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闌

夢

春天的時候，葉芝做了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走在一座山里，四周山氣野凈，飛鳥迂回。下山時，路邊坐著一人，自稱腳痛，請求捎他一程。她正猶疑著，那人已化作一縷煙，鉆入她的背包。她走著，也不覺重，反覺身輕如燕。不大功夫，就到了山下一處園子。明清時期的那種私家花園，不過敗落了。半月形的青石拱門，上書“寄園”二字。園子呢，不足一丘。曲水回廊，假山疊石，自有壺中天地。她找個亭子坐下，那人又一縷煙逸出，現(xiàn)回原形。她細(xì)細(xì)打量，分明是個儒雅書生嘛。那人謝過后，從口中吐出一個銅盤，擺滿酒食、器皿。氣味香旨，撲鼻而來。葉芝平日不大碰酒，夢里卻好酒貪杯了，連舉止都變得妖嬈嫵媚。兩人喝至暮色四合，又見那人從口中吐出一錦屏風(fēng)，勾手?jǐn)r腰，擁著她，雙雙躺下……

天光大亮，葉芝從夢里醒轉(zhuǎn)，回味一痕春夢，不覺臉紅耳赤。出了半天神后，才雙手合抱住身體，喃喃自語道，我是該找個人嫁了哩。

三十一過，葉芝心里就不穩(wěn)當(dāng)了。在穿著上越發(fā)上心，發(fā)型也更注意，妝容精致得讓人挑不出刺來。有時候，她都覺得用力過了。行了，別再涂脂抹粉了，她對自己說?？墒?，她控制不住。她真害怕來不及開花就凋謝了。

同樣的夢，又做過三四次。有一回，葉芝忍不住問那人：

你是誰？

我叫李斯。

你在哪里？

我在耽城。

耽城？葉芝聽過但沒去過。她這幾年待在涂縣博物館，沒怎么和外界打交道，人更孤僻了。不過，他知道有關(guān)她的一切。他的聲音親切，純凈，充滿魔力。跟這樣的聲音交談，讓葉芝的心變成一顆石子，第一次蓄滿水的幻想。

現(xiàn)在，夢里這個聲音潛藏到了她的耳朵里，藏在耳渦彎彎曲曲的小回廊中，藏在潮濕薄膜的迷宮深處，藏在夢的黑暗洞穴里。她記得后來一次，他俯在她左耳邊說：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我愛上了你。這個聲音有如空谷傳響，鳴囀久絕。靜寂過后，葉芝被突如其來的愛情淹沒了。

葉芝二十三歲時，有過一次戀愛?，F(xiàn)在想起來，好像是上世紀(jì)的事了。那人是她考研期間結(jié)識的醫(yī)生。那時，身邊有意于葉芝的，有個同系研究生，叫陳函輝?？勺詮恼J(rèn)識醫(yī)生后，她自覺見識過高山，再看什么人，都是小石細(xì)流。但醫(yī)生有家室，一兒一女，太太在國外陪讀，等著先生過去定居……哦！沒辦法，愛情一旦上頭，女人就徹底傻掉了。但醫(yī)生和她談情說愛，多止于電話上、詩詞歌賦里，連正經(jīng)八百請喝咖啡的工夫都沒有。醫(yī)生的解釋是太忙。忙還有閑情和女大學(xué)生暗搓搓、花擦擦？后來每次和人說起對愛情的看法，她都一副過來人的語氣：愛情是花招把戲，是場騙局?？赐噶?，心里反而一片死寂，洶涌的虛脫感壓垮了她。

秋天來時，葉芝接到館長通知，讓她去外省參加培訓(xùn)，地點在耽城。葉芝的心咯噔一下。噠噠噠，網(wǎng)上一搜，耽城是玉石之鄉(xiāng)。不過不產(chǎn)玉，而是玩玉。她記起了自己的夢，感到冥冥中是種暗示，就收拾了一下，坐火車去了。

那是一趟慢車，一天一列，五小時后到達(dá)。她隨身帶了《莎士比亞戲劇集》，讀完《溫德兒的風(fēng)流娘兒們》，困意來襲，就插上耳機(jī)聽音樂，有一搭沒一搭地望風(fēng)景。短信來了，號碼陌生。掃了一眼，是同行，耽城人，問她來不來參加培訓(xùn)。葉芝以為是主辦方的人，落實會務(wù)住宿，就回復(fù)：來。發(fā)完，把手機(jī)順手一丟。十分鐘后，短信又來了。

