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小江
八團說,肝癌晚期,不進食。田埂遭大水沖毀似的擋都擋不住,身體從一百六十斤瘦成了八十斤,再從八十斤減成六十斤,縮水成了一簍干枯的柴。薄薄的毯子蓋在身上,他喊重,哭訴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緊緊拽住床單,說我想害死他,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白瞎了眼。
八團戴著孝,腦門禿亮,聲音嘶啞,說話的時候吞了兩口空氣,咽了口唾沫。八團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兩只手也不知道放什么地方才好。他的褲子打了褶子,下面裹了稀泥。
八團是我堂弟,他說的是他的父親,我的大伯。大伯此時正躺在黑漆漆的棺木里,風(fēng)穿過弄堂,長明燈忽明忽暗,誦經(jīng)的先生撲在案牘上昏昏欲睡,他耷拉著腦袋,掛在耳朵上的唐僧帽搖搖欲墜,畫像上的佛陀掉色嚴重,好幾位已經(jīng)面目全非。如果超度亡魂也記出勤的話,我想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屬于怠工。
院子里,八團掄起斧頭劈柴,光滑的斧刃像一面反光鏡,那光微弱,模糊。啪的一聲,斧子咬了一道淺淺的口子,像咧開嘴在譏諷他。八團面有慍色,罵罵咧咧地朝著手心啐了一口唾沫,甩開臂膀,馬步下蹲,猛地一斧子吃下去,木頭果然被深深地劈開。他手提斧頭,示意幫著拾柴火。我看見他彎下的背脊隆成弧線,像一把繃緊的弓。
每掄起一次斧子,八團的嘴里都會發(fā)出“嘿”的一聲。十幾分鐘后,他腦勺冒熱汗,發(fā)叢白煙裊裊,乍看像云中散仙。他脫了上衣,露出胸肌,結(jié)實得像頭牛,果然是做莊稼的好手。他劈累了,我試了試斧子,居然比我想象的沉。僅僅過了兩分鐘,我就大口大口地喘氣,汗珠從我的背脊上不斷往下淌,像無數(shù)條奔走的河流,兩只手沉得像鉛塊,再也掄不動斧子,只能靠在旁邊喘氣。
那年春末夏至,大伯和我爸在家里喝酒,兩兄弟平時話不多,喝酒例外。他們用小杯酌,不碰杯,竹筷點桌子,伸長脖子倒進一口酒,嘴里嗞一聲。母親炒了一盤糟辣椒油渣,一盤酸茄子,一碟鹵花生,加一小碗腌蘿卜。菜上桌,兩人干了不少酒。
那天大伯用塑料壺打了三斤苞谷酒,在建國面粉廠賒了五斤面,打算收了谷子還賬。大伯母體弱多病,藥罐子常年不離身,也不知道是啥病,老不見好,還燒錢。孩子們還小,大伯人力單薄,農(nóng)忙時節(jié),犁田、插秧,幾畝望水田,他得請上好幾個棒勞力。他們在桌子上聊著農(nóng)忙的事。大伯說,田塊吃飽水,就得趕快插秧。他還說空著肚子插秧,虧待了幫襯的人。
我說,插秧好玩嗎?
大伯摩挲著我的腦袋,說,好玩,一群人站成排,撅著個屁股頂太陽,你追我趕,看誰插得又快又齊整。主人家拿尺子丈量,要是哪棵栽歪了,就不給他飯吃,也不給他酒喝,讓他餓一晚上的肚子。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他就變勤快了,手腳麻利,像孫悟空踩筋斗云那么快,張果老騎著毛驢都趕不上。
我說,那誰是主人家呢?
