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超
老街人愛把食客分為三種。
一種為吃貨。吃貨是最招飯鋪里待見的那群人,要想生意興隆,就要有成群結(jié)隊的吃貨。吃貨只管飯菜順口,呼呼啦啦盡往嘴里扒拉食物,撐得是肚圓胃脹,打著飽嗝方才舒服。
再一種稱為吃客。吃客是店里的老主顧,熟悉大廚的手藝,而大廚也知吃客口咸口酸,調(diào)劑得吃客味蕾全開。據(jù)傳有位吃客跟著大廚吃了十幾年炒面,大廚換了七八個主家,走了半個古城,吃客一路相隨不離不棄。一日大廚有事,騰不出手,就讓徒弟給吃客做了炒面。炒面上桌,吃客只吃了一口就吐了,說別蒙我,這不是你家大廚的手藝。徒弟只好把炒面原路端回。大廚一笑,把炒面倒回鍋里,雙手抓面揉搓了幾下說中了。徒弟把炒面再端上去,吃客嘗一口,嗯嗯,就是這個味。
老街還有一種人被稱為吃家。吃家在老街就是最高榮譽了,類似于在電視餐飲大賽節(jié)目中的美食家評委,會吃會做會擺活,譬如今天要給您說的費爺。
老街很古老,九個朝代的皇帝都曾建都于此,老街人開店做生意也或多或少地滋生了些情懷,即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也期望能調(diào)劑出古都的文化底蘊,顯得有格調(diào)、有格局。老街吃家就能把吃文化張揚得流光溢彩、把老街人不甘落魄的虛榮心吧唧得蓬蓬勃勃。
正是清晨匆忙時分,街上都是急乎乎奔走的人,許多人手里拿著早點,邊走邊吃。費爺一身休閑唐裝,腳踏千層底布鞋,背著手,仰著頭,平穩(wěn)走在老街青石板路上。
熟人打招呼,費爺,您老去哪???
費爺頭不低,步不停,喝湯。
您老今兒個是去哪家喝湯?
大石橋火街羊肉湯。
火街羊肉湯?才開張的鋪子啊。您這“老吃家”去給新鋪子捧場?
費爺微微笑著,不再搭訕,踏上大石橋。
老街有句諺語:吃喝不用瞅,只管跟著吃家走。費爺?shù)纳砗缶透S了一群吃貨。
生在古城,食在老街。外地人來老街吃個熱鬧,老街人卻是要吃門道的。
老街人早餐愛喝湯,牛肉湯、羊肉湯、驢肉湯、雜肝湯、丸子湯、豆腐湯、胡辣湯、不翻湯,等等,花樣繁多,口味豐盈。
在古城開個湯鋪不難,難的是在老街開個湯鋪子。老街人喝湯都喝成精怪了,嘴巴刁鉆認熟欺生,愛逛老店鋪,不太湊新店鋪的熱鬧。你若開個新湯鋪子,如果沒老街吃家的光顧,三五年也別想在老街興起。唉,還就這么邪。
費爺是老街公認的“老吃家”。老街洋洋十里,上百家的飯鋪,他都能給你數(shù)叨一遍。費爺對老店鋪的飲食文化故事更是如數(shù)家珍。在老街,吃著佳肴,聽著吃家給你數(shù)叨著店鋪的趣聞軼事,那才算得上享受。
費爺站在鋪子前,并不急著進店,背著手看著店門上方的匾牌。
費爺自言自語道,火街羊肉湯這幾個字撇捺放縱,筆畫粗重,尤其這火字,夸大捺腳,雄健足可扛鼎。顏黃融化合度,磅礴大氣。不必見款就知是老街寫家高德位的風格,定是高德位的后人高滿堂所書。
火街羊肉湯的老板叫袁成,四十開外的豫西漢子,憨厚豪爽。老板袁成迎出店外,拱手作揖連連點頭稱是。
費爺進店坐下,一碗羊湯,不放鹽,不放辣,兩個火燒。
