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行
我們是突然遇到這棟土坯老房子的。房子以雅丹地貌堆為臺基,下部寬大,上部收緊,樣式拙樸又奇特。
當(dāng)時,從哈密西的勘探隊駐地到百公里外的哈密南湖戈壁勘探區(qū),有東西兩條路。東路是向東走哈羅公路,即哈密——羅布泊公路。西路是向西穿魔鬼城景區(qū),然后徑直向南。那天,我們走的是西路,走著走著,看到路邊有半坍塌的老房子,并且,路邊還有一個木牌。我好奇地靠近了木牌。
木牌上的原文如下:“簡介——艾斯克霞爾遺址位于哈密市五堡鎮(zhèn)南約26千米的雅丹地貌中。為土坯建筑房屋遺址。遺址東西長約50米,寬近4米,分上下兩層,現(xiàn)有殘存房屋3間,木蓋頂,有通道相連。房屋南墻開有‘小窗’,可能是瞭望孔,遺址周圍地表散布有大量的陶器殘片和石器、土坯,有不分彩陶遺物與五堡、焉布拉克墓地出土物相似。其年代青銅時代至鐵器時代?!?/p>
這個簡介中,好像有錯別字,不過,這并不要緊。相反,正是這極簡陋的木牌,這含有錯別字的簡介,更凸顯了這老房子的孤單和曠遠(yuǎn)。
也許,這老房子本就是天地之間一個永恒的、難以涂抹掉的“錯別字”。
青銅時代,鐵器時代,4000歲,3000歲……這該是怎樣的年歲,怎樣的老房子?。?/p>
老房子很是陡峭,并不好攀爬。不過,也就十幾分鐘后,我們還是爬到了老房子的最高層。站穩(wěn)了,定定神,遠(yuǎn)望,視線極其開闊,可看到荒漠雅丹地貌堆百里外的地平線。低下頭,再看老房子,墻體是厚實的土坯,土坯中夾有雜草,墻內(nèi)有被草灰熏黑的煙道。
站在上面,不知怎地,自己仿佛成了老房子的一部分。慢慢地,似乎能感受到數(shù)千年的時光流水一樣在身體里輕輕涌動、蕩漾?;谢秀便保l(fā)覺古人的生活氣息依然彌漫在四周。
彎下腰,穿過一個窄門,我進了另一間房子。站穩(wěn)了,再俯瞰,除了密布的雅丹地貌堆外,還有我們勘探隊的幾輛行進中的卡車。
其實,自從入了冬季,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寒冷,讓一切的一切都與這兒遠(yuǎn)離了。慶幸的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我們勘探隊與寒冷與荒漠無人區(qū)是在一起的。
魔鬼城景區(qū),夏秋時節(jié)或許比較熱鬧,可寒冬時節(jié),是不見任何游客的。早晨路過景區(qū)大門,大門是開著的。賣門票的窗口是關(guān)閉的,里面沒人。大門前有個小廣場,小廣場上只有幾幅巨大的廣告牌,且全是電影《無人區(qū)》的鏡頭。除此之外,小廣場上就啥也沒有了。
唉,這兒拒絕了一切,卻留下了這老房子。也真是怪了,都知黃土最松軟,然而,這留存下來的最老房子居然是黃土做的。當(dāng)然了,也正是干旱少雨的獨特氣候、人跡罕至的荒漠環(huán)境,才讓老房子穿越時光隧道一樣幸存了下來。
手扶厚重的墻體,望一眼頭頂上流動的白云,油然而生的是一種滄海桑田、地老天荒之感。早在青銅時代或鐵器時代,這兒也許不是無邊的雅丹地貌,而可能是溫暖濕潤、草木茂盛、鳥獸成群的綠洲?,F(xiàn)在,青銅時代、鐵器時代的鳥獸哪兒去了,漢唐年間、明清年間的人又哪兒去了?
