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剛
二十九歲才開始發(fā)表作品的小昌作為廣西南來作家的一員與并未經受過學院訓練的自發(fā)寫作者,給廣西的小說寫作帶來了別樣的景致。截至目前,征用鄉(xiāng)村生活資源與對情感面貌的集中關注成為他小說的主要內容,也形成了他散落與虛浮的文本特征,制約了其歷史深度的有力開掘。
自稱沒有作文天賦的小昌2011年5月開始在文學界出現(xiàn),至今已貢獻近百萬字作品?!霸陂喿x小昌作品過程中時常感到費解與無助”[1],筆者也有同感,同時閱讀《白的?!放c林白的《北流》,閱讀《北流》的愉悅感要強。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應該先概括小昌小說的主要內容,這是任何深入討論的前提。
第一,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回憶式書寫。小昌有過鄉(xiāng)村生活的經驗,經受過城市生活的沖擊,寫作中自然會征用鄉(xiāng)村生活的資源。這些作品占據(jù)著不少的分量。如預備出版的小說集《蕭城》收錄的篇目即多是把曾經的鄉(xiāng)村經歷與歷史陳跡作為人物的過往歷史來安排小說,早期的《小河夭夭》與《泡太陽》等篇目也是同類題材。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降,農民出身逐漸成為一種醒目的胎記,讓很多人愛恨交加,高加林、孫少平都是如此?!霸僬f點肺腑的話,就是玩音樂和寫小說的動機有點類似。我出身鄉(xiāng)村,特想和他們城里人茍同,越快越好。我想斬斷鄉(xiāng)村的小尾巴,所以大學時挺討厭老鄉(xiāng)會的。玩音樂挺時髦的,城里孩子才會玩,玩這個對我來說,是想另辟蹊徑,這大概也是自卑心作祟?!盵2]雖然他并未對鄉(xiāng)村表示過直接的拒絕與厭惡,但鄉(xiāng)村還是一定程度“傷害”了他, “我們村里的有錢人越來越多,這讓我苦不堪言。不是我嫉妒他們,是他們總不放過我,非要把我比下去,問我的收入,后來還會問我的幸福感。……這些都讓我感到由衷的慚愧。他們的意思是逼著我承認上大學一點用也沒有”[3]。好在這一代人逃離農村不如前輩艱難,這是小昌此類作品基本的歷史方位與情緒起點。
小昌多采用回憶的方式引入故事,他說:“在我們過往中,還有無數(shù)微小的瞬間,不起眼,不經意,注定無意義,但也不知為何,有時會突然奇跡般重要起來?!盵4]于是,他用文字復活了諸多他看中的瞬間。最為明顯的是《風火輪》寫瑤瑤的出現(xiàn)更是個提醒,“讓我別忘了那些塵封的往事。有些往事看似被淡忘了,其實一直在,在我們人生前頭埋伏著”。有時候他還將視野拉長,征用不同代際的人生故事,涉及“文革”年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高考替考、民辦教師、拐賣婦女、二十一世紀初的大學生活、進城照顧孫輩的父母等事件或情節(jié)。這其中,小昌尤善寫人的走失,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走失與離散比比皆是,讓人觸目。就如他借《骰子一擲》人物之口所說的:“一個時代會淹沒另外一個時代,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過我們仍不肯罷休,或者說我們還活在過去。”這種淹沒與走失成為小說的重要內核。
第二,著力寫人類情感面貌的負面情狀。焦慮、失眠、古怪、瘋,直接成為人物性格的標簽,彼此的難以理解、莫名其妙的舉動時常出現(xiàn),是文本面貌的重要特征。不妨略舉幾例:《幻病者》寫我與杜鵑的交往及心理,《我夢見了古小童》寫漫無目的的大學生活與情感生活,兩者都涉及“疑病癥”患者的故事;《烏頭白》借用韓少功《日夜書》的故事模式,講述后知青時代幾位知青的現(xiàn)時生活與歷史記憶,小說人物均呈現(xiàn)偏執(zhí)、莫名的精神氣質;《大巫小巫》寫親子關系的種種,更寫青春期女性的交往心理,嫉妒與猜疑是其中的主要層次;即便被視為“新南方寫作”與海洋書寫的長篇小說《白的?!纷罱K也是在講人心的種種,如為難、寂寞、孤寂,移民題材的寫作最終的落腳點還是情感的探秘??傊?,小昌筆下的 “我們這些人都有點怪”(《骰子一擲》)。
