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立發(fā)
(安徽大學歷史學院,安徽合肥 230031)
方以智(1611—1671 年),字密之,號弘智、無可道人等,桐城人,活躍于明清之際,學問“博涉多通”[1],交游甚廣,與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等齊名[2]。據(jù)崔晨的研究,方以智的交游對象至少87位[3],但并未涉及瞿式耜及其相關(guān)內(nèi)容。瞿式耜(1590—1650 年),字起田,一字伯略,號稼軒,常熟人,在南明永歷朝時,歷任吏部右侍郎、東閣大學士等。方以智與瞿式耜的友誼始于明崇禎三年(1630年),終于明永歷四年(1650 年)。梳理二人友誼的演變,淺析二人在嶺南情誼日漸深厚的原因,探討二人的來往對方以智產(chǎn)生的影響。
方以智與瞿式耜的交游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以崇禎十七年(1644 年)為時間分界。此前,二人初識常熟,交集甚寥,后于嶺南重逢,交往漸密。
方以智與瞿式耜于崇禎三年的常熟虞山初識。據(jù)方以智回憶:“余二十游吳,公(瞿式耜)開東皋飯之”[4]。方以智生于萬歷三十九年(1611 年),其弱冠之年便是崇禎三年。他之所以出游吳會,原因有二:第一,晚明交游之風盛行,士人以出游為樂,以結(jié)交名士為榮[5]。受此濡染,方以智走出書齋,外出交游。第二,青年時的方以智注重交游,認為“男兒貴結(jié)交,道路常苦艱。逍遙上河梁,河水暮潺諼。讀書無所用,何為空閉關(guān)”[6]。方以智將讀書與交游對比,肯定交游的價值,提出雅游論。不僅如此,方以智心中還“慕子長出游”[4]268。司馬遷,字子長,曾為完成《史記》而出游天下。方以智渴望像司馬遷那樣寓學于游,撰寫不朽名著。因此他的交游懷有學術(shù)目的,他曾坦言:“遍訪諸藏書家,就抄其目,許借者借之”[4]244。這些原因的共同作用促使方以智出游吳會。此時瞿式耜受溫體仁和周延儒的排擠而削職歸家①。謫居期間,他居于東皋別業(yè)。別業(yè)由其父瞿汝說所建,瞿式耜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增設(shè)浣溪草堂、貫清堂等,使東皋成為藏書、讀書、種花、育藥之所[7]。在東皋,瞿式耜教導他:“女毋好游,游吾數(shù)郡,皆好名,鮮為學,游見世所謂名士如是而已”[4]247。瞿式耜此言顯然是針對方以智雅游論而發(fā),給方以智留下深刻印象,使其多年后仍能回憶起瞿式耜的言論。但此時的方以智并未認真對待,于崇禎五年(1632 年)出游吳會,繼續(xù)與名士交流,致使“名噪?yún)菚g籍甚”[6]123。
雖如此,瞿式耜仍歡迎方以智的到來。其緣由非但與方以智的才名相關(guān),還涉及方以智之父方孔炤與瞿式耜的關(guān)系。方孔炤(1590—1655 年),字潛夫,號仁植,萬歷四十四年(1616 年)考中進士,與瞿式耜同榜。二人青年時便結(jié)識,共同探討濟世報國之道,互為知己[8]。瞿式耜因方孔炤之才而舉薦方孔炤[9]。而瞿式耜在嶺南遇難后,方孔炤為其寫賦招魂,謂其家門“文烈世所無”[10]。面對友人之子的到來,瞿式耜心中異常喜悅。基于此,方孔炤知曉方以智載籍出游時,“命智候先生(瞿式耜)虞山”[4]247??梢?,方孔炤是方以智與瞿式耜結(jié)識的紐帶和關(guān)鍵。
