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歡
我對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有比較深入的理解,是在高二的語文課堂,現(xiàn)在依然對老師課堂最后說的一句話記憶深刻:“陶淵明尋找的是心中的桃花源?!碑敃r對這句話的理解并不太深刻,但在我閱讀了更多文學材料之后,我忽而發(fā)現(xiàn)原來中國古代有如此多的詩人將文學或者說詩歌作為自己精神的桃花源。
生活于魏晉亂世的陶淵明,并不是一開始就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適悠然的,他的人生早期一直都在官僚與隱士兩種社會角色中做選擇,這個過程不可謂不艱難。在他的詩歌中也有過對功名利祿的追求,如《〈飲酒〉之十六》的“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又如《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中的“投策命晨裝”。他也寫過自己在官場生活中的煎熬難過,“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
《桃花源記》大約寫于公元421 年,當時社會黑暗,時局動蕩,民不聊生,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陶淵明已然無力改變社會苦難,因此他走進了文學,走進了詩歌,寫下了《桃花源記》。
《桃花源記》與其他仙境故事相同,都描寫了一個與殘酷現(xiàn)實相對立的美好的世外仙境。但需要注意的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與其他的仙境故事有所不同:在桃源中生活的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而非神仙。這群平民百姓世世代代在桃花源中生活以避開塵世中的朝代更迭、戰(zhàn)亂紛紛,比世人多了一份可貴的天性的真誠淳樸。他們的和平、寧靜與幸福都是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的。
陶淵明歸隱初期所能想到的還只是個人的進退清濁,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有體現(xiàn),但在他寫的《桃花源記》中我們看到了陶淵明對于社會出路的探尋和對于百姓幸福的呼喚。但無奈的是,桃花源永遠只能存在于陶淵明的筆下,在動蕩混亂的魏晉時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對現(xiàn)實深感無奈的陶淵明也只能通過文學來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個桃花源以寄托自己對和平生活和百姓安居樂業(yè)的期望。桃花源,是陶淵明心中的桃花源。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圓滿了一個未能實現(xiàn)的夢,同樣生活于魏晉時期的阮籍也在詩歌中找到了屬于他的桃花源。說起阮籍,最鮮明的特征應(yīng)該是“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了吧,又或是覺得他是不折不扣的“異教徒”,整日耽于飲酒。但和陶淵明一樣,阮籍也并非一開始就放浪不羈。
出生于書香世家的阮籍,從小沉浸在儒家思想中,渴望著一個“尊卑有分,長幼有序”“在上而不凌乎下,處卑而不犯乎貴”的安定社會。阮籍在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時代有著濟世之志:
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驅(qū)車遠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挾烏號,明甲有精光。臨難不顧生,身死魂飛揚。豈為全軀士?效命爭戰(zhàn)場。忠為百世榮,義使令名彰。垂聲謝后世,氣節(jié)故有常。
——《詠懷詩》其三十九
這一時期的阮籍好似那初生牛犢,對未來有著滿溢的向往與期待,他又何嘗不想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呢?在《詠懷詩》中阮籍寫道:“昔年十四五,志尚好書詩。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逼渲小氨缓謶阎橛瘛币痪淇梢娪凇犊鬃蛹艺Z》:
子路問孔子曰:“有人于此,被褐而懷玉,何如?”子曰:“國無道,可也;國有道,則袞冕而執(zhí)玉也?!?/p>
阮籍殷切希望自己能夠“袞冕而執(zhí)玉”,他以顏回和閔損為自己所期許的人物,希望將才能獻給國家,實現(xiàn)政治理想。但是阮籍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是“寒風振山崗,玄云起重陰。鳴雁飛南征,鶗鴂發(fā)哀音”的“八表同昏”的時代,要想在這樣的時代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也正是無法完全舍棄的理想和無法戰(zhàn)勝的現(xiàn)實讓阮籍這個不畏艱險的少年開始認識到現(xiàn)實的重量,開始陷入時代的洪流被裹挾前行。
但前路漫漫,荊棘遍布,他從不畏艱險的初生牛犢變成了在十字路口迷茫的駿馬??v有千里馬之才能,卻遇上了一個沒有希望年代!在亂世之中,阮籍連自身都難以保全,更遑論大展宏圖、施展抱負。飲酒似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但酒卻不過是他麻痹自我,在亂世中獨善其身的工具罷了。