其中,小昌對小說人物的身份問題有偏好,多次使用身份互換的模式來推進故事。短篇小說中《縱火犯》寫萬五變身小曼跟小說家春望(也叫春旺)聊天;《老喬》寫飛飛從老喬那里找尋爺爺?shù)挠≯E,而崔老師則將飛飛視為父親曾經的女友張麗娟;《鵪鶉》寫鵬飛老師喜歡“捉弄另一個自己”;《骰子一擲》設置兩個若琳,還寫黃德泰與李文紹的換命經歷;《擬態(tài)》寫保安因感覺安國峰老師像自己曾經的舊相識而去省會的財經院校打探他的故事,而財經學院的老保安又認錯了他,從而帶出一系列的過往。中篇小說亦如此,《海那邊兒》寫“我”化身馬牛、李彩鳳變身李悠悠與小雁兒幫助臺灣老兵梁宏志重溫生活求得安寧;《圓堡》開篇便寫“成為老扁”開啟“最不可思議的旅程”。長篇小說《白的?!贩质鳇S水秋、鄧彩鳳、瑞秋(實為同一人)與萊恩、老頭、東方、泰德、華先生、陳宏昌、張東成等男人的交往。小昌認為:我在想我的身邊是不是有無數(shù)個“我”,或者你的身邊也有很多個“我”[5],這是他如此寫作的基本原因。總之,追述鄉(xiāng)村生活與大面積的情感書寫是小昌小說的明顯特征,而這樣的文本面貌肇始于怎樣的機緣與閱讀是值得追問的話題。
雖則代際的框定會遮蔽個體寫作的豐富性,但強調小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生人的身份是由于他的寫作內容帶著這代人的生活痕跡,作為理科生的他同樣活在這一歷史情境中,這樣的談論便成為可能。隨著幾個刊物的集中推介,小昌開始由自發(fā)地寫作走向有意識地寫作,他的身份有兩重維度值得注意。
第一,小昌在同代人中屬于晚來者。當他開始發(fā)表作品的時候,80后的諸多寫作者早已“功成名就”十余年,他無疑屬于晚來者。他說:“關于寫小說,我是個遲到者。我是二十八歲才寫出第一篇小說來的,聽說在這個年紀加繆先生已經寫出《局外人》了。”[6]我們還可看到如陳彥的小說創(chuàng)作于60后、付秀瑩的鄉(xiāng)村書寫于70后都有某種程度的滯后,也不影響他們的文學成績。
應該說,同代人中他跟李傻傻都有鄉(xiāng)村生活經驗,其作品也用生活記憶充實小說的細節(jié)。但“我確實混得不怎么樣,回家并沒什么優(yōu)越感,這和我小時候遠近聞名的學習成績好像是背道而馳。我令很多鄉(xiāng)親感到失望,不過這也像是他們希望看到的”[7]。這是接近不惑之年的小昌的感觸,決定了他鄉(xiāng)村書寫的方式與內容。應該說,這種“挫敗感”讓他“大多時候有焦慮的傾向”,也能解釋他創(chuàng)作的發(fā)生,于是“邊緣地帶普通青年的輾轉流離”自然成為書寫的內容,而李傻傻當年的寫作則尚未透出此種況味。
就其教育背景而言,機械專業(yè)與管理學的七年學習,都離文學有些距離,即便在大學階段萌生過寫作的念頭,但也不似廣西同行侯玨那般意向明確,他的起步晚便是能理解的。他曾透露:“書早就買回來了,一直沒看進去,也許是看不太懂的原因。像這樣的事,不僅發(fā)生在博爾赫斯身上,還有好些作家的書讀不下去,買回來只是放在書架上顯擺,好像我也看過似的?!盵8]即便閱讀并非寫作的決定因素,但尚無寫作者敢否定閱讀的重要。三十歲前未經受學院訓練是小昌的特殊之處,但這在網(wǎng)絡文學寫作者隊伍中頗為常見。
