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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河

2023-03-06 21:08:17馬金蓮
江南 2023年1期
關鍵詞:羊圈小河婆婆

□ 馬金蓮

蘇小河回來了。

蘇曉山高興得瘦臉發(fā)光,吩咐我快快地煮雞燉牛排骨,豐豐盛盛地操辦上一桌子,他馬上要去請她來浪。我得向她借錢!他摩擦著拳頭,自言自語,她現(xiàn)在可是真正腰纏萬貫的富婆兒,我跟她張嘴,估計她不好意思不借。

我把一塑料袋子牛排骨泡進涼水盆里,然后將兩只剛宰回來的大白母雞拔毛、刺豁、掏內(nèi)臟……就這樣一路只忙自己的,我不搭蘇曉山的言。天氣冷,前天下的一場雪幾乎沒消,四面的山都被積雪包裹著。這樣冰天雪地的,他心急火燎地著急請客,這會兒他心里想的全是錢。

開多大的口哩?他擰著瘦屁股在屋里走,邊走邊自己跟自己商量。屋里的爐火可以燎毛,但味道難聞,毛騷味會滿屋子都是,我提著拔光毛的雞出去到炕眼門邊,一邊燒麥草,一邊把雞架在火頭上燎。鄉(xiāng)里人拾掇雞都是這個辦法,將外面的大毛拔掉,貼肉處的細絨毛拿火燎,順便把嘴巴爪子都烤烤,烤軟和了就能將外皮褪掉。燎過的雞會變得硬棒一點,這時候再拿指甲蓋細細地掐那些脖子、翅翎、尾巴尖上的硬毛茬茬,就省事多了,能拾掇得干干凈凈。

說句難聽的話,此刻的蘇曉山好像屁眼里夾了一疙瘩刺,癢癢得難受,他擰著屁股不停地走,從屋里跟出來,走到炕眼門跟前來了,嘴里反復念叨著意思差不多的話:借五千也是開口,一萬也是開口,開一回口不容易,要不我就開大點兒?他扭過頭看我,嘴邊掛著一個大大的問號。我知道他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他是在問空氣。這個人走火入魔了,想錢想瘋了。我得潑點涼水替他醒醒神。既然開了金口,那就借上一大疙瘩么,十萬有點多,五萬估計她會答應,畢竟你和她關系不一般嘛——我故意壓慢語速,悠悠地說。

相信傻子都聽得出我在說反話。鉆進錢眼里掙扎的蘇曉山今兒偏聽不懂,他夾著屁股湊到我面前,笑吟吟的,你也覺得五萬差不多??。窟@個口不大對不對?

我知道這個人沒救了。雞內(nèi)臟被我順手丟到狗面前,狗被一大團冒熱氣的肉歡喜傻了,來不及撕扯就大口往下吞,大白雞的腸子是很大的一團,狗被卡住了,仰著脖子跟自己較勁??吹焦?,我就想到了我們這里流傳的一句俗語,叫“狗吃油渣,心汪得很”,意思是狗妄想吃榨油時候出的油渣塊塊,妄想太過了?,F(xiàn)在蘇曉山可不就是那傳說里妄圖吃油渣的饞狗?

燎完后我把灰燼踩滅,提著雞回屋,接下來要清洗,然后就可以煮了。我伸手按下開關,鼓風機嗚嗚叫起來,爐子上坐一個巨大的鋁鍋,里頭半鍋水。牛排骨已經(jīng)泡好了,半盆子清水成了血水,我從血水里撈出排骨下進鋁鍋,先讓排骨煮起來吧,雞洗完也馬上煮進去。囫圇雞和剁成拳頭塊的排骨,一起煮省事,煮出來的肉分外香,雞變嫩了,排骨肉會平添一縷柔和感。

蘇曉山又跟進屋里來,屁眼里那一疙瘩刺看樣子還在,他扭著胯子走步。五萬,我想好了,就借五萬!錢一到手我們就拉牛,不買大的,買三個牛娃子,一個一萬左右,三個花上三萬多吧,還剩小兩萬,我買個二手車,現(xiàn)在沒個小車是不行了,羊圈門哪個能踢起土的男人溝子下沒壓個小車!我還開個爛蹦蹦子,我缺氣得很!

他的樣子有些哀怨,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婦女,寒冬臘月外頭大多數(shù)婦女都穿上了暄騰騰的大棉襖,就他一個人還衣衫單薄,叫他如何不抱怨呢。

我把手伸進刺豁開的雞肚子里掏——心早就掏出來宰了(這是我從小就跟母親學來的,給雞拔毛時先抓緊撥開胸腹部的毛,用刀割開兩個口子,上頭把嗉子取出來,下面把心、肝、胃、腸子都扯出來,第一時間要把心宰一下,刀刃對著熱熱的小心臟切下去,嘴里念一句“比思敏倆?!?。這個過程有一種神圣的儀式感,不能有絲毫馬虎),現(xiàn)在要掏的是夾得很深的肺和一些殘留的零碎,還有很多濃稠的血。手指挖到這些還殘留著溫熱的碎肉,心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殘忍,渾身都微微顫栗。幾十分鐘前還活生生的一條命,現(xiàn)在只有軀體任我擺布了,人真是最殘暴的動物。事實上人一直都是無肉不歡,如今我們羊圈門人的日子好了,就講究多了,只要待客,就非得牛羊雞肉都上,不這樣不能彰顯好客之心。肉挺貴的,準備這么一次,沒個三四百塊錢出不來。

蘇曉山蹲在地上,哈巴狗一樣看我,媳婦媳婦你咋看這個事?你這半天咋不吭聲?你不吐核兒,我這心里不踏實嘛。

手指終于夾住一片軟軟的肺子扯了出來,肺葉顏色鮮艷,像用顏料染過。我往空中一拋,狗早張嘴等著,直接從半空接走了。我說你的事情,你做主么,用不著問我,我一個鄉(xiāng)下婦女,沒一點點見識。

蘇曉山屁股閃了閃,人像猴子一樣撲騰著,哎喲哎喲,媳婦你得幫我,首先你要同意這個事,畢竟五萬,當然,最好是十萬,反正是個大數(shù)目,對于我們家來說是大事,這么大的事,咱兩個共同拍板,才民主嘛。

我冷笑,狗屁的個民主,是想拉上我一起還賬吧!

他哇叫一聲,媳婦媳婦你太偉大了,啥都騙不過你。

我提起拾掇好的雞,給你說清楚哦,做飯待客,我盡力;借錢的事,咋張那個嘴,借多少,以后咋還,借到手咋花,統(tǒng)統(tǒng)都跟我沒關系!

蘇曉山兩個眼球滴溜溜轉,轉出一對斗雞眼仁,點頭,行,我先借,借到手再說其余的,你保證晚飯能做一桌席?

我說能,不然這十幾年我給你蘇家媳婦子白做了。

那你得把她待承好!讓吃得高興,浪得高興!她只要一高興嘛,我就好張嘴借錢了。臨走他又吩咐一遍。

看我在認真點頭,他才放心地扭著瘦屁股出門去請貴客了。

我用大鍋燉肉。肉放進水里,大火燒開了,撇血沫子,然后放紅蔥生姜鹽疙瘩和花椒茴香大香等調(diào)料。然后蓋緊鍋蓋,最外面包一層塑料。這就穩(wěn)妥了,讓小火持續(xù)燒,過一小時翻一次,兩個鐘頭就能煮熟。做完這些,我煮粉條,做涼粉,泡木耳、黃花、銀耳等干貨。每樣我都準備得很少。因為我有預感,蘇曉山不一定能請來蘇小河。

事情是有邏輯可遵循的。蘇曉山高興昏了頭,我沒有,我保持著清醒。

一來蘇小河剛回來。她離開羊圈門十七年,現(xiàn)在一旦回來,首先該去看望她的親人們,父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姨娘……挨家轉悠一圈,加起來也得二十多天吧。人大前天才到,難道能撇下親人不見,先來見蘇曉山?在這件事上蘇曉山絕對是自作多情且沒有自知之明。他以為他是誰,就能先越過人家的一眾親屬,把蘇小河請到我家來!按血緣遠近排的話,我們應該在第三輪的時候去請她才合適。

二來,一別十多年,誰知道蘇小河變化了沒有,我們光聽得她暴發(fā)了,有錢了,闊得不得了了,至于她現(xiàn)在還是從前那個蘇小河嗎,還愿意和從前那樣跟我們親近嗎,我想蘇曉山?jīng)]把握,我自己更沒把握,雖然我和蘇小河曾經(jīng)走得那么近,關系那么鐵,但時間會改變一切,難道不是嗎?

我在護裙上蹭凈兩個臟手,對著穿衣鏡的鏡子看,鏡子里這個胖乎乎、松垮垮的人就是我。十九年前的那個我,一個剛嫁進羊圈門的小媳婦,早就沒影子了。這十九年,羊圈門的日子把我過老了,羊圈門的飯菜把我吃肥了。我現(xiàn)在完全是標準的羊圈門婦女。蘇小河呢,她變化了沒有?也老了嗎?有錢人的老,我一時不能完全想象得到。我是盼著蘇小河老呢還是一點都沒變化?不,這些我倒都可以不在乎,我希望蘇小河能借錢給蘇曉山。

來不及起面,我用一瓦盆酵子攘出一疙瘩面,兌好堿,打開電炒鍋,開始炸油香。我知道蘇小河今天不可能來。但是請客的東西我得備上,不然蘇曉山跟前沒法交代。我快速分開面劑子,一共十五個,也就是說我要炸十五個油香,蘇小河不來不要緊,這點油香我們自己三兩天也就吃光了。酵子面炸油香,確實不如起面好。揉、搟的時候手感都死勁勁的,缺乏起面的那種暄騰,進了油鍋的效果也不夠好,起面油香面相更飽滿。

面餅入鍋,胡麻油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我用一對很長的竹篾筷子撥動面餅,有油星濺上手背,輕微地疼痛著。蘇小河,蘇小河離開我們十七年,想不到時間這么快,更沒想到她現(xiàn)在歸來的反響這樣大,這是十七年前她離開時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我還記得她跟我分別前的那個夜晚,她明確表露了以后要努力的人生方向,只是我沒當回事,我以為她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誰知道她真的就付諸了行動。這個女人啊——我心里不由得柔軟了一下。等過些日子,估摸著蘇小河愿意來我家了,我一定好好用心準備,讓她嘗到時隔十七年后的我的手藝。

蘇曉山不知何時回來了,站到門口不進屋,直勾勾看我從油鍋里往出撈油香。雖然是酵子面,火候把握得好,顏色不輸給起面,油香都黃燦燦的。蘇曉山的瘦臉也有些黃。嘁——他從鼻子里噴出他的憤慨,咚咚咚跺腳,甩著門簾進來,說收了收了,還炸啥油香,好好地浪費清油!人家蘇小河不來么,咱們還這么武炫炫地準備個啥!

我用筷子夾起一個油香,在鍋沿邊磕,發(fā)出爽脆好聽的砰砰聲,預示著它熟好了。撈出來控控油,放進一個盆里。接著再搟剩下的面劑。揉圓,搟開,用刀刃點兩個水眼,切一下嘴里念一句“比思敏倆?!?。從姑娘時候跟著娘家媽學習做飯起,我就學會了念這些,如今熟稔到骨子里,我知道我此刻顯得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完全沉浸在忙碌中,好像炸油香是一件很享受的活兒。對于蘇曉山的念叨,我充耳不聞。

哎哎哎——蘇曉山拿起笤帚敲案板,你耳朵聾了嗎咋不理我?油香不炸了,把油鍋折倒了算了!

