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 嵐
裹挾著陣陣悶雷的黑云不像是在飄動,更像是在不斷往地面壓下來,向人的頭頂擠壓下來。崔濤朝更遠處的天邊望過去,之前還能看見的明亮的天空一隅此時也已被連綿的黑云層層覆蓋,不留一絲縫隙。
他沒有帶傘,因為出門時陽光明麗,天上甚至連薄云都很少,誰又能想到僅僅兩個小時后就會遭遇風云突變?眼見一場夏日暴雨即將來襲,他不再猶豫,立刻踏了上回程。
他從距離最近的公園邊門剛出來,一陣狂風猛地從正面刮過,他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卷起的沙塵即已迷住了眼睛。他戴著近視眼鏡,平時尚能抵擋一些和風中的微塵,此時卻全然無用,他只得于路邊暫且站住,背著風揉眼睛。稍頃,在淚水的沖刷幫助下再次睜開眼皮時,他發(fā)現(xiàn)身邊所有的樹、草叢,乃至行人的衣裳、地上的垃圾,但凡能被風吹動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奮力指向同一個方向,齊刷刷,直繃繃,要么就是劇烈翻滾而去。那正是他回家的方向。
一個塑料廣告牌突然被刮塌,重重跌落到地上發(fā)出巨響,差點砸中路邊的一個年輕女人,女人被嚇得失聲尖叫起來。這一切的異樣讓崔濤感到心驚,就像有什么事即將發(fā)生。他趕緊攔下一輛出租車。
室內(nèi)的溫度比室外還高,崔濤進門即一身汗。
他走進衛(wèi)生間,三兩下脫掉衣服,摘下眼鏡,擰開熱水器龍頭,調(diào)節(jié)水溫,再站至淋浴頭下,沖濕頭發(fā)和身體,最后伸手拿過了香皂。
拿到手他就停住了。
手心里的香皂只剩比紙片厚不了多少的薄薄一小片東西。他記得它原先是黃色的,現(xiàn)在卻一片慘白,看起來有點脆弱、可憐,不知還能不能經(jīng)得住再一次的摩擦。他繼而想起自己又忘了買香皂,而在忘買香皂之前是忘了買洗發(fā)水,所以近來無論洗頭還是洗身體均是用這一塊香皂對付,可想而知它為什么耗損得如此之快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香皂往頭上抹去,轉(zhuǎn)了幾圈終于打出泡沫,但緊跟著,手心中那一點點硬質(zhì)的觸感突然崩塌了,拿到眼前一看,皂片已經(jīng)斷裂成大小不一的五六塊。他把碎片一一拈起、疊黏在一塊,放至一旁以備接下來之需。頭發(fā)、面部、耳朵、脖頸一道經(jīng)歷完肥皂沫的搓揉后沖洗干凈,他便又拿起剩下的香皂。
它現(xiàn)在的形狀就像吃剩的千層餅殘渣,看起來比剛才薄片狀時更加脆弱更靠不住了。他小心地把它往胸口抹去,不料沒擦兩下它竟又裂成更小的碎片,紛紛掉落。他耐住性子,從光滑的地磚上收集尚能用指甲挑起的、稍大點的碎片,再加上沾在胸口的和手上殘留的,最后全部聚攏于手心。他攥起拳頭,試圖將它們再次黏合,預(yù)期是捏成一個小團,可惜稍一擠壓,它們干脆變成了爛泥,從指縫中鉆出來了。
他一怒之下將這坨皂泥砸扁在地磚上,然后打開水沖洗身體,同時輔以手掌的搓擦。搓了幾下,他明顯感到身上的油膩難以去除,抓撓背脊,竟發(fā)現(xiàn)一些灰色的泥垢狀東西留在了指甲縫里,看來僅用水沖是達不到滿意的清潔效果的。他又想起地上的皂泥,蹲下看時發(fā)現(xiàn)其早已消融殆盡,隨著水流淌進了地漏之中。
今天明明應(yīng)該慶幸的,因為雖然回來的路上狂風始終在后面追逐著他乘坐的出租車,但直到他踏進家門,暴雨也沒有降下,連雨星子都沒碰上,不料欣慰之余,卻落入了洗澡沒有肥皂用的尷尬境地。
他也可以就這樣簡單沖一沖了事,這在某些時候是有可能的,比如逢遇喜事心情絕好,或偷懶嫌麻煩,再就是意興闌珊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無所謂的時候。但今天不知為何,他心里就是過不去這個坎,就是不快活,像窩著燒不旺又熄不滅的一小團火,就想較這個真,鉆這個牛角尖。
他平常的習(xí)慣此時又得到了精神層面的進一步強化:往后每從外面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無論早晚,抑或寒暑,而且必須打上厚厚一層肥皂。這個事現(xiàn)在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原本清潔的目的,成為一種儀式,一種將外面的世界與自己的世界劃出明晰界限的儀式。