隨著費爺一同進店的人也附和著,一碗羊湯,不放鹽,不放辣,兩個火燒。
費爺說,火街,又叫雙龍街。誕生了宋太祖趙匡胤、宋太宗趙光義兩位天子。據(jù)傳太祖誕生時,赤光照耀,滿街彤紅,故名火街。咱們老街人的生活習俗啊就是從宋朝那會兒延續(xù)下來的。羊湯也是太祖太宗的喜好,火街的羊肉湯可是勢張了上千年了呀。
羊湯端上,費爺端起碗先嗅了嗅,嘴貼著碗沿輕嘬一口。懂行的都知道,老街人喝羊湯是喝甜湯,這個甜就是不放鹽,淡的意思。
熬羊骨頭湯你也達到個七八成了,費爺說。上好的羊湯,羊,要當天宰殺,羊骨砸斷鋪在鍋底,再將成坨的羊肉羊雜鋪在羊骨之上,放入自家的香料秘方,一鍋湯燒開,中途不能再兌水,慢燉八個小時以上,這叫原湯原味。
費爺又夾起一片羊肉,瞇著眼看看,放入口中慢嚼,說,羊是當?shù)馗牧计贩N的綿羊,遠聞清香,近聞不膻,肉質(zhì)鮮嫩,味美清口。
費爺有滋有味地又喝了幾口湯,說,添湯,雙份辣。
吃貨也跟著喊,添湯,雙份辣。
火燒一掰四牙兒,泡入紅油湯中,呼呼啦啦滿屋人喝得熱汗淋漓,大呼過癮。
費爺說,這湯稍顯不足是你用的蔥花是外地大蔥,應該用本地南關(guān)小香蔥,壓膻氣,入味快,不粘牙。
袁老板點頭稱是。
袁老板的妻子,望著費爺?shù)谋秤?,說,費爺幫著咱開這湯館,咱這湯真有費爺說的那么好?
袁老板看著腿有殘疾的妻子,想著家里臥床不起的兒子,沒話,只望向外面。
太陽已升上了麗景門,老街,就籠罩在溫潤的陽光下……
深秋,晌午,太陽懸在老街鐘鼓樓屋檐正當。
有人急匆匆來給敬爺報信:敬爺,你家球球出事了,賭博打架,把人給推碰到石柱上,磕死了,球球嚇竄了。
敬爺也不顯慌張,點點頭支應了,依舊不緊不慢把手里的活做完,這才緩緩起身,走到臉盆前洗手。他洗手很認真,打上肥皂,拿著舊牙刷,瞇縫著眼,仔細地擦凈指甲縫中的污垢,取下毛巾擦干手。
敬爺安靜地沿著青石板路回到家,端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
敬爺面目白凈,身材修長,看去一臉書生相。他在老街開著個買賣,買賣不大不小,是個裁縫鋪。
敬爺原來是拉板車給人送貨的,出力受累賺個辛苦錢。
一個初春,敬爺給人送了三個月的貨,主家手頭的現(xiàn)錢不足,就給了他半匹藍色條絨布抵賬。那年頭,布料可是好東西,憑票才能買。布料送人吧,敬爺舍不得,找人做衣服吧,工錢多,不合算。
敬爺也是年輕膽大,找件衣服做樣品,琢磨了兩天,自己就拉尺子下剪刀,穿針走線,做了兩身衣服,穿上還挺合身。
工友們見他腦瓜子活泛還心靈手巧,都攛掇他開個裁縫鋪子,也不用風吹日曬地出苦力了。
敬爺還真上心了,有空就往西關(guān)一家裁縫鋪跑,給人家生爐子、燙熨斗,還為師傅倒尿罐、做雜活。三年后,敬爺能上案板了,他就借了錢盤下個門面,在老街南關(guān)開了個裁縫鋪。
敬爺是有活來了就忙乎,沒活就坐在用稻草編制的草墩子上喝茶。敬爺坐的草墩子比平常人家用的要高些大些,老街人就稱他為敬爺。
敬爺手巧,大活小活都接,做得一樣認真。敬爺最絕的就是眼睛如尺,不用竹尺子量身,剪裁出來的衣服不寬寸、不短分,舒適可身。