大伯說,我呀。
說完,我們就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翻。酒喝飽了,父親讓大伯留下。大伯說今晚必須趕回去,明早開秧門,約好了幫襯的人,要是錯過時令,今年就得喝稀粥了。
我爸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零碎的票子,說,我和你弟媳商量好的,對付著還能頂一陣子。大伯沒伸手,我爸將零碎的票子捏成一團,狠狠地塞進了大伯的衣兜。他們兩個挺著棗紅的臉膛,說話酒氣熏天,拉扯了半天才打住。我爸說,你別拗了,就算我借給你的,等孩子有出息了再還不遲。這句話像點了穴,大伯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不再言語。
頂著滿天星辰,我爸送大伯出門。他們倆一前一后,歪歪斜斜地走到院前,一人抽一支煙,鼻孔噴煙圈,地上的影子跟著他們。父親說,搬到鎮(zhèn)子上來。大伯說再等兩年,等有點積蓄再說。那次他們聊得很晚,墻外的海棠正開得紅嫩,池塘里的荷葉大片大片地撐開,苞谷林唰唰響,青蛙不叫。在大槐樹下,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風(fēng)吹酒勁上頭,好大一會兒他們似乎在抱著咬耳朵。
說不準大伯是什么時候回去的。我起來小解,正好撞上我爸,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萎縮成一只受傷的獾,邁門檻時一個趔趄,險些跌了跤。從他腳跟撿起一只覆著的碗,碗口下面放著一疊零碎的票子。夜半夏涼,他默默地坐在樹下抽煙,緊緊的拳頭幾乎捏出了水。碗里盛滿星光,風(fēng)把落葉帶到他腳下,他凝視著大伯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八團扛著一架木頭回來,屁股一扭,肩膀一甩,啪的一聲扔在我面前。他囁嚅著說廚房明天的柴火還不夠,估摸著還得劈幾回。確實如他所說,現(xiàn)在天光所剩無幾,上山找柴火不現(xiàn)實,而廚房門口堆垛的柴火明顯支撐不了多久。他指著說,瞧瞧。黑黝黝的木樓梯塵埃滿面,像在時間的黑洞里撈起來的老物件,身子萎靡,相貌丑陋,冷冷地躺在我們面前。
此時,我的手機響了,從褲兜里掏出手機,電話那頭傳來妻子的責(zé)備聲。打算送孩子讀幼兒園,她今早去排隊抽簽,到那里一瞧傻眼了,長長的隊伍塞滿一條巷子。有人凌晨三四點就在那里候著了,全家老小輪番上陣,人擠著人,連縫都插不進去。她蹲了一早上,兩眼昏花,身心疲乏,也沒輪到號?,F(xiàn)在腰酸背疼,吃飯不香,正把一腔怨氣全撒在我身上。她說,男人關(guān)鍵時候不在家,還算啥子男人!完了她說,明天你去嘗嘗那滋味。
我說……她說你不用說,明天、早上,過了點,你自己去給孩子找學(xué)校。說完,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手機屏幕頓時啞語,五秒之后退出了亮屏,擱我一人囿在原地。
說老實話,孩子上私立學(xué)校也不是沒考慮過,可我那點工資,除去房貸車貸根本吃不消,那筆昂貴的費用每天都能把我的骨頭刮得嘎嘎叫。天空逐漸暗下來,一眨眼間,連最后一絲光亮也沒能守住,一陣風(fēng)迎面跑來,天地就合上了蓋子。天氣濕漉漉的,顯得越發(fā)地沉悶。八團說,稍微下點雨就跟入冬似的冷得慌。他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遵義牌香煙,遞了一支給我。我瞅了瞅他,他點了點頭。我捋直煙,勾著頭借他遞過來的火點燃了煙。抽了兩口,感覺嘴唇苦澀,嗓子眼冒煙,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吸煙了,還真有點不習(xí)慣。實在夠嗆,我擺了擺手,順勢把煙頭捻熄了。
