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秉燭夜游圖》。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傳世宋人佳作《秉燭夜游圖》,其實應(yīng)該題名為“故燒高燭照紅妝”或“高燒銀燭照紅妝”才更切合畫意。
畫面中,明月高掛,夜色空蒙,連綿的長廊當(dāng)中佇立著一座精巧的八角亭,一樹樹海棠在庭院里盛開。花樹前,兩列高燭臺次第排列,其上明燭高燒,燭臺前還有三五仆人侍立。一位士大夫獨自端坐在亭內(nèi),與夜色籠罩下的樹影花燈彼此相對。這畫面,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北宋大文人蘇軾那首著名的《海棠》詩:
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無論是東坡居士的詩作,還是朦朧幽雅的《秉燭夜游圖》,都點明了宋朝文人士大夫特別喜愛的一項風(fēng)雅活動:入夜之后,燃燈賞花。
宋代文人對于大自然的種種美好異常細膩敏感。在他們看來,于夜色中賞看四時花朵,特別是燃燈賞花,在燈光掩映、花影參差之下邀三五好友,舉行雅會,吟詩作賦,相互切磋,乃是很能滿足感官享受與精神追求的一樁樂事。
南宋大詩人陸游也有名為《海棠》的一首詩,特意傳授了夜里看花的經(jīng)驗:
月下看荼醾,燭下看海棠。此是看花法,不可輕傳揚。荼醾暗處看,紛紛滿架雪。海棠明處看,滴滴萬點血。
關(guān)于如何欣賞夜色里的花影,陸游探索出了一套微妙的方法,根據(jù)不同花的特點,感受的方式也不同:對荼蘼花,就不要點燭相照,因為滿架的荼蘼花在夜的暗影中就能如云如雪;而嬌艷的海棠一旦得到燭光逼映,則更加點點殷紅,濃滴如血。
陸游詩中所談,在燭光里賞看海棠,正是那個時代最被看重的賞花活動之一。詞人張元干在其所作的一首《念奴嬌》中便注明:“丁卯上巳,燕集葉尚書蕊香堂賞海棠,即席賦之?!痹~的上闋為:
蕊香深處,逢上巳、生怕花飛紅雨。萬點胭脂遮翠袖,誰識黃昏凝佇。燒燭呈妝,傳杯繞檻,莫放春歸去。垂絲無語,見人渾似羞妒。
說的是當(dāng)時一位姓葉的尚書,其私家園林里有一處軒堂,前后種滿海棠樹,花開時如胭脂萬點,因此得名蕊香堂。某一年的暮春三月,上巳佳節(jié)恰與海棠盛開的時節(jié)相合,于是葉尚書把上巳修禊這個古老的節(jié)俗改為賞看海棠,廣招文人朋友,雅集于蕊香堂前。快樂中更顯時光流逝得迅速,昏暮轉(zhuǎn)眼來襲。正如南北朝時期杰出詩人謝靈運所云:“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被ㄩ_可謂“美景”,朋友歡聚可謂“賞心、樂事”,然而讓人惋惜的是,流光易逝,白晝短暫,“良辰”偏偏不肯湊興,分明一群朋友正玩在興頭上,夜色卻悄悄降臨了。于是,葉尚書在院中點起一根根明燭,讓燭光照亮花色,然后大家飛觥傳盞,品味著由黃昏而入夜的這一刻春光的美好。
燃燈賞花,并不僅限于海棠。宋代詞人毛滂有一首《鵲橋仙》,詞牌下作了一條小注:“燭下看花。”詞文則為:
水精簾外,沉香闌畔,新下紅油畫幕。百花何處避芳塵,便獨自、將春占卻。
月華淡淡,夜寒森森,猶把紅燈照著。醉時從醉不歸家,賢守定、不教冷落。