敬爺坐在店鋪門口喝茶,看到個婦女帶著小女孩,女孩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短了。敬爺招呼母女過來,說幫著孩子改改衣服。
女人為難地說,自己拿不出修改衣服的錢。
敬爺笑了,說,我送孩子了,花不了幾個錢。
添點布料,做了花邊,孩子穿上衣服如同新做的一般。客人口口相傳,敬爺?shù)拿晜鞯嚼辖忠酝獾牡胤剑簧偃思叶紝幵付嗯苁畮桌锫?,也要到南關(guān)找敬爺給裁衣服。
當年有人給敬爺介紹對象,敬爺說,不著急,走著說著。
敬爺三十歲那年,一位胖姑娘走進了敬爺?shù)牟每p鋪,說去上??吹搅思B衣裙,前邊這里那樣,腰間又是這個樣,后面是那個樣,比畫了半天,自己都滿臉懵懂地望著敬爺。
敬爺還是笑笑,說,你選料子吧。
三天后,姑娘穿上了漂亮的連衣裙,人都顯得苗條了,姑娘是要死要活地嫁給了敬爺。
老街人都說敬爺有錢,鋪子生意開了幾十年,攢下的錢都購置門面房,在老街寸土寸金之地有七八間門面房,每月收的房租就不得了。
敬爺不花錢,去鋪子一身工作服,回到家一碗漿面條。
敬爺?shù)南眿D也不穿金不戴銀,嫁給敬爺幾年都沒有懷上孩子,快四十了才生下兒子球球,自然是嬌慣得很,六歲了還吃奶,過了十二歲還穿著紅褂褂。
球球從小被嬌生慣養(yǎng),上學了也不用心念書,逃學打架。上初中就約會談女朋友,經(jīng)常被老師和學生家長告狀。
敬爺只要起高腔訓斥球球,媳婦就老大不愿意,過來護著孩子,哭著喊著鬧著,不許敬爺動手打孩子。
敬爺也無奈。
球球混到高中畢業(yè),也不去找工作。整天和幾個混混一起吃喝玩樂,沒錢了就伸手向父母要。
敬爺?shù)南眿D患惡疾,臨終前流著淚囑咐敬爺,不能虧待兒子。
債主討債上門,敬爺才發(fā)現(xiàn)球球賭博,敬爺?shù)谝淮蝿邮肿崃饲蚯颉?/p>
天已擦黑,敬爺還坐在屋里不吃不喝,手中擦拭著媳婦的照片。
第二天,敬爺還是照常去裁縫鋪開店做活。有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進店,遞給敬爺張紙條,又匆匆離去。
敬爺看看紙條,走到臉盆前洗手。他洗手很認真,打上肥皂,拿著舊牙刷,瞇縫著眼,仔細地擦凈指甲縫中的污垢,取下毛巾擦干手。
東關(guān)一間破舊的倉庫里,敬爺見到了滿臉驚慌的球球。
球球說,爸,帶錢了嗎?我得往外竄啊。
敬爺不說話,拿出袋子里的榆樹園燒雞、老李家醬肘子、一瓶白酒,說,咱爺倆喝一杯。
爺兒倆你一杯我一杯,喝著說著哭著。
敬爺從袋子里掏出一根繩子,說,跟爸去自首吧。
夕陽西下,老街上東關(guān)的青石板路上出現(xiàn)了這樣的場景:敬爺仰著頭背著手走在前面,球球低著頭雙手被捆著,腳步踉蹌地跟在敬爺?shù)钠ü珊竺?,兩人嘴里還都唱:我這走過了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好莊稼。
兩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映得又細又長,秋葉在腳下零落。
有人說晚上聽到了敬爺?shù)目蘼?,雷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