。
我的父輩是在河流兩岸栽下核桃樹、在鹽堿地上種出小麥的人。他們來自甘肅、山東、河南或是上海。他們說著“到那邊去,那邊有地種,有糧食吃”,招呼著叔伯兄弟,坐上了拖拉機、大卡車和冒著長煙的火車往西走。在玉門,他們看見了堆積如山的金剛砂礦石在陽光下閃亮。在以后的漫長的、夜以繼日的跋涉中,他們看見了更多的奇異景象。他們看見了阿克蘇的紅色、紫色和綠色的山,比心靈所能承受的最親近的距離還要近的玻璃似的星空,看見了野黃羊群像洶涌的朝霞一樣在落日下的戈壁上奔跑。他們?nèi)淌芰艘粭l河流所能忍受的消耗,在火車的悶罐車廂里,有人帶來了傳染病,有人病死了,就埋在沙漠里;有人偷走了別人小心攜帶著的全部積蓄;有人打架,有人受傷了;有人和別人有了私情,約好了火車一到站就逃走。在和田,他們遇上了地震,所有懷著巨大希望的墾荒者都睡在了草棚里,疾病還在蔓延,草棚失火了,有的人失去了骨肉至親。而當卡車到了終點時,誰也沒有留在車上,他們紛紛跳下車廂,抓起一把發(fā)硬的、白花花的鹽堿土,仔細地端詳。
在他們之前,還有那些墾荒戰(zhàn)士。那些到過南方和北方,最終由兒女把報喪的家書寄回東北、寄回平原的戰(zhàn)士。他們?yōu)楣?jié)省唯有的一身衣服,在勞動時赤裸著身子。幾萬、十幾萬個男子,赤裸著,像一塊塊黑色的金子,散發(fā)著膠質(zhì)的光芒。幾萬、幾十萬個男子的身體,像道黃色的洪流。
男人在三十歲就顯得蒼老,孩子在拼命長大。棉花田、苜蓿地全都望不到邊。沙棗林里的沙棗,全都落在地上,無人撿拾。所有走上幾天幾夜也到不了頭的寬而硬的白土路,全都是腳踩實的。如果想見到沙漠必需走上一百里路,想打到黃羊,就得帶上帳篷。即使是一年一版的地圖,也來不及寫上所有新出現(xiàn)的村落、鎮(zhèn)子,那些音節(jié)優(yōu)美的地名,如果翻譯過來,本應是“野狼出沒之地”“飛鳥墜落之地”“大風口”,候鳥飛去南方,再飛回來,就找不到自己的沼澤。于田河、策勒河,所有的長河,即使是離開以后,即使是在萬里之外的大城市,我還是能聽得見它們的水聲,嗅得見它們的氣息。甚而不用閉上眼睛,甚而不用追憶。我,我們由于田遷回內(nèi)地的十三口人,我們知道有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召喚。我,要寫出來。
而那于田河呢,是不是還在皓月籠罩的大漠里日夜不停地流淌,每到春天就有巨大的冰塊在河中擁擠著?那河邊的紅柳林、蘆葦灘,是不是還在依序生長著?草地上的男人是不是還在歌唱?而每到秋天,無邊的草都會變成枯黃,來了風,就隨風起伏著,像銀白的浪,而每到夜里,遠遠近近,都是野火明滅?
而我那于田河邊的家呢?園子里長滿青草了吧?葡萄架倒了吧?野鳥,在房梁間,做著巢了吧?
(摘自上海三聯(lián)書店《怒河春醒》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