我忍著心里的笑,故意一臉認真,說,折倒了做啥?拿啥待承蘇小河哩?她那么遠的路上來了,新疆客么,我們總不能端幾個干饅頭。

去你的蘇小河!蘇曉山把笤帚砸到我身上,瘦臉憤憤的,樣子要哭了,鼻子吃囊吃囊吸溜幾下,說蘇小河現(xiàn)如今不是早年的蘇小河了啊,她有錢了,腰壯了,眼里認不得人了,哪還能把你我這樣的人打進眼里哩!我站在跟前請了三回,她都不來,說忙得很,顧不上。你說她有啥可忙的?既然回口里是浪來的,那去誰家不是浪?難道還挑肥揀瘦不成!我看她就是有錢了,不認我們了。唉,唉唉唉,媳婦我給你說啊,現(xiàn)如今的人難活得很,光陰稍微不如人,就沒人看得起你,如今人的眼都叫雞燙屎糊了。

笤帚是糜子頭扎的,打到身上不疼,在我肚子上站了一下,滑下去落到了地上。我把最后一個油香放進油里,扶著腰笑,我說你個二百五,還真就是個貨真價實的二百五,給你二百六就把你壓垮了。你到底長腦子沒長?人才回來,難道不應該先去看那些親的熱的,倒跑來看你我?啥都有個先后哩,你就把心扯得展展的慢慢等嘛。

蘇曉山揉皺的臉被看不見的手扥開了,翻著眼睛想了想,嘴咧開笑了,手拍我,媳婦還是你腦子夠使喚,你分析得對著哩,細想還真是這么個情況,你說我咋就沒想這么全呢?他細薄的眼皮有些滑稽地忽閃著,臉上那些沮喪不見了,笑容燦爛起來。看來也怪不著人蘇小河嘛,是我沒考慮周到。成,那咱就排隊等,等蘇小河先把親的熱的都看到了,轉到了,浪到了,咱再請她,消消停停地把她叫到家里來。又看看鍋里煮的肉,盆子里的熱油香,泡進水里的木耳、蘑菇、寬粉條、細粉絲……他后知后覺,不好意思地笑了,喲,那這些東西咋辦?害得你操辦了這么多!

咋辦?涼拌!我撈起勺子給他額頭上虛敲一下,裝作很生氣,準備下了咱就吃么,難道還能端出去倒溝里?

對對對,咱們吃!就當犒勞咱一家子了!

蘇曉山說完就跑走了。

我又好笑,又生氣。他就是這么個人,四十幾歲的人了,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風風火火浮皮潦草的,我拿他沒一點辦法。

肉煮熟放涼后,我把一包牛排骨和一只雞藏進了冰箱深處。日子都是精打細算過的,雖然蘇小河這次不來,下次請她還得準備肉,總不能叫蘇曉山再去買吧,肉挺貴的,這個家的日子不富裕,容不得糊里糊涂地揮霍。一部分肉和菜、油香我們自己吃了。蘇曉山啃著牛排骨,用油膩膩的腔調(diào)說哎呀媽呀,人蘇小河現(xiàn)在了不得,那個氣勢你沒見!穿的是貂兒,戴的是呢兒,墜的是瑪瑙,蹬的靴子一尺高!說話口音變了,走路姿勢變了,連看人的眼神也——我狠狠瞪著他。

蘇曉山被瞪愣了。我臉色不善的時候,他有點怕我,因為他最清楚咋回事,他又滿嘴跑火車了。我瞪他,說明我又看穿他了,他自然就心虛了。他這個人,最讓我看不上的,就是這張風風火火的嘴。提醒他多少回了,他是大男人家,就該有男人的氣魄,行動穩(wěn)重,言語沉著,一口唾沫一顆釘,這樣才有男人的威嚴,才能在男人中立起來。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說破嘴皮子也沒用,他生來就是這猴性子,他父母從小到大都沒能給扳正,豈是我一個后來人能改變的。雖然我想得通這個理,可動輒看到他在面前耍猴一樣給你瘋瘋癲癲地表演,我這心里就別扭,想自己咋就跟了這么個男人,又想已經(jīng)跟了他了,沒有別的辦法了,那就盡量讓他改好。努力的結果是,他說他娶的媳婦不像媳婦,像媽,動不動管他。

近二十年的夫妻關系,日子把人的脾性磨合出了奇妙的默契。比如他一張嘴,我就聽得出他說的是實話還是又吹?!,F(xiàn)在他就吹牛了。他替蘇小河吹牛。世上的大多數(shù)人吹牛都是替自己吹,我家蘇曉山吹牛有特色,他是逮住什么,就替什么吹,只要他高興他愿意,他就給所有能用語言描述的事物都包裹一層夸張的外衣,讓變大、膨脹,超過原來的體積,以夸大且色彩豐富的狀態(tài)轉述給別人。他這個毛病我分析過,也不是他故意要扭曲什么,他自己也不能從中獲得什么,他好像從骨子里就愛這么做,好像以這樣的方式說話,對于他就是一種快樂。

我瞪住他看了好一陣。用時比平時長。他估計心里發(fā)毛了,抹一把嘴,說嗨喲,你看我這張嘴,又惹媳婦生氣了!我這就好好說話!那蘇小河啊,也沒穿啥好貂,就是羽絨服外頭多了個毛領子,我估計都不是真的,是人造毛的。還有那帽子,不是真毛呢,就是化纖料!還有耳墜子,肯定地攤上的便宜貨——我忍不住在腦子里勾勒蘇小河如今的模樣。蘇曉山吹牛是描述性的,從這些膨大變形的言辭里,我能拼湊出蘇小河的大概來。確實是有錢人的穿戴,甚至有點貴夫人的味道。貂皮,毛呢,靴子,耳墜,能體現(xiàn)女性有錢且貴氣的物品,都被披掛出來了??墒牵@樣的蘇小河,還是蘇小河嗎?換句話說,蘇小河鎮(zhèn)得住這些嗎?那么精瘦的一個人,又大大咧咧的,跟我一樣的男人脾氣,一直以精干簡練為主調(diào),如今她真的變了嗎?再說,那些值錢的東西,無一不是沉甸甸的,她披掛著,撐得起嗎?我忽然很想見蘇小河。自從聽說她回來以后,我想見到她的念頭第一次這樣強烈。想看看她究竟有錢到了何等地步,富貴到了什么程度,真的是從頭到腳地貂兒墜兒呢兒了嗎?

第二場雪落定以后,蘇小河踏著雪來了。時間與我最初預算的大致方向有偏差,她早來了十天左右。

早就想來看你了,我媽我大伯我二爺我哥我妹子,還有婆家一串串親戚,一圈子轉下來,半個月就這么轉沒了,要不是這場雪大,把出羊圈門的路給封了,我還不能這么快來看你。

蘇小河一邊迎面走來,一邊微微笑著,跺著腳上的雪泥,一直走到我面前,嘴里給我說了句“色倆目”。我卻在等她的手。從前我們每次見面她都要對我來個親昵的襲擊動作,手抬起來在我右鎖骨那里搗一拳,或者推我一把,笑呵呵說哈,又見了,死嫁漢,想你了!然后我們兩個在一面炕上睡覺,一件外套換著穿,一碗涼皮子分著吃。現(xiàn)在見面,還會有那些動作、那些說辭嗎?她的手籠在袖筒里,沒有抽出來,也沒有“襲擊”我。

我在腦子里努力讓自己轉過一個彎兒:蘇小河確實來了,不請自來,而我完全沒有準備。沒有一點心理準備,現(xiàn)實中的準備也沒有。雪后大家都偷懶,家里亂糟糟的,我本人也蓬頭垢面的,穿了最家常的舊衣服正要掃雪呢,她怎么就這樣冒出來了!她打亂了我的節(jié)奏。本來我想著等這場雪消完,她也就在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處轉悠得差不多了,到時候我把家里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家人穿戴整齊,體體面面打點出一桌飯菜,從從容容把蘇小河請來?,F(xiàn)在你看這局面,在我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狀態(tài)下,她就自動上門來了。

我接了句“色倆目”。臉上拼命往出擠笑。同時我一把丟掉了手里鏟雪的工具,又跺掉腳上的雪,我想好了,破罐子破摔吧,既然她已經(jīng)將我家的真實境況都一眼看了個對穿,我就沒必要掩飾了,說白了無非就是一個字,窮。人活在世上,誰又能徹底擺脫這個字呢,沒錢人在有錢人面前,窮;有錢人在更有錢的人面前,還是窮。那些做了世界首富的人,難道就真的滿足了,無欲無求了?生而為人,只要有欲望,心就是窮的。在羊圈門,我家的光陰排中下等,不算太窮,也不富裕,日子湊合能過吧。這樣的日子放到過去,那就已經(jīng)很好了,至少不愁吃飯穿衣,但和現(xiàn)在的一些人家比,我們就沒那么好,比如蘇曉山一直想開個車,就是攢不夠買車錢,我們想多養(yǎng)幾頭牛,暫時騰不出多余的錢。說白了都是人和人比較的結果。如今的人,就愛比著賽地過日子,房子修得一家比一家體面,臺子拿水泥打了,院子也跟著打了,連大門口也要打,原來的土墻一家接一家推倒,拉來紅磚砌,里外紅燦燦的——我們要跟上這個風,這就吃力了,跟不上嘛,人心里就不舒坦,總感覺在別人跟前抬不起頭。如今蘇小河來了,我家的日子,她一眼就能看個差不多。這不好不壞的樣子,如果在我充分準備的情況下,我可能會自信些,可她就這么提前出現(xiàn)了,打了我個措手不及。我還能怎么辦,難道把上門的客拒之門外?只能調(diào)整自己,趕緊往里迎接。

進屋后,蘇小河扭著胯子先走了幾步,在尋找落屁股的地方。按道理應該上炕的,我家昨夜睡覺的被子還沒疊,炕上那么亂,我也不好意思讓她上炕。她在火爐邊的板凳上坐下去,同時伸手摸爐子的邊。我飛快地疊被子,趁機把一些臟亂掩飾掉。

嫂子,咋不見蘇曉山?蘇小河忽然問。我匆匆掃一眼窗外,滿世界除了白茫茫的雪,哪里有蘇曉山的人影兒。我也不知道他死哪去了!我笑,口氣盡量輕松。說實話我這個奇葩男人就是這么吊兒郎當不靠譜,到了冬天尤其愛游手好閑,一大早一看大雪壓了全羊圈門,他樂呵呵出去走了,把滿院子的雪留給我掃。他肯定去上莊子那幾個年輕人家里了,三五個人湊在一起成天成夜地打牌,不把身上揣的幾百塊錢輸光了不回來。好在有我鎮(zhèn)著,蘇曉山這些年都只參與小賭,每個冬天輸輸贏贏加起來超不過一千元,我能接受,他也不至于因為不參與而和男人們?nèi)诓坏揭粋€圈子。小賭怡情,這個現(xiàn)實道理我早就接受了。

他呀——我聽見自己的口氣不由得就帶上了嘲諷——他忙得很,他不去,虎子、大炮、禿三蛋那伙子人的攤子就撐不起來,你知道他咋說的,說沒有他,一個冬天長啦啦的,羊圈門的年輕人都能心慌死,嘁,好像少了他地球就不轉!

蘇小河笑了笑,起身在地上走了幾步,望墻上掛的相框里的照片們,說,他還那個脾氣啊,都過四十歲的人了,耍性子還不改!

