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斯查干 那木加甫
[摘 要] 本文以居住于新疆的衛(wèi)拉特蒙古為研究對象,主要關(guān)注該社會中使用的女性語言。通過對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尤其是對女性語言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人們利用語言禁忌維持他們社會的秩序,即保持神圣的存在的中心位置的同時排斥負的、不可控、污穢的存在于生活空間的外圍。但是看起來非常清楚的結(jié)構(gòu)中也有一個不穩(wěn)定的因素,即女性。神圣的存在中也有與普通的人們相比較更神圣的女性,同時與危險的自然力量等比較女性也更為安全和普通。不管女性是神圣的存在還是普通的存在甚至是危險的存在,女性語言都能夠使其他者化。
[關(guān)鍵詞] 女性 語言 禁忌 衛(wèi)拉特蒙古
[基金項目] 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土爾扈特東歸歷史實踐比較研究”(HB22MZ005)
[作者簡介] 查斯查干,河北民族師范學院講師,文學博士(承德 067000);那木加甫,新疆大學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基地助理研究員,學術(shù)博士(烏魯木齊 830046)
[DOI編號]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2.008
本文以居住于新疆的衛(wèi)拉特蒙古為研究對象,主要關(guān)注該社會中使用的女性語言。所謂女性語言,與親族關(guān)系中的禁忌問題相關(guān)聯(lián),一般而言女性為了避開禁忌語而使用。衛(wèi)拉特蒙古的女性語言主要針對已婚女性,她們?yōu)楸苊庹f出與丈夫的長輩的名字相同的名字或者與其相同發(fā)音的詞語而創(chuàng)造。以下筆者根據(jù)自2008年以來在新疆衛(wèi)拉特蒙古當中進行的田野調(diào)查中收集的資料,討論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是如何生成他者,女性又是如何被他者化的。
一、語言與性別
不知各位讀者是否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因為性別的不同而被要求用語,或者因為弄錯用語的性別屬性被投來異樣的目光,抑或曾經(jīng)因為用語而感嘆發(fā)言者很“女性化”或者“男性化”。世界各地多種語言當中普遍存在性別的差異,比如日語的人稱代名詞中指自己的“我”,男女通用的表達方式“わたし、わたくし”以外也有男性普遍使用的“ぼく、おれ”和女性使用的“あたし、あたくし”等表達。在日語環(huán)境中生長并長期生活的人們而言,“女性和男性使用不同的用語”這一點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對外語者、異文化者而言并非那么簡單,需要在學習的過程中記住這些屬于自己性別的用語。那么什么是女性語言或男性語言,又從何而來,怎樣界定女性語言和男性語言,其界定的標準因文化、語言、方言的差異而不同。多個學科領(lǐng)域關(guān)于世界各地的女性語言或男性語言的報告和研究也很多。
尤其隨著全球女性解放運動的興起,社會語言學對語言性別差別的研究自1970年代以來蓬勃發(fā)展,作為女性主義的一部分旨在進一步提高女性的地位。在此類的研究中關(guān)注只用于一種性別(sex-exclusive)或傾向于一種性別使用的語言表達(sex-preferentia1),分析男性與女性的差異的同時,也強調(diào)對語言在男女關(guān)系中的社會功能、以應對女性在社會中的角色和女性意識發(fā)生巨大變化的現(xiàn)實的研究。充分考慮地域差異、階級差異、年齡差異等,從語音、語法、詞匯等多方面對女性語言進行考察并描述語言特點。分析“女性用什么樣的語言表達”的基礎(chǔ)上,解釋在這種表達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性別觀、人生觀和社會觀[1]49-57。
