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寧
摘 要:“跑分”洗錢為電信網絡詐騙、賭博等違法犯罪活動搭建資金流通平臺,社會危害性極大?!芭芊帧毕村X行為人借助新技術手段,故意規(guī)避現行法律規(guī)定,致使罪名適用存在諸多分歧,打擊治理效果難以保證。對此,應靈活運用當前法律規(guī)制確立的各項原則,充分結合“跑分”洗錢行為實際和現實危害結果,在審查定性中,正確適用信息網絡犯罪的共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以及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更好實現對“跑分”團伙的有效震懾和打擊,努力達成政治效果、社會效果、法律效果有機統(tǒng)一。
關鍵詞:“跑分”洗錢 “跑分”團伙 信息網絡犯罪
為進一步擴大“斷卡”行動戰(zhàn)果,作為電信詐騙等信息網絡犯罪資金流轉重要渠道的“跑分”洗錢行為,被列入重點打擊對象。相關法律規(guī)制持續(xù)更新出臺,辦案理念和行為認定更加精準明確,但對具體案件的認定仍有分歧。
一、“跑分”洗錢行為概述
“跑分”是指為電信網絡詐騙、網絡賭博等違法犯罪活動提供銀行賬戶并幫助轉賬的行為。[1]主要參與者為“跑分”團伙及卡主,對該類犯罪的法律規(guī)制研究,也圍繞此兩類主體展開。
“跑分”洗錢行為的常見模式為:上游違法犯罪完成后,行為人利用在境外開設的通訊交友軟件聯(lián)系中間人,由后者在上述軟件平臺上,分別聯(lián)系國內“跑分”團伙和卡主;“跑分”團伙接單并與卡主接頭后,開始“跑分”(團伙中,由一人駕駛機動車,搭載其他團伙成員及卡主,在當地各區(qū)域間往來,并由乘車團伙成員利用POS機完成資金流轉);“跑分”結束后,中間人向“跑分”團伙支付傭金(以網絡貨幣或人民幣作轉賬結算)。
“跑分”洗錢行為與上游違法犯罪相伴而生,前者的法律規(guī)制隨著后者相關立法政策的出臺逐步演進。自201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增設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至2022年3月22日最高法刑事審判第三庭、最高檢第四檢察廳、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公布《關于“斷卡”行動中有關法律適用問題的會議紀要》(以下簡稱《2022年會議紀要》),立法和司法層面均持續(xù)強化了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堅持打擊與治理、懲治與預防、教育相結合等要求,逐步確立了全鏈條全方位打擊、主客觀相統(tǒng)一、慎重處罰、精準適用等原則,明確了“跑分”洗錢行為可能適用信息網絡犯罪的共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及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
二、“跑分”洗錢行為的法律適用觀點分析
現行法律規(guī)定為“跑分”洗錢案件的辦理提供了明確指引,但是對于具體案件的認定仍然存在分歧,主要集中于以下方面。
(一)信息網絡犯罪的共犯
有觀點認為“跑分”團伙在大多數情況下仍然可以構成上游犯罪共犯。其論證主要依據為“跑分”團伙接受了“異常之高傭金”,符合相關司法解釋中“交易價格或者方式明顯異?!钡摹巴贫髦鼻闆r,屬于“在明知他人進行開設賭場、賭博、詐騙等犯罪行為,仍為其提供支付結算的”,可以共同犯罪論處。[2]上述觀點不符合實際。
1.從主觀認識上看,“跑分”團伙多位于犯罪末端,無法實現與上游犯罪分子直接接觸?!芭芊帧眻F伙與中間人僅能通過軟件以代號相互聯(lián)系,僅交流“跑分”資金流轉相關事項,無法與上游犯罪有任何直接聯(lián)絡,無法實現事前同謀。對此,《2022年會議紀要》明確指出:“明知他人實施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參加詐騙團伙或者與詐騙團伙之間形成較為穩(wěn)定的配合關系,長期為他人提供信用卡或者轉賬取現的,可以詐騙罪論處?!笨梢姡瑢τ诠卜傅恼J定需要“穩(wěn)定”“長期”等苛刻條件,并不能僅因“跑分”洗錢行為人“傭金過高”就簡單推定其為上游犯罪共犯。但各法律規(guī)制均未對“穩(wěn)定”“長期”提出明確標準,造成了認識誤區(qū),后文將對此問題作具體討論。