也是現(xiàn)在,這兒沒有水,沒有草木,沒有看守者,只有這老房子,只有這簡簡單單的老,孤孤單單的老。
蹲下身,把一塊殘存的陶片撿起。陶片有十公分左右,暗黑色,正反兩面都很粗糲。看了幾眼,沒看出什么名堂,就把陶片又放下了。
這時,一同登上老房子的兩名勘探隊員,已開始貼著老房子的墻壁往下滑。
可我,站在老房子的頂層,卻遲遲不愿離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不知為何,我想到了大唐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這老房子,有人叫它古堡,也有人叫它城堡。其實,叫它什么已不重要。它的存在早已超越了它所謂的名字、風(fēng)格與功用。如今,它作為人類文明中最堅定、最癡情的建筑之壽星,已是永不會老去的雕塑與豐碑。
星斗之下,太多太多的老房子都坍塌、消失了,最古老的,極可能就是這老房子了。令人驚奇的是,就是這老房子,自青銅時代至大明大清,居然一直都有人居住在其中。
我和兩名勘探隊員能夠遇到這棟土坯老房子,是一份幸運,也是一份天賜的緣。別看這老房子地處魔鬼城,可我堅信,如果在這老房子里住久了,遇到的肯定不會是魔鬼,而只能是神靈。畢竟,老房子是人的家,也是神的家。不管怎樣,對于老房子來說,只來看望一次是不夠的。一個人對生命感到無助和迷茫了,可來看一看;一個人對現(xiàn)實世界感到悲觀和失望了,可來看一看;一個人想感受天地的神秘能量了,還可來看一看。
臨離開老房子的時候,有些不舍。我不由得伸出手掌,輕輕拍了拍它——我拍的不僅是它的墻體,更是我青銅時代的筋骨。
塔克拉瑪干風(fēng)起,塔克拉瑪干沙落。
起伏連綿的沙山之上,大燕、老陳,這兩位勘探隊員的工作,是給推路的推土機手找路、探路。
塔克拉瑪干是無人區(qū),只有幾條橫穿大漠的沙漠公路,而沙漠公路之外,數(shù)千里的漫漫黃沙,不再有路。但是,當(dāng)勘探施工需要路的時候,勘探者就必須在沒有路的黃沙之上推路筑路,必須變著法子開創(chuàng)出一條條的路。
大燕和老陳駕駛各自的皮卡車,幽靈一樣導(dǎo)引著推土機左突右沖。到了第44天,推出了300公里沙漠路。第45天黃昏,當(dāng)最后一公里的路打通,兩人心里那個樂啊,直驚嘆整整一個半月,所向披靡,大漠無阻。
可是,凱旋回返的路上,兩人因方向上的偏差,居然把車開進了沙漠的浮土地帶。一前一后都陷車了,兩人也不以為意。
大燕說,“一個半月沙漠找路,還從沒陷過車呢,自己雖說不是沙漠王,可也沒聽說有哪塊沙漠能擋住我的路?!崩详惒环?,自認(rèn)為探險能力和駕駛水平要高于大燕,嘿嘿一笑,低聲說,“你就吹牛吧!”