小昌的小說不可避免地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生人的歷史軌跡多有觸及,也在處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生人個體生活與歷史的關系,九十年代以后的生活成為重要的情節(jié)與舞臺。如《老喬》寫飛飛“住在城郊,一家農藥廠的職工宿舍。這廠子荒無人煙,廠房四周荒草叢生。上世紀九十年代,這里可是另外一番景象”。一種歷史感便隱約呈現(xiàn)。社會權力結構制約著這一代人,《縱火犯》這樣寫道:“我爹還埋怨我,說我寫小說沒出息,要是當個警察或者國家干部,小警車在家門口一停,看誰還敢欺負咱們家人?!庇谑撬l繁使用身份互換的方式推進小說,讓人感覺命運有時又沒那么鄭重,就如骰子一擲,李文紹與黃德泰的人生便被改換。
第二,小昌屬于廣西文壇的外來者或“空降兵”。小昌1982年出生于山東西北部的冠縣,一個舅舅出生在廣西,他在桂林念碩士后在北海就業(yè),定居北海至今。他跟聶震寧、蔣錦璐、徐一洛(四丫頭)等人構成廣西文壇的“外來者”。當然,這樣的說法在全球化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顯得有些粗淺與外道,他的文學交往與朋友圈完全可以超出地域的限制而達至高遠。且隨著簽約制作家的普遍實施與遷徙就業(yè)的需要,作家與故土的聯(lián)系出現(xiàn)了多種樣態(tài),外來者身份的作家也越來越多。但就生活與文學的關聯(lián)角度而言,這樣的觀察還是必要的。
2014年,小昌成為《廣西文學》推出的“80后小說專號”的第一位次作者,成為廣西這一梯隊小說家的代表性人物,此時距他公開發(fā)表作品僅三年,就顯示出一定的創(chuàng)作實績。后又成為廣西的簽約作家而獲得推崇與認可。2018年7月,他作為作家代表之一出席在復旦大學舉行的 “廣西作家與當代文學”研討會,表明他已成為廣西同代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作為外來者的小昌,主要的文本表現(xiàn)是對華北平原鄉(xiāng)村生活的書寫,這跟南方作家稍有區(qū)別,但畢竟80后寫作群體的人生經驗差別本就不算大,但小昌的寫作無疑受惠于這份遷徙與住地變動。他至今已在廣西生活十五年,成為生命歷程中的一段重要歷史。這里的文化氛圍、歷史觸須定會成為他新的寫作契機與資源。小昌2017年以后致力于移民題材與對海的書寫,跟他2009年以來的居留地廣西北海多少有關,漁民的心理、海洋的景致、移民的歷史、國族的身份都跟陸地文化不同,這是小昌試圖重點開發(fā)的內容,定會激蕩出新的可能。屆時,外來者的文化身份或成新的參照。
表達自己對這個時代的體驗與思考是小昌寫作的基本面,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我們該如何評定他。在討論了小昌的作品內核、寫作資源與精神來處以后,才能確立研究他的歷史坐標,用累積的文學史經驗給他定位。即便今日確立小昌的價值還為時尚早,但清除、否定、整理的工作完全可以進行,也將成為未來評判的借鑒。
第一,不夠集中的散落與題材的浪費,是小昌小說的特點,或也是考察其歷史價值的有效指標。已過而立之年的小昌為表達對人世的理解與認知,動用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生人的基本經驗與生活情狀?!案敢庥懻撋罴毠?jié)的轉換”的小昌并不忽視細節(jié)的深描,但又不夠集中與專注。生理的事實在小昌的寫作里比歷史的事實顯得更重要,歷史的事實成為小說的細節(jié)的體現(xiàn),但是小昌在此方面又是漫不經心的。作為人的生理性層面的情感生活與情緒狀態(tài)是他關注的重點,人如何面對他人、面對自己,在越來越個人化的時代變得越發(fā)重要。有論者在談及作家主體時提及:“真正的成長意味著,面對一代人甚至數(shù)代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克服而不是回避它,在根部厘清自我和他者的關系,進入社會這個大系統(tǒng)里面陶鑄自我,最終誕生的那個主體,是一個真正的行動著的個人主義者?!盵9]這也適合評述小昌筆下的人物形象以及對小昌的期待。小昌已然意識到對題材的浪費問題,如《刀刀》《老喬》《縱火犯》多次寫到父子關系卻一閃而過,容易讓人忽略,也浪費了題材的深度開掘。