說完專注于相片了。

我趕緊掃地,擦桌子,燉水,準備泡茶,同時從冰箱里拿出幾包凍成塊的肉,準備給蘇小河做吃的。

哎,嫂子,這照片你還存著啊!唉,那時節(jié)我們多年輕啊,這些相片我都找不到了,這十幾年到處亂跑,早就把一些舊東西撇光了。蘇小河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踮起腳尖對著相框里鑲嵌的照片拍。手機發(fā)出輕微的咔嚓咔嚓聲。她的口氣,有驚喜,有喟嘆,好像還有……微微的苦澀吧。

我沒吭聲,埋頭忙我的。心里有一種挺怪的情緒,它擰巴著,讓我的心說不出的別扭,好像是心里有一根看不見的線被拽斜了,我想伸手捋順,可又做不到,只能忍著這擰巴感,別別扭扭地忍耐著。我告訴自己,我聽覺出問題了,聽錯了,這人是誰啊,蘇小河,羊圈門人這幾年都在傳說的蘇小河,她的口氣里怎么會有苦澀感?該有的人是我,她那么有錢,還有啥不如意的,倒是我,你看看這日子,蘇曉山這男人再這么不爭氣,只怕我們的日子越來越爛包了。我不由得想起自從嫁給蘇曉山后這些年的日子,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疊著壓著襲上心頭,全是不順心的事兒。娃娃發(fā)燒了,我去耍牌的攤子上揪蘇曉山;春種要買化肥,我到娘家去借錢;蘇曉山騎個破摩托捎我去趕集,回來被冷風灌透全身,而別人家都是屁股下壓著小車,嗚兒嗚兒從我們身邊擦過……我忽然很委屈。這些年日子挺平靜的,我以為我是幸福的,原來我有這么多委屈啊,只不過它們沉睡著,現(xiàn)在被蘇小河給喚醒了。

我坐在蘇小河剛坐過的板凳上,從背后打量這個專心翻拍照片的故人。我試圖從這個精瘦的身影里,捕捉到從前的那個人形。蘇小河怎么就十幾年沒變化呢?時間是一坑水,蘇小河沉進去撲騰這些年,現(xiàn)在才露出面,她的身材還是那個入水時的她。那我呢,我還是那個我嗎?我悄悄伸手摸臉,兩個手互相摩挲,看看我的手腕、手指,所有裸露的皮膚都不再像十幾年前那么光滑了。我是這樣肥膩。跟蘇小河比,她算少女,而我,是五十歲的老婦人吧。恥辱感,從心底最深處翻上來,不多,細細的那么一縷,但滾燙,有灼燒感。是我命不好吧,嫁了蘇曉山這么個沒本事的男人,這日子真叫我操碎了心,我勞碌不停,不發(fā)福才怪呢,我要是像蘇小河一樣命大就好了……忽然有什么在心里卡了一下,胡思亂想中斷了,我清醒地問自己,蘇小河她真的命大嗎?她的幸福,真的是男人給她的?不,她的男人我又不是不知道,她過去的生活我也最清楚,說她那時候命大,那就是睜著眼睛胡說了,那幾年她在水深火熱里熬著……要不是她能折騰,估計日子現(xiàn)在比我還難。都是她能折騰啊……

我嫁給蘇曉山時二十歲?,F(xiàn)在的姑娘二十歲還普遍被當作孩子,不是正在學校里念書,就是在外頭打工,離婚姻生活還遠著呢。而十九年前,這個年歲的鄉(xiāng)村女孩早該結婚了。好像除了結婚也沒有別的更好的道路。書念了一點,父母重男輕女,做主給我拉倒了。養(yǎng)到二十歲,養(yǎng)出一個吃苦耐勞賢惠勤儉懂事聽話的好女兒,就是為著嫁人做準備的。

我嫁給蘇曉山的同一天,聽得有個蘇家門里女兒也出嫁了。鄉(xiāng)村世界到了冬天有很多的嫁娶,蘇家嫁個女兒很正常,我就沒在意。七天后是新人回門的日子,我一大早穿戴好,等蘇曉山陪我去。蘇曉山找不到了。我等到日上三竿,婆婆生氣了,大罵她兒子是個狗食東西,回門這么大的事,也能不上心,太不懂事。她親自出門去找,一會兒揪著兒子的耳朵回來了。蘇曉山齜牙咧嘴擠眉弄眼,說他本來記著這事兒呢,沒想到一出門碰到了蘇小河,蘇小河一個人在水井邊哭,說準備一頭跳到井里去,他蘇曉山總不能眼看著一個人真的跳井吧,他就哄蘇小河,哄得不跳井了,他又給送到家里去,這一來就被事情裹住了,脫不開身。

這是我頭一回聽到蘇小河的名字。那是誰?為啥哭哭啼啼,又為啥要跳井?為啥還肯聽蘇曉山的勸?這幾天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蘇曉山這個人不夠穩(wěn)重,總愛嘻嘻哈哈的。這樣一個人,真能把一個尋死覓活之人勸得打消了念頭?我不敢馬上追問,當著婆婆的面,我還得保持新媳婦的矜持。

呸!我婆婆忽然望空啐了一口,罵,蘇小河這個碎妖精,不好好當她的新媳婦,跑到娘家門上成啥精哩?真要跳井,她婆家沒井嗎?偏偏跑到羊圈門來臊娘家人的皮!我看她就是作怪的毛病又犯了。

我在邊上聽著,隱約明白了,這個蘇小河,是蘇家一個已嫁的女兒,現(xiàn)在跑回娘家來了,可能遇到啥不順心的事了,所以鬧自殺。

蘇曉山用自行車馱著我,我們?nèi)ツ锛一亻T。路上我問起今早的事,蘇曉山干脆跳下車,推著自行車走,我們慢慢上一道坡,他細細給我講蘇小河。

我堂、堂伯伯家的女子!

他強調(diào)。把“堂、堂”兩個字壓重,放緩,特意突出來。

這里頭的意思我明白,堂一次,表示在家族血緣關系上遠一步,堂了兩次,那就是更遠了一層。

我們是堂、堂兄妹。我和她同歲。都屬猴。我比她大了半個月。她不承認這半個月,從來不把我叫哥。不叫就不叫吧,反正又沒有多親,我也就從來沒計較過。

我急于知道最感興趣的那部分:快說跳井,究竟咋回事?

她就是個瘋女子!蘇曉山哈哈笑了,頭揚了揚,繼續(xù)看前路,瘦瘦的脊背笑得一夾一夾的。你不知道她有多瘋!真主把她生成了個女子,她的性格純粹就是個男人!碎的時節(jié)天天跟在我們一堆男娃娃里頭混,為這個沒少挨她媽的燒火棍。有一回她大氣急了,打她把一個頂門杠都打斷了。她不哭,能跑就跑,跑不脫就站著挨打,打死也不求饒,問她以后改不改,她嘴比鐵還硬,就是不說個改字。

我疑惑難解,問,她究竟犯啥錯了,要這么打?我碎的時節(jié)也常跟男娃娃一搭耍啊,天天跟在我哥身后給他當尾巴,我父母咋沒為這個打過我?

哎喲。蘇曉山又笑,瘦肩膀一夾一夾地抖。你肯定跟她不一樣。也不是說她父母不叫女子跟兒子娃一搭耍,是她那個人啊,耍起來就瘋了,沒邊沿了,鬧的那些笑話簡直沒法說!

這時他這個人說話愛賣關子的毛病在我面前初見端倪,我不好意思直接告訴他這樣吊人胃口其實不好玩,讓人反感。就沉默著,等他自己想說了再說。他果然耐不住性子,又滔滔不絕地說起蘇小河來。

見到蘇小河真人,是我離開娘家,重新回到羊圈門以后。

我和蘇曉山進了莊口,看見羊圈門的大路上圍了好多人,烏泱泱的,都在爭相看什么。蘇曉山把自行車往路畔一靠,撒開腿就往人多處跑。車把手上掛著一個布包,里頭我媽捎給我婆婆的幾個油香滾了出來,我忙彎腰去拾。然后我推起自行車走向人群。就算做吃瓜群眾,我也不能像蘇曉山一樣不顧個人形象不是,畢竟還是個新媳婦呢。我徐徐靠近,用目光探詢這里發(fā)生了何等大事,沒人理睬我,大家都忙忙地往一道地坎子跟前擠,臘月的空氣似乎也被這擁擠給烘熱了。

咋了咋了?誰又咋了?一個婦女氣喘吁吁跑來,老遠就喊著問。

另一個婦女回頭,迎向來者,稍微壓低了一點聲氣,說還能是誰,蘇小河么,和她女婿打起來了!

問者馬上反問:蘇小河?她不是剛吉發(fā)出去么?新媳婦子今兒該回門了,為啥打起來?

她一邊問,一邊吃吃地笑。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位婦女她壓根就不需要答案,她的詢問口氣和神態(tài)里都已經(jīng)透露出答案來了。詢問只不過是一種情緒的抒發(fā)罷了。

果然,那個答話者也笑了,點著頭兒,說今兒是回門的日子啊,這不我們的蘇小河一大早就披頭散發(fā)地跑回來了,后面攆著她女婿,小兩口兒演大戲一樣愣是你追我趕地從馮莊跑到羊圈門來了。

我聽出這婦女是個北山里的口音,句句帶兒化音,舌頭尖兒說話,給人感覺像一只鳥兒在叫,喳喳喳,啾啾啾,無比靈巧。蘇小河新婚第七天和女婿往娘家跑的陣勢,經(jīng)她的口音描述,讓人覺得那不是一件壞事,反倒是好事,喜慶的事,好像那蘇小河是一只百靈鳥兒,翅膀揮舞,撲啦啦就飛來了。

哎喲喂哎,我就說嘛,這個蘇小河啊,她要能乖乖爽爽當媳婦子,那才是怪事哩!看不是照著我的話來了嗎!她要是不鬧騰點事出來,她就不是蘇小河!

兩個婦女呱呱呱一起笑起來。

眾多腳步踩踏,冬日的黃土路上浮土飛揚,我趕緊走開,往路邊上躲。

人群忽然就呼啦啦撤下來了,我來不及避,就見人分成兩邊,中間一個婦女拉著一個年輕女子的手,趔趔趄趄往下走。

媽你放開我,放開我——那年輕女子兩個手掰半老婦女的手,屁股往后沉,隨時要一屁股坐下去那樣,腳摳在地上不肯前行,嘴里連珠炮一樣嚷著:我不跟伊麻子走!伊麻子家我不想去!伊麻子他大不是人,他一個老公公,半夜里不睡覺,趴在我門外聽床哩!這世上有大伯子聽床的,有小叔子聽床的,就是沒個老公公也聽床的!他就是個老不吃勁!我不去他家里!

一個小伙子跟在后面,兩個手沒地方放一樣,時不時虛虛地推著,看樣子想給年輕女子后背上推一把,讓她快快回去。但又不敢真的推。他的樣子說不出的狼狽,一雙皮鞋面上滿是浮土,黑色西褲也滿滿攬了兩褲腿的土。

拉著年輕女子的婦女我認識,是蘇曉山的一個堂嬸,用羊圈門的叫法,是麻麻,她男人排老六,她被蘇曉山喊六麻麻。

六麻麻趔趔趄趄往前奔,一張臉上哭笑不得。別看那年輕女子精瘦精瘦的一個人,力氣卻大得很,她一下又一下甩著,每甩一下,六麻麻就趔趄一次,兩個人像粘在了一起,一個急于粘牢,另一個只想掙脫。

當新媳婦才幾天,就敢這么罵老公公,蘇小河真是沒治了!

有人在議論。

當女子的時節(jié)瘋瘋耍耍,把她大她媽的臉丟光了,好歹是娃娃,現(xiàn)在可是大人了,還這么鬧,有她娃娃吃虧的一天!