對于女性語言的源流,從“本質(zhì)主義、進化論”的角度出發(fā)的研究,強調(diào)它是女性共通的本質(zhì)特征自然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而“建構(gòu)主義、意識形態(tài)論”視角下的研究則是更強調(diào),女性語言為呼應特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而被建構(gòu)的歷史過程[2]109-122。語言的性別差異與性別認同有著深層的聯(lián)系,而兩者也離不開社會文化中的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比如,研究日本女性語言的中村在其論文中提出,現(xiàn)代日語的性別意識形態(tài)隨著政治形勢發(fā)生了變化,而“女性語言”的意識形態(tài)是在戰(zhàn)爭中期確立的。
研究語言和文化行為之間關(guān)系的民族語言學立足于世界各個地域不同民族當中的調(diào)查和觀察,闡明特定的語言在其與話語者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的過程中,同時也關(guān)注到了語言中的性別差異。而其差異與各個民族的宗教信仰、民俗民風、歷史背景、社會環(huán)境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同樣,民族學、文化人類學家從田野調(diào)查的現(xiàn)場也發(fā)現(xiàn)和關(guān)注了多個民族語言中的性別差異,并指出語言中的性別差異與“禁忌”(taboo)的關(guān)系密切。
二、語言與禁忌
“taboo”這一用語來源于1777年庫克船長(Cook,Captain James)在波利尼西亞的湯加島發(fā)現(xiàn)的土語。后被引用到民族學、宗教學等研究領(lǐng)域,使用于區(qū)別異常與正常、圣與俗、潔凈與污穢,并禁忌兩者之間的接近、接觸,逐漸被認為如果違反就會受到來自超自然的制裁的個人感情和社會習俗的總稱[3]。一般而言,認為特定的人物、事物、動植物、行為、時間、名稱等帶有感染性危險力量時,人們禁忌與之發(fā)生接觸,不遵守禁忌會招致災難[4]。比如,古代很多社會中認為王是神圣的,對于平民而言是危險的存在,接近和觸碰是被禁忌的。死者、月經(jīng)中的女人也常被視為污穢的存在,認為與其接觸有危險,因此參加葬禮碰觸尸體的人們也會進行一系列的凈化儀式,也會讓月經(jīng)中的女人離開平常的居所直到她們回歸正常。還有認為某些特定的物是不可碰觸的。在很多民族中,不僅不能碰觸被禁忌的人、事、物,甚至不能看、不能指、不能說的情況也存在不少。
禁忌的觀念也會在語言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語言交流的目的在于讓雙方明確清楚地了解彼此的意思和意圖。為了避免因為曖昧的表達而兩者之間產(chǎn)生誤會,會注意措詞、語序、語調(diào)等細節(jié)。但是也會出現(xiàn)在特定的條件下需要避開直指某些人、事、物的名稱,用比較委婉的、間接的、隱晦的方式表達。被視為禁忌需要回避的用語一般會在儀式場合習慣化,逐漸形成禁忌語體系和替換用語體系。比如,很多游牧民族視熊和狼等肉食動物為危險的存在,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回避直接叫出“熊”“狼”的詞語,因為他們認為叫其名便能招致它們的到來。還有像在日本的婚禮現(xiàn)場忌諱使用“離開、分離”(離れる),“厭倦”(飽きる),“破、破壞”(破る),“單薄、薄”(薄い),“再次、第二次”(二度)等諸多詞語,因為這些用語與對于婚姻的幸福美滿百年好合的祝福和期待是不相符的。當然日常生活中也不排除會有回避某些用語的情況,當蒙古人表示某人稍微讓一下路或者挪一挪位置的時候忌諱說“Zail”(讓開、讓一下),詞根的“Zai”是表示距離,整體便是拉開一點距離的意思。但是在民間小孩子早夭的時候慣用“Zailx”來表達,因此即便是成年人聽到被人下指令“讓一下”的時候都會感到不太舒服,甚至會聯(lián)想到“去死”“短命”等不吉利的意思。