兩年前,妻子拿著我的體檢報告,指著上升的紅標線,警告我必須戒煙。電視里播放著娘娘腔的韓劇,她窩在沙發(fā)里,掰著十根手指,一會兒就算出我一年的抽煙支出,等于一臺高檔電器,等于她的兩套秋裝加一條裙子,等于孩子大半年的奶粉加小半月的尿不濕。算完之后,她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必須戒掉。戒煙第一天,險些要了我半條命,床上起來兩眼冒星光,胸悶,想吐,兩腳打顫,那味道比死還難受。她咬著牙刷,吐著滿嘴泡沫,拍了拍我肩膀說,繼續(xù)保持,我相信你。我瞅著鏡子里自己扭曲痛苦的五官,不知道她是相信我能挺住,還是相信我這樣下去準能丟半條命。
八團抽了一口煙,吐出一串煙圈,拍拍木樓梯說,它可救過你的命。他捏著斧子的木頭把,神色嚴峻,鼻梁上掛起一層薄薄的霧水。我疑惑地瞅著他,想聽聽他說什么。八團說,現(xiàn)在你可得瞧仔細,待會兒一把火就沒了,像父親一樣,明天下山再回來,僅剩一把灰盛在木盒子里。他說話激動,完全被傷心的情緒籠罩著,煙熏的手指微微顫抖,面前的濃煙遮擋了他大部分的臉,也遮住了他突然變陰郁的情緒。
外面的夜越發(fā)地濃稠,山高林密,偶爾一輛車從我們眼皮底下掠過,一截兀自移動的光柱從遠處跑來,又跑到遠處消失。可憐眼前這么大的山,連一陣風(fēng)也擋不住。那風(fēng)在這片土地上來去自由,想怎么扇就怎么扇,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冷得我牙齒打顫,渾身起雞皮疙瘩,不得不使勁跺腳。我打算一天亮就馬上離開,太冷了。
八團還在等我的回話。他梗著脖子,眼睛里不藏灰塵,像一名虔誠的信徒在等待最后的命令,斧頭在他手里泛出寒光。我發(fā)現(xiàn)他所有的哀怨好像都與這架沉默的木樓梯有關(guān),仿佛在他胸中積蓄了很久很久,久得都變了異,散發(fā)出一種莫名煩躁的氣息。只有舉起斧頭劈了它,毀了它,這些怨氣才會消散,以后的日子才會明朗。
他說,核桃木做的梯板,晾干、拋光后上了漆,為了輕便些,父親要求木匠將根子鋸掉,那么沉的根子,兩三個人才能抱住,拉鋸子喊號子,咔嚓一聲,像切除一截爛掉的闌尾。選木那天,我和父親都去了,山林子里,幾只斑鳩拖兒帶女地出巡,咕咕叫,在我們頭頂拉屎。我高興壞了,那棵樹原本答應(yīng)給我做課桌。木梯做好那天,陽光從院墻上翻下來,落到我們身上,暖洋洋的。父親很高興,摸著漆亮油光的骨架,我們數(shù)了又數(shù),從下至上剛好十二步,象征一年四季平安吉祥?,F(xiàn)在,木樓梯早已經(jīng)布滿灰塵,它躺在我們腳下,像一件古老的器皿,冷冷地瞅著我,也冷冷地瞅著八團。
屋子里太吵了,有人在打牌,還有人在喝酒。農(nóng)村的紅白喜事就這樣,牌管打夠,酒管喝飽。守靈堂也得有守靈堂的規(guī)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是相互搭把手幫襯著,打牌的要熬到喪事結(jié)束,再回家補睡,貪杯的賴著醉上三五天,只要做事不出格,也沒人攆他走。
天空中飄起了絲絲小雨,淅淅瀝瀝一直飄落到我們身上。我想起小時候八團在木梯上跑上跑下的情景,我跟著他的屁股喊,八團,八團,等等我。他待在樓梯頂端,叉著腰,露出肚臍,兩道鼻涕一進一出,那時的歡樂像溪水一樣干凈。我低著頭,弓著身子打量著雨中的木梯,經(jīng)過雨水的洗禮,仍舊看不清上面的紋路。在時光的侵蝕下,它早已陳跡斑斑,不復(fù)當初的榮光。此時,它與屋中的棺槨,以及棺槨中躺著的人正好對峙,一種物是人非的惆悵向我襲來,令我猝不及防。
八團指著籬笆墻說,那天,母親將你媽從門外攙扶進來,你媽挺著大肚子,當然,肚子里就是你。她腳上套了一雙紅綢的棉鞋,雙腳胖得像饅頭,邁門檻費了老半天的勁兒,臉都漲紅了,淚珠子在眼眶里轉(zhuǎn)。母親催促姐姐燒旺火,往鍋里下面,她自己到雞圈里找了兩個雞蛋,磕碎了放進鍋里。一大碗熱騰騰的雞蛋面上桌,你媽三下五除二就吞了下去。母親看見你媽額頭滲汗粒,笑著說,放寬心,到嫂嫂家里就對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一家人都為這句話咧開嘴,笑了起來。而你媽什么都沒說,臉色憂郁,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好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還沒來得及趕回來。