總之,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甲申國難雖有短晤,但在方以智早年的交游中,瞿式耜只是眾多交游對象中的一位。據(jù)《方以智先生年譜》和《方以智年譜》,自方以智出生至崇禎十七年,與方以智有所交集的士人不少于百余位。在方以智早期著作中,述及方以智與周歧、王宣、陳子龍等詩文相贈、交往密切,卻無瞿式耜的蹤跡??v覽《瞿式耜集》,在崇禎十七年前的作品中,亦無有關(guān)方以智的記載。因而,此時的方以智與瞿式耜只是泛泛之交。
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帝自縊而亡,旋即清人入主中原,出現(xiàn)清廷與南明并立的局面。在此種環(huán)境下,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隆武元年(1645 年)重逢于德慶。當時方以智從北京逃出,又在弘光朝受到阮大鋮的陷害,經(jīng)由福建流亡至嶺南。他在嶺南以賣藥為生,在街上與姚奇胤相逢,瞿式耜最終經(jīng)由姚奇胤而知方以智的蹤跡。弘光朝成立后,瞿式耜出任應(yīng)天府丞,旋升為右僉都御史,巡撫廣西。隆武立朝后,他因?qū)β∥涞鄣暮戏ㄐ援a(chǎn)生游離而受罰,卸任廣西巡撫,調(diào)任行在兵部添注左侍郎[11]。在此背景下,二人再次會面。至于重逢情形,依方以智所言:“智時卜寓康州,先生從蒼梧東赴行在,維舟城下,猶子進一飯,辱長者之手,語如再生。因隨舟至崧臺,日侍辟咡,遂得盡先生數(shù)十年詩歌,伏而誦之”[4]247。瞿式耜的主動造訪使方以智感觸頗深,為后來二人在政治和文化兩方面的頻繁來往提供可能。
他們二人在政治上的來往主要體現(xiàn)在兩件事上:第一件事是擁戴桂王朱由榔,籌建永歷朝。隆武政權(quán)覆滅后,瞿式耜主張擁立朱由榔,“與宗室朱容藩、詞林方以智、部郎周鼎瀚、肇守朱治憪等,亟亟謀監(jiān)國之舉”[9]256。方以智等亦認為朱由榔“王統(tǒng)系正,賢而當立”[12]。最終在瞿式耜、丁魁楚、呂大器、方以智等配合下,朱由榔踐極稱帝,史稱永歷帝[13]。方以智“以與推戴功,擢右中允”[14]。在永歷朝的成立過程中,瞿式耜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但方以智在其中亦非消極無為。方以智針對南明政權(quán)官員冗雜的現(xiàn)象,曾建言永歷帝:
以行在為大營盤,天子如總督,群臣如偏裨。不設(shè)百官,不用部覆。君臣同心,文武戮力,魚水之深,義猶朋友。詞林臺省,罷兼六曹,而統(tǒng)于政府。如漢之東西曹司,有所為,則帷幄商之,朝謀而朝發(fā),毋復文法紛紜,體貌隔絕。[4]326
但這種“不設(shè)百官”、不分等級的行政建制難以實現(xiàn),即便他一度在永歷朝中活動[15],迫于宦官王坤的刁難,后離開朝廷,此事史書有細載:
司禮太監(jiān)王坤奏薦大臣數(shù)十人,給事中劉鼒抗疏言:“內(nèi)臣不得薦人,況大臣乎!坤所薦者皆海內(nèi)人望,方且以間關(guān)不得至為憂,若聞坤薦,當益裹足不前,則是名薦之而實止之,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坤怒,將逐鼒,且疑鼒疏出以智手,為寢經(jīng)筵。以智既無宦情,講官之命為式耜所強受,又不見庸,遂決掛冠去,客桂、柳間。[7]48
王夫之從“既無宦情”的名士心態(tài)和“又不見庸”的政治失落兩方面分析了方以智遠離朝局、隱遁山林的原因。這兩個因素匯聚于王坤的刁難之中,最終致使方以智出游方外。