如上所述,在特定的場合特定的詞語會被視為攜帶危險的力量,說出這些詞語會招來災難。被禁忌的詞語基本上是受宗教信仰、習俗等因素的影響,因話語場合情況的不同而避免的程度也會受影響。在語言學研究中對禁忌語分兩種,原則上一直需要回避的“絕對性禁忌語”和限定于特定情境中需要避開的“相對性禁忌語”[5]343-363。在特定的文化中所有人需要禁忌的用語以外也有因性別而區(qū)分的禁忌語一般被叫作“男人的語言”或“女人的語言”。
三、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
衛(wèi)拉特蒙古稱關(guān)于禁忌的體系為“Cēr”。禁忌伴隨著個人的出生開始,并通過各種儀式而被施加,對于集體則是將禁忌編織到年中儀式當中并按季節(jié)舉行儀式。比如,女性及其家人在孕育下一代的過程中接受多種禁忌,身懷有孕的婦人不能殺生,不能吃兔子肉、駱駝肉、殘疾動物肉、溺水死亡的動物肉等,孕婦不能參加婚禮等儀式,孕婦不能跨過繩子。剛生產(chǎn)孩子的產(chǎn)婦房里公公不能進,家里孩子未滿月時父親不能騎出汗的馬回家。
還有根據(jù)異常的時間進行異常的行為的原理進行的禁忌,像關(guān)于葬禮的許多事宜與正常的行為正相反的。同時像晚上不能吹口哨等禁止特定時間進行某些行為的,女性不能慘敗某些敖包等禁止在某些特定空間的進出或行為,禁忌無處不在??腿说皆L時不能迎面倒水、扔東西,不能用有瑕疵的碗倒茶、盛飯,客人回去時同樣不能從后面倒水或扔東西。不能打牛角、不能在羊圈牛圈附近如廁?;鹄锊荒艿顾?、燒不干凈的東西,舊歷十五號不能殺生,等等。而這些禁忌可能與宗教觀念或在其延長線上的巫術(shù)觀念有關(guān)。
與此同時,也有一部分是通過神話、傳說等口頭傳承的方式影響人們觀念的禁忌,比如禁止催促史詩歌手再來一段史詩表演、不能拔小草等等。以上的例子只是衛(wèi)拉特蒙古禁忌的很小的一部分,這些禁忌的分類不是互不兼容的。它們包括所有人需要時刻禁忌的事項、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時間進行的禁忌和整個群體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里需要禁忌的事項等很多種類和細節(jié)。
其中語言的禁忌也是非常嚴謹?shù)模心信仙俣夹枰袷氐恼Z言禁忌,也有因身份、性別、年齡層的不同而特別遵循的語言禁忌。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兩種類型:
首先,衛(wèi)拉特蒙古人以語言禁忌避開神圣的存在所攜帶的超自然力量的威力。衛(wèi)拉特蒙古人視汗王、活佛、高僧等人物為神圣的存在。一般不會直呼汗王的名字名號等,用“巴布諾彥,阿卡諾彥,卡卡諾彥”等愛稱來代替。比如新疆和布克賽爾的土爾扈特蒙古稱他們第一代親王策伯克多爾濟為“塔爾袞諾彥”,“塔爾袞”直譯的意思為“胖的、大的”,“諾彥”則是指王公等領(lǐng)主或官員,據(jù)說由來于該親王的高大威猛的外貌特征。稱第六代親王奧日拉古加甫為“希拉諾彥”,第七代親王道爾吉拉西為“寶勝(發(fā)音)諾彥”,對汗王的妻子兒女的稱呼也同樣禁止直呼其名。對活佛、高僧,一般也不會直呼其名號,而是會使用“博格達、呼圖克圖、呼畢拉干、葛根、庚格”等尊稱。
不僅禁止稱呼汗王、活佛、高僧的名字名號,而且對他們身體部位、言行舉止進行轉(zhuǎn)述或描述時也不能使用與普通人同樣的用語。比如,一般用語中“眼睛”是“Nüdün”,“手”是“Γar”,但稱汗王、活佛的眼睛或手時要分別使用“Melmai”“Motur”。一般用語中“吃”是“Itekü”、“說”是“Kelekü”、“睡”是“Untaxu”、“來”是“Irxu”、“去”是“Yobxu”、“座”是“Sūxu”,而對這些人使用的卻分別為“Zōγluxu”“Ailtaxu”“Nrskü”“Mrlxü”“Zalrxu”“Sātxu”。
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在《金枝》[6]中也收錄過很多民族禁止稱呼國王、祭祀、神的名字,以保護他們不被傷害的案例。其中像中非巴希瑪人的國王逝世后,其名字便從該民族語言中被刪除,用其他語言來代替。祖魯族的人們也永遠不會說出國王的名字和與其諧音的字。如果國王的名字是生活常用語,那么生活在新西蘭的人們會把這些詞替換成其他詞語,以便不冒犯國王神圣的名字。與這些民族對國王、酋長的名稱禁忌相比較,衛(wèi)拉特蒙古的禁忌有所不同。