窗外,天色比之前更加昏暗壓抑,悶雷陣陣,但風明顯小多了,空中似乎還有點隱約的雨絲。他盤算了下到最近的小超市的距離后,心一橫,胡亂擦了擦身上的水再穿起剛脫下準備換洗的臟衣服,傘也不拿就沖出了家門。
暴雨仍會隨時傾瀉下來,崔濤不能耽誤時間,于是進了超市直奔洗浴用品的貨架。他常年用的洗發(fā)水和香皂都是同一個大眾牌子,一眼就能找到。他先抄起一瓶放在貨架頂層的洗發(fā)水,再去拿放在下面一層的香皂,卻發(fā)現(xiàn)這牌子的只剩兩塊了。
為免日后麻煩,他本想這趟多買幾塊香皂,于是低下頭去檢查貨架里面。那兩塊被他拿走后,原先的位置成了一個缺口,里面的空間黑洞洞的,看不清是否還有存貨。他伸出右手,卻在缺口外停住了。
店內(nèi)的日光燈與店外的天色同樣晦暗昏沉。
他還是把手探進了缺口內(nèi)。
經(jīng)過一番摸尋,在黑暗與積塵中,他又找出了一塊香皂,吹掉些表面的灰,淡綠色的包裝紙顯露出來。這并不是他常用的那個牌子的香皂,確切點說,手上的這塊是他從未見過的。他常用的那種是紙盒包裝,這塊卻僅用一張紙包裹起來,而且包裝紙已經(jīng)發(fā)白,圖案文字模糊,加上積灰,誰知道它已經(jīng)在貨架里面躺了多久。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用過的香皂,印象中和這塊的包裝有些相似,都有一位香肩半露、膚如凝脂的美人浮躍其上。
他將一罐洗發(fā)水和三塊香皂一起拿到收銀臺。
店老板,一個精瘦矮小戴著眼鏡像知識分子的中年男人麻利地掃過洗發(fā)水和同品牌兩塊香皂的條碼,收銀機上的綠色小屏隨即彈出價格,但最后的那塊香皂他卻顛來倒去也沒找到條碼或是價標。
“在哪拿的?”老板問。
“就那邊架子上?!贝逎笾噶酥?。
老板望了眼貨架,又看看手上這塊灰跡斑斑的香皂,略有疑惑。
店門外,厚重的黑灰色云層中,雷聲滾滾。
“這塊多少錢?”崔濤趕緊問。老板的瞳仁在鏡片后抬起,精準地看進崔濤的瞳仁,約兩秒后,“兩塊錢?!崩习逭f。
不就兩塊錢嘛。崔濤即刻結(jié)了賬。
再次進家前崔濤被一些豆大的雨點打濕了頭發(fā)和衣服,但這不算什么,因為他馬上還要洗澡。既然洗發(fā)水也買來了,他一定要用洗發(fā)水再重新洗一遍頭發(fā)。他拆掉洗發(fā)水罐的塑料外皮,擰松按壓嘴,放在一邊備著,然后打算拆一塊香皂,但在思考拆哪塊時猶豫了片刻,最終決定先用那塊綠色紙包裝的,因為它是便宜貨,價格僅為自己常用的那種的一半——如果它確實值兩塊錢的話。
他撕掉包裝紙,取出香皂。香皂本身也是淡綠色的,正面有點淺淺的印痕。他將其拿近至眼前幾公分處,方看清印痕也是與包裝紙上相同的女人像,不過只有微微凹陷的細線條,僅能看出大致的輪廓:一個背身側(cè)臉、肩峰柔和的女人。
一絲清香飄進崔濤的鼻子,倏然誘發(fā)了一種似曾相識抑或久違的感覺,有如之前剛看到此香皂的包裝紙時勾起的童年記憶,但卻更突如其來、更加短暫,就像潛意識里對于嗅覺的條件反射,劃過腦際的火星子,又迅速淡化消逝了。香皂的氣味隱約仍在近前,他卻沒能觸摸到與之相連的記憶源頭或是任何具體的東西,最后只留下一點點莫名的失落感。
他擠了些洗發(fā)水洗完頭,準備往身上打肥皂。
這塊淡綠色的香皂剛拆封,手摸著有點干,他沖濕了一點才開始用。他先在手心里搓出些泡沫,抹在耳廓和脖頸上,然后拿著香皂往身體的各部位涂抹。為左臂和左半邊上身涂抹時右手拿香皂,為右半邊涂抹時香皂再換到左手,而涂抹背部、雙腿及其他部位時則統(tǒng)統(tǒng)用右手拿。這樣打完一遍后,他放下香皂,再用雙手手掌重新搓擦全身各處。
不知是不是材料成分的原因,這塊香皂竟比自己常用的那種更易起泡沫。以前那種打在皮膚上,即使經(jīng)過搓揉,也僅能看到滑膩發(fā)白的薄薄一層皂液,泡沫并不明顯,而這塊兩元的香皂并不需要過多的摩擦即能在皮膚上產(chǎn)生可見的泡沫,沾上點水還會更加豐富,甚至可以在某些部位堆積出一定厚度,看起來既輕松又熱情。同時,許是受到熱水的催化,香皂的氣味從他的皮膚表面散發(fā)出來,比之前剛拆封時的干燥狀態(tài)要濃郁得多,填滿這個窄小空間的所有角落后又重新將他團團籠罩。氤氳朦朧的水汽中,他生出一種感覺,只要自己喜歡,此種芳香將永遠不會消散,一直陪伴自己。
這是種什么香味呢?崔濤忍不住去猜測。但其實他過去從來就沒關(guān)心過香皂的氣味,也完全沒有分辨能力,他此刻這么想仍是那股似曾相識之感再次聚集的作用使然,下意識地想從香味的分辨中尋找到記憶里的蛛絲馬跡。茉莉花嗎?好像還有蘋果的甜香味。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一動不動地站著,低頭閉起眼睛,努力在腦海中搜索起來。到底是在哪兒聞到過這種香味呢?