第二件體現(xiàn)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政治上合作的事是方以智向永歷朝舉薦姚端。姚端是方以智同科好友姚奇胤之子。方以智流離嶺南時,曾寓居姚奇胤家中教導姚端,故與姚端相知。方以智認為姚端有才氣,又抱建功之志,于是向瞿式耜極力推薦。針對姚端的特點,他建議“因其饑而用之,使以臺省監(jiān)軍,奔走營伍,必得其用。”最終在瞿式耜人等共同努力下,此事“曲成矣”[4]284-285。
除政治活動外,二人還詩歌唱酬和結(jié)伴出游。在詩歌方面,方以智和瞿式耜都是傳統(tǒng)教育模式下培養(yǎng)出的士大夫,對詩學都有所涉獵,方以智造詣尤深。方以智沉迷詩學,《博依集》《方子流寓草》等是其詩歌的代表作。他還創(chuàng)造詩學理論,意欲糾正明代的不良詩風[16]。瞿式耜雖活躍于政壇,但他也鐘愛詩歌,詩歌甚至成為其仕途挫厄時的精神依托。在備受黨爭之苦時,他“借詩酒園林,以消磨塊壘,非如土木形骸,耽情逸豫者也”[8]。即使身陷囹圄②,他仍吟詠自娛,詩歌儼然成為瞿式耜舒緩心境的良藥。這契合張英“古之騷人類以所遇不偶,發(fā)為激楚忼慨之音”[17]的論說。據(jù)《瞿式耜集》統(tǒng)計,瞿式耜所作詩歌共有153 首,其中家居所作的有91首,約占59.48%。據(jù)李小松等人的考察,發(fā)現(xiàn)瞿式耜在流宦肇慶半年多時間內(nèi)寫下22 首詩[18]。因此詩歌成為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嶺南交流的話題之一。在嶺南重逢后,二人撫手言詩。在逢年過節(jié)時,不乏詩歌唱和之舉。如在元旦佳節(jié),瞿式耜的唱和:
依然閶闔五云間,拜舞欣瞻玉筍班。
百粵衣冠仍漢殿,六年陵寢隔燕山。
烽煙此日營銷盡,旄節(jié)從今可望還。
猶憶昨年朝罷后,盈庭嚙指說嚴關(guān)。
云開星動曙光搖,瑞靄繽紛接絳霄。
豈為行都留地主,偏多名彥拜皇朝。
群山百里峰如繡,獨樹千年翠未消。
賴有昌黎真史筆,摩崖指日頌平遼。[9]212
瞿式耜詩的經(jīng)世色彩濃厚,與方以智的“悲”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方以智通過閱讀瞿式耜詩,“想治世之音,宜可以忘悲”[4]247??梢姸嗽婏L之異不足以造成二人交往的障礙。在娛樂活動方面,二人游賞嶺南地區(qū)的人文美景,如七星巖、虞帝祠、靖江王府、廣西虞山等地。這正如方以智所言:“自去秋今春,鈴閣之暇,時乘興登臨虞山諸勝,麾置導從,散履郊野,載酒招集,揮塵嘯歌”[4]296。方以智、瞿式耜二人性愛山水,嶺南美景無疑成為他們互動的媒介,文、娛混融。如二人同游七星巖后,方以智作《同瞿稼軒年伯、林六長、徐巢友飲朱子暇七星巖分韻》,抒寫“兵戈秋興幾曾經(jīng)”[19]的時代感傷。瞿式耜揮墨唱和,寫下“莫以傷時嘆逐萍”回應(yīng)[19]。情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基礎(chǔ),詩人可通過詩歌來傳達情感,并通過情感將詩歌升華[20]。明季社會動蕩,兵革未息,面對此種現(xiàn)象,方以智寫下“避世邊陲慕士安”[19]155-156直抒心愿。瞿式耜與之唱和道“但使兵戈殘劫盡,肯教泉石舊盟寒。憑將竹林閑挑月,試把松枝學掛冠”[19]155-156。二人借助詩歌表達對隱居的向往,引發(fā)精神共鳴,聊以慰藉。
綜上言之,以甲申國難為分野,此前方以智、瞿式耜二人關(guān)系若即若離。此后二人在嶺南相逢,通過政治上的多次合作、詩文上的唱酬,情誼日趨深厚,形成忘年契。