對了，忘記告訴你，我叫李思。前年春天，我們見過一面，那次我們館去你們那里參觀，你負(fù)責(zé)解說。你解說得很好，不然我不會過去這么久還記得。你當(dāng)時穿著白襯衣，黑裙子，留著一頭蓬松的卷發(fā)。冒昧地問一下，你還留著那個式樣的頭發(fā)嗎？

困意消失了。葉芝挺直身體，四下里望望。昏昏欲睡的乘客，發(fā)白的燈光，飛馳而過的樹木、房屋、湖泊，泡面的氣味，咳嗽，哭鬧，鐵軌……沒錯，她現(xiàn)在正坐在一列火車上，火車將在今晚七時二十分到達(dá)一個叫耽城的地方。十分鐘前，她和耽城一個叫李思的人發(fā)過短信。等等！容我想想，確定是李思，不是李斯？沒錯，是李思。她咽了咽唾沫，咬了咬嘴唇，稍稍松了口氣，她有些想當(dāng)然了。為什么李思不會是個女人呢？世界上名字發(fā)同樣音的人多了去，這不過是個巧合。夢與現(xiàn)實的巧合。而且，夢里認(rèn)定是“李斯”，純粹是直覺，夢的直覺。但她還是難以置信。被人在夢里無緣無故地愛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多么令人不安、孤立無助！現(xiàn)在，夢又開始向現(xiàn)實發(fā)出暗示。究竟是誰？誰在操控這一切？最后，她認(rèn)定是命運(yùn)。有時候，命運(yùn)會在適宜的關(guān)頭顯靈。

她開始絞盡腦汁地想，他（她）是誰？兩年前的那次解說，具體想不起來了。那是唯一一次，博物館的講解員生病請假，由她臨時頂替，接待耽城博物館一批參觀團(tuán)。她擅長文字，卻不擅長在公眾場合講話。那會要了她的命。但沒辦法，她是館里唯一的研究生，換其他人館長不肯。那天來了三十多個人，前廳都站滿了。她表現(xiàn)還好，畢竟用心準(zhǔn)備過，底子又硬，除了介紹展陳品、文物，還擴(kuò)充了歷史典故，增加了館藏趣事。有些可笑，不是嗎？兩年前，人群中的某個人，曾經(jīng)注視過她，留意過她的談吐、衣著、發(fā)型，她對此卻毫無察覺。她有些懊惱，覺得自己大意了，如果稍加留意，應(yīng)該能記住那張臉，否則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費(fèi)盡思量卻全然理不出頭緒。

耽城

到達(dá)耽城時，天已擦黑。她出了出站口，站在路邊等出租?？此埔兲欤L(fēng)大起來了，挾著細(xì)沙。她移到公交站牌后。街上，有行色匆匆的人，等紅燈的車，竄來竄去的狗，屋頂上的貓。再過去是街心公園，入口處有條長凳，百腳蜈蚣似的蜿蜒著，一路蜿蜒到一棵樹下?？瓷先ナ强每嚅瑯?，夏天開淡紫色的小花，秋天結(jié)淡黃色的果子。據(jù)說苦楝果不能吃，吃了會變啞巴。街對面，一扇扇窗戶，有的黑，有的亮。亮著燈的，窗后是忙碌的身影，嘩嘩的流水，抒情男高音從電臺里顫悠悠飄出：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她扭過頭，撞見了一張花旦臉。那女子兩頰帶粉，眼波傳情，扮相真是好看。她走近看了一下，海報上寫著：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游園驚夢》近日公演。