衛(wèi)拉特蒙古人不能對親王、活佛、高僧直呼其真名,但是與這些人的名字相同的詞語不會在所有的場合或所有人的稱呼中被禁止。因為不管是親王還是活佛、高僧,他們的名字多是由佛經(jīng)中的藏文而來,所以難免會在念經(jīng)的過程中發(fā)出這個音。同時,衛(wèi)拉特蒙古人在孩子出生后,會前往寺院請占星師為新生兒賜名,喇嘛一般會按照孩子的生辰八字從佛經(jīng)中找出匹配的名字的。但是筆者在新疆進行田野調(diào)查時對年長者的采訪中得知,在世的親王的名字是不會被選為新生兒的名字??偠灾雇?、活佛、高僧的名字不會從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中刪除,也不是普通人不再能使用,只是在直接稱呼這些人的時候避開其名字。
除了汗王、活佛、高僧等被認為是神圣的存在以外,也會對天以及被視為守護神的山、河、丘、陵的稱呼也會小心、不冒犯,盡量不會直接呼其為“天”或者“這個山、那個山”“這個河、那個河”,而是會選用“老天”“汗山”“母親河”等詞來修飾或替用。
綜上所述,衛(wèi)拉特蒙古關(guān)于神圣的存在有一套固定的語言禁忌系統(tǒng)。衛(wèi)拉特蒙古對神圣的存在的禁忌不僅是語言的,而且是與空間隔離、禁止肢體接觸等多種禁忌相輔相成。換言之,神圣的存在的居所、坐騎、使用物品,儀式的時間、方向、貢品等,物體上的、空間上的、時間上的禁忌,通過語言禁忌更加滲透于人們?nèi)粘I畹男袨榕e止和思維模式中。利用多種禁忌使汗王、活佛、高僧等神圣的存在與普通人們之間畫出邊界,使圣與俗隔離開來。如同馬累德(Marett,R.R.)[7]所指出的,人們認為神圣的人事物具有馬納,敬畏神圣的力量因此規(guī)定許多禁忌行為以便隔離圣與俗,從而保持神圣的人事物所持有的力量??梢哉f“禁忌”充當圣俗兩界的邊界。
其次,衛(wèi)拉特蒙古人也會使用語言禁忌避開語言所攜帶的負的超自然力量。人們認為給普通人起的名字本身也是有力量的,因此當小孩出生后父母或者家族里的長輩為其起一個有意義又吉利的名字。孩子滿月前父親拿著新生兒的生辰八字前去寺廟請占星師從經(jīng)文中找出適合孩子的名字。剛出生不久的嬰兒或者長到幾歲的小孩、甚至有時候十幾歲的孩子,他們?nèi)绻3I?,接受治療也沒有很大幫助的話,當?shù)厝艘话銜埥汤锘蜷L輩。他們提出的建議中最為普遍的方法包括為孩子改名字。他們認為某些孩子的名字太“干凈”容易沾上污穢導致生病,比如象征潔白、純真的名字中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有時也會認為以意為不結(jié)實、不長久的名字也會使孩子常生病或者夭折。還有時也會被認為有些孩子的名字太過沉重(通常這種名字被認為是只有大人物、有福分的人才能夠撐得起的),因此孩子被它壓住而生病。以上情況出現(xiàn)的時候,家長一般會給孩子重新起一個比較普遍的名字或者請示占星師起一個適合他/她生辰八字的名字,抑或叫孩子一些不好聽的名字。
還有一個比較普遍出現(xiàn)的情況是,人們認為被惡靈呼叫名字的人容易被其帶走,因此會避開某些人的真名用其他名字替換。某個家庭中新生的嬰兒或長到幾歲的小孩夭折,也有些家庭接連幾個孩子都是長不大就夭折。這時人們會認為小孩被惡靈召喚帶走了,因此下一個孩子出生之前就開始做準備,聽取喇嘛或者長者的意見采取保住孩子的措施。人們會給即將出生的孩子找臍帶母親或者是接生婆,接生新生兒或為其剪臍帶的母親,衛(wèi)拉特蒙古人稱其為“大地母親”(Γazar eke),通常會選擇異民族異語言的女性。他們還會把剛出生的孩子還未哺母乳時黃昏時刻抱走給周圍的異民族家庭(剛好有嬰兒的、可以哺乳嬰兒的家庭)寄養(yǎng),養(yǎng)父母會用他們的語言給孩子起名字,跟自己的孩子一同撫養(yǎng)。在這期間生父母也會經(jīng)常去看望孩子的養(yǎng)父母家,送牛羊甚至是馬駱駝等家畜以及茶葉、衣物等日用品以表感謝。但生父母不會與孩子相認甚至是見面。除此之外,孩子降生后給他/她起一個不好聽的名字,比如像“狗仔、帶屎”等的名字比較常見,人們認為這樣的名字連魔鬼都看不上、會嫌棄她/他,這樣就可以保護住孩子。