方以智、瞿式耜二人的友情自常熟相識至嶺南升溫,展現(xiàn)出不同特色的兩個階段。甲申之后,瞿式耜就職梧州,而方以智受阮大鋮的政治迫害而避居德慶。除距離縮進為二人的來往提供了方便外,二人關(guān)系的改進還因為甲申之難后政治立場的契合和隱仕參半的人生取向。
明清更迭之際,政權(quán)并立,士人的政治取向不一,陳名夏、龔鼎孳、曹溶等降清,黃道周、劉湘客等堅持抗清,還有蒙正發(fā)等反叛不定。在明清易鼎的時代,方以智與瞿式耜也不得不做出各自的抉擇。他們始終奉明為朔,否認清廷的合法地位,這在方以智身上得到明顯體現(xiàn)。他于崇禎十七年主張“東宮臨留都,二王分藩,總憲大臣,已有此議,至萬全也”[4]116。弘光立朝雖與方以智的設(shè)想有出入③,但他并未否認弘光政權(quán)的合法性。于是自北京逃離至南京后,他主動向南明匯報北京情況[4]227。后他遭人陷害而流亡嶺南,但仍念故主。其后,方以智雖未在隆武朝任職,但仍尊稱隆武帝為“皇帝”[4]274。隆武政權(quán)覆滅后,他又與瞿式耜擁立南明新帝。瞿式耜雖曾以游離態(tài)度對待隆武帝的地位,但其至終效忠于明。桂林淪陷后,瞿式耜淪為階下囚,孔有德勸降不果,“又遣官王三元、彭■往勸諭之,令薙發(fā),不可;令自請為僧,亦不可。曰:‘為僧,薙發(fā)之漸也。發(fā)短命長,吾不為也。’”后瞿式耜暗中聯(lián)絡(luò)焦璉,事泄遭戮[13]60。瞿式耜為國殉難的行為,正是方以智“至于受主之官爵而反面事仇,守國之封疆而以城降賊,三尺孺子亦得誅之矣”觀點的最好注腳[4]255。因而他認為“瞿閣部精忠,今古無兩”[21]。
在反清方面,二人有各自的方式。就瞿式耜言,他于明弘光元年(1645 年)巡撫廣西,在永歷朝又留守桂林,對抗清廷,力圖收復河山。而方以智則是從早期參軍積極反清到后來成為逃僧消極抵抗。早年,方以智也曾想棄筆從戎。崇禎二年(1629 年),面對清軍入關(guān),他寫下“安得虎符當一陣,單于早避五千軍”[6]295,意欲披甲殺敵。入仕后他“即請纓,終以銳氣指陳,圣明賞之,而為時相所沮”[4]231。爾后在永歷初年,又有“楚蜀之請”,然因缺少“資籍”而無果[4]325。自此之后,方以智便少提從軍想法,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對清廷的妥協(xié),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抵抗。他在幕后向明廷建言獻策,如《芻蕘妄言》中的六項提議。被捕后,剃發(fā)為僧,不仕清廷,采取消極的方式與清廷抗衡。甚至在逃禪后,他仍與余飏議論時事,以至有學者認為他密謀復明④。方以智欣賞瞿式耜的直接抗清行為,從正面肯定瞿式耜的功績[4]262。
毋論是以明為朔還是與清為敵,歸根結(jié)底都是對故朝的忠誠。這種情感基調(diào)在明清對峙、清廷勢大、南明微弱的情景下更顯強烈,尤其是方以智在隱居后回顧國家往事,異常憤慨。他們二人在嶺南時期,以詩歌傳遞這種情感,并互相慰勉。如明永歷三年(1649 年),二人游玩桂林虞山時,方以智作詩言道:“誰讓市南箕踞者,弄丸千古慕宜遼⑤?!宾氖今瓿偷溃骸百囉胁枵媸饭P,摩崖指日頌平遼?!盵19]155-156時瞿式耜為永歷朝留守桂林,抵御清軍,為國解難,方以智將其與熊宜僚相比,一方面是出于對瞿式耜的感激,另一方面則是激勵瞿式耜效仿熊宜僚為國解難。此時方以智為南明永歷修撰國史,因而瞿式耜詩中“昌黎”應(yīng)指方以智,可見瞿式耜詩中傳達出勉勵方以智為國撰史的內(nèi)容。就在這種詩歌互勉中,二人的情感得以共鳴,心靈得以慰藉,情誼得以增進。
