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蘭
一
“梔子花快開了,到時候又是香氣沁人嘞,還可以采點來泡花茶……”
她又同人說起梔子了,一入夏便是如此,已說不清是第幾次了。
“是是是,都知道梔子花好……”坐在太陽下的婦女隨意地附和著,下一秒便已轉移了話題。這種無意義的老掉牙談資向來在這群婦人間掀不起太大風浪,更別提已重復多次。
這是鄉(xiāng)間傍晚最常見的景象,老榕樹下圍著三三兩兩的婦人,有乘涼消食的,有消遣遛彎兒的,更多的則是安靜地干著手里的活計,不時交談幾句。她張嘴還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四周已經熱鬧了起來,家長里短的瑣碎又組成新一輪的談資在人群間蕩漾開來。王家的小女兒昨日帶了對象回家聽說好事將近,村東李大夫的老婆得了重病已多日不見人影,張老漢的媳婦最近生了對雙胞胎……樁樁件件都比她一個老婦的碎語閑言新鮮、惹人注目。
她低頭不語了,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在一堆蛀滿蟲眼的菜葉里摸尋,分揀到腳邊的簸箕里。緩緩起身離開人群,瘦弱的身影在落日余暉下越來越小,小到甚至無人發(fā)現(xiàn)她已離去。腳下的黃土地早已被堅固的水泥覆蓋,再不用擔心塵土飛揚、泥水四濺,可她的粗布鞋依然滿是泥濘,發(fā)黃的污漬似乎映照著這久遠的歲月。歸途中會經過一片梔子叢,野生梔子無人照料卻也生得極好,枝葉繁茂四季常青。晚風吹動著小小的柔軟的花苞,她照例在此處停留,安靜地望著這些含苞待放的生命,陷入久久的沉默。此起彼伏的蟬鳴將她拉回現(xiàn)實,生命只一個夏天的它們肆意宣示著主權,急促又短暫的叫聲提示著盛夏的來臨。
六月將至,她知道,梔子將要開放。
推開柵欄,雞群正在院子里埋頭啄食,陳舊的地面滿是雞食和糞便的印記。黃土堆砌的老屋已居住多年,潮濕的墻泥斑駁的墻壁襯得老土房更顯破舊,只有那屋頂改換的青瓦顯出點新的氣息。黃狗煩躁地吐著舌頭,眼巴巴地望著雞群,不滿地向她吠叫兩聲以顯示無人投喂的不滿。家里是沒有人的,這個點丈夫還在田里勞作,久未降雨讓成形的稻谷面臨著威脅,他一早便出門開始引水的龐大工程。幾根長長的透明膠管連接村口的池水和干涸的土地,滋養(yǎng)嗷嗷待哺的谷物,精心維護下個季節(jié)的希望。熟練地劈柴、生火,淘凈米和切塊的紅薯下鍋燜煮,清油蒜泥熗炒青菜,將剛收的新生蛋打碎加入切好的細蔥,混入面粉攪拌均勻攤入油鍋。老壇里抓出陳年的酸蘿卜,切成細粒滴紅油涼拌,花生米裹上淀粉入油鍋炸脆,金黃一片,焦香四溢,這便是農家夜晚最平常的一餐。
日暮下收回曬干的衣裳,那件褐色粗布衫已洗得泛白卻還是她最喜歡的衣服,那是六十歲生日時兒子送的禮物,十年了,就連上邊的褶皺都是一絲不茍的。
熟悉的咳嗽聲傳來,伴著幾縷煙草的味道,丈夫拖著一身疲憊回來了。
“哎呀!你怎么又沒鏟掉這些!”他抬起正踩在雞屎上的腳對她吼道,臉上滿是嫌棄和不滿。
“呀!我又忘記了,馬上,馬上……”匆忙拿著掃帚去清理,暗自責怪自己怎么這么糊涂。入夏以來,她的記性似乎越發(fā)不好,煮飯忘記燒火,收衣服落下一兩件,不是記不得放雞就是忘記喂狗,就連清理院子這么簡單的事情,都不知道是第幾次被丈夫抱怨了。
飯菜已上桌,端出準備好的二兩小酒。勞作后丈夫總愛喝點酒,他覺得能減輕疲憊。一口酒下肚,眼看鐵青的神色有所緩和,卻在嘗了一顆花生米后面色更加難看。
“哎喲,你放糖干什么!”脖子上突出的喉結艱難地上下蠕動,臉上的表情如同吃著毒藥般讓他難以下咽。