衛(wèi)拉特蒙古人認為孩子的名字被惡靈召喚會被帶走,與之相反他們也會認為自己叫某些動物的名字會招來其攻擊。對于經(jīng)營游牧生活的衛(wèi)拉特蒙古而言,家畜群遭受災害是致命的打擊,其中狼群的襲擊是讓人們極度恐懼的,因此“狼”的名字是被禁止叫出口的。為了避開說“狼”,人們用多種不同的詞語代替它,比如“野狗”(Kēryin Noxai)、“愛哭的、哭叫的”(ūlungxai)、“布海勒戴”(Bōxuldai)等是比較常用的。如同在印歐語系、烏拉爾語系和許多其他語言中,游牧民們?yōu)榱朔乐剐艿奈:Ρ苤M直呼“熊”的名字,以保護他們的牲畜免受這種危險的野獸的傷害[8]1-38一樣。
從衛(wèi)拉特蒙古人對于人名的一系列禁忌可以看出,與對神圣存在的名字的禁忌同樣的原理,通過設(shè)置禁忌使負能量的、污穢的、超自然力量隔開于正常的生活圈以外。與把神圣的存在往社會的中心定位不同的是,他們把邪惡的存在推向社會的邊緣。他們視為陌生人(stranger)的異民族、異語言者身上即帶有未知的、不可控的、恐懼的力量,同時也能夠為人們帶來幸福和富裕的力量,他們在人們生活圈和異界的邊界發(fā)揮媒介作用。因此,衛(wèi)拉特蒙古人利用陌生人身上正的能量保護自己的性命獲取幸福。
除了以上兩種情況下的對人名稱呼上的禁忌,也有一種比較普通不是特別嚴謹?shù)谋荛_直呼人名的現(xiàn)象。一般稱呼同齡人或者晚輩時,會在對方名字中第一音節(jié)后面接“-ka,-la,-ja,-kang”等的助詞組成稱呼名。比如叫“烏圖那生”(Utunāsun)的人,可能被叫“ūjai”。換句話說,因雙方關(guān)系的遠近和對話場合人際關(guān)系的不同,一個人的名字可以組成多個稱呼名。雖然這個稱呼名是可以隨時變的,但是衛(wèi)拉特蒙古社會成員的語言規(guī)律是可循的,不會是突兀的、不可解的。
弗雷澤提出的原始民族認為名字與其代表的人事物之間有實際客觀的聯(lián)系,如同指甲、頭發(fā),因此他們相信通過名字巫術(shù)可以傷害他人。從以上案例不難看出,衛(wèi)拉特蒙古人也視名字為人或動物的一部分,所以害怕直呼神圣的人物或被邪惡力量吸引的人事物的名字以免受到傷害。同時他們利用對于姓名的禁忌給他們自己的世界設(shè)置好秩序并持續(xù)維持這個秩序,使神圣的存在居于中心,普通的人們圍在其外層,而把不可控的邪惡的存在往邊緣定位(如圖1)。
四、衛(wèi)拉特蒙古的女性語言
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中尤為突出的是女性的禁忌語,已婚女性需要遵守的禁忌是重要的一部分。女性語言多是使用于禁忌關(guān)系(avoidance)中,即在特定的社會關(guān)系慣例中出現(xiàn)并要求相互或者單方面禁忌雙方之間的接觸或會話的情況[4]。這種關(guān)系主要存在于已婚女性與其丈夫的——公公婆婆為中心的——長輩之間,日常生活中女性與丈夫的男性長輩之間的回避關(guān)系更為明顯。以父系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衛(wèi)拉特蒙古社會中女性結(jié)婚后從夫居住,婚后女性需要遵守的禁忌也會增多。據(jù)當?shù)厝藗兲峁┑男畔?,以前已婚的女性不能讓丈夫的異性長輩看到自己的手,小心不讓手臂外露太多,倒茶盛飯之時也是盡量避免直接遞上去。也不能在異性長輩面前蓬頭垢面、不戴帽子不戴頭巾或者赤腳等。一般晚輩不能跟長輩平起平坐,在氈房里入座時男女有別,在此之上已婚女性不能在丈夫的異性長輩坐過的位置上座。同時與兒子兒媳婦同居的老人尤其是男性長輩在媳婦面前也會自覺地注意言語舉止。
而到語言禁忌時,已婚女性不能直呼丈夫的長輩的名字包括男性長輩和女性長輩,如父親、母親、伯伯、伯母、叔叔、嬸嬸、舅舅、舅媽、兄長、嫂嫂、姐姐、姐夫等丈夫的輩分高年紀大的直系親屬和姻親關(guān)系。不僅禁止叫活著的長輩的名字,而且還包括已經(jīng)死去的在家族里還被記憶著的長輩的名字。一般一個人至少應該記憶七代的名字和事跡,那么通過結(jié)婚新加入的家庭成員是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記得住。如果新婦的名字與需要回避的長輩的名字重疊或發(fā)音相似的時候,為新婦換一個夫家使用的名字或者其丈夫的家人用昵稱稱呼她不會叫真名。