出世與入世看似矛盾的兩者緊密結(jié)合,使隱仕共存于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內(nèi)心。這在方以智與瞿式耜身上得到很好的詮釋。
方以智在科舉入仕、經(jīng)世之學等方面積極進取。與此同時,他歸隱出世的想法也在萌蘗。他生于名門世家,其外祖吳應(yīng)賓是儒釋道融合的思想家。在吳應(yīng)賓的影響下,方以智較早接觸老莊之學,甚至在弱冠之年便有歸隱之念[19]45。但此時他積極參加科舉,有建功之志,心中以入世為重。而隱居想法隨其中舉后在政壇上的“不得遇”愈加明顯。中舉后,從軍報國想法的夭折以及政治主張的落空,使他感到“得遇猶不遇然”[4]164。在這種情況下,老莊之學成為方以智的精神支柱。馮友蘭先生認為道家的重要代表是隱士,他們通過提供一種精神境界來慰藉不得志之士[22]。老莊之道正符合方以智的困頓現(xiàn)狀。因此,較之前方以智在北京時寫下諸如《書晉賢傳后》《幼安論》《孔北海論》《清談?wù)摗贰都词露[說》等多篇有關(guān)道家隱士之文時,內(nèi)心的歸隱之意日益顯著。只是與入世相較,隱居心態(tài)在此時期仍未占主導,直至永歷朝中發(fā)生武岡劫駕之事,才最終改變這一狀況。方以智曾向友人闡明離開永歷朝的過程:
永歷改元,權(quán)珰亂政,智辭中允之命,留病梧州,而肇慶、廣州又變。翠華西幸,智扶病入夫夷山。劉承胤自全陽劫駕如武岡,智遂苦辭閣銜,棄家孤隱,變姓名于沅州天雷苗中;而武岡又變。[4]267
此處有兩件事與方以智歸隱相關(guān):王坤刁難和武岡劫駕,其中武岡劫駕之事給方以智的沖擊最大。劉承胤驅(qū)逐王坤后,便“與(馬)吉翔內(nèi)外交結(jié),益跋扈不可制”,挾制天子至武岡。此后,劉承胤更為專橫,形成“政事皆決于承允(胤)矣”的局面[13]28。這種專權(quán)局面使“渙發(fā)絲綸不達城外”,方以智看到此種政治亂象后,便“棄妻子而去”[15]20。這種勛將凌主的亂象正符合方以智先前所言的“天下所以不治者,上下之情不通也”[4]35。所以武岡劫駕之事后,他“恥見逼系,故負石灌園,掉頭不顧”[4]260。如果說王坤彈劾之事是方以智遠離朝務(wù)的開端,那么武岡劫駕一事是方以智決定遠離朝廷、隱居深山的直接原因。以故他屢次辭退永歷朝的邀請,決心隱居,甚至在《祭鹿公叔祖文》中,更直接闡明歸隱之愿,“又遭不世之難,磨不世之險,反被不世之冤,而逆旅饑寒之間,毫無愁容,嘗云以曠達行其謹介,今脫略生死,超然得失,真有老莊之風,念與求隱,老以歌詩,其愿同也”[4]308。然而他身處變局之內(nèi),無法真正做到超脫。實際上,他心中依舊牽掛時局。他在隱居期間,從親友處獲取時聞,“幸有姚年侄端,漂泊之余,忽依聞問,時令其間探要領(lǐng),陰行鼓倡,今遂人心勃然,所在起義矣”[4]263。此外,他還向何騰蛟、程源等朝中官宦提供建議。正如任道斌先生所考察般,方以智此時與友人交游時仍兼及時事[19]158。只是此時方以智在隱仕共存的狀態(tài)下,以遁隱為主,躑躅隱仕之間。
瞿式耜居家期間,與友人飲酒賦詩,愜意生活,“遙望祖墓,佳氣郁蔥,松濤萬頃,蔽空而下,每一登臨,輒有出世之想”[8]。然而面對“江南早已最堪哀”的局面時,他仍毅然受命[9]203。瞿式耜的歸隱之意也未消弭,因此瞿式耜在看到方以智自制的小舟后,便立刻明白方以智的歸隱意向,并賦詩二首以贊:
三年危浪拍天經(jīng),近耗傳來未忍聽。
制艇自藏同泛宅,浮槎乘便一占星。
登仙時譜游仙曲,攬勝何須擇勝亭?