2.從客觀實際上看,違法犯罪有各自的“市場價格”,且必然遠高于正常交易,“跑分”洗錢行為中亦然。實際中,“跑分”團伙所得傭金動輒“跑分”資金的8%-10%,較于合法資金流轉的可能獲利明顯“異常之高”。但這更應理解為行為人“牟取非法利益”的客觀表現,并不能直接反映其對上游犯罪的清楚認識。換言之,若能夠以“傭金異常高”作為“同謀、共犯”的認定標準,則參與“跑分”便可被視作共犯,也就無法區(qū)分與上游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差異。進言之,更無需適用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綜上,對“跑分”團伙或卡主中做出共犯認定時,還需慎之又慎。
(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
有觀點認為,可以對“跑分”團伙適用本罪。因為掩飾、隱瞞的對象是犯罪所得及其收益,行為發(fā)生在上游犯罪實施完畢、犯罪結果已經形成后,是一種事后幫助行為,再結合“跑分”洗錢行為中符合刑法第312條第1款規(guī)定的情況,得出此觀點。[3]對于此觀點,本文認為:
1.其具備合理性,已成為認定“跑分”行為的共識?!芭芊帧眻F伙在支付卡主收益時,往往采取“取現”支付形式,符合《2022年會議紀要》規(guī)定的“代為轉賬、套現、取現等行為”,可認定為本罪。
2.應該對此進一步補充,將卡主納入本罪適用范圍。隨著銀行風控能力提升,卡主常需提供“刷臉”等驗證服務才能完成轉賬,符合《2022年會議紀要》中“為配合他人轉賬、套現、取現而提供刷臉等驗證服務行為”,也可認定為本罪。
3.在具體適用該觀點時,應當保持謙抑。實務中,上述做法逐漸形成了依賴,一旦發(fā)現存在“取現、刷臉”等行為,往往忽視了對主觀方面的偵查取證,直接套用本罪。“一刀切”的做法顯然違背了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亟需實務中予以重視。
(三)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
一方面,針對卡主已有基本共識,即在未實施其他犯罪行為的前提下,達到情節(jié)嚴重標準的,按照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論處。該罪名已被廣泛適用于此類案件辦理中,2021年檢察機關共起訴幫信犯罪近13萬人,2022年1月至9月起訴92576人,成為刑事犯罪中起訴人數排名第三的罪名。[4]但是,若有積極參與“跑分”活動,提供“刷臉”等驗證服務的,綜合考慮主觀認識、具體行為和現實危害,可認定為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這一共識明確劃清了罪名之間的界限,對于實務中公檢法三機關達成共識,更好地依法辦案提供了可靠依據。
另一方面,依照本罪處置“跑分”團伙的合理性仍在討論中。有觀點認為在少數“跑分客”主觀因素確實難以確定、對上游犯罪的推定明知又可以被推翻的情況下,可以考慮成立本罪。[5]對此,筆者持保留態(tài)度。誠然,“跑分”團伙對上游犯罪的認識不足并不能夠免除其罪責,適用作為“兜底罪名”的本罪對其實施一定程度打擊,不至于放縱犯罪。但應注意的是,較于卡主,“跑分”團伙在“跑分”行為中占有明顯的主導地位,且行動的主動性上明顯強于卡主,理應承擔更大的責任。若作同罪論處,則難以體現處罰力度差異,故不應同等適用本罪。
三、“跑分”洗錢行為的認定要點
(一)對于“與上游犯罪形成穩(wěn)定關系”的認定