她們不僅不能直接叫長輩的名字,而且遇到與長輩名字相同的詞、同音詞都需要避開,用多種不同方式重新造新詞語即“女性語言”記憶長輩的名字?!芭哉Z言”的一部分是在整個衛(wèi)拉特蒙古社會中被廣泛接受并使用的,幾乎所有的已婚女性碰到能用這部分名字時都會使用這部分代替詞。還有一部分是根據(jù)每一家族、家庭的習慣而決定的,這種情況多是被婆婆等其他女性傳授。因此,日常生活中與衛(wèi)拉特蒙古已婚女性交流時會出現(xiàn)許多意思不明的詞語,她們越是嚴謹?shù)刈袷卣Z言中的禁忌,她們的表達就越復雜。筆者在新疆的田野調(diào)查初期,因為對女性語言的不熟悉請教過她們身邊的家人。家族里的男性是知道她們的用語,所以在很多場合中替她們當“翻譯”,她們也會要求丈夫或兒子替她們說出長輩的名字。有趣的是,有時剛好在家的是婆婆與媳婦時,她們禁忌的詞語是同樣的,因此她們也會表示無奈。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女性對語言禁忌的遵守情況也是有所變化,在其背后也有著多樣的歷史、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原因。
如上所述,衛(wèi)拉特蒙古的已婚女性在面對與自己丈夫的長輩名字相同或發(fā)音相似的詞語時,需要巧妙地回避它,這時她們需要從社會或家庭的傳統(tǒng)中吸取經(jīng)驗,用自己的機智應對。由此產(chǎn)生了許多女性使用的造詞。以下從最為常見的四個方面介紹她們是以怎樣的規(guī)則來造“女性語言”的。
其一,引用同義詞、近義詞造女性語言。
在衛(wèi)拉特蒙古已婚女性的造詞過程中最明顯且最能夠普遍使用的方法為,利用與她們需要回避叫出口的詞語同義或近義的詞語來表達她們當時要說出的完整的意思。比如說,一位已婚女性的婆婆的名字里有意思為“白”的“查干”( Caγan)一詞,那么她不管在哪一種場合都不能說出這個詞。而指顏色的“白”在日常生活中常用,并在傳統(tǒng)的蒙古語名字里也是常被選用的一詞。因此,對“白”的代替詞還比較普遍一致,人們一般會用“白”的近義詞表示“亮”的“吉蘭”(Gilan)。比如說“白云”時會說“吉蘭云”,“穿白色的衣服好看”會變成“穿吉蘭色的衣服好看”等。同時遇到名字里帶有“白=查干”的人,她們還是會用“吉蘭”代替。比如蒙古語名字中常見的“查干巴依爾”會被叫作“吉蘭巴依爾”。
與“白”相同,表示“黑”的“哈拉”(Xar)也是很多男性的蒙古語名字中常見的,一般會用“黑”的近義詞表示“暗”的“巴然”(Barān)一詞來代替。比如她們需要形容一個人的心腸壞的時候一般會用“黑心的、心黑的”來表達,而為回避“黑”的時候會變成“暗(Barān)心的、心暗(Barān)的”。
其二,以說明的方式避開禁忌語。
衛(wèi)拉特蒙古的已婚女性為避免說出禁忌的人名時,還有一種方法為比較普遍,即以說明的方式避開禁忌語。如果丈夫的長輩名字中帶有意思為數(shù)字“十”的“阿日班”(Arban)一詞,那么她們會用“九多一個”來代替。她們生活中從結(jié)婚開始便不再數(shù)數(shù)說到“十”,比如要表達“我們家有十匹馬”時會用“我們家的馬比九多了一匹”。還有像意思為“泉水”的“布魯克”的名字也是在衛(wèi)拉特蒙古的男女中都常見的,如果需要禁忌這個詞語的話,她們會選擇用“水的源”等說法來解釋。有些對禁忌更為嚴謹?shù)娜藗?,遇到與“布魯克”(Buluγ)開頭的“布”同音的詞語也采取避開的態(tài)度。因此遇到意思為“種?!钡摹安脊保˙uxu)時解釋為“牛群的頭”,“種駱駝”的“布日”(Būr)為“駱駝群的頭”。
其三,通過對音韻的改變避開禁忌語。正如上文中提到的,衛(wèi)拉特蒙古人的名字由佛教經(jīng)文中取一個字而來的比較多,因此對很多人而言這類名字的意思不是很清楚。為了避開這類名字,她們遇到同樣的名字時經(jīng)常會使用改變名字中的一個音。但是改變一個音對其詞語原本的意思有什么樣的影響,人們不得而知,而且人們避開該名字時對應的蒙古語的詞語比較多,因此在意思上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她們避開的是與其相同的或相似的發(fā)音。從結(jié)果上看,與上面兩種情況不同的是,會創(chuàng)造出一些意思不明的詞語。比如,某位長輩的名字同樣是從經(jīng)文來的“阿拉?!保ˋra),那么她們會用“可勒西”來代替,當然這個詞是沒有意思。如果長輩中有叫發(fā)音為“蘇榮”(Surung)的名字,那么她們會避開“蘇”這個音開頭的很多詞。比如,“問”是“蘇日呼”(Surxu),為了不說“蘇”,她們會使用“打聽”來代替。禁忌說“那木吉拉”這個名字的人,如果遇到與之相似的“那木加甫”“那木蘇榮”等名字的人時,她們會造“那卡、那加、那拉”等簡稱去稱呼對方。