我四面留意,應該都是羊圈門的婦女們,她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今兒的熱鬧也就這樣了,不會有啥更好看的,因為主人公是蘇小河,對于這個女子帶來的各種鬧劇,大家早有免疫力了。見怪不怪了,反倒為自己冒著寒冷跑出來湊這個熱鬧而深感懊悔。

人群三三五五散去。

現(xiàn)在我對上號了,那個被六麻麻拉著的女子,就是蘇小河,跟我同一天當?shù)男孪眿D,我嫁進羊圈門,她嫁出羊圈門。

蘇小河看上去挺普通的,中等個子,偏瘦,一張臉干瘦干瘦的,也沒有抹點粉,頭上隨便包了塊頭巾,頭巾兩個角拉下來系在下巴處,系得太緊了,把一張臉勒得原形畢露,五官都小而干瘦,一點都沒有剛做新媳婦的人該有的水嫩。因為正在跟她媽和女婿賭氣,她顴骨顯得越發(fā)高了,嘴噘著,鼻子一聳一聳的,新媳婦該有的矜持和羞澀,在她身上根本就看不到。

穗穗你聽話撒,跟我回家去,有啥事咱們到家里商量,你不要這么個樣子了。六麻麻一邊拉女兒,一邊聲音低低地哀求。這么多人看著哩么,你叫人看笑攤哩么——又望一眼身后的青年,一張下唇明顯下垂的嘴越發(fā)說個不停起來——人家伊麻子對你好著哩么,不好的是你公公,又不是伊麻子,日子是你跟伊麻子過哩,又不是跟老公公過么——

她的話其實一點用都沒有,相反像一瓢一瓢的油潑在了火上,蘇小河身子猛往前一躥,又往后一縮,掙脫了她媽的手,嘴里說那么個老公公,這日子我沒法過,那個家里有他就沒我,我死也不回去!

說著她目光往人群里看,看到了蘇曉山,忽然笑了,向蘇曉山跑來,說蘇曉山蘇曉山,你得救我!

蘇曉山伸手拉住她,她好像愿意被蘇曉山拉著,不跑了。身后六麻麻跌著跟頭跑上前,喊,山,山,你跟你妹妹親,你的話她聽,你快好好勸勸她。

蘇曉山笑著點頭,六麻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勸,哎穗穗——

不等他多說一句話,蘇小河截住他:我不是穗穗,叫我蘇小河!

早在去娘家的路上,我就聽蘇曉山講了蘇小河這大名的由來,也算她身上發(fā)生的眾多趣事之一。蘇家在羊圈門屬于大姓,大姓講究多,一輩一輩的子孫,大名按一定的字起,到了蘇曉山這一輩,都取一個曉字,什么曉山曉河曉樹曉糧曉云曉雨曉才曉財曉華曉升……有一天蘇小河問長輩,為啥兄弟們都有大名,她咋沒有?她父親笑著告訴她,他們都是兒子娃,長大了是大男人,大男人就得起大名,你一個女子娃,長大了是別人家一口子,你叫個穗穗就好了。

穗穗小姑娘張著漏風的牙,反問,憑啥我就不能有個大名?憑啥我長大了就得是別人家一口子?

她大不耐煩,說去去去,跟著你媽學針線茶飯去,個小丫頭片子,咋那么不安分哩!

穗穗眼淚豆兒撲簌簌淌,咬著嘴皮子想了想,說,好,你們不給我起大名,我個家起,蘇曉山那么個淌鼻涕蟲,都能叫個山,那我就叫個河,我叫蘇曉河。

沒人在意一個小姑娘的固執(zhí),都說她又犯牛脾氣了,過一陣子就好了。

過了一年,大家去小學校念書。穗穗混在一堆兒子娃伙里,打打鬧鬧去學校,老師給報到寫名字,蘇曉天,蘇曉地,蘇曉北,蘇曉南……輪到穗穗,她張嘴就報:蘇曉河。

老師停頓一下,說蘇曉河有了,你們蘇家的女子不都叫個花花草草嗎,你就叫——

我就叫蘇曉河。

蘇小河不怕老師,一對小眼睛圓溜溜睜著,無辜而真摯,熱烈地望著老師。老師沒轍了,總不能兩個蘇曉河吧。他就給做主寫成了蘇小河。

那時候的穗穗還不知道漢字里有兩個xiao,高高興興頂著蘇小河三個字開始了她的上學生涯。同學們也適應了兩個蘇xiao河在同一個班里共存。那些實在需要特別指明兩人有所區(qū)別的情況下,就在大名前加一個性別,男蘇xiao河,女蘇xiao河,這才能把兩個人徹底區(qū)分清楚。

課堂上老師喊學生回答問題,說蘇xiao河,男蘇xiao河還在猶豫,女蘇xiao河已經(jīng)站起來了,嗓門清亮,回答:二加四減七,等于一。同學們嘩啦啦笑。老師生氣,說蘇小河你坐下,我沒叫你,我叫那個蘇曉河。那個蘇曉河還在猶豫。這個蘇小河又站起來,說馬老師,你題出錯了,二加四減七,減不過。同學們又嘩啦啦笑。

蘇小河常鬧這樣的笑話。窗玻璃被砸了,老師問誰干的?同學中有人打小報告,說蘇xiao河。老師說蘇xiao河,咋回事?男蘇xiao河還在遲疑,女蘇xiao河又站起來,馬老師,不是我,我今兒一天都沒挨近窗子。老師說誰能給你作證?蘇小河想也不想,說男蘇xiao河。同學們又嘩啦啦笑。老師很生氣,說蘇小河你還是個女孩子,你看看你,哪有一點女同學的模樣子?你應該跟那個蘇xiao河換一下,他當你,你當他。同學們又嘩啦啦笑。有蘇小河就是這樣快樂,她能給大家制造無盡的樂趣。她最大的特點就是像男娃娃,要不是腦后扎了個小尾巴辮兒,你簡直不敢相信她這樣的淘氣鬼會是個女娃。

蘇小河三年級時候弄清楚她的小,和蘇曉河的曉,不是一個字。人家是“春眠不覺曉”的曉,她是“大小多少”的小。她想找老師給改過來,她就是想要蘇家所有男孩子都用的那個曉。這個心愿終究是沒機會實現(xiàn)了,因為她從村小畢業(yè)了,也就是說,她的學生生涯結束了。羊圈門歷來都這樣,女子娃念書的不多,大多數(shù)女孩從能踩著板凳夠到案板開始,就學著做飯洗鍋了,幫媽媽帶弟弟妹妹,做力所能及的家務,到了八九歲被送進學校,家里不重視,老師也不好好教,加上正是貪耍的年齡,糊里糊涂,就把初小時間混過去了。然后就回家做農(nóng)活兒,預備有朝一日長大了嫁人。更高的年級要去鄉(xiāng)小學念,羊圈門這樣偏僻,女子娃們早早就斷了繼續(xù)念書的想頭。

蘇小河想去念四年級。父母攔不住她,只能由著她去了。學校太遠,大家需要天沒亮透就出發(fā),頂著黎明前的黑暗,奔走在羊圈門通往山外的山路上。同齡的男女孩子,一到四五年級,身體上的性別差距就出來了。蘇小河要追趕上那些男娃娃,需要付出更多努力。有一天她跟平時一樣奔跑在男同伴們當中,跑著跑著,她感覺身體好像漏了,有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出泄。她跑得快,就漏得快,一股一股的。她說不清楚哪里出問題了。就盡量當做沒事人,甩著腳板跑過一道溝,跑完一段砂子路,跑到了小學門口。這時候大家的腳步集體緩和下來。蘇小河舒一口氣,為自己又一次沒有落伍而開心。

這時候有人叫了起來。蘇小河,蘇小河,你咋了?

蘇小河嚇一跳。對方不像開玩笑。她迷惑地回頭看。

你溝子后頭,淌血了!

蘇小河瞬間傻了。不由得伸手去摸,同時彎下了腰。手黏黏的,有潮濕感。她趕緊把書包轉向后面,希望它能護住她的屁股。

蘇小河,溝子爛了!

哦,蘇小河溝子淌血了!

絕望中蘇小河明確感覺到了身體里的那個漏洞,而且血正熱乎乎地往出流。

恥辱感瞬間爆炸開,吞沒了蘇小河。那是十多年來,她第一次跟性別上的差距低了頭。她忽然撒開腿就跑,跑過校門,和正在趕來上學的同學們逆向而行,擦肩而過,她瘋了一樣沖出人們好奇難解的目光,向著遠方跑去。她終于甩掉了人群,來到路邊的一片楊樹林子里。她喘息未定,就脫下褲子查看。果然是血。觸目驚心的紅色,讓她深感絕望。她提起褲子,向著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她沒有勇氣回頭望一眼那個留下了她恥辱的學校。

蘇小河自動退學不念了。蘇曉山還在鄉(xiāng)小學念四年級。他知道蘇小河的血一度成為全學校的同學熱議的話題。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們,對這個話題既敏感,又神秘,又流露出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壞,他們集體嘲笑那個叫蘇小河的女同學,好像青春期的恥辱感被她放大,并曬在了陽光下展覽。她揭開了大家心里的遮羞布。好在蘇小河本人再也不會聽到這些了。

蘇小河跟八十年代初的羊圈門大多數(shù)女孩一樣了,她也早早輟學,跟著母親學針線茶飯,繼承鄉(xiāng)村婦女該有的美德和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能力。她唯一堅持保留的一個內(nèi)容,就是她一直認定自己叫蘇小河。那個小時候由大人起的乳名穗穗,她不承認。誰喊穗穗,她不答應。連喊幾聲的話,她就黑著臉,一本正經(jīng)告訴人家,她叫蘇小河,不認識什么穗穗。幾年堅持下來,穗穗在大多數(shù)人那里變成了蘇小河。倒是最親最近的她媽媽,一著急就犯錯誤,穗穗穗穗地喊,在她的呼喊下,蘇小河就原形畢露,退回到穗穗去了。

蘇曉山趕緊點頭,對,對對對,你是蘇小河,你不是穗穗。哎蘇小河,要么你去我家里吧,跟我們好好說說話,你這心氣可能就順了——說著回頭給六麻麻擠眼睛。六麻麻看女兒不反感蘇曉山,頓時高興,說好好好,山你好好勸勸啊,叫你媳婦也幫著勸,你們都剛結婚,應該能說到一搭哩去!

就這樣蘇曉山暫時接收了蘇小河,陪著她往我婆家走去。我哭笑不得,又不好出面阻攔,只能推著自行車跟在他們后面回家。我婆婆熱情接待了蘇小河,一邊做好吃的,一邊不停地閑談。她問,蘇小河答。蘇小河是個爽快性子,不怎么藏著掖著,很快就把她嫁到馮莊的前后經(jīng)過復述了一遍。作為新媳婦,我也陪在婆婆身邊忙活。同時聆聽著蘇小河的講述。這個過程我很熟悉,因為我也正在經(jīng)歷這些。

他聽我們的床。蘇小河憤憤地,加重語氣說。

這個他我們已經(jīng)知道是誰,是她的老公公,一個剛做公公的中年男人。

大娘,你說這惡心不惡心?

蘇小河盯住我婆婆問。眼神固執(zhí)極了,在等答案。

我婆婆在捏一個包子,我搟好的面皮,她往里頭裝一疙瘩蘿卜牛肉餡,左手抓著,右手三個指頭捏成一撮,夾著面皮飛快地打褶,轉滿一圈,松開手,面皮已經(jīng)變成了一朵花。我婆婆端詳著花瓣形的褶子,有些不滿意,抿著嘴重新下手捏。她不管蘇小河在等答案。

大娘,你說你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你見過當公公的偷聽兒媳婦的床的嗎?這不是為老不尊嗎?這不是人能做出來的事!

我婆婆的頭在原地停了停,不點,也不搖,她有些蒼涼地看著蘇小河,說娃娃,你是沒經(jīng)過世事,不知道老人的心,當老人的,滿心操的就是兒女,女兒給出去了,操心,盼著人家幸福,兒媳婦娶進門了,操心,怕人家小兩口不和睦。黑天白夜地懸心,就怕哪里出個差錯。

蘇小河嘴一扭,反唇相譏:老人給小人操心,也不能偷聽兒媳婦的床吧?他啥意思他?白天看上去人模狗樣的,夜里就趴在兒子門外偷聽我們睡覺,他還要臉嗎?

她氣得手抖,使的勁兒太大,一個包子被她捏破了,她干脆不包了,啪,把包子丟在案板上,沮喪地拍手,大娘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了你是新媳婦,你老公公趴在門外偷聽,你心里咋想?