有風透進來,被細窄的窗縫壓縮成薄片狀,掠過潮濕的頭發(fā)。一些發(fā)尖的水珠凝聚成水滴,從腦后滑落至脖頸,再與泡沫融合。泡沫被稀釋了濃度,加快了流速,順著垂直的頸項繼續(xù)往下,滑過肩頭,再移到后背的皮膚上。
或許是靜止的狀態(tài)放大了皮膚的敏感,剛剛的發(fā)現(xiàn)讓崔濤自己也覺得奇妙。他繼續(xù)保持著不動的站姿,眼睛仍然閉著,頭也不舍得抬起一點。他需要守住這種官能分離的超然,他預(yù)感自己還能進入另一個微觀的層次。
流動來到右肩胛,從那道突起的峰脊緩緩滑下。這一小團輕盈濕潤的物質(zhì),漸漸擴張著與皮膚接觸的面積,又勾起了他對于另一種溫和柔軟的物質(zhì)拂過身體表面的記憶。他覺得有點癢,但又很舒服,乃至愜意,于是打了個顫,癢之外又添出一重酥麻。汗毛豎起來了,泡沫受到一些阻力。他感到汗毛的尖端被一根根壓彎又努力再次挺直,泡沫懸浮其上徐徐移動,而下面,與真正的皮膚之間,不斷出現(xiàn)細小的空隙……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緊張還是松弛,但這纖毫畢現(xiàn)的一切對他來說已然變成了享受。
滑落,拂過,流動,游移……停留于突起處,向下,在凹窩里徘徊,繼續(xù)向下……迂回,折轉(zhuǎn),匯合,或是滴落……向下,再向下……崔濤漸漸恍惚起來,直至忽然被某種背道而馳的感覺拽住。
這是一道逆流而上的觸感,在其他的流動仍受重力作用不斷向下的趨勢中它卻在向上。崔濤猛地睜開眼,回了回神,怕是自己的錯覺,再次靜下集中起注意力,卻赫然發(fā)現(xiàn)那股逆流真的存在,正于自己的背脊皮膚上慢慢爬升。他一驚,扭頭朝后看去,眼角卻倏然晃過一個影子,似乎是透明的,但沒看清任何可以造成印象的形狀。他又連忙朝背部抓了一把,仍只有滑膩的皂沫。
他心里冒出一絲莫名的恐懼,這個怪異,甚至于詭異的事剛剛確實發(fā)生了,就發(fā)生在孤身一人的自己赤條條的肉體上,發(fā)生在自己正獨處的這個過分安靜的衛(wèi)生間中。他立刻上下左右掃視了一遍這個衛(wèi)生間。三四個平方的面積,一個帶鏡子的洗臉池,一個抽水馬桶,一個連著淋浴頭的電熱水器,掛毛巾放洗浴用品的架子,一扇小窗,幾個盆,再無其他,即使不戴眼鏡視野模糊也能一覽無余,最簡單最普通不過的衛(wèi)生間罷了。要說真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也只不過是此刻風雨天氣造成的光線黯淡。
他走到墻邊打開燈,衛(wèi)生間里頓時明亮了些,節(jié)能燈泡泛出的黃光給原本寂寥的空間漸漸增添了一層溫暖的氛圍。走回淋浴頭下,他又搓了搓身上,泡沫又起來一些,剛要擰開水閥,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窗外暗沉的天空,他猜測接下來的雷鳴一定非同凡響,于是停下手,隔著玻璃望向窗外。
他靜靜等著,直等到再次產(chǎn)生異樣之感。雷聲遲遲未至,背脊上的逆流卻卷土重來了。
他強壓內(nèi)心的不安,索性繼續(xù)一動不動,將所有的知覺聚焦于后背皮膚的觸感上。一道,接著兩道、三道,當若干道逆流連續(xù)出現(xiàn)在背部、腿部、腰部、臀部以及手臂各處時,他竟然產(chǎn)生出被推升的美妙感覺,而主導(dǎo)這一切的則是一種飽含柔情的莫名力量。推升帶來了比之前的滑落更大的愉悅,從皮膚表面滲透進去,侵入肌肉,深入骨髓。他感到全身麻痹,卻并不僵硬。他逐漸陷入到一種無比柔軟的仿佛催眠的狀態(tài)中,不能自拔……
窗外崩下一個炸雷,崔濤猛地回過神。終于還是來了,他想,這個閃電和雷聲的間隔怎么如此之久?似乎不太合理。難道是自己短暫的恍惚產(chǎn)生了時間拉長的錯覺?他低頭看了看身上,泡沫已經(jīng)消失,只殘留一層透明的皂液。隨即,他感到有點冷。
有風不斷從窗縫中透進,雨勢變大了,卻并不是他所預(yù)想的暴雨。
他擰開水閥,讓熱水從頭頂淋下,落在身上的水花聲很快與打在窗玻璃上的雨點聲融合在了一起。他感到水霧和雨霧將自己與外面的一切隔離得越來越遠。
顧阿瑛與楊鐵崖交換了一下眼神,再次把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倪云林身上。云林沒發(fā)現(xiàn)這兩人的小動作,他此刻的注意力正投于依欄臨水而立、展示著美麗歌喉與曼妙舞姿的一個女子身上。
阿瑛挪了挪,挨近云林而坐?!霸屏中忠詾榇思绾??”他輕問。
云林沉吟片刻,“歌喉的確非同凡響?!?/p>
“姿容呢?”