其四,使用其他民族語言避開禁忌語。
新疆的衛(wèi)拉特蒙古人與哈薩克、維吾爾、漢族等多個民族一同生活,因此衛(wèi)拉特蒙古婦女在避開丈夫的長輩的名字時也會借用其他民族的語言。如同以上舉過的例子,蒙古語名字中有很多有關(guān)數(shù)字的名字,所以在遇到這類名字或者這些數(shù)字的時候,她們有時候干脆用哈薩克語、維吾爾語的數(shù)字代替。比如,長輩中有名字里帶意思為“十”的“阿日班”的人,那么她們在日常中無法數(shù)“十”這個數(shù)字,用哈薩克語的“On”來說出口的情況比較多。
除了以上四種方式以外,衛(wèi)拉特蒙古已婚女性也會使用與長輩的名字所含的意思相關(guān)的動詞來替代或者跳過不發(fā)音等多種不同的方法。她們不僅在會話、朗讀等語言表達中要遵守這樣的禁忌,唱歌時也不例外。同時不得不提到的是,在歷史、社會的變遷過程中,女性語言也在變化,而其改變的背景和規(guī)律也需要從社會、語言等多個側(cè)面探討。
如上所述,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中女性語言由親屬關(guān)系中的禁忌關(guān)系而來,并在生活中嚴格遵守。從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衛(wèi)拉特蒙古利用語言禁忌制造并維持神圣的存在、普通人的世界、邪惡的存在之間的邊界,保持自己生活世界的秩序。而女性的語言禁忌也作為邊界使已婚女性從以父系為紐帶的家庭及社會關(guān)系中被往外排斥,定位于邊緣(如圖1)。
結(jié)語
通過對衛(wèi)拉特蒙古的語言禁忌,尤其是對女性語言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人們利用語言禁忌維持他們社會的秩序,即保持神圣的存在的中心位置的同時排斥負的、不可控、污穢的存在于生活空間的外圍。但是看起來非常清楚的結(jié)構(gòu)中也有一個不穩(wěn)定的因素,即女性。神圣的存在中也有與普通的人們相比較更神圣的女性,同時與危險的自然力量等比較,女性也更為安全和普通。不管女性是神圣的存在還是普通的存在甚至是危險的存在,女性語言都能夠使其他者化。
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開始于歐美的第二波女權(quán)運動和生態(tài)運動中,出現(xiàn)了被稱為“生態(tài)女權(quán)主義”的思潮。圍繞男性對“女性統(tǒng)治與自然統(tǒng)治之間的結(jié)構(gòu)聯(lián)系”及維持該結(jié)構(gòu)的機制的討論也在多個研究領(lǐng)域中熱烈地展開。學者們頻頻指出,西方社會以自然為中心的性別不對稱的歷史和文化進程,在其過程中不難看出將女性納入自然領(lǐng)域的動力正在發(fā)揮作用,而且人們始終有一種將男性塑造為女性的管理者和社會統(tǒng)治者的意圖和噱頭。由時代的權(quán)力者和統(tǒng)治者創(chuàng)造的以自然為中心的性別不對稱,不僅僅體現(xiàn)在話語、表征和觀念上,它甚至作為由男性統(tǒng)治自然和男性的機制,還作用于女性的自然化/男性的文化化上[9]79-100。
一般人類的身體被認為是最初的生產(chǎn)手段,人類不僅能夠用腳行走用手采摘野果,還可以用腦思考和判斷。而于此之上女性的身體同時也具有生產(chǎn)力,她們可以懷胎十月生產(chǎn)下一代,并能用母乳哺育使其成長。換而言之,女性的身體比起男性更具生產(chǎn)力、更具自然性。也正是女性的以生命之源為象征的自然創(chuàng)造、培育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也被敬畏也被崇拜。在人類高度依賴大自然恩賜的時代,以動物為中心的食物為基礎(chǔ)的“財富”是人類最關(guān)心的問題,于是對產(chǎn)生財富的“母親般的自然”產(chǎn)生了崇拜的思想,這也構(gòu)成了“大地母神”信仰的核心。