喲。我婆婆不生氣,慈祥地笑了,把蘇小河捏壞的包子拿起來補救,說穗穗啊,不是大娘嘴碎,你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多了,你該醒事了。

她這是在和稀泥了。老年人基本上都具備這方面的能力,不管大事小事,他先給你上一鏟子稀泥抹抹再說。

我沒法跟你老人家說了!蘇小河拍拍手,還真的不交流了,扭身進屋,去找蘇曉山。我不敢撂下活兒離開,其實我心里很渴望離開。婆婆做活兒很慢,她的宗旨是慢工出細活兒,“又沒有娃娃要養(yǎng)到褲襠里,急啥哩!”這是她的口頭禪。在她強大穩(wěn)定的氣場籠罩下,我這個新媳婦除了暗暗地腳跟癢,根本不敢隨意脫離她的視線躲起來偷懶,更不可能像蘇小河這樣敢想敢說,結婚才七天就從婆家鬧到娘家來。自由是鬧出來的,可惜我膽子小,不敢學蘇小河。

我婆婆抿著嘴繼續(xù)捏包子,她嘴唇由外向里散射狀分布著一圈皺紋,嘴抿起來皺紋越發(fā)明顯了,依我這段時間對她的了解,我知道這種狀態(tài)代表她正在生悶氣。

包子放進蒸籠,婆婆燒火,我洗案板上的一些灶具。她吧嗒吧嗒拉著風閘,忽然停下來,扭頭瞅一眼對面的屋子,那是我和蘇曉山的新房,此刻屋里傳來大笑聲,是蘇小河和蘇曉山兩個人都在笑,聽得見蘇小河在說什么,嘰嘰呱呱,十分熱鬧。我想起看過的一本書,叫《紅樓夢》,里頭有個女孩叫史湘云,這蘇小河應該和史湘云一樣的性格吧,大說大笑。虧得他們是兄妹,不然這樣親密,我肯定要吃醋的。婆婆把燒火棍在鍋臺邊敲了一下,舌頭嘖得嘖嘖嘖響,說哎喲喲,我的個真主喲,你六麻麻那么老為的一個人,咋就養(yǎng)了這么個現(xiàn)世寶!哎喲喲喲,那一張嘴喲,比刀子還快,機關槍一樣,沒遮沒攔的,還不忍事,有虱子大的一點不如意,她就能嚷出一個牛來!

看著被小輩的憂患熬煎得不知所措的婆婆,我想笑,又不敢,只能憋著。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自己沒有勇氣反抗現(xiàn)在的生活,對公公婆婆百依百順,按他們的期望做著懂事孝順的小媳婦,他們也樂于時不時送我?guī)拙淇滟?。但我真的有些羨慕蘇小河,有話就說出來,不用憋在心里,這多舒服。但是,強大的理智將欲望壓得死死的,我知道我這個人成不了蘇小河,這輩子都不可能。

蘇小河躲在我們屋里不愿意出去,我端包子給她吃,她一口咬掉半個,瞪著眼吞咽,說嫂子哎,你是蘇曉山媳婦,我就該喊你嫂子——她掉頭看蘇曉山,吃地一笑,說蘇曉山你不要指望我會喊你哥,你比我大不了幾天!但嫂子就是嫂子,喊嫂子是應該的!

蘇曉山齜牙,說由你么,反正你蘇小河打小就長一口鋼牙,我又不是不清楚。

蘇小河嗨嗨笑,嚼著包子,說蘇曉山你瞅你那個沒出息的嘴臉!難道還吃我嫂子醋不成?我跟你說啊嫂子,這蘇曉山就是個卡瓤子核桃,你得時不時地砸著捶著,他才乖爽哩!

我們?nèi)齻€都笑起來。我說那我得準備個錘子了,砸起來容易。

蘇曉山擺手,喊,蘇小河你不要胡說!又看我,說,媳婦兒媳婦兒你不要聽她滿嘴跑火車,她就是個跑江湖的性子,路子野著哩,你跟上她要學壞的!

蘇小河也不生氣,呱呱笑,伸胳膊攬住我,說我偏偏要教她學壞,你能咋地?

夜里蘇小河跟我睡。蘇曉山倒是很樂意,他正好可以跑出去找那些同齡男孩子,大家徹夜折牛拐子,砸金花,反正好耍的多著呢。

第二天做早飯時我發(fā)現(xiàn)婆婆嘴角的皺紋更深了。當我端著早飯要送給蘇小河,婆婆狠狠把腳跺了幾下,說害人精,害她大她媽也就算了,結婚才幾天就害得婆婆家不得安寧,現(xiàn)在又來禍害我們!

吃不透她的話,我就不敢亂動,端著盤子站住,等婆婆進一步示下。

你們才結婚七八天!她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秘,又有些曖昧,說按老人們說的,這小兩口結婚要四十天不能分開睡,這蘇小河一來就把你們分開了,這是要沖你們的緣法!

婆婆的口氣里帶著一股蔥味兒。昨天包子里我們放了蔥。隔夜再泛出來,早沒了蔥的鮮,有那么一點難聞。

叫她吃了飯快走人,有娘家,有婆家,躲在我們家里算個啥!

我端著飯進去,蘇小河還在睡,我拉開窗簾,掃地,疊被子,其實我已經(jīng)忙完了很多家務,包括填炕,掃廚房,和婆婆做早飯。蘇小河睜開眼,打個大哈欠,說,起這么早?。恳粋€個真是早公雞!

我苦笑,心里說我也不想早起啊,熱被窩里多躺一會兒誰不知道舒坦,可身不由己啊,公公婆婆天不亮就起來洗了做禮拜,然后公公念經(jīng),婆婆在一邊聽,只要天一放亮,老兩口就出來了,就在你門外頭活動,咳嗽一聲接一聲,你哪好意思繼續(xù)裝睡哩,只能爬起來去給老人做早飯。

我天天睡個天大亮。蘇小河一邊說,一邊起來穿衣裳。露出兩個胳膊來,肉好白,細嫩細嫩的。大腿更白,明晃晃兩根,她撈起來往褲子里塞,說哎喲,沒有男人打攪,可睡了個清凈覺。這話沒法接,我就傻笑。她吃地笑了,說嫂子你不知道,不要看我女婿那個瘦猴,比驢還能折騰!

驢有多能折騰,我又沒親眼見過,再說這比喻也太粗鄙了。還有蘇小河也是精瘦,兩個瘦子疊加到一起,估計彼此骨頭都硌得疼吧。

蘇小河瞅著我的臉湊近來看,咯咯笑,喲,嫂子,你臉紅了?還真是個有羞眼兒的人啊,唉,我得警告一下蘇曉山,叫他不要欺負你。當媳婦子這些天了,你還臉紅,是個正經(jīng)人嘛!她簡單梳洗了,端起米湯喝,說,不過也是好事情,蘇曉山那個栽鬼命好,遇到了你。說著又喝一口米湯。

我發(fā)現(xiàn)她這個人說話很跳脫,前一句和后一句往往間隔斷開,有種前言不搭后語的感覺,但細想又能連上,這樣我就總是跟不上她的節(jié)奏。

我得走了。吃完她抹嘴,拍屁股,眉頭有一點皺,忽然湊近我,剛喝過小米米湯的嘴唇紅潤潤的,牙齒縫里有米粒殘留,她用這樣一個帶著人間煙火味的嘴告訴我,她再留著,我婆婆就要趕她走了。我有點尷尬,以為她聽到了我和婆婆的對話。她吃吃笑了,說,我大娘那個人,我還不清楚嗎,精明得放個屁都透明,不糟蹋一點糧食氣!

這比喻真新穎,我想了想,才用想象腦補出一個透明的不帶糧食氣的屁的模樣,我們倆一起哈哈大笑。

蘇小河走了。望著她睡過的被窩,我有一點走神,夜里她像個男人一樣四仰八叉地躺著,還說夢話,夢里在罵人,還磨牙,還給人搭腿,一條腿忽一下就甩到人身上來了,我推下去,過一會兒又上來了。她有些地方比蘇曉山還男人氣,比蘇曉山豪爽,比蘇曉山敢想敢說。她應該生成個男人的。

蘇小河和她婆家的斗爭史,成為未來兩年我們枯燥鄉(xiāng)村生活的調(diào)節(jié)劑。誰也難以預料她哪一天忽然就回來了。作為新婚夫婦,別人回娘家,一般都是秀恩愛來了,最不行也能維持一團和氣。蘇小河只要出現(xiàn)在羊圈門,大家就知道她又有事了。她風風火火在前頭跑,女婿像個忠實的尾巴,不離不棄地跟著,攆得上就勸她回去,攆不上就不停地攆。蘇小河很擅長跑,女婿不是她的對手。于是小兩口你追我趕的情景成為羊圈門的一道獨特風景,也成為大眾口里的一個笑話。

咋不打呢?我婆婆嘴巴周圍那圈皺紋深成一朵蓮花,花瓣層層疊壓,花瓣最中間擠壓出她的憤慨: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穗穗女婿就是個囊慫,我就不信還把個女人沒治了,美美盤給一頓棍子,我就不信她不改毛???!一頓打不倒,就三頓五頓地打!我們那個時代的女人,誰不是這么過來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婆婆反而自己覺得不好意思般地笑了,搖頭,唉,她是我們蘇家女子,我是不該這么說她,可你看看,實在鬧得不像話呀!這三山五川的,哪里聽得有這么個活寶?!碎的時節(jié)就不聽話,我叫你六麻麻打,你六麻麻那個女人話多心軟,啰啰嗦嗦的,下不了重手,看看,愣是把她碎媽慣出油病來了,越大越?jīng)]治了。

我默默在心里思量,我要是學蘇小河的行為,只怕我婆婆早攛掇兒子收拾我了。如此看來,蘇小河的命比我好,她遇到的男人比她老實,也不像蘇曉山這樣媽寶,她婆婆也沒有我婆婆這樣厲害。我心里不平,就故意擠兌她,我說蘇小河那個脾氣,就怕不是棍子降得住的,只怕一頓打完,不但不改毛病,再打出個人命來,就算打不死,萬一她自己再一頭吊死哩?喝農(nóng)藥也挺方便的。反正這種事她又不是沒干過,你不是說過嗎,小時候就有那么幾回,她大打急了,她要跳崖,要上吊,要跳井,還要……婆婆唇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深,我趕緊打住。

她呀。我婆婆抬手拍打自己的膝蓋,哎喲哎喲哎喲,穗穗這個女子,我沒法說了,得虧不是我養(yǎng)的,我要養(yǎng)出這么個活寶,我一頭碰死算了。

蘇小河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大門口,來找我。自從回門那次接觸后,她只要再來娘家,就少不了要跑來看我。她來一回,我婆婆臉上的皺紋能深進去一層。她對蘇小河的警惕和反感難以掩飾。有一回我和蘇小河嘰嘰呱呱說笑,中途我出去解手,門一開,外頭窗戶下坐著婆婆。見我出來,她尷尬地笑笑,起身走了。她在偷聽我和蘇小河說話。我倒沒覺得有多大事,進去跟蘇小河一說,她跳了起來,變臉失色,要去找大娘理論,要問個一清二楚。嚇得我趕緊拉住她,央求她快別嚷嚷,嚷出去對誰都不好。她犟勁上來比蘇曉山還有力氣,我根本拉不住。她嘲笑我太膽小了,有些事就不能忍,忍就只能吃啞巴虧。她說大娘這人陰著哩,明里暗里沒少罵她,她早就不想受她的閑氣了,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敲打一下。我徹底慌了,蘇小河真要鬧一場,最后她屁股一拍走人,我呢,不是把我給裝進去了?以后我還得在婆婆手底下過日子呀。聽我這樣說,蘇小河泄氣了,拍一把大腿,一屁股塌進我家沙發(fā)里,說哎喲,你沒救了,有人幫你撐這個腰,你還不領情!沒救了!算了,就當我不知道這個事!