我說,留著吧,說不定還有用。八團說,父親請的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叫張木匠,住在對面的山坳子里。他指了指夜色深處,我看不見他指的地方。我知道那里連著一條嶄新的水泥路,沿路散落著幾戶人家,偶爾有幾只雞悠閑地逛到路中央來,尋著吃食咯咯叫,一只狗蜷縮在屋角,見到陌生人會抬一抬它疲憊的眼睛,人聲靠近,它立刻警覺起來,狂吠幾聲。
他說,父親請張木匠到家里來的當天下午就喝醉了。他們喝了整整一壺苞谷燒,母親給他們燉了臘豬腳,老竹筍有嚼頭。那時我長身體,喝了三碗湯,太好吃了,我把頭都埋進碗里了,他們就哈哈笑,摸我脹鼓鼓的肚皮。張木匠兩眼迷糊,打著飽嗝,搖搖晃晃地跑豬圈撒尿,趴在豬身上睡著了。他那個呼嚕,把豬都吵醒了。好半天不見人,待我們跑攏一瞅,差點沒笑歪嘴。他嘴對嘴,抱著我們家的黑母豬不撒手。我們好不容易把他撈起來,父親把他扛在肩上,拽拉著背到屋里。他耷拉著自己的豬頭,嘟囔著讓父親再給他倒二兩,他罵父親摳門,噴出的酒氣熏得我差點嘔吐。父親掐著他的人中,使勁掰開他的嘴巴,讓我給他灌酸菜湯,他猛地一搖頭,把湯汁濺了我們一身,一個噴嚏讓我打了個踉蹌。他拍打著我的腦袋說,十里八村沒有不認識我張木匠的,我的手藝本應(yīng)到皇宮里造龍床。我們當然不能把他挪到龍床上,我們把他安放在稻草席上,任由他胡言亂語。
雨時下時停,好像一件永遠也做不完的事。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停下來,天空太大了,不知道裝了多少雨。一個女人扯著嗓子喊孩子睡覺,明天還要下山進學(xué)堂。那孩子皮膚黝黑,跟黑炭里撈起來的似的,露出滿口的瓜子屑,一臉的不屑。他揚著小腦袋正打算跑,被一把逮住,屁股上給薅了一把,嗚哩哇啦亂叫了一通。
八團拍了拍手上的泥,說天冷,動一動要舒服些。我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確實涼,腳板在鞋里已經(jīng)待不住了,凍得麻木。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大家龜縮在屋子里打牌,嗑瓜子,烤炭火,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找來一只火盆,放在腳下。我想明天一早必須得走,冷死人了。
母親生育能力極強,前面接連生了兩個男娃,想閨女想瘋了。她日想夜想,跑廟里拜觀音,四處打聽民間郎中,千里迢迢請單方,喝山上挖的苦中藥,終于懷上了我。懷孕后辣不離口,火辣辣的辣椒醬,瞧著牙齦都能燒起來,她輕輕松松每頓必干一碗。這還不算,饞家里老壇子里腌制的小米辣,一口一個,嚼得旁邊人眼睛冒金光,渾身冒汗,嘴里奔清口水。俗話說,酸兒辣女,可把她高興壞了,備了幾個女娃的名字,選了幾宿。那年山下的蒲水河還透心涼,河水黏稠得像鼻涕,柳樹掛了枝條還不敢抽穗。村里的干部正展開地毯式搜查,打探消息搜羅她,尋著一絲氣息就會跟上來。她東躲西藏,不敢在人前露面,臨近分娩,又實在沒轍了才躲到了大伯家。
我出生的那間屋子逼仄,常年散發(fā)著一股子松木屑味,除了一架木床,僅容得下三個人,前面的人進去,后面的人得踮腳。我們在上面躲貓貓,經(jīng)常有大人或者小孩指給我看,說看看吧,你就出生在那堆草窩子里,雙眼緊閉,四腳亂踹,身體透明,像一只小耗子。后來,我和我媽坐在沙發(fā)上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宋丹丹和黃宏演的超生游擊隊,別人都笑破了肚皮,唯獨我媽一個人揩眼淚,她一邊落淚一邊訴說著她的苦,像一段說也說不完的老黃歷。我們?nèi)值芙晕茨芨型硎埽荒苎郯桶偷爻蛑?,讓她一個人哭完。
母親住在小屋時木樓梯是抽掉的,送飯的人卡點上去,連附近的鄰居都不知道。說話的人眨巴著眼睛,為他們的這點小聰明感到高興,給我演示怎么輕巧地抽掉樓梯并藏起來。現(xiàn)在看來,那樣做并不高明,木樓梯藏在轉(zhuǎn)角處,用一蓬稻谷草掩蓋著,似乎神不知鬼不覺。其實你稍微一用力,那蓬草就會飄散開來,然后真相大白。所幸村干部的嗅覺還未搜索到大伯家,母親成功分娩。