云林未答。阿瑛覺得不宜繼續(xù)打擾他聽曲,于是不再多問,但他已從云林的表情和不離歌姬的眼神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女子歌罷,阿瑛招招手,她于是款款走來,阿瑛示意她也坐下。她嫻熟而優(yōu)雅地將衣裙下擺整理捋順,坐于云林所依案幾的側(cè)位。
云林此時倒不看女子了,而是朝坐在另一張案邊的顧颋玉望去。也許是剛剛吹完笛口干,颋玉連飲了兩杯,然后用指尖蘸了一點酒抹在膜孔邊緣,重新調(diào)了調(diào)笛膜的松緊度。
“颋玉兄譜就之曲果然絕妙,佩服!”云林說。
“過譽過譽……”颋玉自謙道,“還是云林兄填的詞更妙,若非詞中意境觸動心弦,我也譜不出這樣的曲子來。”
云林與颋玉隔空互敬了一杯。
“二位這就不對了,縱然云林的填詞與颋玉的制譜皆絕妙,若無買兒的珠喉歌之,不也是美中不足憾事一件嗎?”顧阿瑛插言道。
女子赧然頷首而笑。
楊鐵崖立即接上話頭,“輕慢佳人實屬罪過,我等都得自罰一杯才是。”說完就將自己的酒杯斟滿。
阿瑛也附和著滿上自己的杯子,面向云林及颋玉舉起,同時與女子對視了一眼。
云林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女子正看著他,兩人幾乎同時垂下眼簾。云林抬手去拿酒壺,卻被女子搶了先。女子先為云林、后為自己斟滿了酒。
女子舉起杯,與在座各位一一互敬,動作輕盈,之后以袖掩面,只露出一雙美目,一飲而盡。
“關(guān)于此支小令,奴家有一事想請教倪先生?!迸釉俎D(zhuǎn)向云林。
“但說無妨!”旁邊的楊鐵崖替云林答道。
“倪先生所填之詞皆為寫景,并無一字涉及人事,初讀之下波瀾不驚,唯有一種蕭疏淡漠之感……”
云林淡淡一笑,低頭小酌一口酒,或可看作是對女子的回應(yīng)。
“然而細讀再三,于景致風物的只言片語中漸漸化出一個人影,不論煙柳,還是秋水,抑或漁舟與孤帆,都像是凝成人影的……”女子停下,略一斟酌后才又開口,“一縷縷香魂……”
云林持杯的手定住了,懸于案上寸許的虛空中。
“讀至此層,恍若朦朧看見了那個人影,之后詞中纏綿悱惻之意便如春江潮水般襲來,源源不絕,裹挾往復(fù)不能自已……”
云林放下酒杯,眼神仍舊低垂著,杯中不到一半的酒水表面泛出的點點微光仿佛融入了他的目光。
女子繼續(xù)說道:“待以顧先生之譜首度唱出,一曲未及歌畢,奴家心中竟頓生斷腸之感,苦楚莫名,哽咽幾近不能開口……”她聲音發(fā)顫,胸口起伏,只能暫停說話,此間頷首垂目、楚楚可憐的情態(tài)別有一種韻致,成功將除云林之外在座各位的目光牢牢地吸附于她身上。
云林端起酒杯又淺酌一口。
女子情緒略為平復(fù),抬眼看向云林,“奴家期望唱出一種離情別恨,不知能否得到倪先生的認可?!?/p>
云林稍作停頓后才說:“別離尚無不可,恨情則顯過之?!?/p>
女子有片刻沒作聲,凝視著仍未看向她的云林臉上的表情。顧阿瑛見氣氛有些微妙,又似乎有點尷尬,剛要接話,女子再度開口。
“許是女兒家將一個‘情’字看得過重,不及倪先生通透,然而依奴家淺見,若非因為珍視之人,先生也不會有此作,先生輕視的并非‘情’字本身,而恰恰是有悖于情之純粹的種種世俗。”
女子的口吻竟有了點英氣,未等云林及其他人回應(yīng)又接著問道:“奴家真正好奇的是那個人影究竟是誰,倪先生能透露一二嗎?”
云林終于抬起臉朝向女子,女子也不回避,直直地與他對視,表情與眼神中透出一絲不愿退讓,甚至有點挑釁的意味。云林的手指挨在酒杯邊,既不拿起也不推開,僅僅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他也不說話,只是這樣盯著女子的眼眸看。
這下氣氛真的尷尬了。顧阿瑛看了女子一眼,目有責備,女子見狀反而嬉皮笑臉地端起酒杯,朝在座各位又敬了一杯。阿瑛遞了個眼色,女子于是起身告退,翩翩然走下席,出去了。
阿瑛朝云林舉起杯,“此姬年輕,尚有些孩子氣,小弟也才買來不久,疏于管教,冒犯之處還請云林兄擔待?!?/p>
“無妨?!痹屏值馈?/p>
“小弟先干為敬,權(quán)作賠罪?!卑㈢谎鲱^,將滿滿一杯酒倒進喉嚨里。
“之前說她叫什么名字?”云林問。
“趙買兒?!卑㈢?。
“這算個什么名字!是你起的嗎?”