大燕決定試一把,先是把車往后倒,然后硬著頭皮往前,想不到真的沖了出來。老陳掛低擋,急打轉(zhuǎn)向盤,可輪胎只是空打轉(zhuǎn),還越陷越深。不一會兒,半個車身也陷了下去,車門都打不開了。大燕跑過來,看了看說,“別再拱了,沒用的。”大燕返回自己車,取來一把鐵锨,在車門前挖了半天,勉強打開了老陳的車門。
車門盡管打開了,流動的浮土卻又堆積了過來。老陳在大燕的拖拽下,爬出駕駛室,氣得直瞪眼。老陳想不到的是,塔克拉瑪干居然也會難為他。
不得不承認(rèn),喜怒無常的大漠是不認(rèn)人的。人在其中,真的不能驕傲,更不能有丁點兒懈怠。別說失誤了,即使稍有偏差,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與險境。大燕拿出手機,想給隊上打個電話,卻沒有信號。他打開電臺喊話,怎奈陷車的地方距離勘探測線太遠(yuǎn),電臺信號根本接不上。他從1頻道一直喊到10頻道,嗓子都啞了。
眼看著,天已黑了下來,既然與勘探測線聯(lián)系不上,那就孤注一擲,再向外沖沖看。老陳放棄自己的車,上了大燕的車。大燕沖了不足百米,差點兒再次陷進去。在這浮土區(qū),硬沖是很危險的。大燕害怕了,減速把車停穩(wěn),讓副駕駛座上的老陳打開勘探隊自制的奧維內(nèi)部地圖,仔細(xì)查找、分析,推測哪兒的浮土層可能薄一些。
大燕和老陳都有很強的沙漠生存經(jīng)驗。他們不怕沙漠腹地高大的沙丘,不怕沙漠邊緣的半沙化區(qū),甚至不怕鋪天蓋地的沙塵暴,怕的就是這看上去沒什么,實則虛浮至極、危險至極的浮土區(qū)。推測好了方向,大燕避開較厚的浮土,摸索著往外行駛。
夜深了,再次打開奧維內(nèi)部地圖,發(fā)現(xiàn)距離勘探隊駐地只有120公里了。兩人都松了一口氣。至此,老陳才感到了餓,想起已十多個小時沒吃東西,就在駕駛室里找吃的。大燕說,“別找了,我這車上啥也沒有,就那半壺水,剛才也喝掉了?!痹愀獾氖牵S著夜越來越黑,氣溫急速下降。更糟糕的是,油箱再次報警,沒油了。
唉,此時的塔克拉瑪干,不見丁點兒光亮,只有無邊的寒冷與漆黑?!笱嘣较朐脚拢簝蓚€人可不能撂在這兒,一個半月來,為了找路、探路,人煙沒有見著,風(fēng)干的尸骨卻見了好幾具。
等,是不行的。大燕再次打開電臺,換著頻道一遍遍地喊。他盡管在大聲地喊,可他內(nèi)心對是否喊得通已不抱希望。幸運的是,十多分鐘后,奇跡出現(xiàn)了,居然喊到了儀器車上的電臺。頓時,大燕和老陳那個樂啊,就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不過,由于距離太遠(yuǎn),電臺的聲音很不清晰。大燕把口令重復(fù)了七八遍,儀器車那邊的電臺才勉強明白了他的意思。
求救信號被儀器車電臺轉(zhuǎn)發(fā)到勘探隊總部駐地后,值班副隊長吳慶恩打開GPS定位系統(tǒng),指派機動員王愛武帶上鋼絲繩,駕駛沙豹大卡車前來救援。
等王愛武找到大燕和老陳,已是凌晨五點……
兩個月后的一天,勘探施工臨近結(jié)束的時候,我見到了大燕和老陳,他倆已不再找路、探路,而是帶領(lǐng)推土機手平整、填埋道路。這是因為,勘探路與常規(guī)筑路公司修筑的路是不一樣的。筑路公司的路有模有樣,勘探路則特別簡易。在勘探施工結(jié)束前,勘探隊必須按相關(guān)環(huán)境保護要求,對一條條的勘探路進行甄別、取舍:凡當(dāng)?shù)卣蛑苓叞傩招枰穆?,就留下,凡暫不需要的路,盡快填埋、平整。
那天,天空晴好,白云傾斜,塔克拉瑪干壯美得如同一張大幅油畫。而他倆,連同那一臺臺推土機,就像一塊塊超級橡皮,正慢慢地移動著、移動著,把塔克拉瑪干的勘探路一點點擦去。
塔克拉瑪干的危險與記憶,也將被擦去。