“沒放糖啊,炸花生米我只撒點鹽?!彼姆裾J幾乎脫口而出,卻在自己親自嘗過之后面露難色。
“怎么,怎么會……”
望著她一臉的不解,他放下筷子回道:“糖和鹽都分不清楚,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然后將酒一飲而盡就離開了飯桌,只留她一人困惑又無助。
看著泛黃如同枯樹皮的手,指尖黝黑已看不清本來的顏色,熱油新濺起的傷泡覆蓋常年的舊痕,有拾柴蹭碰的,有收割刮傷的,卻因為滿布的老繭似乎都感覺不到疼痛。
“唉,我這到底是怎么了?”她喃喃自語著。
月亮升起來了,蟬鳴又如約而至,月光沐浴下,梔子潔白泛光。夜涼如水,一樹潔凈,在夏夜的喧囂里沉默,傾聽著老婦的心事。
二
夏日多風,微風過后,總散落一地的梔子花瓣。
她又在撿拾梔子了,十八九歲的少女大抵都是愛美的,而在這個年代,這潔白梔子不失為最好的裝飾物,頭上簪上一枝,胸前佩上一朵,不艷麗,不張揚,點點素雅,絲絲清香。清晨的陽光下,少女赤足而立,宛若那六月的梔子,著一襲白衣,清雅絕塵,于雨后山野散發(fā)迷人芳香。
她是家中幺女,帶著哥哥姐姐的寵愛長大,是山野間一簇怒放的梔子花,高潔清冷,倔強善良,淡雅的白色花蕊有著清香和中藥的苦澀。母親懷她時被一度折騰,唯有那淡淡幽香的梔子花能讓她片刻安寧,于是父親每日便早早出去采摘新鮮的梔子,放于窗邊那透明玻璃瓶中。她出生時正是六七月間,梔子花開放的季節(jié),連連細雨后天氣初放晴,空氣中都是梔子的淡淡香氣,父母給她起名晴梔,他們沒多少文化卻傾注了最深的熱愛。
晴梔,初晴時最美的梔子。
還記得姐姐們喜歡撿拾梔子洗凈和白糖蜂蜜腌制,用來泡茶,是炎炎夏日里清涼解渴的好物。正午太陽正烈時,便將花瓣放于簸箕中,置于陽光下烘烤,和上少許花生、芝麻,制成美味可口的花餅。心細手巧的母親總能想出辦法,采了鮮嫩的花朵來,用開水焯過苦味之后,用蒜末、鹽拌了端上來的,淡香怡人,清爽祛火……盛夏陽光下隨風搖曳的梔子,互相依偎彼此依靠,像極了她其樂融融的一家。
那些苦日子因為溫情而在記憶里閃閃發(fā)光,是她在以后無邊無際的痛楚里唯一的期望。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活在親人濃濃的愛里的天真女孩。人如其名的老話在她身上得到很好的驗證,正如初晴時的梔子最美,她也是全村長得最漂亮的女孩子,一張瘦小的瓜子臉,杏眼烏黑發(fā)亮,五官搭配緊湊而完美。她喜歡梔子,從六月的第一天開始,每天早晨,家門口的青石階上都會放著一朵白色的梔子花,年少的愛慕表現(xiàn)得直白勇敢,將青澀又誠摯的青春悸動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伤龔膩矶紱]有問過究竟是誰放的,只是將那白色的梔子放在窗臺上,任香氣環(huán)繞整個夏天。
她到了出嫁的年齡,來說媒的人不少,可她一個也看不上。隨著年齡的增長,耐不住母親的牢騷叮囑,于是答應了見見鄰居托人介紹的合適男人。那天,她透過墻上的縫隙,偷偷觀察著那個來相看的年輕人。高大的身軀,黝黑臉龐上有著一雙有神的眼睛,看著老實憨厚。粗糙寬大的手捧著被簡單扎成花束的梔子,看著和他那般不相稱,她卻下意識地想起了窗臺上的白色梔子。
幽暗的燈光映照著深邃的眼眸,狹細的縫隙出賣了少女的情竇初開。門當戶對,又是個頂好看的,而且聽說還有一門好手藝,她心動了。
在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他們僅見了一面就訂了終身,因雙方條件有限便一切從簡,甚至連婚禮都沒有。那天,他溫柔地為她戴上那枝梔子花,輕聲說:“我會對你好的。”幽香里,雙頰的淺淺紅暈替她做了回答。