她來晚了，酒店大廳接待處的工作人員正打算撤離。登記時，她匆匆掃了一眼周圍，掃了一眼簽到名單，沒看到那個叫李思的名字，也可能漏看了，也可能不在名單之列。

培訓(xùn)枯燥到極點。除了一次外出參觀，其余都在酒店。她坐在會場最后一排，在酒店提供的便簽紙上，心不在焉地涂涂畫畫。綠薄呢桌布給了她某種慰藉，她本能地將它一次次撫平。那些人，在她看來，都非常相像。女的似乎都燙發(fā)，漂染成棕黃，接近發(fā)梢的干枯成焦黃。男的不少謝了頂，腆著將軍肚。吃的是一成不變的自助餐，咖啡是咖啡粉沖泡的，牛奶是奶粉勾兌的。切成小份的水果，沒多久就氧化成了深褐色。等電梯的時候，男人們大都專注于剔牙，一邊剔，一邊牙疼發(fā)作似的嘶嘶地吸冷氣。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掛同樣的藍(lán)色會牌，拎同樣的暗紋尼龍包，打同樣的招呼。到了夜晚，那些人三五成群出去。葉芝哪里都沒去，替館長趕材料一直熬到夜深人靜。

耽城的夜，零星的燈火閃爍在夜空，微光的星子靜默在天幕上。她側(cè)耳聽了聽，感覺整幢樓是空的。偶爾傳來的聲音，也像一個迷失在洞穴里的人，失神地敲打著巖壁。

培訓(xùn)最后一天，葉芝請假，臨近中午，終于寫完材料。她從書桌前站起來時，聽到手機(jī)響了。

對不起，原本打算請你吃飯，臨時去外地出差耽誤了。你還在耽城嗎？如果沒離開，我今晚趕回來。我們能不能見一面？李思。

葉芝走進(jìn)盥洗間，擰開水龍頭，水流出來，很快，鏡子前起霧了。她看到自己微微泛紅的臉頰，恍惚不安的眼神，凌亂不堪的頭發(fā)。加速跳動的心臟，幾乎要膨脹而出。她一只手摁住水龍頭，不自覺地擰緊了閥門。最后一股水旋入下水口時，水管長長地“嗝”了一聲。她開始脫衣服，一件一件，脫得很慢。脫到一半時，她驚得差點跳起來。

來短信了。

怎么樣，你決定了嗎？想不到，我買的竟然是趟綠皮火車！我已經(jīng)好久沒坐綠皮火車，感覺很新鮮，仿佛時光在倒流。

一分鐘不到，電話響了?！?，是你嗎？我是李思。

葉芝的手怔在半空。

喂？喂！你在聽嗎？……信號不好……現(xiàn)在好了，剛過隧道。很長的一段隧道，我差點以為天黑了……哦……你還在嗎？

她粲然一笑，因為她覺得自己認(rèn)出了那個聲音?！堑?，我在聽。

那是一趟什么列車，從夢里出發(fā)的嗎？穿過夢境長長的隧道，陽光下，閃著綠光的車身，緩緩經(jīng)過樹林，經(jīng)過丘陵，經(jīng)過河流。

向她而來。

為她而來。

她走出浴室，鉆入雪白的被子，很快睡著了。她睡得很沉，完全沒有夢的殘存碎片。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她決定去附近走走。她突然對這座城市產(chǎn)生了興趣，她想看看這里的人們怎么生活，女人如何打扮自己，街景怎么布置，這個季節(jié)開什么花、長什么草，和她生活的地方有何不同……總之，離開前，她想留下一點東西。這些都是沿途標(biāo)記，就像人們害怕迷失在森林，會在樹上刻下某種特殊記號。

她想刻下什么呢？

秋天的陽光很好，草木的清香隨處可聞。長白眉的老人，好像在額上自行搭建了一間白茅篷，茅草撲簌簌掛下來。十字路口站著一對啞巴，女啞巴快速打著手語，變化著口型，一只手不停地拍打額頭和胸口。男啞巴認(rèn)真地盯著女友，沒多久，摁住她的肩膀，直到她像只貓安靜下來，伏上他的肩頭。葉芝走在行道樹下，身邊連續(xù)過去幾輛綴滿氣球的摩托車。風(fēng)把氣球吹歪了，摩托車像一行低飛的燕子，斜斜擦過水面，駛遠(yuǎn)了。

經(jīng)過城市廣場，她看到有座公園，就走進(jìn)去。鄰近閉園，公園里沒什么人。走不遠(yuǎn)，到了一個泉池邊。泉池差不多見方，水面明瑟可愛，飄忽著深綠的水藻。池邊還有幾眼小泉，極輕快地吐上來一串小泡，慢慢搖動著，碎了。她在一面石碑前停下，琢磨那上面的題刻。這時，上衣口袋滴了一聲。