瑪納斯的極寒天氣是一個怪獸,它帶來了一種可怕的、殘酷的冷。我的勘探隊宿舍在大樓一樓陰面,室內(nèi)氣溫低時接近零下20攝氏度,滴水可成冰。比如,我用塑料桶去開水房打來一桶熱水,到了第二天,水面上都能結(jié)一層冰;再比如,水杯里的水如不及時喝掉,也會結(jié)冰。
苦苦支撐了10天左右,我終于有些撐不住勁了,我想退縮,退縮到30公里外一個小鎮(zhèn)上的招待所。但事實上,我也只是想一想,我的內(nèi)心是絕不允許自己作出妥協(xié)或逃避的。我必須堅持下來,一線勘探工人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
在勘探隊,我不愿住酒店或招待所,原因有兩個:一是酒店招待所大多在城市或村鎮(zhèn),距離勘探隊駐地較遠(yuǎn),住在那兒會給勘探隊增添接送的麻煩。二是我習(xí)慣住在勘探隊駐地或工地帳篷,與一線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畢竟,我一次次來到勘探隊、長住勘探隊,并不是為了采訪、采風(fēng),也不是為了什么體驗生活,而只是我的一種職業(yè)習(xí)慣。
我想通過勘探隊的工作實踐,讓自己真正回歸內(nèi)心、回歸自我,直至成為西部勘探無人區(qū)的一輛卡車、一棵駱駝刺或一縷寂靜的陽光。盡管我已經(jīng)調(diào)離勘探隊且有了新的工作崗位,但我內(nèi)心所承認(rèn)的本職崗位依然是——勘探隊員。
現(xiàn)在,面對著越來越強大的冷,面對著已侵入到我室內(nèi)和肌骨的苦寒,我該怎么辦?
勘探隊支部書記老楊在我宿舍踱著步,感慨地說,“我在勘探隊已近30年了,每年都有人來,比如媒體記者,比如檢查團等,但來的人要么住在附近招待所、要么就住在城里的酒店賓館,能夠堅持與員工吃住在一起的,只有兄弟你一個……我想還是給你的宿舍配個電暖器吧?!?/p>
我當(dāng)即就說,“那樣不合適,還是不搞特殊更好?!?/p>
這是因為,勘探隊臨時租用的大樓,不宜使用大功率電器。租用前,大樓已廢棄閑置多年,勘探隊后勤組盡管對供電線路做了檢修,卻依然存在線路老化現(xiàn)象,所以勘探隊才再三要求所有人員,不得使用大功率電器。當(dāng)然,也有工人因為凍得受不了,在半夜或凌晨偷偷地用電暖器。
老楊又說:“要不,就搬到五樓,那邊的宿舍向陽,會稍加暖和一些?!?/p>
我說:“我在一樓住習(xí)慣了,不搬了?!?/p>
老楊與我閑聊了一會兒后,推開宿舍門往外走,哪想到,剛走幾步就打了一個趔趄,差點兒滑倒。原來,就在我們說話的那個空當(dāng),住我隔壁的一個儀器檢修工,不小心弄翻了一盆水,由于沒有及時拖干,致使樓道里結(jié)了一層冰。
嚴(yán)寒割肌骨,其力如箭鏃。我原本的計劃是,白天跑工地,晚上在宿舍寫東西??砂雮€月過去了,雙手凍得根本伸不出,筆記本鍵盤冷如鐵,手掌放在上面似乎都能粘掉一層皮。就算是能夠打字,思維和意識也好像被凍住了。
要是刮大風(fēng),情況更糟,大風(fēng)會從窗戶縫隙中吹灌進室內(nèi)。我曾用泡沫噴劑和塑料袋填充,但效果并不明顯,大風(fēng)照樣能進來,還把塑料袋吹得像小旗子一樣,吱吱地響。
如此一折騰,能不能寫東西已不重要了,我關(guān)心的只有取暖。那些天,我更愿意待在室外。盡管室外的太陽也是冷的,可我還是相信太陽能夠帶來一點兒溫暖。要不,我就往工地跑,到卡車的駕駛室內(nèi),享受車內(nèi)暖風(fēng)。
在瑪納斯勘探隊駐地,我整整待了21天。要離開了,天空還在下大雪。平時,從瑪納斯勘探隊駐地到地窩堡國際機場,只需三個半小時,可那天,因為雪天路滑,居然跑了七個多小時。還有,也真是奇怪了,我剛到機場,勘探隊宣傳員武鋒就給我發(fā)來短信,說大樓的暖氣管線終于修好,大伙終于不用挨凍了。
放下手機,我簡直是又氣又笑,“看來,老天就是想讓我受一受苦,挨一挨凍!”