“不是,買來前就叫這個?!?/p>
“太俗!聽上去就像她生來就是為了讓別人買賣的?!痹屏謸u了搖頭。
“名字是不好,但氣質(zhì)頗佳,不僅知書溫婉,且有才情,云林兄不這樣認為嗎?”
云林喝了口酒,算是默認。他朝另一張案幾望去,只見楊鐵崖已拿出自己的鐵笛,正對著手持竹笛的顧颋玉比劃什么,兩人相談甚歡,興致頗佳,應(yīng)該是在聊音樂方面的事。
“聽說原本也生在書香門第,后因家道中落才被賣至教坊。”顧阿瑛又說。
云林想到什么,“哪里人氏?”他問。
“吳江人氏?!?/p>
云林微微點了點頭。
“關(guān)于此姬身世另有一傳聞……”阿瑛故作神秘狀。
“什么傳聞?”
“聽說她的先人還是前朝皇親?!卑㈢鴫旱吐曇?。
云林呵呵一笑,“自稱是趙家人的我也遇到過起碼不下十個,她不會是你遇到的第一個吧?”
阿瑛也笑了,與云林互敬一杯,飲畢又道:“你可知她今日所歌之曲是專門為你而準備的?”
“當真?”云林捋了捋眉梢,嘴角微微上揚。
“絕非虛言!”阿瑛立刻轉(zhuǎn)過頭,“颋玉,云林不信買兒今日之歌是為他準備的,你且做個證?!?/p>
“的確如此,”颋玉對云林說,“買兒十分中意你這支‘小桃紅’,此次制譜實為受她所托,她仰慕你已久,說是一定要當面歌與你聽?!?/p>
“如何?我沒騙你吧?”阿瑛道。
云林沒答話,但浮在臉上的表情明顯有點微妙。
阿瑛順勢又說:“我看買兒對你有意,若不嫌棄今日就將她轉(zhuǎn)贈與兄,豈不也是美事一件?!?/p>
“不必。”云林回絕得干脆而冷靜。
“難道是對她方才冒犯之言仍介懷于胸?”楊鐵崖也插進來。
還沒等云林回應(yīng)阿瑛已先開口道:“云林兄豈是計較這等小事之人!何況對方還是個小女子?!彼洲D(zhuǎn)向云林,“是買兒色藝仍不能入眼嗎?”
云林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阿瑛為云林與自己斟滿杯,“實不相瞞,買兒確是小弟為倪兄物色的,因兄近年只是寄情于詩畫山水,相較于往昔,眼見眉宇間平添了一重蕭然之氣,加之兄言談中不乏出離之意,使我等友人難免……”
“你們多慮了?!?/p>
“小弟深知兄眼光高,看不上坊廂那些庸脂俗粉,所以今日將買兒薦與兄絕非輕率之舉。小弟是經(jīng)多方了解之后才決定買下此姬,其雖不能稱完璧,卻絕非沉浮放浪之流,前于教坊之中一向潔身自好,僅以歌藝事人。”
云林輕嘆一口氣,看看阿瑛,淡淡一笑。
“也罷,這些姑且不論。誠如各位所見,我若說買兒并非俗人,云林兄當無異議吧?……覺得她名字俗,你完全可以再給她取個雅致的名字嘛?!?/p>
見云林對阿瑛的大力推薦仍似無動無衷,楊鐵崖忍不住喊道:“算了算了,他不要我要!”