聽說,臨盆那天,母親瞧著娃兒帶把,神情頓時沮喪,繼而大哭,三個娃娶三房媳婦,造三棟房子,每一塊磚塊都能壓死人,每一塊瓦都是催命符。
她哭訴著說,完了,徹底完了,她這一輩子甭想享一天的福。所有的人都不管她,丟她一人在床鋪上郁悶,大伯母抱著我樂呵呵地笑。他們說我逃脫了。
我說,大伯走的時候說了啥?八團說,他走的時候連水都咽不下了,一雙眼睛黑得像兩口枯井,丟一塊石頭下去,準能聽見像屁一樣的悶響。我倒吸了一口冷空氣,像胃里灌進一口毒藥,十分難受。
手機又響了,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她說,小區(qū)的牟嬢嬢半夜經(jīng)常失眠。我說,我又不是郎中。她說,你腦袋有包,我和你說的是另一回事,她給我們排隊抽簽。我說,多大歲數(shù)了?她說,七十有三了。我說,記不起人。她說,就是給自己做老衣的那位老太太。我們這里把壽衣叫老衣。
我們樓下確實有這么一位老太太,兒子和媳婦在外面打工,留著個孫子陪她,孫子住校,周末回來一趟。她一天沒事做,佝僂著身子老愛串門,好長時間小區(qū)的住客還以為她腦子有病,防傳銷似的討論她。她呢,也不避諱,電梯口,小區(qū)門口,不管熟不熟,見著面首先打招呼,吃了嗎,孩子多大了,上班呀,下班啦。時間長了,大伙都覺得她就那樣,沒人管她了,戒備之心也少了許多。
那晚我在家里翻炒紅薯,放了水,蓋上蓋子燜,準備弄一鍋雜糧來解饞。妻子說我嘴賤,我說這叫不忘根本,誰叫我打小就好這一口零嘴。剛上火,執(zhí)著鏟子翻炒,聽見細微的碰擊聲,確認有人敲門后,我從貓眼里窺見了她。她怯怯地站在門口,像個委屈的孩子。我打開門問她什么事,她說,你認識老店鋪嗎?我當時一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妻子說,她找賣布料的店。老太太眼睛一亮,說,店里的太貴了,又不合身,我打算著自己做,就是老了眼睛花,吃力,好在當姑娘時候的手藝還沒丟,琢磨著一針一針早晚能穿上。妻子說,那樣的店早沒了,僻靜的巷子里可能尋著點信息??粗咸x開,我們都有些揪心。我說,已經(jīng)打算做老衣了。妻子說,她在電梯口攔著人就問,已經(jīng)好幾天了。
沒過兩天,電梯里遇著了老太太,見著我們就迎上來,從袋子里掏出幾疊大圓圈圖案的藏藍色緞子布料和一雙軟面的繡花鞋,讓妻子摸摸。妻子沒伸手,眨著眼睛說五領(lǐng)三腰,老家的規(guī)矩,您老穿著福氣。妻子的話仿佛觸動了她,她說,我這輩子沒干過啥子壞事,就盼著走的時候少受點苦。我和妻子四目相對,說她準有百年的高壽。她笑了笑說,算命的給她說了,就是這兩年的事,早該準備著了。她從電梯里慢悠悠地出去,頭也沒回,像說著另外一位老人。
電話里,妻子說,你拿主意。我說,我拿什么主意?妻子說,你是男人,關(guān)鍵時候你怎么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掛了電話,寒風(fēng)打臉,身上一股子刺骨的冷,甩都甩不掉。我立起領(lǐng)子,縮著頭。八團往火盆里添了木炭,火苗四濺,像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風(fēng)太大,褲管裹卷大腿,有人咳嗽幾聲,低著頭埋怨著這鬼天氣。屋子里喝酒的人已經(jīng)散了,好像因為打牌的事吵鬧了起來,越吵越烈。這樣的事時有發(fā)生,大伙都習(xí)慣了,稍后就會平息。有人跑出來說,牌局散了,張木匠又喝醉了。
八團嘆息著搖搖頭說,那個老酒鬼前年掉進蒲水河,泡了一宿的冷水,早上有人趕集發(fā)現(xiàn)他,把他打撈上岸,他凍得跟冰棍似的,四肢僵硬,鼻孔里還剩最后一口氣。大伙讓他家人安排后事,也不知道是誰給他嘴里灌了二兩燒酒,沒想到他居然緩過了勁兒,睜開眼睛,呵呵地笑。問他咋了,他說龍王請他去給女兒打嫁妝,打了金絲床,打了金絲椅,打了金絲凳子,打了金絲梳妝臺,還打了一套金絲柜子,忙活了三天三夜,沒想到碰到個摳門的主,他賴在龍宮坐了一宿,直等到龍王實在沒招了,才賞了一頓美酒,盛上大龍蝦、大螃蟹、大海魚,他美美地吃飽喝足了才回來。旁邊有人提醒他,你沒吃飽才怪,瞧你都吐了多少,蒲水河的浪頭都給你喝干了。