春岸云帆隨處好,風波從不到閑萍。
與客窮搜山海經(jīng),魚龍靜夜也知聽。
才名共擬同魁宿,淪隱反疑是客星。
泛泛豈能忘擊楫,勞勞無復問離亭。
相期共入桃源去,鐵網(wǎng)從來不釣萍。[9]212
瞿式耜心中雖以入仕為主,卻并未貶低或排斥隱居,他認可方以智的出世想法,甚至相邀共入桃源。因而方以智才覺得瞿式耜是“知己至愛”[4]286。方以智也深知瞿式耜心中的歸隱之意,在《冰井記代瞿年伯作》中他代入瞿式耜的角色,寫道:“越明年,謝事將歸,復泊此地”[4]248。這正是瞿式耜“今冬、明春,吾與諸君且衣錦還故鄉(xiāng)耳,此地那得有憂”[13]63想法的再現(xiàn)。
在長達20年的交往過程中,瞿式耜對方以智影響頗大,嶺南時期尤為突出,這可從隱居活動和學術(shù)來往中窺見。方以智在嶺南的閑適隱居生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瞿式耜。方以智流落嶺南之初,生活困頓,曾弄墨鬻畫,后隱居苗地,“淡飯愁中飽”[19]149。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他得到瞿式耜的資助,稱“自去冬亦蒙縑金之惠矣。桂林長者所給,足支今年”[4]283?!肮鹆珠L者”應(yīng)指瞿式耜,瞿式耜于永歷元年(1647年)至永歷四年留守桂林。在政治方面,瞿式耜也給予方以智庇護。自武岡劫駕一事后,南明政權(quán)內(nèi)斗更加激烈,與清廷對抗也處下風,跼蹐的朝局使金堡、劉湘客、吳炳等屢次勸說方以智復仕。瞿式耜洞察時局,深曉方以智的歸隱之意,有意保全他,使其遠離亂局、安逸山水。故方以智感戴瞿式耜說“瞿相國函中寄語,勸智勿入”[4]286。這更堅定他歸隱的想法。雖然這并不意味著瞿式耜真正地希望方以智老死山林,但至少在事實上為其提供政治庇護,給予他莫大的精神支持。除此之外,二人的交游對方以智的交游觀產(chǎn)生重要影響。如前所述,崇禎三年,方以智牢記瞿式耜的“毋游”教誨。崇禎十年(1637 年),方以智又受伯姑方孟式的教導“講求實學,何從苦吟痛飲耶?”[23]此后,方以智作風大改[23],并將讀書和著述視為人生理想[24]。依據(jù)《方以智年譜》《方以智先生年譜》《方以智晚節(jié)考》《浮山文集》等現(xiàn)有資料,瞿式耜、方孟式、余飏三人與方以智有過交游方面的交流。而余飏在方以智晚年逃禪后才談?wù)摰酱嗽掝}[25]。換言之,在方以智心中,交游的重要性在瞿式耜和方孟式的影響下漸漸讓位于讀書治學,故流亡嶺南后鮮有主動交游。
在瞿式耜的幫助下,方以智不僅遠離政治,安定生活,也逐漸接續(xù)中斷已久的學術(shù)研究。朝代更迭之際,戰(zhàn)爭頻發(fā),方以智流離失所,無暇學術(shù),而且據(jù)他本人回憶,先前著作毀于戰(zhàn)火,“矢死幸還后,一切生平著作,所博記經(jīng)史之疑,所收金石、古文、文字之原,所考天官、輿圖、律歷、異記,所訊邊事土情,俱灰燼矣”[4]268。而且廣西“徭猹雜處,構(gòu)書為難”[4]300。這為他在嶺南的學術(shù)活動造成不便。而瞿式耜在桂林的藏書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這一難題。瞿式耜酷好讀書,居家期間,他與琴書為樂,且“留心于掌故,凡國憲家獻,稗官野史,可備采訪者,無不網(wǎng)羅搜輯”[10]。