詞的上闋內(nèi)容并不新鮮。從唐代起,牡丹就被視為百花之王,群花都無法與之爭勝,所以說“便獨自、將春占卻”。將牡丹栽種在庭院當(dāng)中,圍以欄桿,就美稱“沉香闌”。待春天花開之時,還要在花欄上方搭起帳架,覆以紅色或綠色的油布,為牡丹擋去風(fēng)吹日曬,避免花兒在日頭與寒風(fēng)的摧殘下過快枯凋,這便是“新下紅油畫幕”。
唐人對于牡丹花十分用心,宋人顯然也將圍欄、油幕的呵護方式一并繼承了下來。但詞的下闋所展示的,卻是唐人不曾有的風(fēng)致了 ?!霸氯A淡淡,夜寒森森,猶把紅燈照著”,一如作者短注所標(biāo)明的,這里是在描寫“燭下看花”的場景。在花前點起紅燭,乘夜賞花,宋人真的具有一份獨特的的惜花之情——“醉時從醉不歸家,賢守定、不教冷落”,分明已經(jīng)喝醉了,也不愿離開,忍著夜寒守在花畔,不讓花兒遭受冷落。
半透明燈球里泄出的微光恰好照映花樹。
清代宮廷畫家陳枚繪《月曼清游圖》。
無獨有偶,另一位宋代詞人郭應(yīng)祥寫有一首《更漏子》,并自注云:“與黃幾叔燃燭賞木犀。幾叔歸而有作,遂次其韻?!闭f得非常清楚,清秋季節(jié),作者與好友黃機(字幾叔)一起在燭光里欣賞盛開的桂花(宋時稱為“木犀”),事后,黃機特意賦詞一首謳詠這次聚會,于是,郭應(yīng)祥也很有興致地采用同一詞牌,寫出了與好友相唱和的作品:
月蟠根,天雨粟。宜貯阿嬌金屋。心欲醉,眼偏明。無窮佳思生。
焰銀釭,紛寶斝。倒著接?花下。人已散,夢初回??市莫q望梅。
這首詞的上闋是寫桂花盛放的迷人,下闋則描寫郭、黃等友人們歡聚在花下,點起明燈,于陣陣濃香中互相勸酒,一醉方休。
同樣迷人的,還有宋代文人在相關(guān)作品中的纏綿心緒。典型如蘇軾的《海棠》詩,將海棠天然的嬌艷花色喻為“紅妝”,仿佛一樹又一樹的海棠花都是些美麗而寂寞的異性,引得詩人癡情地留戀不去,情愿與之共同對抗夜色深沉。類似的情緒,體現(xiàn)在所有詠記燃燭賞花活動的宋詞作品中。文人士大夫們把一腔寄托移情于大自然的花樹,展現(xiàn)出傳統(tǒng)中國人對于春花秋卉的無盡眷戀,讓人深深體會到“一往情深”的含義。
由宋人開創(chuàng)的風(fēng)氣,到了明代進一步發(fā)展成集體娛樂的狂歡節(jié)——在明代晚期,每逢春天,杭州西湖桃花盛開之時,夜游看花便蔚然成風(fēng)。入夜,每棵桃樹上都會懸掛一盞牛角燈,半透明的燈球里泄出朦朧的光,隱隱映出桃花的姿影。富家公子們邀名伎,帶戲班,集中在六橋一帶,傳歌度曲,盡一時之樂。每當(dāng)湖上輕風(fēng)吹來,桃花樹上的只只燈籠輕輕晃動,在夜色中猶如一條火龍上下翻騰,壯觀而神秘。
正是燃燈賞花這一無比詩意的風(fēng)雅活動一路流傳下來,我們才得以再次在傳統(tǒng)繪畫中看到。清代宮廷畫家陳枚繪有一套《月曼清游圖》,表現(xiàn)一年十二月中閨閣內(nèi)的各種賞心雅事。其中關(guān)于賞梅的一幅,恰恰是梅花樹枝上輕懸紅燈,檐前廊下也是宮燈高懸,一群仕女相聚在一起,姍姍步月,在花下徘徊。借由此圖,我們可以想象當(dāng)年西湖六橋的燈光夜色,想象中國人曾經(jīng)持續(xù)千年的風(fēng)雅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