她嫁給了他,婚后育有三個子女。
三
今年的梔子似乎比以往開得早,雖然未能采摘也沒能佩戴她也聞到了絲絲香氣,已經很久沒去看過它們了,不知道那盛放的簇簇潔白又是怎樣的美麗。她的身體已經完全壞掉,日復一日地咳嗽犯困,手時常發(fā)抖,連筷子都握不穩(wěn),全身無力,沒辦法再出門。只剩蒼白面容上那正中間的兩只杏核般大的眼睛,像沙漠里的最后兩口清泉,還源源不斷地向外輸送生命的倔強和溫柔。
人們都說劉家的老太瘋掉了,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不清楚家在哪里,時常語無倫次連句完整的話都吐露不清。生活無法自理,靠人照料,脾氣卻越發(fā)暴躁,弄臟床單、摔掉飯碗是常有的事,總是鬧著要回家。丈夫的勸阻無濟于事,動輒還要接受她情緒激動時的拳打腳踢。
“回家回家,這就是你的家!”他再次解釋道,激動又低沉的語氣透露出他的心力交瘁和無可奈何。
“不,不是,這不是我的家?!彼龘u著頭否認,脆弱得像只受驚的幼崽??杉以谀睦?,眼里的迷茫已經說明了一切。
“余家灣,余家灣……”她好像想到點什么,突然激動地吼起來。撐著手微微發(fā)力,似乎試圖借助椅子的力量掙扎起來,卻沒能成功。癱軟在躺椅上,有些喘息,卻還是咬著干裂的唇瓣不斷重復這個她自己都模糊的名字。
“哪還有什么余家灣,這兒,就是你的家!”他不耐煩起來,背過身去收拾被她打碎的碗片,不再理會她的胡言亂語。
她嘴里的余家灣,早在二十年前就沒了。一場大旱給了本就貧瘠的土地致命一擊,莊稼顆粒無收,失去經濟來源,貧窮迫使人逃離,外面的人也不愿意進來。久而久之,曾經的幾十戶人家四散遠離,留下來的只有荒廢的土地和帶不走的墓碑。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腦中已經一片空白,但最近卻總時不時閃現(xiàn)一些關于從前的片段,那已經離她很遠的,蒼白的,破碎的歲月。也許是連身體都有時日無多的預感,腦中的記憶竟一半漸漸消退,一半又日益清晰了起來,晚風送來半清半楚或明或暗的往事,帶著梔子幽香,穿過淡淡的回憶。
快捷的機械化運營已經替代耗時費力的人力操作,在進步的時代面前,老式手藝面臨淘汰,他已經很久沒有活兒做了。而莊稼連年來收成并不好,讓本就貧苦的家庭更加捉襟見肘,民以食為天,再多的情誼在生活和現(xiàn)實面前也容易被消耗殆盡。他慢慢變得油嘴滑舌,臟話連篇,終日沉溺于酒精,再不見往日老實斯文的模樣。會因為今天的飯菜不滿意對她大呼小叫,因為孩子的頑皮大動干戈,酒醉后在家里打人鬧事,她只能默默收拾殘羹冷炙,抱著因為害怕而哭泣不止的小女兒,任淚水再一次濕透了整個枕頭。甚至在她接受了鄰居大哥幫忙提水的好意后怒斥她行為不檢點,竟舉起她插滿梔子的玻璃瓶就那樣劈頭蓋面地向她砸來。那天殘花碎片滿地,她的手上鮮血淋漓,卻已感覺不到疼痛,傷害一旦劃開一條口子便會無盡蔓延,他動了一次手,便成了家常便飯??伤齾s連怪罪他的底氣都沒有,總還記得最初那些辛苦卻甜蜜的日子,桌上終日有他為她采回的花,為了在她生日送她一條絲巾,在烈日炎炎下替人家搬磚添瓦,曬得脫了一層皮……