流宦嶺南時又嗜讀不倦,為滿足讀書需求,他廣泛搜羅書籍。方以智知曉瞿式耜的藏書情況,向其借書。瞿式耜表現(xiàn)得甚為熱情,不僅將多數(shù)藏書借給方以智,甚至直接為其購買書籍[4]321。瞿式耜的藏書正好彌補了方以智在書籍方面的不足,可使其讀書研究。故方以智在嶺南纂述的《通雅》和《物理小識》,瞿式耜實有襄贊之功。比如瞿式耜知道方以智曉暢醫(yī)學,所以在桂林發(fā)現(xiàn)藥方“印之見寄”[26]。又如瞿式耜在廣西發(fā)現(xiàn)四種妙藥,“取以濟人,極驗”,爾后又送給方以智[26]266。這縮短了方以智驗證藥效的時間,這些也直接成為《物理小識》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另外,瞿式耜還向方以智提供施展才華的機會。永歷二年(1648 年),金聲桓和李成棟的先后反正使永歷臣民覺得“中興”有望。一方面,永歷帝命方以智纂述史書。另一方面,瞿式耜認為“為圣治方新,國史愈急”,特請方以智編纂國史,以襄盛世[4]318。方以智自幼學習經(jīng)史,在嶺南時,“雅志在經(jīng)史”[4]245,其史學著作《史疑》就是此時所纂。因而瞿式耜此舉正符合其心愿和能力,為其專研經(jīng)史提供官方背景。于是,方以智以“史局自效”[13]63。他還主動邀張爾烈共纂國史,呈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非但如此,瞿式耜身為南明永歷的朝內(nèi)中樞,接觸朝中機密,信息來源多元,掌握多樣消息,他“薈蕞近年事”,而方以智“為之檃括”[4]298。這有利于方以智掌握近年之事,便于修纂國史,可以說瞿式耜為方以智的修史之業(yè)提供了資料來源。
他們二人的交游不僅有助于方以智在嶺南的生活,對瞿式耜后人也產(chǎn)生積極影響,尤其在助瞿式耜之孫瞿昌文⑥逃離嶺南一事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瞿昌文于永歷三年至嶺南,萬里省親,受到方以智等人的贊賞。永歷四年,桂林易主后,瞿昌文冒險入桂林探詢瞿式耜消息而為馬蛟麟所執(zhí)。為救瞿昌文,方以智先向馬蛟麟求情,后又教導瞿昌文“當?shù)烙邪l(fā)歸之語,可疾往見,無令其轉(zhuǎn)念”。最終瞿昌文獲得馬蛟麟的授權(quán),安然離粵[27]。在這一過程中,方以智利用馬蛟麟的倚重,積極周旋,發(fā)揮巨大作用。在與瞿式耜長子瞿玄錫⑥的書信中,方以智與瞿式耜的交游情況成為重要內(nèi)容[25]224??梢娝麄兌说那檎x延續(xù)至瞿式耜后人。
方以智與瞿式耜相識20 年,在可考的文獻中,方以智、瞿式耜二人的交游經(jīng)歷兩個階段,交往由疏到密。第一階段二人相見于常熟,交集寥寥,此時瞿式耜只是方以智眾多交游對象之一,而其關(guān)系紐帶主要基于瞿式耜的父執(zhí)身份。基于此,瞿式耜不僅款待方以智,并且出于長者身份訓導他,給方以智留下深刻印象。第二階段二人重逢于嶺南,在政治上多有合作、詩歌上屢次唱酬,同覽嶺南美景,交往頻繁,成為忘年交,以至于方以智逃禪后,仍能回憶起與瞿式耜的交游。除瞿式耜的父執(zhí)身份和同在嶺南之地外,同仕南明、相近的政治立場和貼近的隱仕態(tài)度,更無形中拉近二人的距離,促使二人友誼升溫。二人的交游對方以智頗有影響,為方以智在嶺南的活動帶來諸多便利。瞿式耜不僅為方以智提供物質(zhì)支持和政治庇護,使其安心隱居,還在精神上予以砥礪,為方以智提供書籍和史料資源,推動他在嶺南時期的學術(shù)研究。而方以智與瞿式耜的家族關(guān)系以方孔炤與瞿式耜的同年情誼為開端,經(jīng)方以智傳衍,涉及瞿式耜之孫瞿昌文,歷經(jīng)三代,終成世交。
