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年代的精確思考》
[奧]卡爾·西格蒙德著
唐璐譯
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
2023年2月
要全面描繪維也納小組的故事,我得是藝術家。可惜我不是。1924年,哲學家莫里茨·石里克、數學家漢斯·哈恩和社會改革家奧圖·紐拉特聯(lián)手在維也納創(chuàng)立了一個哲學團體。當時,石里克和哈恩是維也納大學的教授,紐拉特是維也納社會和經濟事務博物館的館長。
從那一年開始,這個團體每周四晚上都在以奧地利物理學家玻爾茲曼命名的街道上的一間小型大學演講廳舉行會議,他們在那里討論哲學問題,例如:什么是科學知識的特征?形而上學命題有任何意義嗎?是什么使得邏輯論斷如此肯定?為什么數學適用于現實世界?維也納小組的宣言是:“科學世界觀的特點不在于其本身的論點,而在于它的基本態(tài)度、視角和研究方向。”
這個團體試圖創(chuàng)立一種純粹的以科學為基礎的哲學,沒有高深莫測的陽春白雪,也沒有超自然的故弄玄虛:“在科學中沒有‘深度;相反,處處都顯而易見。所有的經驗形成了一個復雜的網絡,這個網絡不能總是從整體上進行觀察,而往往只能通過部分來掌握。萬物對人來說都是可以接近的,而人是萬物的尺度?!?/p>
維也納小組繼承了恩斯特·馬赫和玻爾茲曼的傳統(tǒng),這兩位杰出的物理學家在世紀之交的維也納取得了偉大的發(fā)現并且都曾教授哲學。這一小群思想家的其他主要思想來源,是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數學家希爾伯特和哲學家伯特蘭·羅素。
不久,一本新鮮出爐的小冊子成了維也納小組討論的焦點。這本小冊子就是《邏輯哲學論》,維特根斯坦離群索居一段時間后,他開始與維也納小組的一些成員接觸,這種聯(lián)系逐漸將他帶回了哲學。
維也納小組不想與神圣的(通常也是乏味的)哲學傳統(tǒng)有任何關系:“科學世界觀認為沒有解不開的謎團。對傳統(tǒng)哲學問題的澄清有時會發(fā)現是偽問題,有時將其轉化為經驗性問題,從而成為實驗科學的研究對象。哲學的任務在于澄清問題和陳述,而不是精心炮制特定的‘哲學命題。”
杰出的新人加入了小組,如哲學家魯道夫·卡爾納普、數學家卡爾·門格爾和邏輯學家?guī)鞝柼亍じ绲聽枴_@三人最終徹底重新界定了哲學和數學之間的邊界。哲學家卡爾·波普爾也與維也納小組有密切聯(lián)系,盡管他從未被邀請參加小組的會議。
這個團體很快成為邏輯經驗主義思潮的世界中心。布拉格、柏林、華沙、劍橋和哈佛的思想家們紛紛加入這場運動。
1929年,維也納小組通過自己的期刊、會議、書籍和系列講座,開始了新的公開活動。這一重大轉變的標志是一份名為《科學世界觀》的宣言。宣言宣告的不僅是新的哲學學派,而且是新的社會和政治議題。“科學世界觀服務于生活,生活也擁抱它?!?/p>
宣言的作者屬于這個小團體的左翼,他們毫不掩飾徹底改革社會的熱切愿望。維也納小組成員1928年成立的馬赫協(xié)會,致力于“傳播科學世界觀”。在爭取改革的政治斗爭中,特別是在住房和教育方面,它與社會民主黨“紅色維也納”站在一邊。維也納小組和馬赫協(xié)會,很快就成了維也納反猶和右翼勢力的眼中釘。政治氛圍越來越緊張。
在開始公開活動后,維也納小組逐漸解體。
卡爾納普去了布拉格,維特根斯坦去了劍橋。1934年奧地利內戰(zhàn)后,紐拉特被禁止返回奧地利。同年,哈恩意外去世。年輕的哥德爾多次住進精神病院。1936年,石里克在大學主樓的臺階上被他以前的學生暗殺。門格爾和波普爾對公眾的狂熱情緒感到厭惡,很快各自移民。
在德奧合并(第三帝國吞并奧地利)之后,維也納小組的大多數成員在所謂的清洗之前離開了維也納,但也有例外。作為掉隊者,哥德爾在1940年的戰(zhàn)爭中突破重重阻礙,最終來到了美國。他不得不繞了很遠的路,經過西伯利亞、日本和廣闊的太平洋才到達那里。
聲名鵲起的維也納小組失去了維也納的土壤,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再也沒有恢復。幸運的是,它在盎格魯-撒克遜國家找到了庇護所,并從那里對20世紀的知識和科學史產生了革命性影響,從根本上塑造了分析哲學、形式邏輯和經濟理論。如今無處不在的算法和計算機程序也可以追溯到羅素、哥德爾和卡爾納普對符號邏輯和可計算性的抽象研究。
謀殺和自殺,愛戀和精神崩潰,政治迫害和險象環(huán)生,這些故事在維也納小組的絢麗畫卷中都占有一席之地,但這幅畫卷的主線是小組成員之間激烈而精彩的思想交鋒。一些成員曾希望小組成為團結一致的知識分子團體,但這是不現實的,他們也更不可能成為反對者所指責的那種教義性組織。有些成員喜歡激烈地爭論,有些則保持沉默的疑慮。當哲學家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
在故事的開始,接近20世紀的黎明,在維也納學院的演講廳,物理學家玻爾茲曼和恩斯特·馬赫就熱點問題“原子存在嗎”激烈辯論。在故事的結尾,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一年后,卡爾·波普爾和維特根斯坦在劍橋舒適的休息室激辯,辯論的問題是“哲學問題是否存在?”在這兩場具有深刻象征意義的辯論之間的50多年里,維也納在哲學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它在音樂中曾扮演的角色一樣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
維也納小組處于那個非凡的知識繁榮時期的中心:在狂熱的盲從和瘋狂愚蠢的背景下出現的一個精確思維的耀眼尖峰。這些勇敢的哲學家站在即將沉沒的傾斜甲板上討論知識的局限性,他們知道自己的處境,但這只是增加了他們討論的緊迫性。時間似乎不多了。一些音樂家已經在收拾樂器。
今天回想起來,感覺像是很久以前沉了艘船。現在這個時代,數百萬科學家和數以億計的普通人視科學世界觀為理所當然。如果追問,他們會承認它可能面臨各種形式的威脅:受各種宗教原教旨主義者的威脅,受破壞性的垃圾文化洪流的威脅,或者僅僅受公眾普遍缺乏興趣的威脅。與我們面臨的所有其他威脅相比,科學面臨的危險似乎并不緊迫;然而,正如維也納小組的故事一樣,局勢也可能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