“可惜買兒仰慕的是云林,不是你!給你就是奪人之愛、強人所難了!”顧颋玉玩笑般地揶揄鐵崖。
隨行小僮敲開別業(yè)大門,老仆與婢女迎了出來。
“需要準備飯菜嗎?”老仆問。
“吃過了,”云林邊往里走邊說,“不過你一問我倒又有點餓了,這樣,下點精細的面,配兩樣時蔬,蕈子藕片筍絲一類即可,不消多,也不要油膩,”他轉(zhuǎn)向跟在身旁的趙買兒,“晚上這個時辰了,還是吃點素淡的為宜?!?/p>
買兒頷首點頭。也許是來到新環(huán)境見到陌生人,她顯得怯生生的。
“先燒洗澡水,今次要多準備?!痹屏址愿老氯?,說完又轉(zhuǎn)向買兒,“一路下來疲乏燥熱,回來沐浴更衣是我的習(xí)慣?!?/p>
買兒再次輕輕點頭。云林發(fā)現(xiàn)她臉上似乎泛起了紅暈,但也可能是燭燈光亮映照之故。
云林對婢女囑咐了幾句后,自己就朝里進另一方向而去,婢女則把買兒領(lǐng)至一間廂房。房間里桌椅床榻妝臺櫥柜生活用品一應(yīng)俱全,是個閨房的布置。兩個下人把買兒帶來的衣箱也搬進屋。
婢女自稱香兒,是來伺候買兒的。她幫買兒從衣箱里找出幾件更換的衣裳拿著,又領(lǐng)著她一起往外走,走過兩道回廊來到浴室。
走進門,買兒注意到浴室里約有三四個燈燭集中之處,較為明亮的是在由兩對一人多高、相距不遠的漆繪長屏風分別隔出的兩個夾角內(nèi),從外面雖看不見其中的情形,但屏風里的燭光卻在后墻與屋梁上映出了綽綽光影。
“來!”左側(cè)屏風內(nèi)傳出云林的聲音,買兒一愣,緊接著她就聽見了里面連續(xù)澆水的“嘩啦”聲。
“姑娘是淋浴還是浸???”香兒問買兒。買兒沒立刻回答,香兒又說:“淋浴就是姑娘坐在浴盆里的凳子上,我在一旁舀水為姑娘沖洗,浸浴就是浴盆里放滿水,姑娘自己坐進去洗?!?/p>
“倪先生怎么洗?”買兒問。
“主人是淋浴?!?/p>
買兒又想了想說:“我還是浸浴吧?!?/p>
香兒停頓了一下,“好的,姑娘。”說完她走到一旁的柜子邊,從柜中取出些東西再回來。買兒見她手上捧著兩個小罐子,兩個圓紙團和幾塊干凈的擦身布。
買兒隨香兒走進右側(cè)的屏風內(nèi),里面放著一個齊腿深的木浴盆,盆邊設(shè)有一張小幾,兩盞燃有蠟燭的燭臺置于幾角,香兒將手上東西也放在幾上。此外還有一個衣架和一張小方凳。浴盆下方的青磚地面開了一道凹槽,順著看過去能發(fā)現(xiàn)它與不遠處后墻下另一更寬的槽道相連,寬槽一直延伸至屋角墻根的暗影里。
一個下人挑來兩桶熱水放在屏風外,香兒一一將其倒進浴盆里,又讓再挑,挑來再倒,摻調(diào)冷熱水的同時用手試著水溫,重復(fù)多次后終于放滿了大半盆溫度適宜的水。她又打開兩個罐子,分別從中抓了些干花瓣和干草藥撒到浴盆里。
買兒褪了衣裳坐進浴盆,水面剛好沒至她的肩頭。
香兒拆開圓紙團,將兩個小小的球狀物放進盆邊的小盒中,“這是茉莉花香肥皂和桂花香肥皂?!?/p>
“好。我這不用你伺候了,你先忙別的去吧。”買兒說。
“那可不行,主人吩咐我留在姑娘身邊,添熱水或是穿衣裳都得有個照應(yīng)?!毕銉哼呎f邊把干凈衣裳一件件掛到衣架上,又將買兒換下的衣裳與罐子一起抱出屏風去,再回來后她就坐在了小方凳上。
買兒一時不用香兒伺候,但要在香兒的注視下沐浴,而幾步開外的另一對屏風內(nèi)則是也在沐浴的云林,他的聲音能聽得很清楚,不知買兒在此種處境下能否洗得愜意,洗得自在。
在廳里吃完面,云林與買兒來到安排給買兒的廂房內(nèi),兩人先在桌邊坐下。
香兒放下茶盤,剪了燈芯,又添了兩根蠟燭,退出房間關(guān)上門。
云林給自己倒了杯茶,再把茶壺推到買兒面前,“喝點茶漱漱口?!彼吅冗呎f。
買兒也倒了一杯喝起來。
“怎么樣?能習(xí)慣嗎?”云林問。買兒點點頭,笑了笑。
“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吩咐香兒?!薄班?。”
一時無話。兩人默默地喝了幾口茶。
“聽說你先人是前朝皇親?”云林問。
買兒笑了,但可能嘴里有茶,她趕緊用袖口捂了下嘴,稍頃才答道:“我也是聽說?!?/p>
云林也笑了,氣氛頓時輕松許多?!昂螘r入的教坊?”他又問。
買兒想了一下,“七八歲上的樣子。”
“一直在里面?”