我在等你的回音，見或不見？

她抬起頭，同時看清了石刻上的字：鳶飛魚躍。旁邊是蠅頭小楷，豎刻著“光緒辛丑年仲春”一行字。碑的四面，只見蒼松蓊郁，綠水環(huán)繞，秋意正濃。她回復(fù)了一條長長的信息：

我現(xiàn)在正走在你生活的這座城市，感覺很好。面前是一方泉，水很清，摸上去很暖。不知怎么回事，我總覺得像在夢里，一切都不真實。我近來常做奇怪的夢，白天的時候也是恍惚的。就像我現(xiàn)在，看眼前的亭臺樓閣，花鳥蟲魚，也似夢非夢。你不要笑話。我并不是一個常做夢的人，也許是壓力所致。我曾經(jīng)看到網(wǎng)上有人記錄夢，各種古怪的夢，重復(fù)的夢，每次都像反復(fù)進(jìn)入那些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好了，一說到夢我就剎不住車了。你如果不覺得旅途疲勞，我們認(rèn)識一下，無妨。

緊接著，她連續(xù)收到兩條短信：

看來你是個愛做夢的人。這讓我想起一個日本畫家，他畫中的人物大多是夢幻一般的女子，大大的眼睛，滿懷憂傷。和你比起來，我很少做夢，或許我比較懶惰，貪玩，專注于當(dāng)下。我喜歡收藏舊的小物件，譬如古玩、印石、瓷器、書畫什么的。我這次隨身帶了一樣，又是擅自作主，但愿你稱意。我不過覺得，舊物件里藏著時光，使人忘不了。

你回酒店了嗎？想到馬上會見到你，我突然感到一陣緊張。我發(fā)誓，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人與人之間，能夠產(chǎn)生這種奇妙感覺的，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鐘情。這樣說未免落入俗套，但我想不出更合適的詞。我常常想起兩年前的那個畫面，你從人群中走來，身材修長，腳步輕快，一頭棕色的卷發(fā)，蓬松而迷人，那一刻，我就愛上了你?？赡愕哪抗庵惠p輕劃過我，就望向了別處。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rèn)，命運(yùn)讓我們擦肩而過，是為了他日重逢。我現(xiàn)在想象，你站在泉邊，我從你身后走來，雙手放在你的腰際，輕輕抱住你。你在我的臂彎中轉(zhuǎn)過身，我們長久對視，早已無比默契。

寄園

大學(xué)畢業(yè)十年聚會名單上，葉芝看到了陳函輝的名字，再往下看，聚會地點：耽城。聽說昔日的學(xué)生會主席新近做了耽城市副市長，盛情邀請，新壺溫酒。那天，陳函輝喝了不少，葉芝也沒少喝。大家鬧酒，起哄，說同學(xué)中就他倆還孤家寡人……

這幫家伙真能喝，陳函輝說。露臺上，站著他和葉芝兩個人。夜深了，喧鬧遠(yuǎn)了，月亮上來了。樹下漏著月光，疏疏如殘雪。葉芝歪著腦袋望向陳函輝，想起上大學(xué)那陣子，一時恍如隔世。

他們聊到大學(xué)詩社，聊到那些詩人，聊到詩歌，聊到一起去聽演唱會，看通宵電影，聊到畢業(yè)后各自天涯，聊到火熄了，人務(wù)實了，但也覺得有什么空了，日子一天天過，人卻沉不下來。

別想那么多，陳函輝說，活得自在，順心順意，就是好。像你，看起來很不錯。他記得葉芝比他小兩歲，三十三歲？氣色不錯呵，也許她化了妝，喝了點酒，面色酡紅，看著比過去更漂亮，也更溫和。她以前人很孤僻，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打算追求她，醫(yī)生出現(xiàn)了。她至今單著，他琢磨著，她是被那家伙傷了，在愛情里跌了跟頭，灰了心，才單到現(xiàn)在。他自己呢？倒是交過幾任女友，都是女人追他，來得容易，也就去得輕易。漸漸的，見多了，散淡了，紅塵俗世，顛來倒去，就那么點破事，沒意思。