這個瑪納斯啊,它用冷徹底戰(zhàn)勝了我。我本不是怕冷的人,我經(jīng)常在眾人都穿上羽絨服的時候,還穿著一件單衣。但是,瑪納斯的冷卻讓我感覺到了怕,讓我敗下陣來。當(dāng)然,瑪納斯也用冷告訴我,什么是暖——那天在地窩堡國際機場的機場賓館,當(dāng)我用帶著凍瘡的手打開房門、一腳踏進客房,那久違的暖、撲面而來的暖,居然讓我感動得不知所措,幸福得一塌糊涂。
1
阿克蘇下飛機后,乘汽車行駛兩個多小時,來到了柯坪西的勘探隊駐地。當(dāng)時已是深夜,駐地小樓前的院子里,夜色濃黑,我所看到的除了一頂探照燈,只有天上的星星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站在窗口眺望,才知小樓前的院子其實是一個斜坡。再向前是窄窄的公路。公路南側(cè)有水溝,水溝那邊是漸漸隆起的山體。出了房間,來到院子的東南角,發(fā)現(xiàn)小樓建在山坡上,小樓后面也是漸漸隆起的山體,山體下還有一條淺淺的小河。
我不由得驚嘆,駐地所在的這個區(qū)段簡直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險關(guān)。早飯后,站在柯坪勘探形勢圖和阿克蘇地圖前,又研究了半天,才知這勘探隊駐地險峻至極,是古絲綢之路中線上的一個必經(jīng)關(guān)口。此關(guān)口名叫克斯勒塔格。
在窄窄的公路邊上,我東看看、西望望,也不見有車輛駛過。大約十多分鐘后,來了一輛白色轎車。在駐地大門一旁,轎車停下了,從里面下來一位司機,還有一位女子。待女子打開后排車門,車上居然走下來兩只白色的羊。其中一只,還很驕傲地“咩——咩——”叫了幾聲。兩只羊干凈又好看,有點兒像是寵物羊。大約五六分鐘后,女子把羊抱到了車上,然后,轎車就駛遠(yuǎn)了。
這真是奇怪的一輛轎車,也是很奇怪的兩只羊。轎車和羊,有一種陌生的美。
2
第三天,我從勘探工地上回來??碧疥犖臅滗h對我說,直線距離二百米之外,就是著名的克斯勒塔格佛寺遺址。
“有佛寺?”
“是的,就在勘探隊駐地大門斜對面。據(jù)考證,唐玄奘西行取經(jīng)路過此佛寺時,曾入寺歇息、拜佛、掃塔?!?/p>
“這么近,我怎么沒有看到?”
“就在前面的小山上,那些坍塌的城堡一樣的墻體全是?!闭f完,武鋒用手指了指。
“那好,走,我們?nèi)タ纯??!蔽艺f。
武鋒在前帶路,出了大門,跨過公路,向東走了百多米。然后過一條水溝,再向西走一小會兒就到了。
近前,是一塊黑色的石碑,上寫“克斯勒塔格佛寺遺址”。抬頭審視,可見佛寺全貌,那些遺存的建筑簡樸而又壯觀。再就是,由于佛寺是順著小山的山勢而建,乍看上去,有點兒西藏布達(dá)拉宮那樣的氣勢。我笑著對武鋒說:“是個寶地,仿佛一個小布達(dá)拉宮。”
向上攀登時,我手扶的墻體特別厚實,要么是夯實的黃土,要么就是大塊的土坯。不過,至于哪是寶殿、哪是禪房、哪是僧舍已難以辨認(rèn)。
遺存的古臺階上,我放慢了腳步,且有意識地多踩了幾下。因為我知道,在這臺階之上,我的腳印與玄奘的腳印很有可能是重合的。
3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不經(jīng)意間,我發(fā)現(xiàn)小樓后面大約幾百米遠(yuǎn)的山頂上,有一些坍塌或半坍塌的建筑物。來到山下,隔著小河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那些建筑物中,有烽火臺,也有房舍。接下來我又幾次來到小樓后面,卻始終沒有得空爬到山頂上看一看。后來,得知這山頂上的建筑物并不是尋常建筑物,而是漢唐時代的烽火臺以及駐軍兵營,這讓我更想到上面看一看了。有一天收工后,我就想,既然距離才幾百米,無論如何也得上去看一看??墒牵?dāng)我來到山下,卻發(fā)現(xiàn)河水已大了起來,根本沒法蹚水過河,只好作罷。