“也出來過?!?/p>
云林拿杯的手停住了,“可顧阿瑛說……”
“就是在顧老爺家剛住了一個月?!辟I兒看著云林的眼睛,她臉上再次浮現(xiàn)出那種俏皮的神情。
云林把買兒的腰肢攬在左臂彎中,讓她的臉龐靠著自己的肩頭,她的兩只玉手上下相疊放在腿上,云林的右掌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
她原本白皙的臉蛋此刻已開始變紅,他用手輕觸一下,感覺發(fā)燙了。她的呼吸快起來,胸口明顯地起起伏伏,那雙似乎并不害怕與他對視的美目,連同朱唇,這會兒卻刻意地閉著,但眼瞼還在微微顫動。
他慢慢撥開她上衣的領(lǐng)口,她的粉頸與香肩漸漸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朦朧燭光下,白里透紅,與精致的五官、玲瓏的臉模渾然一體?;蛟S是他輕撩衣衫邊緣的動作中,手指尖不經(jīng)意地滑過她露出的肌膚,她變得敏感起來。他的左臂彎,他的肩頭,都能不時地感受到從她身體傳至他身體的陣陣微弱的顫抖,他甚至都可以體會出她那波浪般的酥麻。她的雙唇終于不能自制地開啟了,雖只有細細一道縫隙,卻一點不妨礙他的眼神捕捉到其中閃爍著的濕潤的光芒。
她的這副嬌羞、柔媚、誘人的模樣,端的是“秀色可餐”。他于是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嘴唇。稍頃,他的臉從她臉上移開,一路往下探去??雌饋恚撬淖齑皆诶^續(xù)吻著她的肌膚,可實際上是他的嗅覺在尋找著她身上的香味,那種女兒家特有的體香。他的鼻尖,以及唇尖,掠過她的粉頸、胸口,再來到肩頭、肩胛,直至后頸、發(fā)根,卻忽然停住了,緊接著他的整個臉,整個頭部,一下子全從她的身上移開,退回到兩人之前的距離之外。從他這一連串動作的趨勢來看,最后很可能就是將懷里的玉人也一把推開,就像唯恐避之不及。
好在她及時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反應(yīng)。
“怎么了?”買兒問。這時換成了她的雙臂纏在云林的腰間,應(yīng)該是她正試圖努力保持住待在他懷里的狀態(tài)。
“你沒洗頭?”云林問。
買兒被這突然的一問弄得有點蒙,沒立刻答話。
“剛才洗沒洗頭發(fā)?”他又問了一遍。
“……早上餐前洗的?!辟I兒回過神來了。
“怪不得,”云林有點不悅,“剛才沐浴時為什么不洗?”
“早上洗過抹了香油,費了不少工夫才盤成這個頭?!?/p>
“有味道了。”
買兒用手摸了摸自己頭發(fā),放到鼻尖下聞聞,“是發(fā)油香味啊?!?/p>
“就算白天是香味,這會兒也早哈了,現(xiàn)在是油哈味?!痹屏职欀亲诱f。
買兒覺得再賴在云林懷里就沒意思了,于是坐起身,拉好領(lǐng)口。
“去把頭洗了吧,用香肥皂洗,味道比你現(xiàn)在的好聞?!?/p>
“洗完濕答答的,我頭發(fā)長,好半天干不了,看起來邋里邋遢的?!辟I兒流露出一點不大情愿。
“叫香兒幫你擦,再不行找個人在旁邊扇風,現(xiàn)在天也熱起來了,很快就能干?!?/p>
云林見買兒還在磨蹭,于是一下從床沿站起,走過去拉開房門,喊道:“香兒,香兒……”
云林在書房看了約一個時辰的書后,香兒來報,“姑娘的頭發(fā)洗好了?!彼谑怯只氐劫I兒的房里。
買兒坐在床邊,一頭長發(fā)斜斜地簡單扎了一下,搭在右肩前,她拿著一塊干布還在從上至下地擦拭。
云林走過去,低頭聞了一下,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才是香味?!?/p>
買兒捧起頭發(fā)給云林看,“說了干不了!”她語帶嬌嗔。
云林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涼絲絲的,是沒全干。
“沒關(guān)系,明早起來讓香兒給你好好梳理,結(jié)個漂亮的髻?!?/p>
買兒嘟起嘴,抖了下肩膀。
除去外衫和裙子后,只著里衣的買兒橫陳于床榻上,頭扭向一側(cè),雙腿交疊,長發(fā)一半披散開來壓在身下,另一半用手半遮半掩地攏在正面,美目緊閉,臉龐變紅,胸口的起伏加快,已經(jīng)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摘”的模樣了。
云林把買兒的里衣慢慢往下褪,使她的玉體漸漸展現(xiàn)在自己面前。同時,他的眼睛、鼻子與手掌開始在她的身體上溫柔而緩慢地游走,以視覺、嗅覺和觸覺盡情欣賞起每寸肌膚的美好,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局部……直至發(fā)現(xiàn)她右胸下的一個黑點。他摸了一下黑點,綠豆般大小,有點突起,明顯是顆黑痣。他皺了下眉,但沒再做出其他反應(yīng),繼續(xù)往下,竟又在她小腹與左腿相連之處發(fā)現(xiàn)了一塊如半個核桃大小形狀不整齊的深色印記。剛好此時買兒的左臂慵懶地抬起,手背搭在半邊臉上遮蓋了眼睛。云林的注意力被吸引,卻不是因為買兒略帶風情的動作,而是好像又聞到了什么,他順著氣味一路嗅過去,最終發(fā)現(xiàn)源頭是買兒光滑的腋窩。他直起身子,離開了買兒的肉體。
買兒感覺到異樣,睜開眼。
“你剛才是從頭到腳又洗了一遍,還是只洗了頭?”
買了愣了一下才答,“你讓我去洗頭,我就洗了頭?!?/p>
“只洗了頭發(fā)?”
“嗯?!?/p>
“哎……”云林不悅,嘆了口氣。
“怎么了?”買兒也坐起來,曲腿壓在身前。
“你吃不吃羊肉?”云林問。
“……偶爾吃?!?/p>
“蔥薤一類呢?”
“那不是佐料嗎?倒也不會專門吃它?!?/p>
買兒似乎明白了點什么,低頭朝自己身上聞了聞。云林拉過她的左腿,指著那塊印記,“這是胎記吧?”
