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沫函
《金鎖記》是張愛玲在1943 年創(chuàng)作的一部中篇小說,故事以油麻店出生的女孩曹七巧為主角,講述了她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到男性法權和金錢社會的受害者和施暴者的唏噓歷程。目前學界對《金鎖記》中曹七巧形象的討論主要從人物性格、女性意識、形象比較等角度入手。其中,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三大理論作為依據(jù)的分析評判較多。本文嘗試運用維吉尼亞·薩提亞冰山理論,并結合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等理論,對曹七巧的人物形象進行分析。
維吉尼亞·薩提亞冰山理論將“自我”比作冰山,而曹七巧的一生都受困于此,這座冰山如同心魔一樣令她揮之不去。形成這座冰山的緣由,其一是她的生存環(huán)境使然,其二是來源于生存環(huán)境變化之后衰落的自我意識。
就生存環(huán)境而言,曹七巧的少女時期都在麻油店里度過。她并不像嫁入姜家的太太們那樣擁有廣闊的視野和得體的談吐,也沒有機會接觸到豐富的社會,獲得足夠的社會閱歷。麻油店鋪的一方小天地就是曹七巧的全部,同時和曹七巧在麻油店打交道的人也都是煙火氣濃重的老百姓。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雖然也不缺乏朝氣和生命力,但卻在一定程度上為曹七巧在姜家處處碰壁埋下了隱患。當曹七巧進入姜家后,姜家公館就像是一座牢獄關住了曹七巧。
首先,姜家等級森嚴又奢靡的生活和曹七巧先前充滿人情味和清貧的生存環(huán)境大相徑庭,這讓她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導致她形成了物質(zhì)上的落差感。這樣的落差,再加上姜家自上而下的冷眼,一系列負面情緒的積壓讓曹七巧對金錢和權勢的迷戀越來越難以自拔。她不再是麻油店人見人愛的“招牌”,而是姜家飽受冷眼的“過街老鼠”。
其次,就自我意識而言,姜家作為典型的封建傳統(tǒng)大家庭,受到男權的壓制頗深,自然不能容下曹七巧這樣性格潑辣、不會順從于權威的女性,她原本充滿靈氣的性格和姜家死氣沉沉的生活相互矛盾,所以,曹七巧過得十分痛苦。為了能夠融入姜家,她的主體意識在自我掙扎中不斷裂變,通過不斷自我調(diào)節(jié),導致她喪失了自己的主體性,開始漸漸收斂自己的秉性。[1]這樣一座龐大的冰山自然會將曹七巧壓得喘不過氣來,從而讓曹七巧不斷積怨。相較于熱鬧的麻油店而言,冰冷的姜家讓她沒有歸屬感,于是她逐漸丟失了自我,也導致她后期的性格變化。在曹七巧的老年時期,她似乎有所反思,雖然曹七巧知道周圍的人都恨透了她,但是那時的她在當時的困境下已經(jīng)難以掙扎。[2]
這座龐大又看不見的冰山勾勒出曹七巧悲涼的生命軌跡。受困于冰山的處境讓曹七巧無路可退,而這座冰山也隨著曹七巧心理視角的不斷變化而分崩離析,融化之后的冰山也伴隨了她的一生。
依照維吉尼亞·薩提亞的冰山理論,位于水平線上的行為層次是最容易被觀察和捕捉到的部分。行為層次能夠幫助研究者深入理解分析,從而到達浮冰之下的“自我”層次,行為層具有銜接的關鍵作用。因此,行為層次和浮冰下的其他六個層次之間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關系。
在《金鎖記》的開篇,曹七巧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中,而是通過丫鬟鳳簫和小雙之口,讓讀者從側(cè)面大致了解到曹七巧的形象和處境。通過她們之間的閑聊可以得出,即使是在下人眼中,身為二少奶奶的曹七巧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丫鬟小雙認為曹七巧不忌諱談吐,并因為她的出身而懷疑她手腳不干凈;鳳簫甚至直接說曹七巧是“低三下四的人”。在臨近曹七巧登場之前,玳瑧和蘭仙提到曹七巧會吸大煙,原文中玳瑧說道:“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3]在眾多的文學作品中,煙與酒相同,都被人們用以解悶消愁。從曹七巧吸大煙這個行為可以得知,她覺得嫁到姜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姜家從上到下的冷眼和不成器的丈夫,致使她在姜家孤身一人,沒有任何依靠。