又過了兩天,我聽說有一輛工程車要繞行過河,就搭了工程車?yán)@到了河對岸的山腳下。工程車司機見我要到山頂上去,很不解地對我說,“那些舊兵營都是些斷墻舊屋,有啥可看的,自打勘探隊入駐這兒以來,根本沒有人想登上去看一看?!睙o論工程車司機怎么勸,我還是想登上去,我總感到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在吸引著我??墒牵遗实堑搅税肷窖?,才發(fā)現(xiàn)山體過于陡峭,根本無法繼續(xù)攀登。不得已,只好再次放棄登頂。
望著無法登臨的烽火臺和駐軍兵營,我思緒紛飛。漢唐人選擇把烽火臺和駐軍兵營建在此地,自有不為我們所知的因由。如今,也不知是先有佛寺,還是先有烽火臺和駐軍兵營,更不知千年之前,佛寺的鐘鼓與兵營的號角之聲,又是怎樣在克斯勒塔格的上空回蕩、交織。
這是漢唐歷史中未曾敞開的一部分,也是克斯勒塔格不為世人所知的一份神秘。
4
克斯勒塔格乃至整個柯坪和阿克蘇,在古時屬西域跋祿迦國。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記》這樣記載跋祿迦國:“伽藍(lán)數(shù)十所,僧徒千余人……經(jīng)途險阻,寒風(fēng)慘烈?!?/p>
就“經(jīng)途險阻,寒風(fēng)慘烈”來說,此言不虛,如今,從勘探隊駐地小樓上遠(yuǎn)眺,四周依舊是險惡枯寂的荒山與戈壁。
不可思議的是,千年的歲月幾近拋棄了所有的歷史輪回與物質(zhì)記憶,卻把古絲綢之路、漢唐的身影、玄奘的腳步留了下來。而我,跟隨一支現(xiàn)代化的勘探隊,不僅來到此地,還恰巧駐扎、生活在了漢唐的佛寺、烽火臺以及駐軍兵營之間。
能有此幸運,還真是受益于“經(jīng)途險阻,寒風(fēng)慘烈”,若不是險惡的環(huán)境氣候一如天然屏障、將漢唐之后的人類活動與社會文明阻擋在外,這些古建筑是根本不可能留存到今天的。
在這樣的地方,特別是當(dāng)所有的勘探隊員都去了工地,整個克斯勒塔格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呆發(fā)愣,且有一個錯覺:我是在漢唐呢,還是在當(dāng)下?好多次了,站在駐地小樓前的院子里,看一看幾十米外的古絲綢之路,望一望漢唐佛寺,再轉(zhuǎn)身瞧一瞧漢唐的烽火臺以及駐軍兵營,我總覺得,所謂歷史所謂當(dāng)下所謂明天,其實就是一本佛經(jīng),就是玄奘所譯的“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p>
就是大風(fēng)吹來,就是大風(fēng)把勘探隊駐地小樓前的勘探隊旗,吹得呼啦啦響。
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部邊緣,最嚴(yán)寒的冬天開始了。望上去,天空越來越灰蒙,大雪越積越厚。
有一天上午,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部邊緣的整個勘探區(qū),一場更加遼闊的大雪正在漫天飛舞。氣溫極低,約零下21攝氏度。我停下勘探越野車,離開駕駛室沒幾分鐘,身上厚厚的棉工衣簡直就成了擺設(shè),根本不能抵擋嚴(yán)寒與冷的侵入。
“萬徑人蹤滅”,唐代的這句詩,用在這是最貼切的。我已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部邊緣待了數(shù)日——冰天雪地中,根本見不到當(dāng)?shù)厝说纳碛?,更不會有什么外地游客來此。方圓數(shù)百公里,我能見到的全是我們勘探隊的工人或是車輛。