“嗯,自打娘胎出來就有。”
云林用手指在她的胎記上搓了搓,就像想把它搓掉一樣?!皠偛畔搭^你一定是又出了汗?!彼f。
“我有薔薇花露,擦一點在身上吧?!辟I兒說著就要下床。
“慢著,”云林想了想,“你再去沐浴一次吧,回來擦花露?!?/p>
“又要洗……”買兒這次的不情愿很明顯了。
“這回你不愿意洗頭就不用洗了,只洗身上就行……還有,讓香兒伺候你淋浴,那樣更快,也更干凈。”
買兒坐在床上不動,云林也不再勸她,自己披上衣服又走到門口去叫香兒了。
買兒擦上花露再躺回床上沒一會兒,云林就發(fā)現(xiàn)她額頭冒虛汗,面色發(fā)白,表情像強忍著什么似的難受。
“怎么了?”云林問。
買兒開始還搖搖頭不想說,但很快就忍不住了。
“可能是剛才洗了幾次,來回衣裳穿得又少,受了點寒?!彼f。
“哪兒不舒服?”云林摸了摸她額頭,有點涼。
買兒欲言又止,“……腹……腹中不適……”
“要解手?”云林聽見了她的腹鳴,說道,同時往床沿方向挪去。
買兒點點頭。
“那不能耽擱!”云林趕緊下床。
買兒朝放于屋內(nèi)角落的凈桶走去,云林看到立刻阻止了她,“凈桶只能做小解,腹中不適得去凈房?!?/p>
香兒領(lǐng)著買兒去凈房后,云林在桌邊獨坐了片刻,兩口茶還沒喝完就坐不住了,也起身走出門去,來到凈房外發(fā)現(xiàn)香兒正坐在回廊里打哈欠。
香兒看見云林,先一步解釋道:“姑娘說不用我伺候,讓我在外面等著?!?/p>
“正好我有事吩咐你,”云林說,“趁她還沒出來,你先去她房里重新找一身干凈衣裳拿去浴室,記住,從里到外全都要換。她解完手出來先別回房,你直接領(lǐng)她去沐浴,記住要淋浴,頭發(fā)也得重洗。”
香兒剛要動身,云林攔住她又說:“多拿幾件衣服,浴室門窗關(guān)嚴,別讓她再著涼了?!?/p>
云林直接走進屏風中時,買兒起先還吃了一驚,但隨后就表現(xiàn)得無所謂了,任憑云林看著她沐浴。
買兒的頭發(fā)上打了茉莉花香肥皂,她邊搓揉邊哼著什么曲子,動作慢慢悠悠,看起來比之前輕松多了,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不時還給云林送來一個秋波。
反倒云林看得不耐煩了,“差不多就可以了,趕緊用水沖吧?!彼銉鹤鰝€手勢,香兒捂著哈欠舀水澆在買兒頭上,澆了幾瓢頭發(fā)洗凈后他便叫買兒往身上打肥皂。
買兒仍舊一副不緊不慢的悠閑模樣,嘴里哼著曲,手上轉(zhuǎn)著肥皂團,就像在玩。云林則一邊催促一邊指示她往哪個部位抹肥皂,并要她站起身。她也很聽話,云林怎么說她就怎么做,只是在轉(zhuǎn)身的時候孩子氣地故意把一點肥皂水甩在了云林臉上。
云林連忙退后兩步,拽過一塊干凈布蘸了干凈水,趕緊把臉擦干凈?!昂[!”云林責怪道,同時不再靠近買兒半步。買兒想笑又忍住了。
沖洗身上的時候買兒說:“倪先生,奴家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何事?”
買兒輕咬了一下下嘴唇,“我們何不到先生的房里過夜呢?”
云林一愣。
“奴家聽說大內(nèi)里面,皇上都是把妃子接到自己房里來寵幸的……要不,我們過會兒就去先生的臥房吧,奴家還沒去過呢,真的好奇?!?/p>
云林仍然默不作聲。
“先生你說句話呀……到底好不好嘛……”買兒居然使用了一種之前從未出現(xiàn)過的嬌滴滴的腔調(diào)。
香兒此刻也來了精神,瞪大眼睛看著他倆,好像已能預(yù)見到什么。
云林干咳一聲,似乎要說什么,但又止住了。
買兒盯著云林的臉看了一會兒后,忽然間蹲下身子,再度流露出難受的表情。
“怎么了?”云林一驚,又走近兩步。
“腹中又痛了,”買兒捂著肚子,“還要去解手?!?/p>
“之前不是去了嗎?”云林一臉無措,“剛剛才又洗干凈?!?/p>
香兒頓時也變得惶恐不安。
買兒一動不動又蹲了片刻,竟開始笑起來,“我跟你們開玩笑的?!?/p>
“胡鬧!”云林又責備道。
買兒猛地推開浴盆里的小方凳,緊接著一屁股坐到盆底,坐進了之前沖洗下來的肥皂水中,她的力道甚至把水濺出了盆外,幾乎濺到云林和香兒的身上。
云林剛要松下的一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你怎么又坐進臟水里了……嘖唉……”他只能嘆氣了。
買兒雙臂劃拉著“臟水”,同時以戲謔的語氣說:“既然不讓我去先生的房里,那我就在這盆里待到天亮算了,免得再來回折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