《2022年會議紀要》指出,“跑分”團伙與上游犯罪“形成較為穩(wěn)定的配合關系”可以構成共犯。但實務部門對此理解存在分歧。如2021年,崔某伙同張某在J市B縣進行跑分洗錢犯罪活動,2022年2月初罪行敗露,崔某被J市B縣公安機關抓獲后取保候審,同年3月,該崔某又伙同馬某、王某“跑分”洗錢牟利,依然通過之前中間人介紹聯(lián)系上游及卡主,2022年4月中旬,崔某等人被J市Z區(qū)公安機關抓獲。[6]此案中,崔某先后兩次組建“跑分”團伙,均通過固定的中間人與上游犯罪分子取得聯(lián)系,似乎已經構成了“穩(wěn)定的配合關系”。當地公安機關提出了以上游犯罪共犯認定的法律建議。對類似案例,建議從以下角度思考。
1.不能僅考慮犯罪次數和時間。未改變侵犯法益的前提下,多次實施同一犯罪行為,在具體刑罰上或有加重,但并不應改變罪名適用。如多次搶劫的,仍以搶劫罪論處。同理,“跑分”洗錢行為數額已達到標準、犯罪行為未升級的前提下,對于同一犯罪團伙的一次或數次“跑分”行為,其法律規(guī)制應當保持一致性。故在“跑分”洗錢行為中考慮共犯問題時,關鍵應考慮“跑分”團伙與上游犯罪的關系,而“跑分”次數、持續(xù)時間只是量刑的考量因素。
2.不能僅考慮團隊內部穩(wěn)定性。因分贓不均、畏懼被打擊等心態(tài),犯罪團伙內部必然常有人員變動情況。若僅因團伙人員有變化而認定為“不穩(wěn)定”,則給犯罪分子找到了鉆法律空子的可乘之機,即其只需臨時調整團伙人員,便可避免以共同犯罪論處的后果。
3.應當綜合考慮“跑分”團伙內部的穩(wěn)定性與對外穩(wěn)定的配合關系。一方面,內部穩(wěn)定性上,應當將犯罪團伙中發(fā)揮主要作用的一人或多人,作為其內部穩(wěn)定性的認定依據。換言之,若“跑分”團伙核心骨干基本穩(wěn)定、按照特定分工、采取固定模式,持續(xù)開展“跑分”洗錢行為,則可證明其內部穩(wěn)定。另一方面,對外關系上,應當著重關注“跑分”團伙與上游犯罪、中間人之間聯(lián)系、上下關系、犯罪層級變化情況。當“跑分”團伙不再處于犯罪鏈條末端,確有明知故意、主動勾連、積極參與、達成事前通謀的情形,則應對其犯罪行為按照共犯標準論處。
(二)對于除“轉賬、套現、取現”外其他掩飾行為的認定
依據《2022年會議紀要》對“跑分”洗錢行為適用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時,主要依據“跑分”團伙代為“轉賬、套現、取現等”,以及卡主“為配合他人此類行為進行的刷臉等驗證服務”。因此,辦案機關多從“取現”“刷臉”行為入手,收集證據、查明事實。但是,隨著犯罪手段的更新,更多的犯罪分子將此作為逃避處罰的空子。比如,利用小額轉賬等行為規(guī)避“刷臉”,利用虛擬貨幣交易規(guī)避“取現”。對此,各省份也采取相應手段,進一步明確規(guī)制依據,如河南省人民檢察院出臺的《關于辦理“兩卡”犯罪案件有關法律使用問題的辦案指引》將“通過買賣虛擬貨幣等形式轉換的”列入了掩飾隱瞞犯罪認定范圍。但實務中,出現了購買黃金的轉換方式,實務部門對此認定又起分歧??梢?,面對隨著技術更新不斷變化的“跑分”洗錢行為,若繼續(xù)畏手畏腳過于僵化地理解相關法律規(guī)制,或期待用不斷出臺的政策法規(guī)無限列舉具體犯罪手法,均不可能實現有效的打擊治理。
1.應當從犯罪目的角度正確認識“轉換形式”。“跑分”洗錢行為的目的是幫助上游犯罪轉移隱匿違法犯罪所得,目的單一,但手法無法窮舉?,F實中,“跑分”團伙會特意選用虛擬貨幣、類貨幣物等難以追查、穩(wěn)定保值一般等價物作為載體,追求結果均為上游黑錢轉出。因此,應拋開固化思維模式,不過于糾結法律規(guī)制所列舉的具體手法或固定載體,將被“跑分”團伙采用、能夠實現“掩飾隱瞞”目的的貨幣及物品,都視作對“轉換形式”適度的擴大解釋。
2.應當從參與程度上正確認識“驗證服務”。在“跑分”洗錢行為中,卡主必然有密碼、驗證碼等驗證行為,此時對“跑分”洗錢行為幫助有限,是其被動消極參與的表現,以幫助信息網絡犯罪認定更為合適。但是,卡主的“刷臉”驗證行為是在信用卡被風控、使用受限的情況下進行的,對“跑分”犯罪的完成起到了關鍵性幫助作用,以較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更重的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認定更為合適。因此,法律規(guī)制中指出的“刷臉等驗證服務”,應當是能夠充分體現卡主由消極被動協(xié)助向積極主動參與轉化的同等價值的客觀行為,不可過度擴大為“提供任何驗證服務”,避免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濫用。