其實,我和牟嬢嬢還有點小秘密,我沒好跟妻子說。有一天,她讓我?guī)ハ囵^拍照,就是那種專門給老人拍照的相館。原來她找了很久,轉(zhuǎn)了幾條巷子,腳都走崴了,也沒找著地兒?,F(xiàn)在那種店確實不好找,滿城的婚紗攝影,拍的都是帥哥美女,基本上不接那樣的活了,他們做年輕人的生意,那樣錢來得快。她說她知道我們一家都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那天,她穿了一件藍布對襟上衣,盤扣扣子,腳下套了一雙軟底的布鞋,頭上包青絲帕子,面目慈祥。她說,年輕時成分不好,遭了不少罪,嫁了人,生了娃,又早早守寡。完了她說那都是命,怨不得別人。她現(xiàn)在就想給自己拍一張照,原因是她老伴走的時候,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還能給活著的人留點念想,你說是不是?她說,要不然總覺得來世間白走了一遭。我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雨稍微停了下來。八團拽著斧子,把木樓梯立了起來,摩挲著上面的灰塵,手上黑乎乎的,像某種困苦,使他蹙著眉頭,怎么也甩不掉。八團說,你還吃過這棵樹結(jié)的毛栗呢。我疑惑地瞅著他。他說,那一年山上野雞特別多,樹上掉毛栗,我們一家人在樹下?lián)炝俗阕阋粋€早上。我們用長長的竹竿子,綁上鐮刀,割著樹丫子,毛栗像雪球般從天上滾下來,踩上去毛茸茸的。不過毛刺特別討厭,姐姐雙手被咬了好多口子,冒出針眼那么大小的血珠子。她掉眼淚,母親心疼她,讓她小心點,父親卻一直悶不作聲。想著下午可以炒毛栗,我們的口水從喉嚨里跑到嘴里。我和姐姐悄悄商議,讓母親煮上一鍋,我們偷偷裝在書包里,帶到學(xué)堂里去嗑。后來呢?我問。八團說,帶下山全給你了。我說,我想不起那件事了。八團說,還好母親偷偷留了幾顆,給我們解了饞。那可是真好吃,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甜的板栗了。
燈光閃爍,屋里一陣騷動,幾條凳子咯吱咯吱亂叫,忽地一道身影從里屋蓬頭垢面地跳了出來,他腦后的白絲帕子掉落一地,纏著他的腳踝。他一個趔趄摔在地下,死死抱住木樓梯不放。他扯住八團的褲腳,臉貼泥巴,兩眼冒血絲,嘴角掛唾沫,哭訴著:八團,劈了我也不能劈它。
八團呵斥道,張木匠,你干嗎?!
張木匠說,老子的手藝還容不得你娃兒來踐踏。
張木匠指了指我說,我認識你,你媽生你的時候漫山遍野地跑,躲到了你大伯家,村里干部到處追你,你的奶名叫跳脫。跳脫,跳脫!他呵呵地笑。
眾人看看我,我看看眾人。我好像突然明白過來。我對八團說,八團,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我奶名了。八團說,我一直想叫的,怕你嫌棄。我說,怎么會呢?一個人怎么會嫌棄自己的奶名呢?沒奶名的人才會被嫌棄。
我們相視一笑,慢慢把張木匠從地上扶起來,拍打他身上的泥土。張木匠把木樓梯扛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他拒絕了所有人的攙扶,我們不知道他要朝什么地方去,但我們知道他一定不會把那架木樓梯給劈了。
天還是那么冷,但我們好像并不冷了,我們的心里暖暖的,眼睛里有了光。我們將劈好的柴火碼到廚房旁邊,碼得高高的,它們足夠辦好明天白事的酒席,招待那些遠道而來的吊唁的人們,他們都是我大伯生前熟絡(luò)的親朋好友。我和八團坐在院子里看天空,可是現(xiàn)在的天空太暗了,什么都沒有。如今我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我們小時候有很多話說的,現(xiàn)在隨便找一句話出來,我們都能聊很久,聊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