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年少時讀過高爾基的一篇散文——《時間》。高爾基在文中表現(xiàn)出了對時間的無比敬畏。不，不僅是敬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極其恐懼的心理。是的。是那樣。因為高爾基確乎在他的散文中用了“恐懼”一詞。

他寫道——夜不能眠，在一片寂靜中聽鐘表之聲嘀嗒，頓覺毛骨悚然，陷于恐懼……少年的我讀這篇散文時是何等的困惑不解?。≡趺?，寫過激情澎湃的《海燕》的高爾基，竟會寫出《時間》那般沮喪的東西呢？

步入中年后，我也經(jīng)常對時間心生無比的敬畏。我對生死問題比較想得開，所以對時間并無恐懼。我對時間另有一些思考。

有神論者認為一位萬能的神化的“上帝”是存在的；無神論者認為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上帝”，起碼可以成為主宰自己精神境界的“上帝”。

我的理念傾向于無神論。但，某種萬能的，你想象其尋常便很尋常，你想象其神秘便很神秘的偉力是否存在呢？如果存在是什么呢？我認為它就是時間。

我認為時間即“上帝”。它的偉力不因任何人的意志而轉(zhuǎn)移?！坝薰粕健薄熬l(wèi)填?！?，其意志可謂永恒，但用一百年挖掉了兩座大山又如何？用一千年填平了一片大海又如何？因為時間完全可以再用一百年堆出兩座更高的山來，完全可以再用一千年“造”出一片更廣闊的海域來。

甚至，可以在短短的幾天內(nèi)便依賴地殼的改變完成它的“杰作”。那時，后人早已忘了移山的愚公曾在時間的流程中存在過，也早已忘了精衛(wèi)曾在時間的流程中存在過。而時間依然年輕。只有一樣事物是不會古老的，那就是時間。只有一樣事物是有計算單位但無限的，那就是時間。

“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這句話，細細想來，是人的一廂情愿——因為事實上，宇宙間沒有任何事物能經(jīng)受得住時間的考驗。一千年以后金字塔和長城也許成為傳說，珠峰會怎樣很難預(yù)見。

歸根到底我要闡明的意思是——因為有了人，時間才有了計算的單位；因為有了人，時間才被涂上了人性的色彩；因為有了人，時間才變得寶貴；因為有了人，時間才有了它的簡史；因為有了人，時間才有了一切的意義……

而在時間相對于人的一切意義中，我認為，首要的意義是——因為有了時間，人才思考活著的意義；因為在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形式中，獨有人進行這樣的思考，人類才有創(chuàng)造的成就。

人類是最理解時間真諦，也是最接近時間這位“上帝”的。每個具體的人亦如此。連小孩子都會顯出“時間來不及了”的忐忑不安或“時間多著呢”的從容自信。

決定著人的心情的諸事，掰開了揉碎了分析，十之八九皆與時間發(fā)生密切關(guān)系。人類賦予了冷冰冰的時間以人性的色彩；反過來，具有人性色彩的時間，最終是以人性的標準“考驗”著人類的狀態(tài)。那么，誰能說和平不是人性的概念？誰能說民主不是人性的概念？誰能說平等和博愛不是時間要求于人類的？

人啊，敬畏時間吧，因為，它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對我們更寬容，也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對我們更嚴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