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斯
一
比如父親穿著圍裙從樓上下來,
那種笨拙,執(zhí)著中的笨拙。
比如父親出現(xiàn)在他很久沒有出現(xiàn)的田野中間,
經(jīng)過他開墾的良田那個熱烈呀,
都渴望他再耕一回。
比如父親坐在家門口的木墩上,他只能
凝望自家的青山了。
只能凝望他拔擢過的白云、灰鷺和群峰,
以及成材的木頭;
如同青年時期那樣,事物們都溫暖地簇擁。
都期待點到它們。
但這又怎樣?父親,最終,只能
赤條條地躺在從豬欄屋中
卸下來的門板上。
只能等待兒女們可能盡孝的哭聲。
這哭聲中,興許,滲雜了一點兒
愛過他的事物的溫吞聲。
二
比如她暗暗地準備了門板,
也就是從豬欄屋中卸下來
父親睡過的門板,
她暗暗地豎在她的房間。
母親長久地一個人
擁有十甘庵的白和黑,
擁有友好而熱烈的十甘庵的事物,
父親及祖先的墳。
也有幾十只雞,一只貓和一只狗。
貓是膽小的貓,狗是謹慎的狗。
母親不喊痛了,她說沒病。
記得,前幾年是有些毛病的。
——親愛的讀者,疾病
會自己好起來嗎?
去深山里斫冬茅,捆冬茅;
不知在哪一戶人家吃了飯。
只找大蓬的深似海的冬茅;
不知在什么名字的山谷里。
冬茅粗而肥,好比大樹,
但我們只取其中的莖稈。
我們無謂于代表困難的刺、蚊蟲、蛇和亂石,
我們看不見自己的青春和臉。
不會有戰(zhàn)爭,生存就是戰(zhàn)爭。
我們將這個山谷里的冬茅、那個山谷里的冬茅,
捆扎在一起;
山斫掉的部分就像摔在海灘上的泡沫。
不知斫了多少天,
汽車來裝運時累得像負氣的騾馬。
我們將它們運到一個造紙廠。
看見冬茅們在濃稠的褐色紙漿池里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它們由粗糙變?yōu)槿彳洝?/p>
在某種愛的壓力下,
由面目全非變得光輝。
盡管它們也是平樸的一群,
正被另一個平樸的群體俯視。
你挖過炭么?
從油茶樹下找礦脈。
你能找到礦脈么?
找礦脈是一個技術(shù)活兒,
也是一個運氣活兒。
自油茶樹下堅硬扭曲變形的沉積巖中間
往下刨。外面的土有些黑,
但黑,并不代表是炭,
可能是余礦。沒有十足的把握
是還是不是。不能因為自滿而興奮。
我們躬著腰,鋤頭把手截斷。
洞,并不是想象中是直的,
而是像在山體中放進一條蟲;
窄而屈,彎而辱。
因為礦脈就這么走,在你
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候
還會挖岔了。挖得沒有了,
就往旁邊不是礦脈的地方挖。
挖是實體動作,需要持續(xù)的流汗
和專注,需要有益的失敗和冒險。
需要松樹和杉樹做支架,就地取材;
需要蘆萁和冬茅做護墊。
每往下一尺,就多一尺黑暗,
就可能多取出一尺厚的煤炭。
當然,也可能是渣土和煤矸石。
我記得有一年,在地底開出了
像房間一樣的地宮,人就睡在里面。
與礦脈睡在一起,睡在地中心。
外公在木梯上上上下下。
如果運氣好的話,真可能看見油光锃亮的
大樹一樣的煤堆;那時,
我們那個興奮呀,就幾年
不用推炭了。就不用中午到利田吃米面,
不用到遶市街上想吃一只包子,
不用路遇瓊漿般在石銀泉喝山水了。
但是,有可能只讓你高興一陣子——
僅僅只是一棵樹的寶藏。
寶藏有可能就在旁邊,我們
準確地錯過了。挖炭
不是寫詩,不是讀詩,
我準確地錯過了我需要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