勘探隊的人也怕冷,但又喜歡冷,不止一次,我看見主管工農(nóng)關(guān)系的副隊長望著漫天大雪在自言自語,“但愿這大雪不要停,愿氣溫再低些?!辈皇煜た碧疥牭娜丝赡苡X得這個副隊長很不可思議,怎么會這樣說。但事實就是這樣,且應(yīng)了唐詩中的另一句,“心憂炭賤愿天寒”。天越冷,沙漠邊緣的人就會越少,公路上的外來車輛也就幾乎沒有了,這樣,勘探施工尤其是地質(zhì)資源的采集就可較少受到干擾,施工速度會飛速提升。
可是那天上午,仿佛一個奇跡,居然在飛舞的大雪中出現(xiàn)了。那是個黑衣男子,看上去大約有四十多歲。他騎在馬背上,戴棉帽,著深色衣,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他不動,馬也不動。馬仿佛不是馬,而只是他的影子,也低垂著頭。
他的身旁,另有十幾匹馬或低頭或回首,好像在走動。不過,走動得十分緩慢。
他給了我太多的疑惑與好奇:他從哪兒來,他的家在哪兒?他不怕冷嗎?他的馬群不怕冷嗎?他在放牧馬群,還是放牧自己?還是,他在放牧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紛飛大雪?
是的,他更像是在牧雪。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掌管著降雪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之神??此顷噭?,似乎他不說停,這大雪就會一直下。
是的,是他,也是這漫天大雪,讓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看上去不再像是沙漠,而成了一個積滿了冰雪的雪原。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其實大漠從來就不僅僅是大漠,此時,給它一場大雪,它就成了雪原。等春天到了,如果再給它一條河流,它會不會再呈現(xiàn)一個綠洲呢?還有,我敢肯定,如果這一次,我們勘探隊在這大漠之中能夠找到一個足夠大的油田或是天然氣田,那它必定會將無邊的黃沙幻化成一座現(xiàn)代化的石油城鎮(zhèn)。
第二天,我再次路過那兒,大雪還在下,他和他的馬群還在。他依然騎在馬背上,戴棉帽,著深色衣,低垂著頭。
這讓我有些困惑不解:都一天多了,難道他就不吃不喝,難道他困了就睡在大雪紛飛的馬背上,難道他的時間是停止的。
第三天,大雪變成了小雪,他居然還在那兒,居然還騎在馬背上。他的身旁,那十幾匹馬,依然是或低頭或回首,或正在三三兩兩地極緩慢地走動著。當(dāng)時,我想走近了去看看。越野車剛剛發(fā)動,行駛不足百米,就被一條深溝攔住了去路。望著深溝,我想,既然一時過不去,那就算了,等啥時候有閑工夫了,再專程繞過去看一看。
五天,還是一周后,具體的日子我記不清了,反正是當(dāng)我的勘探越野車再次來到那兒時,雪早已停了,天也放晴。白皚皚的雪野,在湛藍(lán)的天幕下,平坦又遼闊。隨便找個地方望上去,都可一望千里。然而,我望啊望,卻就是望不到他和他的馬群。他和他的馬群,去哪兒了,那灰蒙蒙的下雪的天空又去了哪兒,這一切,都還會回來嗎?——他和他的馬群,以及那紛飛的大雪,就像是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突然消失的一個夢,又仿佛很多很多年前我的某些記憶影像與當(dāng)下現(xiàn)實影像的一次偶然疊拼。
盡管如此,我還是堅信,他和他的馬群會回來的,會再次出現(xiàn)在我和勘探隊的視野中。
接下來,我只要路過那片雪野,都會東張西望地搜尋一番??墒牵钡揭粋€月后,勘探隊都收工離開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了,我也沒能再遇到他和他的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