耽城你熟嗎？葉芝問。

他搖搖頭。

想到一個地方，葉芝抬手看看腕表，笑著說，離這里不遠(yuǎn)，要不要一起走走？

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兩人下了出租，搖搖晃晃，昏暗里，摸索過一段青石板路，七拐八繞了幾條寬窄巷，在一處亮著紅燈籠的木門前站住。好像是這兒，葉芝說。一拍手環(huán)，門上的鎖直“咣當(dāng)”。

什么地方？陳函輝問。四下里一轉(zhuǎn)，草叢間的微光里，一塊石頭上刻著“寄園”兩字。

好像有個偏門，葉芝自言自語。一找，果然有。門虛掩著，“吱呀”一聲，開了。正對著的是一條石徑，若明若暗。下過雨，雨又歇了，踩上去稍稍打滑。陳函輝一只手從后面牽住了葉芝。怎么像進(jìn)了聊齋？他笑著說，心里疑疑惑惑的，酒意退去兩分。

你不覺得像大觀園嗎？剛才走過的地方，不就是怡紅院和瀟湘館嗎，葉芝說。

陳函輝只是笑。

園子入口小，進(jìn)去卻幽深。又摸索了一陣，才看見亮著燈的地方出現(xiàn)一間亭子，建在水上，翼翼然凌虛而出。這時，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一聲鳥叫，聲音很輕，也很緩慢，像在現(xiàn)實里叫，而聽的人在夢里。他們坐進(jìn)亭子，低聲說著話。說了一會兒，陳函輝才發(fā)覺葉芝沒在聽，而是正望著對面的戲臺發(fā)呆。他問她怎么了。她沒言語，低著頭看亭子下的水面。燈光里的水面明暗迷離，泛著森森冷綠。兼著三分醉意，陳函輝也恍若置身夢境。

葉芝指著對面的戲臺，忽然說，三年前，我在這里看過一場演出。陳函輝望過去，戲臺上依稀有“月榭”兩字。他有些明白過來，說，原來你是舊地重游，怪不得熟門熟路。什么演出？

昆曲《牡丹亭·游園驚夢》，葉芝說。

你還是沒變，陳函輝說。做夢都做到這種地方來了。

葉芝笑起來，哦，酒喝多了，索性說個夢給你聽聽。你聽就聽了，可別瞎琢磨。

我可是個最怕動腦筋的人，陳函輝說。

那我就信你一回，葉芝說。她開始講三年前的那個夢，講夢里的人又怎么蹊蹺地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那次見面，就是在寄園。

那晚，葉芝稍加修飾，出了酒店。手機(jī)一導(dǎo)航，發(fā)現(xiàn)目的地離得不遠(yuǎn)，時間尚早。經(jīng)過一座小小的關(guān)帝廟時，她略一遲疑，就走了過去?？缮祛^往里一探，立刻又縮了回去。里面黑燈瞎火，瘆得慌。于是她繞著那低矮的廟墻走了小半圈，定了定神，才折路返回。

快到時，她發(fā)了個短信。進(jìn)了寄園，過一道窄門，才發(fā)現(xiàn)里面別有洞天，魚躍水歡，花木扶疏。廊亭迤邐而去，水流瀠洄而出。遠(yuǎn)遠(yuǎn)的，見一個人從對面長廊走過來，她正猜著，那人已到近前。是個中等身材、面部瘦削的男人，年紀(jì)不算很輕，鏡片后的眼睛深陷而充血，好像沒休息好。

李思？

他點點頭。

她微微一笑。第一眼，覺得和夢里的人頗有些出入。不過倒也不覺陌生，因為是在夢里通過聲音認(rèn)識的，而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在正常情況下認(rèn)識的。

他引著她穿堂入室，進(jìn)到一個老宅，原來是家日料店。廳堂里掛著四扇屏，散落著少許客人。白礫鋪著灰石板，日式枯山水，天井內(nèi)有一彎池塘，清淺淋淋，竹影婆娑，錦鯉自在。院落不大，僅三四個獨(dú)立包間。她脫了鞋，坐在蒲團(tuán)上，透過竹簾紗幔，看到李思背剪著手，對著那池里的睡蓮和落葉沉默了片刻，才坐進(jìn)來。那天，他們點了一種名叫“朱雀渡”的套餐，鵝肝，白果，刺身，天婦羅，味噌湯，紅酒牛舌，鮮蝦配著滑溜溜的莼菜。喝了一種名叫上善若水的日本清酒，口感似成熟的鮮桃。微醺時，葉芝又記起她的夢。夢里，她和那男子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其實，我認(rèn)識你，葉芝說。