蘇小河一來,我真心歡迎。因為她能帶來無盡的快樂。嘻哩哈啦,嘰嘰呱呱,說個不停,笑個不住,滿屋子頓時都是歡樂。要是她心情不好,見面先罵人,罵公公婆婆和女婿,大姑子小叔子,鄰居媳婦……只要惹她不高興的,她就拎出來口誅一頓,家長里短雞零狗碎的,數(shù)落著,忽然就笑起來,說不提他們了,不提他們了,我們高興起來吧。

我們就高興起來了。小媳婦之間,值得高興的事還是有不少。我害口了,她大驚小怪要摸我肚子,問我想吃什么,又要帶我去葫蘆鎮(zhèn)上吃涼皮,酸的辣的想吃啥就吃,別委屈著自己。又瞅著我吃吃笑,說我傻,給蘇曉山這種男人懷娃娃不值得,蘇曉山就是個栽鬼,日子長了我就知道了。下一回見面,她摸著自己的肚子,說也懷上了,吃啥吐啥,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不吃不喝躺著,婆婆做了飯端到枕頭邊,一勺一勺給她喂,她高興了,吃,不高興的話,就哇一聲吐出去,故意往婆婆懷里吐。聽得我膽子縮小了一圈。蘇小河的膽子也太肥了吧,怎么能這樣!她摸著肚子笑,說沒防住懷上了,等大點就去打胎,反正不能就這樣傻頭傻腦給伊麻子養(yǎng)娃,伊麻子是個老實蛋蛋,她還沒想好要不要真的一輩子跟這個男人。

蘇小河走后我婆婆找我談話。明確希望我以后遠離穗穗。她個家不學好,也把旁人帶偏了,一個不留心,就帶溝里去了!她嘴角的皺紋又深了一圈??跉鈶崙嵉摹?/p>

我就是再遲鈍,也猜得出這個“旁人”所指何人。我只能表態(tài),蘇小河要是不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她,就算她來找我,我也不會讓她把我?guī)侠锶?,我有自己的定力?/p>

婆婆滿意地抿嘴點頭,說這個蘇小河沒眉眼,眉高眼低看不懂,她再來我要敲打敲打。我不知道她老人家具體怎么敲打的,果然后面兩個月蘇小河再沒來過,也是我們倆都身子重了,她連羊圈門也不來了。我又回歸到婆婆滿意的狀態(tài),安安分分做媳婦兒,等孩子出生。

我兒子過滿月的時候,親戚們來了不少,大家一邊吃喝,一邊閑談,談到了蘇小河,說她也馬上滿月了,下周大家要去給她的孩子過滿月。話還沒涼下去,蘇小河就出現(xiàn)了,懷里抱著襁褓,風風火火往她媽家跑,后面她男人騎著摩托車,一邊攆一邊給碰到的人解釋,蘇小河因為娃娃過滿月的事和他父母鬧翻了,滿月也不過了,抱著娃娃回娘家來了。

過滿月對于娘家來說是大事,需要拿一次重禮。蘇小河孩子的滿月就這么黃了。蘇家人商議好集體去恭賀的事,也就拉倒了。我婆婆一邊逗弄剛滿月的孫子,一邊晃著頭感嘆,說那個穗穗子,越活越糊涂了,都已經(jīng)是娃娃的媽了,老毛病一點都不改,笤帚爪爪子大的一點娃,就提上往娘家跑,她個家剛出月子,天寒地凍的落下病活該,娃娃那么小就跟著受罪,真可憐。

門外有腳步響,蘇小河來了。又一次不請自來。我婆婆的臉立馬就黑了。蘇小河不看誰的臉,抖開懷里的襁褓,襁褓里一個嬰兒,她把娃往我的炕頭一放,就脫鞋上炕,往熱被窩里鉆,根本不用我讓。婆婆也看見了,這個親戚還真不是我主動招惹來的,人家來了比主人還有主動權呢。

蘇小河的女兒一點都不像蘇小河生出來的,蘇小河一個月子也沒見養(yǎng)出一點膘,還是精瘦精瘦的一個人,孩子倒白白嫩嫩的,一團剛蒸熟的糯米飯一樣可愛。我婆婆見了孩子就忘了蘇小河的不可愛,把孩子稀罕得不行,手忙腳亂地給縫了虎頭帽戴上,又做了一個新棉花裝的鉆鉆子圍到小肚肚上。蘇小河不笨,看得出老人家喜歡孩子,她自己就沾孩子的光,賴下來不走了。這時候的我和蘇曉山,已經(jīng)不存在分床不分床的講究,也不怕被誰沖了緣法,蘇小河夜夜跟我睡。兩個孩子哭的時候一起哭,睡的時候一起睡,被我們操心成了雙胞胎。

我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蘇小河不怎么歷數(shù)她婆家人的短處了,她沒事就坐著想什么,想得很投入,一個慣會嘰嘰喳喳的人,忽然不愛說話了,倒讓人心里不踏實,我就引逗她說話,問她有啥心事。她撲哧笑了,望著我看??吹梦倚睦锇l(fā)毛,伸手摸自己的臉,臉上沒長啥吧,為何這樣看人!她說你看你肥成啥了?我倒坦然,奶娃呢,不多長點肉,哪來的奶水?她伸手捏她自己的臉,那臉當然還是瘦緊緊的。她拿手拍臉,說我們不能跟自己投降,肥起來就是頭一步,下一步呢,越來越肥!娃娃呢,生了一個,人家會要你生第二個、第三個!用不了幾年,我們就跟她們一樣了!

我傻了。蘇小河這是啥意思?

你看看——蘇小河給我努嘴,方向是窗外。一天到黑除了圍著男人娃娃轉,再就是搗搗閑話,搬弄是非,罵罵年輕人,活得一點質(zhì)量都沒有!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和蘇小河好多天沒見吧,她這思維節(jié)奏快得,我完全跟不上了。

我明白她所指的是我婆婆這類中老年婦女,當然她們的今天也就是我們的明天,今天的我們終有一天也會變成她們那種模樣,這是生活的必然,只要時光不倒流,沒人能和自然規(guī)律做抗衡。我們也會把兒女拉扯大,給他們嫁娶,也會嫌棄兒媳婦的種種不足,也會東家長西家短地談論世事,也會全身松弛,皺紋遍布,也會動輒抱怨,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閑氣。

我當然不想變成這樣。但強大的生活邏輯已經(jīng)把我拉下了水。生完孩子,一個月子出來,我胖了有二十斤吧,乳房沉甸甸垂下來,幾乎能夠到小肚子。這樣的體型,和我婆婆有啥區(qū)別!再看人蘇小河,全身上下都緊繃繃的,一點都沒變形,哪像個生過娃的女人!

那咋辦哩?我瞅蘇小河。說實話我有點動心了,心里已經(jīng)在下決心要減肥。

得跳團。蘇小河兩眼在放光,聲音壓低了,好像做壞事的人意識到自己在做壞事。這兩年我反復想了,也試了,只要我們還窩在這山溝溝子里,我給你說,就沒一點點出路!一世里都是這個樣樣子!得往出走,外頭世界大了去了,不出去看看,闖一下,咋知道外頭多好哩?!她的口氣,帶著誘惑的味道。我心動了一下。只是很單純的那么一瞬間。緊接著就被現(xiàn)有生活的惰性和對未知的畏懼感給淹沒了。

我搖頭。那咋成?外頭是男人的世事,人家兩個肩膀扛一個嘴,出門就走了,有的是力氣,走哪都能掙錢。我們女人家,拖兒帶女的,能去哪噠?能做啥?出門就要受罪哩。

嘁,照你這么說,女人的世事塌了?蘇小河抽著鼻子鄙視我。你已經(jīng)完了,你這腦子跟她們一模一樣了,我婆婆也是這么嘲笑我的,你婆婆肯定也這么認定!誰告訴你的,女人出了門就活不下去?我還真不信!等把這個連爪爪隔了奶,我就鬧騰這個事,這幾年再不出門,后頭真要懷了二窩子,那就真正叫拖住腳后跟了!

我發(fā)現(xiàn)我沒法跟她繼續(xù)聊了,這個天被我們聊到這里,壽終正寢了。

蘇小河又住了幾天。這期間她偶爾也回她媽家,也有她的親爺爺家,親伯伯家,等等,叫她去吃飯,她留下孩子去了,夜里還是回來跟我睡。有時候一去好半天不回來,娃娃餓得哭,她帶著奶粉,婆婆潑了奶粉,一面給娃喂,一面絮絮地抱怨,說這個娃命苦,咋就遇了穗穗子那么個瘋媽,這以后縫縫補補漿漿洗洗的,娃娃得一天一天往大拉哩,是屎一把尿一把的過程,她那么個瘋瘋張張的球樣子,娃娃有罪受啊。

我心里想的是蘇小河告訴我的事。說實話我也想去外頭,這念頭很早就有了,剛結婚那會兒,我受不了和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大家一起過日子,做媳婦的免不了受委屈,我攛掇過蘇曉山,讓他出面跟父母談判,帶我外出打工去。蘇曉山這個肉頭連跟他父母開口的勇氣都沒有,被我逼急了,他干脆把我出賣了。結果是我婆婆的臉拉得鞋底子一樣長,出出進進給我吊著,話里話外都是棒槌在敲打。我便乖乖地繳械投降了。除了偷偷跟蘇曉山鬧了一陣子別扭,明里啥也沒敢表現(xiàn)出來。蘇小河比我勇敢,她敢想的事,就敢干。真要到了外頭,日子是什么樣兒呢,我禁不住向往。

娃娃拉了。我婆婆提起小家伙,一邊給擦屎,一邊罵,鴨子下蛋不管蛋,這個穗穗子啊,把她碎麻麻撇下就跑了,連個家下的羔都撇得下,她的心比篩子還大!唉,這一路子女人,不是好貨,遲早出事!不信你等著看!

鴨子怎么個下蛋不管蛋,我沒見過。山村里缺水,沒人養(yǎng)鴨子。據(jù)說那東西得有水才好養(yǎng)。像蘇小河這種當媽的風格,我還真的第一次見到。怎么形容好呢,粗獷、潦草、馬大哈,還是缺心眼兒?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準確。反正換了我的話我根本做不到,娃是女人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從他(她)一落地,就把女人的心分了一半去了,這心啊,沒有一刻不記掛著孩子。蘇小河她在這方面也許真的有特異功能,我不得不佩服她。

不是我身為蘇家人,埋汰蘇家的女子,穗穗子這女子,真?zhèn)€太不像話了,這一輩子人啊,長得很么,我真替她愁,不知道她要栽多少跟頭,才能把那臭脾氣改好一下。我婆婆抱著蘇小河的女兒,老嘴像啄木鳥叨木頭一樣,啄著孩子的小嫩臉,嘴里發(fā)著感慨。

她沒有等到自己的話應驗的一天。蘇小河這次回去后,不久聽得六麻麻說鬧家務哩,鬧得很嚴重,娘家人被叫去調(diào)停,再不久,聽得她上了新疆,由女婿伊麻子陪著,孩子留給婆婆了。我婆婆聽到這個消息,拍著懷里的孫子,說,平處不臥的東西,她咋么胡折騰都不稀奇,就是可憐那娃娃,還吃奶著哩,這就離開娘母子了。唉,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這一天天的,吃了酸的想甜的,戴了銀的要金的,我們老嘍,看不懂,也管不了嘍。

從此關于蘇小河的消息,我們只能從別人的傳言中得知。這幾十年里,我們這一帶有好多人上了新疆,有定居的,有暫留的,有春去冬回走動的,也有書信來往的,現(xiàn)在又通了電話,要知道一個人的消息,也不是難事。但我們都忘了蘇小河。我再次害喜的時候想起過她笑話我的那些話,讖語一樣應驗了,我果然生了老二又生老三,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人口制造機器。婆婆病故后,我成了主持一家內(nèi)務的女人,有時候會忽然想起蘇小河的話,我的人生果然滑入她預定的軌道,我越來越像活著的婆婆。我會忍不住想象,蘇小河現(xiàn)在怎么樣?我要是當年聽她的話,跟她一樣折騰一下,現(xiàn)在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生呢?模模糊糊想一陣,覺得人生是沒法同時走兩條路的,想也白想,就干脆不想了。有好幾年時間吧,似乎完全聽不到蘇小河的消息了。