未來我們需要在更多同代人的對照中確立小昌的歷史位置,如引入80后山西作家食指的小說作橫向比較。在小說文體創(chuàng)新的角度,文學史歡迎諸多的可能,小說的散文化一度是一種嘗試,蕭紅、汪曾祺、林白都在這一脈絡。小昌對歷史細節(jié)散落的處理跟林白小說的散又有所不同。林白的素材很多,但苦于沒有很好的故事結構來勾連與帶領,但又不舍得放棄而“明目張膽”地分列出來,《北流》尤其如此;而小昌作品閱讀愉悅感的缺乏可能來源于細節(jié)的稀釋,雖則沒有架空歷史,但是其中歷史的面影顯得模糊不清與蜻蜓點水。這可能更符合生活的本來面目,但也帶來普通讀者接受的難度。
讓我們一起去探究吧。通過導入情境創(chuàng)設,有效激發(fā)了學生探究的愿望,合作學習中學生主觀能動性得到充分的發(fā)揮。
第二,虛浮是他小說的又一特點,這跟前述散落的特點有關,也形成其文本的美學特征。在跟歷史的對話以增強作品的歷史感這個層面,小昌雖有意識但似乎志不在此,不免讓讀者產生虛浮之感。我們承認,有時候模糊是世界的本來面貌,如《烏頭白》《爸爸媽媽》就用模糊的方式寫兩代人的故事,但如《白的?!穼M庖泼竦钠D苦生活的描寫,是否可以寫得更為結實或可再論。筆者在閱讀羅偉章的《誰在敲門》《寂靜史》等作品時,認為將細節(jié)寫實、統(tǒng)籌好現(xiàn)時與歷史的互動也能寫出精彩的作品,且能夠利用好作家在意的那些細節(jié)與情節(jié)。其實,小昌早幾年就意識到這一問題,“仔細一想,大概不是老了,可能是碼字的原因,我正在透支那些經驗,在簡單的人生閱歷里一遍遍亂找”[10]。除了擴大閱讀求得啟示,對經驗的充分開掘與歷史細節(jié)的擴用當是小昌的用力之處,這樣才能獲得更厚重的歷史感。
有論者認為小昌“在展現(xiàn)化解風險的能力。在我們認為可能造成小說故事失敗的地方,他恰恰能夠另辟蹊徑,走出自己的敘事之路”[11]。小昌確實在寫法上特征明顯,但給閱讀與討論帶來難度也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很容易想到,曾經的先鋒小說雖已在文學史里修成正果,但給讀者帶來的閱讀障礙于今尤甚,馬原重新使用先鋒技法的努力并未讓曾經的“敘述圈套”再現(xiàn)輝煌,余華日后認為先鋒小說僅是學徒階段的評價顯得意味深長。或許,稀釋后的平淡、無所事事可能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導致虛浮是其主要的文本面貌,且重復已在其作品脈絡中出現(xiàn),下一步他該往何處便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總之,小昌呈現(xiàn)了小說寫作的多種可能性,對當下的青年寫作是一種豐富與補充,由此也便具備了一種文學史的可能。當然,他的寫作還正年輕,并未到最終定性的時候,我們應該對他抱有希冀。
注釋:
[1]項靜:《從故鄉(xiāng)到“南方”:在世界的兩端——讀小昌近作》,《南方文壇》2021年第6期。
[2][3][6][7]何平、小昌:《漫不經心是特別高貴的品質》,《花城》2017年第5期。
[4]小昌:《創(chuàng)作談:枯井那一夜》,《文學港》2021年第10期。
[5]小昌:《鄉(xiāng)間的小徑也分岔》,《十月》2015年第1期;《創(chuàng)作談:枯井那一夜》,《文學港》2021年第10期。
[8][10]小昌:《鄉(xiāng)間的小徑也分岔》,《十月》2015年第1期。
[9]楊慶祥:《罪與愛與一切歷史的幽靈又重現(xiàn)了——由張悅然的〈繭〉再談80后一代》,《南方文壇》2016年第6期。
[11]張陵:《小昌的小說隨感》,《小河夭夭》,作家出版社,2015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