哦，你是說兩年前的那次嗎？李思說。

她搖了搖頭。

不是？那又是從哪里認(rèn)識的？

夢里，你反復(fù)進(jìn)入過我的夢。——而且，我是通過聲音認(rèn)出你的。

哈！你是說夢到過我？通過我的聲音？他舉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是的。而且，有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們好像來過這里，也這樣喝酒，說話，但又不全是這樣。她沒法和他形容那種感覺，就又說，夢會生長，現(xiàn)在長到了現(xiàn)實世界。

他呆了半呆，轉(zhuǎn)而笑道，聽上去真有意思，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我喜歡你這樣說。人有時候會以一種出奇相似和混亂的方式夢見相通的事物。比如，你說重復(fù)夢到什么。

是的，就是這樣，葉芝說。

不過，夢會生長，像植物那樣生長到現(xiàn)實世界，這個說法，怎么說呢，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李思說。

葉芝輕輕搖晃著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院落里靜得出奇，能聽到池里的魚吐泡泡。

他們從日料店出來，隱約聽到假山后傳來唱戲的聲音，便循著那聲音慢慢踱過去?？吹剿呌袀€亭子，亭子里坐滿人，對面戲臺上，正在唱昆曲。音樂聲起，廊亭后迤邐行來一位女子，二八佳人，一開唱，原來是杜麗娘和小春香游園來了。于是，他們也揀了個空當(dāng)，坐下來聽。因一水之隔，那演員一顰一笑一個眼神，都看得一清二楚。葉芝暗暗尋思，演杜麗娘的那個女演員怎么如此眼熟？往下一想，不正是幾天前海報上的嗎！杜麗娘和柳夢梅夢中相會，水袖纏綿，曲韻委婉。柳夢梅拿著一枝綠柳讓麗娘賦詩。麗娘羞答答地說，我又不認(rèn)識你，憑什么和你攀談。他便笑道：姐姐，咱一片閑情，愛煞你哩！

愛煞你哩！這么單刀直入，不管誰聽了，都不可能無動于衷。柳生的一只水袖慢慢纏上麗娘的纖腰時，葉芝隱約覺得一只手伸過來繞在她腰際。麗娘和柳生衣袖牽纏，似鴛鴦交頸，婉轉(zhuǎn)相就。葉芝看得不禁臉紅。往出走的時候，李思似乎從她的神情里獲得了某種許可，便俯過身來吻她。她顫抖了一下，生硬地接受了。

進(jìn)入酒店房間后，他拉上窗簾，熄了燈，動手脫她的衣服。不要，她說著，后退了一步。這不是她想要的。他把手指插進(jìn)她的卷發(fā)，順著發(fā)根慢慢摩挲到臉頰，摩挲到嘴唇，又低下頭去吻她的唇。你像只蜜桃，他輕輕耳語。不要，她無力掙扎了一下，被他推到床邊。等等，她說，聽我說，等等！

為時已晚。

你真的夢到過我？他悄聲問。

沒有，她說。她有些生氣，這不是她想象的，也不是夢里發(fā)生的。他的動作過于粗野，讓她感覺不到歡愉，簡直就像在做出犧牲。

我在夢里和你說了什么？

忘了。

快告訴我。

你說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你愛上了我。

……

給你看樣?xùn)|西，李思說著，從包里取出一對淺棕色絹盒。

葉芝從鏡子前移過來，坐在他身邊，朝盒子投去一瞥。像首飾盒，紐襻式的搭扣，輕輕一撥，開了。

這是什么？葉芝把頭探過去。原來是一對印石，青綠色，一大一小，各雕著一只貔貅。

喜歡嗎？他問。翻過來，底面鐫刻著字，殘留少許紅泥。

葉芝拿在手上輕輕把玩，感覺溫潤如玉，清透似水，有種小小的沉淀感。這上面刻著什么？她支著下巴問。

我們，他說。這是用一塊石頭剖開雕刻的。紋理對稱，寓意心心相印，天長地久。

她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再去琢磨那上面的刻字，一只仿若兩只小船，一只仿若兩個牽手的人。她笑了，問，這算是信物嗎？