注釋:
①崇禎元年(1628 年),朝廷通過枚卜方法重組新閣,但因會推時名單中有錢謙益無溫體仁和周延儒而引發(fā)新一輪黨爭。這場黨爭雙方都未成功入閣,但在崇禎二年,周延儒、溫體仁相繼入閣。因而錢謙益一黨在周、溫二人執(zhí)掌政權(quán)后便受到排擠和打壓。瞿式耜是錢謙益的門人,自會受到牽連。參見謝國楨著《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轉(zhuǎn)引自謝小彬、楊璐主編《謝國楨全集》第5冊,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59—60頁。
②瞿式耜在崇禎元年受溫體仁和周延儒的聯(lián)合排擠而謫居于家,后崇禎十年,瞿式耜又被張漢儒、溫體仁以與錢謙益結(jié)黨營私、誹謗朝廷、侵吞國家資產(chǎn)等罪名陷害入獄。直至溫體仁失勢、張漢儒被處死后,由張國維、鄭三峻、劉之風等人為其伸冤而陸續(xù)上疏,瞿式耜才得以洗白。參見王夫之著《永歷實錄》,岳麓書社1982年版,第20—21頁。
③北京淪陷,崇禎帝自縊,其子被俘,陪都南京的官員經(jīng)過一番政治爭斗后,由福王朱由崧登極稱帝。朱由崧是萬歷帝之孫、崇禎帝的堂兄。參見顧誠著《南明史》,光明日報出版社2011年版,第30—38頁。
④如余英時認為,“姑妄測之:大抵密之之復明活動常居幕后為暗地之策劃,而實際之執(zhí)行聯(lián)絡(luò)或皆由其三子為之?!眳⒁娪嘤r著《方以智晚節(jié)考(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 年版,第199 頁。方叔文認為,“然處淫威之下,公開結(jié)社,又不可能,故只好以抵支為避路,借貝葉而傳木鐸,乃可從事著述,作民族主義之宣傳。公(方以智)抱為國犧牲之決心,雖遇浩劫萬死,而此志不渝,雖歷千辛萬苦,而此心不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公(方以智)抱堅苦卓絕之精神,專心致力于著作,以期激勵民族精神,匡復祖國于萬一?!眳⒁姺绞逦木幹斗揭灾窍壬曜V》,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59—160頁、第172頁。
⑤宜遼即熊宜僚,春秋楚國人,勇士,一人可擋五百人,面對白公的威脅不為所動,后楚國與宋國大戰(zhàn),宜僚在軍前弄丸,宋軍停戰(zhàn)觀,隨敗。參見莊漢新、郭居園編纂《中國古今名人大辭典》,警官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767頁。
⑥瞿昌文,是瞿玄錫之長子,瞿玄錫又是瞿式耜之子。參見李峰、湯鈺林編著《蘇州歷代人物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0—1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