也許生活才是最好的調教師,它磨去了那個男人老實憨厚的青澀淳樸。她在他整日的打罵中日漸心冷,看著這個在生活壓迫下日益暴躁的男人,像在看一個從未認識的陌生人。光靠守著田地已經不能維持這個家了,他選擇外出打工,家里沒了頂梁柱,她只能一個人撐起這個家,一邊下地干活,一邊照顧他的父母,還要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三個孩子長大。孩子整天在村口守望,眼巴巴地望著遠方,不厭其煩地問她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她只能無奈苦笑說著忙完就回來,轉身抹淚又投入煩瑣的家務中。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同村的人帶來他在工地失足掉落的消息,聽說是在三十九層,聽說鋼筋穿透身軀,血肉模糊,一片狼藉。老人失去了兒子,孩子沒了父親,完整的家就此支離破碎,賠償金卻并沒有多少,事故的很大原因是他宿醉還未徹底清醒。
三十五歲那年,梔子沒有如期開放。
那一年,白布飄搖,哀樂響徹,雙親悲痛欲絕,孩子在環(huán)繞的悲鳴哭泣聲中也覺察出家庭的變故,屋前的梔子被前來討債的人無情踩踏,而她成了寡婦。
四
老式收音機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嘶啞卡頓得像生命最后的掙扎。眾人的嬉鬧聲、風拂樹葉的沙沙聲通過那扇老舊的窗戶傳進耳朵,她窩在昏暗的房間,渾渾噩噩地過這所剩不多的時日。
家務是徹底荒廢了,被她照料半生的丈夫現(xiàn)在既要照顧行動不便的她,還要兼顧家務和農活。她有歉意和不安,卻在他每日精心料理的三餐、睡前雷打不動的擦拭身體和按摩面前被安撫。這個男人木訥寡言,脾氣不好,常對她指手畫腳,也未曾真正理解過她。他像一頭沉默的老黃牛,在塵土飛揚、汗流浹背的狹窄土地,賣力耕種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只會干活,也只能干活。
可幾十年來的平淡吵鬧也沒能磨掉他對她的包容,面對這樣一個累贅他也未曾放棄他的責任。半路夫妻,在風雨面前似乎靠得更加緊密。
自丈夫走后,婆婆對她滿是怨恨,一口咬定要不是她的唆使,她唯一的兒子也不會出去做工以至于命喪他鄉(xiāng)。于是托人尋了遠處的莊稼人,早年喪妻,獨自帶著一兒兩女,寡婦和鰥夫,似乎正般配。
相見那天,他盯著她出了神,在說親的人提醒下,才怔了怔迎著她的注視說:“家里不能沒有一個女人,孩子也需要母親?!闭Z氣平淡又堅定,可那偷偷攥著衣角的粗糙的手還是出賣了他的局促和緊張。
是啊,孩子需要母親,孩子,同樣也需要父親。她看著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丈夫的遺照就在她眼前,兒子抱著她的腿啼哭不已,可她再沒辦法照顧他。老太太的哀求和逼迫回繞在她耳邊:“這可是我們家的血脈,你要是敢?guī)ё呶业膶O子,我就死在你面前?!彼运老啾坪退龘寠Z她眼里唯一的孫子,可卻忘了,那也是她唯一的兒子。
三十八歲時,她又嫁人了。帶著兩個女兒,拖著簡單的行李,就這樣跟著他回家。
那時她不知,這一去,寒來暑往,花開花落,又是半生蹉跎。
改嫁的日子并不好過,孩子不愿改口,對她滿是敵意,他的女兒甚至在她的衣服上潑泔水,哪怕母親已去世多年也絕不允許有人替代她的位置。重組家庭的諸多困難,使她的兩個女兒過早地學會了懂事,搶著幫忙干活,和哥哥姐姐起沖突也最先忍讓,寄人籬下的小心翼翼讓她痛心卻又無可奈何。最初因為地域習俗的差異,她的到來被看作是外來者入侵,不止他的家庭,連這個村莊都沒能真正接受她。
縱然在生活的摧殘下過早顯老憔悴,但還是有殘留的天生風姿,在這個貧窮閉塞的村莊,哪怕芳華不再,她也不失為一個美人。老劉家來了一個俏寡婦的消息早已傳開,整個村子的人都耐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路過的單身漢在籬笆外伸長了脖子向內張望,下田干活時中年男人的目光總不免在她身上多停留一會兒。