隨著《金鎖記》故事的不斷發(fā)展,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曹七巧動手打人的情節(jié),她的手是閑不住的。雖然剛開始和姜家的三太太蘭仙看上去很要好,但在姜季澤面前,也免不了對蘭仙推揉捏打來挽回她破碎的自尊心。后來曹七巧搬離了姜家以后,在姜季澤來找她時,因為姜季澤的動機不純,觸及了曹七巧死守的財產(chǎn)底線,于是曹七巧發(fā)起瘋來了似的用團扇去打姜季澤,可以看出她暴躁性格之外壓抑的內(nèi)心,需要通過小動作來進行發(fā)泄。同時,在姜家不順心的日子讓她選擇了以抽大煙的方式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和感官。也許她在抽大煙的時候能在煙霧繚繞之中看到另一個美好的世界,但這樣摧殘自己身體的行為,會在一定程度上加重她身體上的疲憊感,從而使她更加無力面對本就糟糕的生活。
在《金鎖記》故事發(fā)展到后半程,曹七巧會插手兒女的生活,從女兒長安上學到誤入歧途吸食大煙再到長安的愛情,都有曹七巧從中作梗,對待兒子長白亦是如此。在結尾處,曹七巧將自己手腕上的翠玉鐲子沿著手臂往上一直推到腋下,雖然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動作,但這個鐲子就如同她痛苦且凄涼的人生,戴著鐲子的纖細手臂也和她生命的厚度如出一轍,很快就會到達終點,轉(zhuǎn)瞬即逝。
因此,曹七巧一系列的行為都能讓讀者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她的扭曲和復雜,以及無處不在的壓抑之情。僅僅是通過曹七巧的一系列行為動作就能讓讀者感受到她身上的復雜性,曹七巧所做出的各種行為也放大了她性格的矛盾。
薩提亞認為,影響個體自身安定的最大障礙就是人們并不知道如何去感知和接納他們自身價值的平等[4],而曹七巧在文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反抗者和壓迫者雙重的矛盾身份揭示了她自身價值的不平等,無法實現(xiàn)自身的整合統(tǒng)一,因此造成了曹七巧自我意識的混亂以及釀成其人生悲劇。
《金鎖記》的前半段情節(jié)中,展現(xiàn)出曹七巧前三層的冰山能量,即應對方式、感受和觀點。在前三層冰山能量中,值得分析的是在她行為之下所隱匿的觀點以及信念。
在觀點和信念中,當曹七巧的感官欲望得不到滿足時,她轉(zhuǎn)向了對金錢的渴求,也就是此后幾十年一直困住她的“金鎖”。可悲的是,熬到姜二爺去世之后她才拿到了屬于她的財產(chǎn),但到了這時候她已經(jīng)沒有當年青春的模樣,再加上身體的欲望不能得到滿足,“本我”的過度壓抑使得曹七巧將原始的身體欲望沖動加碼到了她的金錢觀上,她在后來對金錢過于警惕,已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即使是她曾經(jīng)喜歡的姜季澤窺視她的財產(chǎn),對她費盡心思地花言巧語,曹七巧在權衡后也不為所動,而是選擇守住她用青春換來的這一筆錢財。同時,曹七巧作為姜家二奶奶,本應該是姜家權威的存在,但事實是所有人對她的瞧不上,這使得她后來擁有了自己獨立可以支配的錢財以及擁有了長者的權力之后就盡情利用自己的身份在兒女面前作威作福,去主導兒女的婚姻和幸福。
此外,原生家庭是關乎一個人能否健康成長、能否獲得自我價值感、能否擁有幸福生活的重要因素,但造成曹七巧悲劇的一個重要原因也來源于她破碎的原生家庭。曹七巧的父母雖然沒有在文中提及,但我們可以從曹七巧的哥哥曹大年的媳婦口中得知曹七巧除了哥哥已經(jīng)舉目無親,原文寫道:“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后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指著一個親哥哥了?!保?]可以看出,在曹七巧的成長過程中缺席了父母的關愛,家里的事情都是由她的大哥曹大年做主,而從曹大年逼婚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他是父權壓制的代表,這也為她后來在養(yǎng)育兒女的過程中從壓迫者到被壓迫者的轉(zhuǎn)換埋下了隱患。[5]此外,曹大年和他的媳婦來找曹七巧索要錢財?shù)臅r候,沒有考慮到她的處境來幫助她,而是讓她一忍再忍。因此,曹七巧的原生家庭讓她獲得痛苦的感受,使她覺得在家庭中不受重視,從而降低了她的自身價值感。在沒有愛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讓曹七巧的家庭觀念薄弱,更沒有能力給予自己的兒女以關愛。
因此,對于曹七巧而言,在姜家的日子,過往的經(jīng)歷和現(xiàn)實的沖擊讓她的內(nèi)心越發(fā)苦悶,這也讓她原本的價值觀念不斷瓦解,變得偏執(zhí)又病態(tài),為后來對待兒女時所表現(xiàn)出的更加極端和扭曲的行為循序漸進地奠定了基礎。
曹七巧的人生可以分為兩個重大階段,每個階段也擁有不同的身份角色,前期她是姜家受到壓迫的姜家二奶奶,后來則是壓迫兒女的“父權母親”形象。在她的后半段人生經(jīng)歷中,因搬出姜家自立門戶,使她重新獲得了主導話語權,同時曹七巧的性情大變,而此時她的冰山能量也來到了后面三層:期待、渴望以及自我。