我老公公去世后,因為是上一輩的老人,生前又是個品行端正教門虔誠的人,就驚動了全部的親戚,不管遠近幾乎每家都有人來送埋體。我忙得昏天黑地。等亡人入土為安后,我才松了一口氣。夜里閑談,蘇曉山一門一門地談論親戚們,誰家來了誰,誰誰誰哭得很傷心,誰家沒來人,東拉西扯說了一陣,忽然想了起來,說蘇小河你還記得嗎?我腦子里有那么一瞬間的空,兩眼望著黑夜看了看,我說呸,你這淡話問的,蘇小河我咋能不記得?穗穗啊,那幾年只要來娘家,就賴我這里不走,嘰嘰呱呱,一說一車的話,把人歡得不行!你還別說,自打她上了新疆,我們親戚里還真沒有這么和我投緣的女人。

她離婚了。蘇曉山說。她公公送埋體來著哩。唉,說到底是蘇家對不住人家,就算婚已經(jīng)離了,人家還認這一門親戚哩,這么遠的,也趕來了。

我在想,蘇小河離婚了,這一點都不是意外消息,只是不知道是現(xiàn)在離的,還是剛到新疆就離了。

關于蘇小河,從這以后又沒人提起了,在六麻麻面前,那算是她家的羞恥,是極力掩飾的事,他們諱莫如深,我們更不好問。就這樣我們又慢慢把蘇小河忘掉了。

大概又過了八九年吧,不知從何時起,蘇小河在羊圈門人們的言語間又出現(xiàn)了。我后知后覺,等到察覺的時候,人們正熱心地議論著這個人。六麻麻比十幾年前更老了,瘦瘦的脊背彎出一張弓,一笑一臉皺紋花,難看的氟斑牙間不知何時多出來兩顆黃燦燦的新牙,咧嘴一笑,那牙齒先齜出來亮相。都說六麻麻有錢了,安金牙了。六麻麻不否認,只是笑。我好奇,問她,可真是金牙?咋舍得花那大錢哩?

六麻麻幸福地笑著,說哎呀,我哪有那錢糟蹋來,是穗穗啊,她給我發(fā)的錢,愣是叫我去裝牙,裝上了還要打視頻給她看,她親眼見我裝了,才放心了。唉,穗穗犟得很么,那個脾氣說風就是個雨,我不裝她不答應,說是她的孝心,花多少錢也值。你也知道么——六麻麻感慨地奮力地晃著頭,說,你也知道穗穗有本事得很么,現(xiàn)如今不缺錢,家里頓頓吃肉,羊肉根本不吃,說吃了怕胖,就吃牛肉,春夏秋冬的衣裳掛了一柜,光那腳上穿的,鞋啊,靴子啊,涼的,暖的,一個三層子的鞋柜擺滿了。

六麻麻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個很弱勢的女人,生得矮小,話又經(jīng)常說不清楚,再加上家里一直窮,日子過不到大家前頭,人就沒有發(fā)言權了,屬于總戳頭戳腦往后縮的那類人。要不是她養(yǎng)出個不安分的女兒穗穗,估計我們更沒理由留意到她這個人?;叵朐缧┠晁吩谔K小河身邊忙死忙活勸女兒的那一幕又一幕,再看看現(xiàn)在這個得意得有些輕狂的六麻麻,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想不起拿什么詞兒來形容她。

蘇小河成有錢人了。羊圈門的人時不時提起她來。大家喜歡提起她。討論她的時候,表情變得古怪,這些從前看熱鬧的人,現(xiàn)在還是看熱鬧,只是口氣變得復雜,一方面是難以置信,另一方面是禁不住地崇拜。那是對錢和錢所代表的更多東西的崇拜。甚至是對一種茫然的從未看清楚過的東西的崇拜。夏天大家都忙,生計所迫,從春忙到秋,更多地在關注自家的事情。冬天一到,人們的目光開始更多地關注他人,一季一枯榮,蘇小河這幾年一到冬天就在羊圈門鄉(xiāng)親的口舌之間神奇還魂,她成了傳奇。錢多得很!蘇曉山給我感慨。聽說開著豪車,錢拿皮包裝呢,一出門就帶一包。

我想起蘇小河警告過我的話。她說蘇曉山就是個栽鬼,我跟著這樣的男人,日子沒出路?,F(xiàn)在看來人蘇小河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蘇曉山是他父母的“媽寶”,從小到大習慣了啃老,早年靠著父母的庇護日子才過得下去,自從公公婆婆去世后,這個家的生計就一天緊似一天,眼看著入不敷出,要不是我苦撐著,估計我和孩子們都要挨餓受凍了。可是,遇到這樣的男人,我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離婚嗎,我早就習慣了命運的這份安排,從來沒有想過真要離,我也不敢奢望離了他還能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既然未來的命運不可預知,我就沒勇氣為這個不可預知去折騰??晌伊w慕蘇小河。誰能想到呢,有一天她真能成功。早知道這樣,我也跟上她折騰一回。轉念一想,我又否決了自己,當初真要跟她一樣鬧,就得拋棄孩子,繼而離婚,得罪婆家滿門,給娘家臉上抹黑,這些我能承受嗎?還有,這些年她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奮斗歷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誰又看見了?所以,我的結論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走各人的路吧,誰也替不了誰,誰也別羨慕誰。

六麻麻夏天做了膽結石手術。術后人更瘦了,據(jù)說一段時間不能吃油膩的,什么牛奶雞蛋肉都不敢吃,只能頓頓稀飯、洋芋面。她家里躺不住,成天捂著右邊肋部,慢悠悠在大路上走動,遇到人就說她這次手術,說得大家都煩了,她就換話題,說穗穗,大家頓時又都有了興趣。

穗穗咋沒看你來?

想來的啊,顧不上么,她做的是大生意,騰不開身子么。

哦,那給你打錢了沒?

打了,咋能不打哩!動手術就是她打的錢,還給打了吃嘴補身子的錢,啊,我的娃有孝心得很!不要看是個女子,比三個五個兒子都頂事。

聽眾里有人在偷偷撇嘴。有人悄悄地懟,都是錢的好處吧,沒錢的時候誰不知道那就是個害!現(xiàn)在有錢了,就成寶了。

六麻麻不跟那些得了紅眼病的小人計較,她熱烈想念她的穗穗,說冬天一來穗穗就回來了,新疆的冬天冷得很,生意就停了,只要生意停了,穗穗就馬上回來了。穗穗要回來了。這話傳開了。但是羊圈門的大多數(shù)人,都有些蒙圈,穗穗是誰?便有人給解釋,蘇小河啊——聽者恍然,叫,蘇小河啊,那個瘋瘋癲癲的蘇小河!當然記得她了!除了后面剛娶進來的一些小媳婦子,大多數(shù)羊圈門人還是記得蘇小河的。

我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羊圈門的人們又想念起蘇小河了。好像那是他(她)的一個失散很久的親人,現(xiàn)在他們很想念,就盼著早一天能見到這個親人。

這些年里頭羊圈門人的日子都好起來了,家家住新房,戶戶蓋牛棚,牛羊一圈一圈地養(yǎng),小車、摩托車、農(nóng)用車幾乎都是家家有,大人們?nèi)耸忠徊渴謾C,吃穿都講究起來了,家里也都有了幾個存款。

但是,人們還是被蘇小河吸引,蘇小河的錢有多少呢,有人說開個公司,全新疆大樓的外墻保溫都是她的公司承包,別人只能從她手里轉包才能討一口飯吃。有人說在煤礦里也有投資。說來說去,討論的結果是,羊圈門的落后這些年確實禁錮了大家的眼界,讓大家的思維只能停留在吃飽穿暖這樣的小層面,原來人還可以更有錢,就像蘇小河一樣。這世上有錢人那么多,為啥大家從來不曾這樣花費心思關注過?是因為距離太遠。遠到連想象的能力都沒有。蘇小河我們太熟悉了,一個很熟悉的人,從前跟我們大家一樣窮,現(xiàn)在她的跨度這樣大,怎能叫大家不好奇呢。

冬天一到,蘇小河就要回來。

冬天怎么還不來呢?

蘇小河她知道我們對她的朝思暮想嗎?她可是我們大家盼啊盼,終于盼回來的。現(xiàn)在這個人就近在我眼前。我激動了嗎?說實話沒有。要是蘇曉山在跟前就好了,可能我會稍微熱情一點。更盼望她的,是一心要做她未來債務人的蘇曉山。踏破鐵鞋無覓處,蘇曉山屁顛屁顛跑去沒請來的人,到我這里主動上門來了。既然蘇曉山心心念念要借這個富婆打個貧窮的翻身仗,那么我就至少不能給他背后捅刀子吧,我覺得蘇小河的不請自來可以原諒了,我家一夜酣睡后來不及拾掇的臟亂差,和臟亂差背后折射的緊困,讓蘇小河全收眼底,不算壞事,或者干脆是好事,既然都看見了,你還能裝看不見嗎,你的發(fā)小,堂堂兄,家里都這樣困難了,他跟你借錢,你怎么好拒絕呢,十萬八萬的就不想了,四五萬吧。

情緒穩(wěn)下來,一切就井然有序了。我從冰箱里取出上次凍起來的牛排骨、雞肉。飛快地泡粉條,還有一斤豆粉,可以做幾碗涼粉。只是時間實在倉促,就怕涼粉還沒放涼,蘇小河就要走人。說到底是蘇小河來得太突然,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一邊攪涼粉,一邊悄悄從背后打量蘇小河。她還是那么瘦。這讓我有驚心動魄的震撼。有十七年沒見了,這十七年時間,已經(jīng)完全把我打磨成了一個中年村婦。有時我一個人獨自坐著,往事在腦子里一波一波地過,想到某些關節(jié)處忽然就難受起來,深感不甘心,難道真的就這么老了,胖了,臃腫了,松弛了,變得越來越像婆婆了?不要說腰身,就連說話的神態(tài),行事的方式,有時候都好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這讓我十分無奈,曾經(jīng)我是反感這一切的,十九年前,我初為小媳婦的時候,我冷眼看著婆婆,對她既敬,又怕,使勁地保持著距離,心里總感覺自己永遠不可能變成這樣的女人。她的衰老,世故,庸俗,啰嗦,精明,嘮叨,抱怨……生活在她身上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我絕不允許自己也變成這樣。但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F(xiàn)在我就變成了這樣。而蘇小河,她的背影依然這樣窈窕。與十九年前比,沒有變化。

心里有巨大的浪濤,在涌動。我暗暗使勁,筷子攪動,豆粉在逐漸透出青亮色,需要不斷地點清水進去,不然涼粉太硬。水溜下去,鍋底噗嗤噗嗤響,有氣泡在炸破。蘇小河啊,她回來了,時隔這么多年,我們竟然從未聯(lián)系,其實在通訊如此發(fā)達的今天,要想聯(lián)系到彼此,沒有多大困難,只是我們沒有用心去做罷了?,F(xiàn)在,她是主動來看我們的。說明有些東西還在,沒有變,她還是那個蘇小河?

心,靜下來了。我發(fā)現(xiàn)蘇小河的穿戴確實像蘇曉山說的,有皮有毛還有呢。一件半長棉衣,肩頭和前襟鑲嵌著幾片貂皮一樣的東西,領子很大,翻在后背上,是一大片狐貍毛。頭上戴一頂毛呢貝雷帽。腿上是打底褲吧,裹得很緊,齊膝蓋套著高跟靴子,可能是為了呼應上身的那幾片皮毛,靴腰朝下外卷,外卷部分毛茸茸的。其實現(xiàn)在的冬天不太冷。而她的穿戴,好像是從遙遠的冰雪世界里來。

新疆。很冷嗎?