這更惹得村里的婦人對她指指點點背后說閑話:“老劉真有艷福,娶了這個漂亮的媳婦?!?/p>
“什么福氣,聽說她可是克死了她男人,被婆家嫌棄才嫁過來的?!?/p>
“長得一副狐媚樣,也就老劉老實能看上這樣的女人?!?/p>
關于她的流言蜚語就這樣四散開來,或無心或有意,冷嘲熱諷冰凍的是人心。鄉(xiāng)村的婦女總是成群結隊的,結伴干農活,談論家長里短,分享生活技巧,形成自己的小小聯(lián)盟。但這里面向來是沒有她的,并非不想融入,只是偏見和嫉妒早已形成無形的隔閡,將她排斥在外。
唯一欣慰的是丈夫還算體貼,因為合適和需要而在一起的夫妻是談不上有什么感情的,但雖然是搭伙過日子各取所需,他也依然盡到了丈夫的本分。脾氣依然暴躁,說話語氣重但卻從未對她動過手,嘴上總挑剔嫌棄但也會主動分擔些家務,對她的孩子雖算不上親近也履行了作為父親的責任。他待她是挺好的,最大的缺憾可能便是他從來都不曾懂過她吧,不懂清苦日子里她無謂的講究和堅持,不理解一朵普通的梔子怎就讓她如此癡迷。他們是夫妻,卻沒能交心,他從未真正認識過她,就像從未看見那些美麗和哀愁。
春夏秋冬,四季往來,日子不知不覺就在簡單平淡里過著,油鹽醬醋,一日三餐,瑣碎小事里兜起的是習慣和陪伴。如果不是后來在收拾老屋時無意看見的泛黃照片,她可能都要相信也許他對她也不只是需要。那是他亡妻的照片,雖殘缺大半但依然能模糊地看出她清秀的面容,特別是那雙杏眼,依然保留著舊日的余韻,那一刻她突然就懂得了初見時他看著她的失神落寞??赡怯衷鯓幽兀克魍馑鲀?,生活倒也和諧安穩(wěn),她還有什么不滿足呢?人要知足,她常這樣告訴自己。
生活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歲月漫長得像沒有盡頭,梔子花熬煮著艱辛,花開幾度,她也就蒼老幾歲。而今年的蒼老,不過是重復著去年的蒼老。
五
她捎來消息,家中的梔子開了。那遙遠的畫面突然隔著冰冷的電話、透過厚重的回憶而來。清晨風起,嫩葉上沾著昨夜的晚露,晶瑩剔透,暮色初臨,花瓣上映著夕陽的殘暉,超塵脫俗。梔子,從冬季開始孕育花苞,經過一季的風霜滋潤,在盛夏開放,清涼如水,花期久遠,花香清芬。那一樹樹潔凈、一朵朵芬芳,仿佛隔著千萬里也能聞到那一陣幽香。
在我的印象里,她愛極了梔子,似乎她的生命都和梔子相關聯(lián)。屋外有一大塊廢棄空地被她捯飭成一片菜圃,冬有柑橘夏長菜苗,新鮮水嫩的青菜,紅紅綠綠的辣椒,時令蔬菜應有盡有,卻唯獨沒有她愛的梔子。丈夫不愛種花也不讓她種,他看不起這既不能進食又無法售賣的物種,覺得只無端浪費時間和精力。她只得將熱愛轉移到門前長坡旁那叢野生的梔子上,早晚各看一次,細細數(shù)著六月的到來。無人照料的野梔子生命力卻極頑強,它似乎更愛山野,看霧靄晨曦,伴日月星辰,多了一份高潔和清冷。又同玫瑰的高傲不同,布滿小刺讓人難以靠近,它從不吝嗇讓世人采摘,山路邊,野草旁,一簇怒放。
梔子盛放的季節(jié),她最愛用它來裝飾。胸前總是有那么一朵,潔白新鮮的花朵別在老舊的衣物上總顯格格不入,但卻是她唯一的堅持,任雨打風吹,歲月流逝,從不更改。她是鄉(xiāng)村最普通的婦人,洗衣做飯、喂雞掃地,囿于狹窄的天地操持家務,但也因為這一點堅持讓她顯得那么與眾不同。鄉(xiāng)下人是不講究穿著的,但她的粗布衣服總是干凈整潔的樣子,自己繡上花紋或別梔子點綴。同樣常年在田地勞作,她的布鞋卻從不見泥濘,就連和其他婦人一起在河邊淘米洗菜,她的長發(fā)都是綰成好看的模樣。外出務農總不忘帶回一束野花,山坡上迎風的蒲公英、路旁含苞待放的野玫瑰以及她最鐘愛的淡雅梔子,放入洗凈的醬料瓶中,給這一貧如洗的家增添香氣與活力。當她穿著素白的衣衫,端著洗好的衣物從河岸邊回家的時候,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發(fā)間那素雅的梔子都仿若有光。