(三)對于未取得犯罪收益情況的認定
隨著銀行監(jiān)管力度持續(xù)加大,“跑分”洗錢時因銀行卡被管控,無法完成資金轉移、未取得收益的情況不斷增多。此時,若簡單以“未取得收益”認定其不承擔刑事責任,明顯違背了2020年最高法刑事審判第三庭、最高檢第四檢察廳、公安部刑事偵查局《關于深入推進“斷卡”行動有關問題的會議紀要》提出的“堅持主客觀相統(tǒng)一,準確認定犯罪情節(jié)”原則。為此,應從如下兩方面思考。
1.回歸法律規(guī)制本身。從相關立法內容看,犯罪收益已經不是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和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關注重點。如2021年4月15日起施行的最高法《關于修改〈關于審理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決定》指出,之前解釋中的數額標準不再適用,應綜合考慮上游犯罪的性質、掩飾、隱瞞犯罪所得及其收益的情節(jié)、后果及社會危害程度等,依法定罪處罰。再如,2019年“兩高”出臺的《關于辦理非法利用信息網絡、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對滿足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情節(jié)嚴重”的規(guī)定,包括“為三個以上對象提供幫助的”“支付結算金額二十萬元以上的”等任一情形??梢姡谶m用上述兩項罪名打擊“跑分”洗錢行為時,無需過于糾結行為人犯罪收益情況。進言之,若以未取得足夠犯罪收益為由,免于對行為人的處罰,則是變相為其創(chuàng)造脫罪事由,明顯有違立法初衷,更無法實現法治效果。
2.著眼社會效果實現。由于“跑分”中的收益結果主要靠行為人口供,故在該問題上的過度拉扯,浪費了有限司法資源,也無益于解決行為人的主觀認識、危害結果等核心問題?,F實中,存在因銀行卡風控導致“跑分”所用銀行卡內部分金額被凍結、“跑分”團伙未能獲取傭金、且迫于壓力將凍結金額系數賠付給上線人員的情況。此時,部分資金轉移出的犯罪結果已實現,“跑分”團伙未取得收益、賠償上游被動資金系數等,均不影響已經發(fā)生的犯罪事實。此時,無需糾結“跑分”團伙收益情況,應當以其進賬流水、轉出流水等確定轉移的資金數額,且不應扣除其補還上游黑錢的所謂“成本”。如此方能綜合衡量其犯罪危害性,適時作出寬嚴相濟的處理結果,實現良好社會效果。
“跑分”洗錢行為作為信息網絡犯罪資金流轉的重要方式,值得重點關注,繼續(xù)探索完善相應的法律規(guī)制。但是在明確細節(jié)之余,還應特別在具體規(guī)制與犯罪變化相結合、理論研究與犯罪實際相結合等問題上統(tǒng)籌思考,實現政治效果、社會效果、法律效果的有機統(tǒng)一,確立符合當下實務工作實際需要、法治中國建設需要的更優(yōu)方向指引,更好地對“跑分”洗錢行為開展有效打擊,切斷上游犯罪資金流轉鏈條,鏟除其生存土壤,全力保護好人民群眾財產安全。
*河南警察學院黨政辦公室四級主任科員、講師[450046]
[1] 參見張能:《“跑分”行為該當何罪》,《檢察日報》2021年11月30日。
[2] 參見劉夢:《“跑分平臺”的刑法定性誤區(qū)及其匡正》,《江西警察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
[3] 參見孫國祥:《“跑分”及“黑吃黑”行為的罪與罰》,《人民檢察》2022年第12期。
[4] 參見鄭智:《今年1月至9月起訴幫信罪9.2萬余人》,《檢察日報》2022年10月30日。
[5] 同前注[2]。
[6] 此案為2022年焦作市中站區(qū)崔某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案。受疫情影響,該案為未判決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