你說呢？他說著，把她拉過來，讓她坐在腿上。每一塊石頭里都有一個愛情故事，他說，這是屬于你和我的故事。

對陳函輝，葉芝怎么可能說到這些細(xì)節(jié)呢？但在她心里，她知道，永遠(yuǎn)會藏著一塊石頭，無言地活過，愛過，也恨過。

回到涂縣后，葉芝接著講下去，什么都跟先前不一樣了。街道變寬了，干凈了。鳥叫聲，花開聲，風(fēng)聲，雨聲，車流聲，喧鬧聲，所有的聲音都涌進(jìn)她的耳朵。每一天都是嶄新的，令人愉快的。清晨的湖面上游蕩著霧氣，葉芝又聽到左耳那個聲音：你的身體是個仙境。

一段時間過去了，她的手機(jī)只是偶爾響起，都不是她期待的。她沒多想，總覺得有一天，頭一抬，就會從某個路口的拐角，一棵樹下，一道旋轉(zhuǎn)門里，一輛汽車后面，走出了他。有幾次，她確信看見了他，之后才發(fā)現(xiàn)弄錯人了。她每周都去護(hù)理頭發(fā)，她想保持最初的式樣，為的是在他出現(xiàn)的時候，用最好的狀態(tài)迎接他。有一次，一個灰袍黑面的僧人捻著一串佛珠攔住她：小姐，你面相吉祥，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要不要幫你算算婚姻？她快速離開，頭也不回地擺擺手。

夜深人靜時，她打開絹盒，把印石拿到燈下細(xì)細(xì)把玩。它表面酥潤如玉，背隱紅絲，她眼前出現(xiàn)了那雙深陷而充血的眼睛。貔貅玲瓏剔透，靈性十足。說來也怪，一件原本與己無關(guān)的物件，經(jīng)過摸，搓，捻，仿佛廝守過，肌膚相親過，變成了貼身物件。夢里她又聽見那個聲音：我愛你，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

直到一天，她整理書架上的書，無意間翻到一段話：把我擁有的一半拿走，把我掙來的一半拿走，我這些都給了你；作為回報，你就別來找我麻煩了。

她想了想，感到哪里不對勁，于是打了李思的電話。這時，她聽到一個聲音，仿佛一列火車，從她的左耳邊呼嘯而過：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你覺得他是跟我開了個玩笑嗎？葉芝說。突然出現(xiàn)，又悄無聲息地消失。男人通常喜歡這樣的游戲嗎？

唔，那倒也不是，陳函輝說。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那樣。他可能動情了，我指的是當(dāng)時。

過后呢？葉芝說，他發(fā)現(xiàn)我只不過是個普通人？

別看輕自己！我不這樣認(rèn)為。最大的可能是，你們身處異地，有很多現(xiàn)實問題要面對。還可能，他遇到些麻煩，沒法和你說。只能這樣，別無選擇。

男人都這樣絕情嗎？活在當(dāng)下，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忘掉他?！也坏貌惶嵝涯悖惡x快速看了葉芝一眼，停了片刻，說，你活在夢里，這樣很不好。

可我還會夢到他。

相信我，說不定得到了就會發(fā)現(xiàn)，他遠(yuǎn)沒你想象得那么好。你們女人總愛幻想，把幻想當(dāng)真，甚至美化，這一點我始終不能理解。不如就這樣，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陳函輝站起身，打算離開了。他知道，女人都這樣，喝點酒，就輕易把自己賣掉，話匣子一打開，你想關(guān)也關(guān)不上?？墒牵幸稽c他更確定了，那就是當(dāng)初沒追求她，是對的。愛做夢的女人，不可愛，一旦較起真來，麻煩就來了。

涂縣

從耽城到涂縣，兩年前開通了高鐵。再過兩個小時，葉芝就會回到涂縣，回到平靜的生活。經(jīng)過進(jìn)站口通道時，她看到一面巨大的廣告牌，莫扎特的側(cè)臉嚴(yán)肅而安靜，下面晃動著一個花白的腦袋，一個男乘客正在研究路線指示牌。莫扎特交響樂，降E大調(diào)第九鋼琴協(xié)奏曲《茱諾姆》，即日演出。