她本不是我們村落的人,但卻有著這個村落難得的優(yōu)雅氣質。因此她常被人議論紛紛,無聊的長舌婦面對獨特新鮮的事物只會一味貶低,窮講究也好,真嬌氣也罷,她從不理會那些閑言碎語。迎著那些揣度的目光,把手里的那朵梔子花別在白發(fā)間,挺著佝僂的背,一往無前地走著。
人們不承認但卻艷羨她的美麗,盡管有偏見,但她持家的能力卻沒有人質疑。家里上上下下被打理得井井有條,一日三餐,孩子老人,田間院里,樁樁件件,事無巨細。日子久了,也落得個還算賢惠的名聲。這賢惠是她作為稱職的妻子和母親的代名詞,囿于廚房,彈奏柴米油鹽,油煙做伴,烹煮出美味可口的飯菜。手巧且細,織的毛衣精致暖和,納的鞋墊合腳舒適,惹得從前那些對她頗有微詞的婦人都紛紛向她討教。就連用完的醬料瓶、廢棄的口袋都能被她變成桌上的裝飾品,滿簇的梔子插在透明的瓶里,風吹過不只有花香還有絲絲流蘇飄蕩。
子女們都對她很是尊敬,逢年過節(jié)的看望,時常的噓寒問暖,如果忽視掉那聲聲“阿孃”的客氣,相聚圍坐的距離,那還是外人眼里的美滿家庭,相親相愛,其樂融融。常聽長輩們夸贊她賢惠,似乎他們也只記得她的勤快能干??晌业哪X海里卻總是浮現(xiàn)這樣的畫面:漫長的夏日午后,她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縫著全家縫不完的衣服,納著全家納不完的鞋底,干著永遠也干不完的活。我坐在她旁邊,能聽到她嘴里哼出的悲傷小調。在節(jié)日慶祝、家庭團聚的時候,總是她在忙前忙后,兒女們一個電話她就增添許多要做的工作,從準備菜肴、精心烹煮再到餐前餐后的打掃善后,一個人像陀螺一樣旋轉,不知疲憊也無法停歇。還想到一件我以前從來沒有去多想的事情,她癡迷梔子,已經達到對著花自言自語的程度,但更多時候是望著它發(fā)呆,久久沉默。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也是她為數(shù)不多笑容常在的時候,那笑容來自心底,澄澈歡喜。
那時我不懂,一朵花究竟有何迷人之處,我想不只是我,也許從未有人懂過。
可當我無意間知道她的名字,忽然就懂了她為什么那么喜愛梔子花。是一次鄉(xiāng)村調研的走訪,當辦事員喊出她名字時,她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應答。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了,久到她自己都快忘記她也有個好聽的名字。那個別人口中的賢惠妻子、良善母親,其實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和傷心,而她只能忍耐,再忍耐,在年幼不知事的孫女面前哼唱悲傷的曲子,在沉默不語但終日陪伴的梔子面前無奈訴說。
于漫長的寂寥的歲月,一人花開,一人花落,無人傾聽,更無人理解。
六
我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去年夏天。
同樣的六月,梔子如期開放,這次開得比以往更盛,白花瓣層層擠著,使出渾身解數(shù)地散發(fā)幽香,似乎要在短暫的生命里奮力留下屬于它們的痕跡,又或許想讓那個一生牽掛它們的女人再聞一次花香,看見美麗的盛放。