我一邊往出舀涼粉,一邊問。

還行吧——她不回頭,一張一張拍那些相片。嘴里的話沒停。我們都在房子里,凍不到的,冬天嘛,生意就停了。

她的口音有變化。當年純粹的羊圈門口音,現(xiàn)在摻雜了新疆的味道。

我努力讓自己的耳朵過濾掉那一抹非羊圈門的味道,這樣可能我們的距離感就會小一些??墒牵欣щy。心里有一道溝壑,她不主動跨過來,我感覺自己無法跨過去。

我們近在咫尺。

我們隔著十七年距離。

我用鐵鏟刮著鍋底的涼粉瓜瓜,鍋與鏟發(fā)出難聽的磕撞聲,我感覺鏟子伸進我心里了,在刮著心底積攢的污垢,一鏟子,又一鏟子。我怎么這樣悲傷呢?

蘇小河終于拍完了。扭著胯過來,我已經(jīng)悄然拾掇好了屋里,一切井然有序,炕上的被褥枕頭疊放整齊,炕上鋪著一張通天徹地的大油布,這樣干凈,不打卷,不怕油膩,臟了只要濕抹布擦一下,又光潔如新。地下掃了,拖了,帶雪泥的鞋子們被塞到一個紙箱子里,孩子們被我趕到隔壁屋去了。現(xiàn)在蘇小河看到的,是一個雖然不算富裕,但絕對整潔有序的人家。我心里全然踏實了??窗桑窗?,蘇小河,這就是我和蘇曉山的生活現(xiàn)狀,你都看見了,你要笑話就笑話吧,我沒必要藏著掖著。

蘇小河猶豫了一下,緩緩脫了靴子,爬上炕去。我趕緊拿一個毛巾給她擦油布,提醒她我家的炕上挺干凈的,不會弄臟她的好衣服。她可能放心了,靠著被子坐住,伸手拍炕,示意我也上去坐。我干脆也坐了。屋外滿世界是雪光,把屋里也映得分外亮。我離蘇小河這樣近。她的臉上落滿光,我也頂著窗玻璃透進來的光。時間恍然倒退了,十八九年前,也是這間屋子,蘇小河常來找我,白天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夜里留宿,我們倆一說就是大半夜,直到婆婆在屋外咳嗽我們才睡覺?,F(xiàn)在婆婆不在了,可是我們之間好像沒話可說了。

我給炕上放了小木桌子,擺上一盤子干果,倒了一杯水。待客之道我盡到了。稍后等肉解凍了,涼粉涼下去了,我就可以做飯招待她。

蘇小河伸手抓瓜子。她的手從袖管里伸出來,又瘦又長,手腕上黃澄澄戴著一個大鐲子,手指上挨個兒戴了三個戒指。脖子里,高領外面掛著一個掌心大的黃色吊墜。耳朵上,中間部分釘著雙排耳釘,最下面還掛著一對耳環(huán)。

一二三四五……我默默數(shù),她全身大概有十多件首飾吧,脖子里頭貼肉處不知道還戴項鏈沒有,腳腕子上戴腳鐲沒有,我印象里有錢人好像喜歡連腳腕子上也戴東西。

我悄悄把手收到懷里,藏了起來。除了脖子上掛著一串地攤上買來的塑料項鏈,我好幾年都不曾戴過首飾了。結婚時候也買過幾件金首飾,有孩子后就摘下來鎖進柜里了,一來戴著實在麻煩;二來還擔心水里火里地忙碌,再給弄丟了;三來,日子把人過粗糙了,有時候我都想不起來自己還是個女人,還需要金啦銀的首飾點綴,我一頭土一頭灰地忙著這一家子的日月,早忘了自己還應該追求一份美。鄉(xiāng)村的女人,真要是一輩子講究個美,日子就沒法過了,尤其和蘇曉山這種男人,日子肯定早塌火了。

感覺和蘇小河獨處的時間很難熬。我就默默盼著蘇曉山快回來。他回來的話,肯定能改變這冷清場面。偏偏這個挨千刀的,一到冬天就盼下雪,一下雪他就沒黑沒明地泡在別人家里,牛羊家務全丟給我,他放心耍他的去了。攤上這樣的男人,我注定一輩子吃苦。蘇小河現(xiàn)在這樣貴氣,肯定嫁了個好男人。我看見她用兩個手剝葵花子,咔嚓咬開一個,然后用手剝,慢慢地掰開,掏出瓤兒,緩緩丟進嘴里,慢慢咬,然后再剝下一顆??ㄗ颖凰境闪私鸸献?。她什么時候練出了這樣沉穩(wěn)的功夫?我想問。有好多問題都想問。可氣氛這樣壓抑,好像有一頂看不見的罩子,籠罩在我們頭上??諝馄D難地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只要我一開口發(fā)問,難保這平衡不會撕開一道口子。這口子真要撕開,我不知道后果如何。因為蘇曉山的指望都在她身上,心心念念等了這么久,現(xiàn)在她人來了,我真怕自己哪里一句話說不好,把人給得罪了,那就把蘇曉山坑苦了。

十一點我開始做飯。蘇小河坐在炕上看手機。我一邊做,一邊在心里感慨??磥礤X真是好東西,能長人的勢啊,讓人有架子,能徹底改變一個人。蘇小河現(xiàn)在渾身是什么味兒?錢的味兒。錢味兒多了,人味兒自然就少了。這層味兒隔著,我想跟她說說話,卻做不到了。錢真是太日他媽了,就這樣把我們都給改變了。

蘇曉山還沒回來,飯菜我盡我所能地弄得豐盛,女人是男人的賢內(nèi)助,蘇曉山就是個不成器的男人,作為他的女人,我想在應該幫他的地方盡我所能。我和蘇小河面對面,對著一桌飯菜,她吃,我讓。她看來餓了,也不客氣,每樣都吃了一些。吃到?jīng)霭铔龇鄣臅r候,她忽然問,蘇曉山哩?我說他那個球人,狗改不了吃屎,一到冬天就不回家,你難道忘了?

說起這個人,我是真的壓不住心里的怨氣。

蘇小河笑了,抬頭看我,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這一刻交接了。這是和她見面后,我們第一次真正的對視。不是我不正眼看她,而是她,好像一直都在躲著我。是看不起我呢,還是……她好像有些心虛。好奇怪的感覺,她有什么可心虛的。在我們慣有的思維當中,一個人只要有了錢,發(fā)達了,成了體面人,他就沒有什么可心虛的了,反而是世界應該對他們心虛??赡苄奶摰娜饲∏∈俏野?,畢竟我總惦記著幫蘇曉山借錢的事。

蘇小河的眼睛里有滄桑。我念過幾年書,我知道漢字里有個詞語叫滄桑。我確定此刻我看到的眼睛里裝載的內(nèi)容,就是滄桑。一種無法描述的滄桑。我這十幾年為了生計,養(yǎng)過牛,養(yǎng)過羊,養(yǎng)過雞,養(yǎng)過鴿子,養(yǎng)過貓和狗,曾經(jīng)和很多動物對視過目光,觀察過它們的眼睛,那玻璃狀晶體反射的是動物的內(nèi)心,有平靜,有歡喜,有焦灼,有憂傷,有稚嫩,也有滄桑。蘇小河是哪一類動物的眼睛呢?是哪一類滄桑呢?

屋外的世界,雪還在下。有多少山野動物將會因這場暴雪而饑寒交迫,凍餓而死,又有多少會被抓兔子和套野雞的人逮走,有多少眼睛里的內(nèi)容會消失,有多少眼睛還在凝望著世界,繼續(xù)往眼眸里裝載滄桑。蘇小河嘆了一口氣。輕輕的一口。吐出來就被室內(nèi)溫暖的空氣融化了。她埋頭繼續(xù)吃。

夜里蘇曉山果然沒回來。跟十九年前一樣,我沒挽留,蘇小河沒說走。她留宿。我把蘇曉山的褥子鋪好,擺上蘇曉山的枕頭,想了想,又換了新枕巾,蘇曉山頭油味太重。三個孩子在隔壁屋睡了。這三個娃最讓我省心的地方就是不打架,哥三個干啥都能同行。新房里有一臺新電視機,他們追劇追得昏天黑地,才不管大人的世界里正發(fā)生著什么。

我和蘇小河同炕共枕,準備像夫妻一樣并排睡。她在燈下卸妝。我摻半盆熱水給她。她用洗面奶慢慢地搓臉,然后拍水,拍乳液,做提拉動作,從嘴角一直拉到耳朵背后,又從眉梢一直提到鬢發(fā)深處。一對雞爪子一樣的瘦手,伺候著一張狐貍般干瘦的臉。她應該比從前還要瘦。提拉的手松開,脂粉卸凈,我看到了皺紋。蘇小河的皺紋很明顯。眼睛周圍,嘴巴周圍,不笑也看得到一道道的紋路。臉色也沒有白天好,皮膚黑黢黢的,毛孔顯得十分粗。她其實是一張瘦而猙獰的臉。呢帽取下來后,居然同時揭下來一張帶著頭發(fā)的軟皮套子,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真頭發(fā)一點都不茂盛,頭頂處尤其薄,都能看見大片的頭皮。

現(xiàn)在我知道她眼里的滄桑感來自哪里了。來自真實的蒼老。這些蒼老雖然細碎,可真實存在。就算有錢也遮蓋不住。

你倒顯得比我年輕。

蘇小河忽然說。

我十分倉皇,為自己不經(jīng)意看到她的這份老,也為她突然的夸贊。這些年沒有人這樣夸過我。我比蘇曉山大兩歲,我的小丈夫總把我當大姐依賴,他根本看不到我其實并沒有他認為的那么老。

蘇小河把我的眼淚說下來了。淚水落進洗臉水盆里。我趁勢在殘水里洗臉,笑了笑,說,哪有啊,苦日子早把我熬老了。你才……洋氣得很。我本來要說年輕,話到嘴邊,又留了情。卸下包裝的蘇小河確實比我更當不起“年輕”兩個字。說她洋氣反而更貼切。

不知道是脫衣卸妝后,彼此看到了更真實的對方,還是我口下留情,蘇小河承了這份情,氣氛有些柔和起來,甚至有了溫暖的感覺。

她把燈拉了。我們都沒看手機。忽然都好像很累。又都不能馬上進入睡眠。只能在黑暗里醒著。

窗外的雪還在下。

這雪。

蘇小河說。

這雪。

我回應她。

她的語調(diào)下壓。我的語氣上抬。中華漢文字的精髓就在這只可意會當中。

又陷入到沉默當中。

感覺沒有白天那么壓抑。黑夜能填補人和人之間的那種空白吧。

所以我感謝黑夜。

夜一寸寸加深加重,像一層溫厚的大棉被,把我們包裹起來。蘇小河的聲音透過那層溫厚,傳進我的耳朵。

她說睡吧。

睡吧。我聽見我在回應。

第二天一大早蘇曉山回來了。

他新疆姑姑來家里了???你咋不早派個兒子來喊我?你打電話也成啊——你看你這女人!要不是聽別人說,我還不知道她來了!

蘇曉山一邊在屋外臺子上跺兩個肥腫的雪腳,一邊夸張地大聲嚷著。

我知道他一方面是真的歡喜,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利用這種方式掩飾他的心虛,為他接下來要張嘴借錢做心理準備。他居然學聰明了,背地里一口一個蘇小河,從來不曾給孩子們說那是姑姑,現(xiàn)在蘇小河倒成了新疆姑姑。

蘇小河起來了。洗了臉。像昨夜一樣提拉了幾十下,然后開始抹油。各種乳和霜涂抹完以后,打了眼影,抹了腮紅,畫了眉毛,粘了睫毛,涂了口紅,戴上耳環(huán),戴上吊墜,戴上假發(fā),戴上呢帽,穿上貂和靴,亭亭玉立一身貴氣地站在地上。

她給窗外說道,蘇曉山你可以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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