現(xiàn)實對這樣一個渴求實現(xiàn)理想的年輕人多么殘忍?從少年時代美好的想象中突然掉入殘酷黑暗的現(xiàn)實,這對阮籍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在失望中也沒有放棄,而是堅持求索,企圖找到破局之道,但最終還是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之中。在困境中上下求索的阮籍于是陷入了一種對世間萬物都感到悲觀的境地,認為無論是宏大的時代還是個體的人生都是虛妄無常的。
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帶來的極度矛盾讓阮籍苦苦求索卻陷入更深的痛苦,時代人生的虛妄無常讓處于迷霧中的他找不到出口破局,兩重疊加下,可知阮籍的內(nèi)心究竟有著怎樣的痛苦。而在魏晉之交的黑暗政治環(huán)境下,唯一能夠保全自身的方法也許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饒是如此,依然有居心叵測如鐘會者搜腸刮肚地想要讓阮籍禍從口出,如此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下阮籍又怎么可能與人交心呢?于是他在《詠懷詩》之“夜中不能寐”中寫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薄吧硖巵y朝,??衷獾湣?,阮籍也只能以“孤鴻”“翔鳥”等意象表達自己孤身一人,獨自傷心,將對時代的那一種黑暗的、危亡的“憤懷禪代”的感覺自己咀嚼消化。
但值得慶幸的是阮籍最后在亂世中尋得了一絲慰藉,便是他心中的桃花源。
北里多奇舞,濮上有微音。輕薄閑游子,俯仰乍浮沉。方式從狹路,僶俛趨荒淫。焉見王子喬,乘云翔鄧林。獨有延年術(shù),可以慰我心。
阮籍何嘗不知道神仙道法之說的虛無縹緲,他又何嘗不懂得世上并無神仙呢?但他不在乎,因為神仙可以慰藉他,能讓他在心中保有一份念想以緩解對現(xiàn)實生活的那種絕望與悲哀,而這就夠了。
人們常常將阮籍與嵇康放在一起討論、對比,我心中卻更喜愛阮籍。在阮籍身上,我看到的不僅僅是才華,還有他面對現(xiàn)實與理想強烈沖突之后歷經(jīng)艱難但最后自洽的高超境界。我想盡管他依然是痛苦的、掙扎的,但每當他回到詩歌這個桃花源,他便能在黑夜中短暫地享受熠熠星光。
還有一位詩人,是我極喜愛的——王維。在王維的詩歌中,我不僅能看到他在文學這一桃源中的自在悠閑,還能夠被他所感染,我也能進入他的桃源,暫時逃離現(xiàn)實,沉浸在王維營造的詩意宇宙。
在我看來,王維的詩就像是一杯雪天的清茶,雖沒有熱烈濃厚的口味,卻有綿長清香的回甘。賀貽孫在《詩箋》中評道:“詩中之潔,獨推摩詰……摩詰如仙姬天女,冰雪為魂,縱復瓔珞華,都非人間。”到底是什么造就了王維獨特的詩風?這與他“詩佛”的稱號有密切關(guān)系。
作為佛教徒的王維,能夠達到“法眼看世界”的境界,也許生來就比別人多一個看世界的角度,多一份超脫俗世的清醒。這份清醒,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以靜求悟;這份清醒,是“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莫怪銷炎熱,能生大地風”的禪意夏日;這份清醒,更是“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自然之道。
這份清醒,幫助王維走出了痛苦,獲得了寧靜。王維仕途受阻,政治黑暗讓他痛苦不堪,但是出于種種原因又無法舍棄,進退維谷的狀態(tài)讓他飽受折磨,于是王維轉(zhuǎn)而在宗教中尋求解脫自我的方式。他在《嘆白發(fā)》中寫道:“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在摩詰無奈的感慨中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他以佛學為精神寄托,企圖逃離壓抑的現(xiàn)實,在禪宗的宇宙中求得解脫的強烈愿望。
王維的詩歌是他的桃源,也是我的桃源。在高三緊張備考的壓力中,讀王維的詩常常能讓我平靜下來。
當時的教室在走廊的盡頭,一開后門便能看到綠意盎然的后山,我常常在午休的時候偷偷溜出來在那里讀詩。夏日的微風輕輕吹動了綠葉,光影婆娑,調(diào)皮地在我的書頁上跳動著,我就這樣讀過了王維的《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也曾讀過《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當然,我最愛的還是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那時的我常常不開心,因為感覺總被禁錮在學校這一小小天地中,每天的生活都緊張而又單調(diào)地重復??墒怯辛送蹙S的詩,我走出了這狹小的空間,我走到了他的桃花源中,看到了山,看到了水,看到了云卷云舒,也看到了屬于我的桃花源。雖然文筆并不好,但我在學習之余學著寫一些文章,難過時寫,開心時也寫,食堂大叔送了我一個菜我也會寫。記錄著這些文章的小本子我珍藏至今,也會時不時翻開看看,看的時候總是感謝當時的自己找到了寫作這個情緒出口。
我想文學能帶給人很多,啟發(fā)人很多,從文人的作品中我能看到他們的人生起伏與喜怒哀樂,還有他們的掙扎求索與破局之道。最重要的是我看到文學創(chuàng)作是文人的避難所,縱使現(xiàn)實多么不如意,理想有多么難以實現(xiàn),文學總是在那里。這與現(xiàn)在的“擺爛”“躺平”不同,這不是麻木之后的放棄與消極,這更像是一次中場休息或是充電,是為了下一次更好地開始、更有力量地出發(fā)。
陶淵明、阮籍和王維都用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自己的避難所,消解了一部分現(xiàn)實帶來的苦痛,我想這就是文學的意義所在,它看不見也摸不著,卻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何其有幸我也能夠受到前人的啟發(fā),在實現(xiàn)理想的過程中遇到困難和挫折的時候能夠通過文學來開解自己、緩解壓力,在自己的桃源中獲得再次出發(fā)和不斷前進的勇氣與力量。
希望我們都能找到心中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