“我告訴你哦,我年輕的時候真的是很漂亮的。那個時候,我是全村長得最漂亮的女孩子。我還記得,從六月的第一天開始,每天早晨,我都會在門口的石階上發(fā)現(xiàn)一朵白色的梔子花,我從來都不知道那究竟是誰放的。白色的梔子,被我放在窗臺上,風吹起來的時候,那香味,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p>
她又笑著自言自語,眼神稚嫩得讓人不忍打斷。這是她那會兒常重復的話語,卻只被人看作瘋言瘋語。別說年輕時,就算拿她半年前的模樣和現(xiàn)在對比,都不會有人相信眼前這個臉色蠟黃,頭發(fā)蒼白凌亂如枯草,邋遢蜷縮在躺椅上,生活已無法自理的女人是個美人。
可我卻莫名相信了她語無倫次的話語。細細端詳,如果撫平眼角的皺紋,把白發(fā)重新染黑,恢復眼神里往日的清澈,還她健康的體魄和清晰的意識,那雙薄嘴唇還能發(fā)出舊日的柔聲細語。那么,她的確能被稱為美人,我似乎也能想象出她年輕時的美麗,有梔子的清冷,更有梔子的芬芳。
她說她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孩,那她肯定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一雙杏眼,鑲嵌在不大的臉盤上,而不是像現(xiàn)在被縱深的紋路將眼睛包圍,被滄桑的歲月吞噬掉眼里的光亮。她穿著素白裙子從鄉(xiāng)間小路走過,在每個清綠的清晨踏上石階,心照不宣地拿起那朵梔子花。清風吹起她的衣衫和齊肩的黑發(fā),在她不曾細想的少年青春里,白色梔子散發(fā)著彌久的芳香。
那所靜謐的村莊,有金黃的稻田,潺潺的流水,夏日晚風吹來,潔白的梔子花,在微風里蕩漾,將往昔封存,幽香四溢,美人不老。
七
她是在除夕走的,正是萬家燈火、熱鬧非凡的時刻,處處是張燈結彩、歡聲笑語。
因疫情防控,一切從簡,我到的時候已看不見她,一塊白布就這樣輕易埋葬掉一生。沒有想象中的哭聲動地、悲慟欲絕,更多的只是平靜。長輩們忙著操持流程,來人臉上都盡力演繹著傷心和憂郁,用略帶同情又忌諱的語氣機械地重復著“節(jié)哀順變”。燃燒的蠟燭前跪著的是從未叫過她一聲母親的孩子,還奔波在路上的是她早已散落扎根在各處的親生骨肉。似乎所有人都意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沒有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沒有絕望崩潰的無盡打鬧,有的只是平靜,似乎這不只是她的解脫,更是他們的。只有那賣命工作、聲聲凄涼的哀樂提醒著我,她是真的走了。
廚房飄來香氣,鍋碗瓢盆繼續(xù)著交響曲,隔壁家電視里的聯(lián)歡會傳來歡笑,又是一派熱鬧溫情的景象。我看著那屋子燈火通明、人進進出出,是從未有過的熱鬧,最終隨著白布掩蓋的擔架和逐漸遠去的車輪聲歸于寂靜。
爆竹聲響,歡歌齊唱,又是萬家團聚時。只有那幾株孤單的梔子還在冷風中獨自孕育著花苞,等待著六月的盛放。
到那時,梳著兩條短短的俏皮麻花辮的女孩穿著碎花連衣裙站在山野,纖細的腳踝上是潔凈的白色襪子。她提著一個花籃,用藍底花布嚴絲合縫地蓋著,半蹲在地上,長長的裙邊被染上了青草的顏色,頭上還插著枝帶露的梔子。她專心地撿拾散落一地的梔子花瓣,耐心而溫柔,歡喜又沉靜。
那時,她不是別人的女兒、妻子、媳婦、母親,她只是她自己,是那美麗迷人驕傲無畏的六月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