首先是期待層次,曹七巧不僅對自己寄予了期待,同時也對她的兒女寄予了期待。薩提亞認為,當父母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時,孩子常常成為父母實現(xiàn)愿望的下一個目標來完善自身的生活。并期待孩子去代替父母實現(xiàn)夢想,父母的愿望就成了孩子感知和對應世界的一部分。[4]但這種期待并不是一種正向期待。曹七巧正是如此,她將對自己的期待強加于兒女身上,不讓兒女自由成長,而是要求兒女必須按照她所既定的方式來生活,最終落得長白不敢再娶,長安斷了結婚念頭的悲慘結局。她對自己的期待已經(jīng)顧不上,所以將自我期待投射到兒女身上,再續(xù)她的悲劇。曹七巧的期待無非只有金錢和感官刺激,前者滿足在了結局里讓男人付錢的長安身上,后者滿足在了游戲人生的長白身上。
其次是渴望層次,在薩提亞冰山理論中,渴望包括許多類別,例如被愛的渴望、被接納認可的渴望以及對自由的渴望等。由于曹七巧在嫁入姜家后獲得了不少負面感受,再加上對姜季澤愛而不得,讓她擁有了許多未滿足期待,這樣的未滿足期待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她身邊的人。在曹七巧的后半生里,雖然從姜家搬出來,另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但在姜家所經(jīng)歷過的遭遇卻讓她越發(fā)固執(zhí),從一個只對金錢虎視眈眈的人轉(zhuǎn)變成了偏執(zhí)的守財奴。在長白和長安還有姜春熹一起玩鬧時,姜春熹將險些摔倒的長安給扶起來后被曹七巧痛罵,曹七巧認為他這樣接近長安是圖她家的財產(chǎn)。無獨有偶,有人給長安說媒,曹七巧也會神經(jīng)兮兮地認為是盯著她的錢所以才和她的女兒套近乎,可見她對于金錢的渴望到了這一時期趨近于異化。對于金錢的渴望毒害了她,她對于愛的渴望反倒也毒害了她的兒女。傅雷先生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中認為“愛情在一個人身上不得滿足,便需要三四個人的幸福與生命來抵償”[6],這一點在曹七巧身邊的人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就兒子長白而言,對于感官的渴望讓曹七巧對兒子產(chǎn)生一種戀子情結,每晚都要長白給她燒煙,甚至故意打聽兒子和兒媳的隱私并且肆意宣揚,逼死了兒媳芝壽,后來又用同樣的手段逼死了長白的第二任妻子,長白至此再也沒敢娶妻,而是流連于花天酒地。曹七巧將兒子培養(yǎng)成為第二個姜季澤,用她變態(tài)的占有欲利用兒子來滿足自己對姜季澤的愛戀和遺憾。對于曹七巧的女兒長安而言亦是如此,曹七巧的一生無依無靠,唯一可以守在身邊的就是她可憐的錢財和她的親生骨肉,如果長安真的出嫁了,對曹七巧而言無疑是一種背叛,于是她對于愛的渴望轉(zhuǎn)換為對長安的控制權,讓她裹腳,在學校大鬧到逼得長安不愿去上學,言語侮辱的同時插手長安的愛情,通過這一系列瘋狂的行為來報復式地將長安培養(yǎng)為第二個她,讓長安也變得麻木不仁。對長安纏足讓她走不出家,而對長安精神上的壓榨讓她離不開家,只能和曹七巧抱團取暖,再重蹈曹七巧的悲劇人生。
最后是自我,薩提亞冰山理論中的自我和弗洛伊德在人格結構學說中所認為的自我不同,前者認為的自我是一種積極向上的生命力,后者認為的自我是調(diào)節(jié)欲望和現(xiàn)實沖突的理性。在曹七巧破碎的一生中,雖然她已經(jīng)逐漸成長為了獨一無二的生命體,也在生存困境中和“自我”試圖抗爭過,但畸形的反抗方式換來的只有自我意識的衰落,這份衰落經(jīng)過轉(zhuǎn)換后強加于其他人身上,使得身邊的人都為她的不幸所陪葬。曹七巧的人生中充滿了痛苦和悲涼,她雖然知道自己的婆家娘家還有兒子女兒都恨透了她,但卻甘愿一步步套著金鎖走向三十年前的那輪月亮。
曹七巧的一生令人唏噓,在她瘋狂舉動的背后是一座被生存環(huán)境和自我意識所困后無法突破的冰山。通過薩提亞冰山理論剖析了曹七巧的生命軌跡,可見她的每一部分冰山層都受到阻礙,但無論如何,曹七巧的悲劇色彩充滿著力量感和鮮活的立體感。在生活中,曹七巧的故事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因此我們應該更多關注自身的內(nèi)在感受和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將視線聚焦于被我們忽略掉的深層冰山,從冰山中脫困,及時轉(zhuǎn)換我們的負面能量。
冰山理論能夠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自我,從而通過建立自我救贖意識來實現(xiàn)脫離不良生存環(huán)境的“第二次成長”。本文僅僅通過冰山理論分析了曹七巧的人物性格,停留在對曹七巧人物形象的淺析層次,并沒有找到受制于當時環(huán)境之下的曹七巧能夠突破的出路,基于此,在后續(xù)的研究中仍然需要進行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