在許多神話中活躍的女神形象也被指是對女性的生育能力的崇拜的體現(xiàn),甚至以此為基礎(chǔ)展開的母權(quán)制的討論也鮮為人知。主要關(guān)注希臘神話中的女神或女性的巴霍芬,主張?zhí)艜r期女性擁有權(quán)力的“母權(quán)制”的存在。暫不論母權(quán)制論是否妥當,但他的觀點確實影響了很多后來的研究者,人類社會由母權(quán)制進化到父權(quán)制的發(fā)展圖式的論點也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對女性孕育能力及其所象征的孕育、肥沃、多產(chǎn)的大地母神形象的敬畏和崇拜的痕跡在許多文化當中都可見。在深層心理學中,大地母神的形象也與生殖、再生、保護力、死等關(guān)聯(lián)著,并備受關(guān)注,同時大地母神所具備的慈悲的、給予的母親形象與吞噬的、貪婪的母親形象在多數(shù)神話女性形象中獲得確認。
與女性身體的生產(chǎn)力相比較,男性只能用工具、技術(shù)為媒介創(chuàng)造認為的勞動成果,正是這個特征也使男性被認為是文化的、社會的主宰者。隨著科學革命的興起,逐漸產(chǎn)生對于被視為大地母親、無秩序的自然的征服和管理。我們從獵殺魔女運動中不難看出,無秩序的自然=女性的思考原理。尤其資本主義抬頭以后的勞動分工的性別差異的意識形態(tài),進一步使女性定位于接近自然的角色中。
本文的立場,不是要恢復女性作為一種被否定的象征和貶低的自然的價值,也不是主張女性與自然脫節(jié)的方向,而是要探索衛(wèi)拉特蒙古文化中女性在自然與文化/社會的對立關(guān)系中的位置及其原理。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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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 默]
Female “Language”: Females and Taboos in Oirat Mongols
CHa Si-cha-gan NA Mu-jia-fu
Abstract: This paper takes Oirat Mongols living in Xinjiang as the research object, focusing on the female language used in this society. Through the language taboos of Oirat Mongols, especially focusing on female language, it is found that people use language taboos to maintain the order of their society, that is, to maintain the central position of sacred existence while rejecting negative, uncontrollable and filthy existence in the periphery of living space. But there is also an unstable factor in the clear structure, that is female. There are also more sacred females in the divine being than ordinary people, and females are safer and more ordinary than dangerous forces of nature. Whether females are sacred existence or ordinary existence or even dangerous existence, female language can turn them into otherness.
Key words: Females ?Language ?Taboos ?Oirat Mongo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