電梯入口處，地上遺落一只口罩，許多人經(jīng)過時選擇繞開。淺藍(lán)色的口罩，在行走的風(fēng)里，一晃一晃。葉芝找到座位，放好行李箱，稍稍喘了口氣。過道處站著一個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穿白色絲綢連衣裙，黑發(fā)緊挽在腦后，戴一副黑框眼鏡，一雙猩紅的平底鞋，使她看起來像岸邊一只高大而安靜的紅掌鴨。而她對面是個年輕姑娘，穿著時尚的夏裝和涼鞋，頂著一頭奶奶灰，好像剛從灰里爬出來，連睫毛都灰撲撲的。那副耳環(huán)是我的最愛，可千萬幫我收好！姑娘說完，掛斷電話，用力嚼著口香糖，眼睛空洞地望著站臺。

列車發(fā)動了。提速后，以每小時三百公里的速度駛向她來的方向。她感覺有什么東西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身后，時間以一種誰也無法逆轉(zhuǎn)、勢不可擋的速度飛速向前。她調(diào)整好座椅角度，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是從左耳傳來的。哦，又是你。她認(rèn)出了那個聲音。對不起，他說，我聽說你來了，就立刻趕過來，遇到大堵車，差一點就趕不上這趟車了。

別裝了，她心里感到好笑，現(xiàn)在每隔一個小時就有一趟車，比過去方便多了。不過，她開口說的卻是：你沒必要趕過來。

我知道，那次過后，你一定生我氣了，他說。

怎么會呢，她忍住笑，只有愚蠢透頂?shù)呐瞬艜@樣放不下。

我后來遇到一個大麻煩，當(dāng)時沒法和你解釋清楚，他說。

還糾結(jié)這些干嗎，都過去三年了。不過，她不打算說了，等著他說下去，怎么解釋突然消失這件事？是因為別的女人嗎？她想到剛才那個白衣女人，那個年輕姑娘，以及形形色色的女人，性感的，妖冶的，浮夸的，嬌滴滴的，這些女人是生活中的前進(jìn)色，她們總會最先吸引男人的眼球，俘虜他們，也被他們俘虜。類似理由，沒什么新鮮，也沒什么好隱瞞的，她只希望他坦誠相告。畢竟，他們只見過一面，是彼此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唯一討厭的是，離開之后，她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愛的推手是什么？是他這個人嗎？她立刻搖頭。是夢嗎？她無從解釋。是那塊石頭嗎？她難以確定。終于有一天，她下決心將它丟掉，都走到河邊了，卻退縮了。她能從心里真正丟棄它嗎？

她僅僅需要一個解釋。

好幾次，她在夢里質(zhì)問他：告訴我，我需要真相！有一次，他正要回答，被呼嘯而來的人群擠散了。還有一次，他出現(xiàn)在一列火車上，她在不同的車廂里看到同一張臉，她無法辨認(rèn)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一開口，說出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被擊碎在車廂與車廂連接的鐵舌處。

因為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天吶，又來了！你使我忘不了。他的聲音依然那么溫柔，平靜，毫無愧意。

夠了！她幾乎要沖他發(fā)火了。愛情早死了，你還能說出這樣的話?？梢姡泸_人的伎倆比過去并沒提高多少。甚至，連謊話都懶得換一種說法。

你批發(fā)了多少那樣的石頭？每個女人都送一塊嗎？她尖酸起來，幾乎想報以大笑。

她聽到他也笑了，聲音古怪而沙啞，“刺啦刺啦”，像是被擠壓變形，經(jīng)過長長的一段隧道后，才逐漸恢復(fù)正常：涂縣站到了。她睜開眼睛，過道里站滿了人，廣播里的聲音帶著她重返現(xiàn)實。

夜幕下，站臺上飄蕩著夏日氣息。葉芝走在人流中，忽覺大地猛烈顫動，隨即看到兩列白色高鐵從兩邊鐵軌相向駛出。出了站臺后，它們將一路提速，轉(zhuǎn)瞬間，它們的呼嘯聲便互不相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