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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上的白洋淀

2023-03-22 04:34:35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柳生德昌老伴兒

常 君

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起,每到凌晨三四點(diǎn)鐘,德昌和老伴兒差不多前腳后腳就都醒了。人老了,不像年輕時(shí)候打雷都不醒。睡不著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東家長西家短,陳芝麻爛谷子,想到啥說啥,想到哪兒說哪兒。有時(shí)候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喜悅,比如旱了半個月終于下了一場透雨,地里的莊稼這回可以喝個飽了;有時(shí)也會唉聲嘆氣,比如眼瞅著就三十的孫子,老大不小的還沒娶上媳婦。

躺在炕梢兒的老伴兒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自從去年冬天患了中風(fēng),老伴兒就用這種特殊的聲音和德昌交流。

德昌爬起來,給老伴兒翻了個身,又在老伴兒的后背和腿上依次按摩起來。

沒中風(fēng)之前,老伴兒最愛嘮叨關(guān)里老家的事。

老伴兒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河北保定府靠近白洋淀的一個莊上。德昌和大多數(shù)的東北人一樣,以山海關(guān)為界,把山海關(guān)以里叫作關(guān)里,而把山海關(guān)以外叫作關(guān)外。老伴兒十六歲時(shí)跟著爹娘一家人投奔遠(yuǎn)在東北的姨父,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了他們這個小山村,從那以后再沒回去過。

老伴兒給德昌講關(guān)里老家是個小漁村,三面環(huán)水,每年的八九月份,是老家最美的季節(jié)。水面上擠擠擦擦擠滿了荷葉,就像一把把大傘。荷葉上面托著盛開的或打著花骨朵兒的荷花,紅的,白的,粉的,那個香啊,直往你鼻子里鉆。蜻蜓一會兒落在這個花骨朵兒上,一會兒又落在那個花骨朵兒上,要多美有多美。爹劃著小木排子,吱吱呀呀穿行在一眼望不到邊兒的迷宮似的蘆葦蕩里,船幫上站著一溜兒的魚鷹。爹把淀中一種特有的水草“皮條草”劈成絲,扎住魚鷹脖子下的喉囊下端,嘴里“喔呵呵”地喊著號子,魚鷹們便一頭扎進(jìn)水里。等叼到了魚,它們就會撲閃著翅膀重新飛到船幫上。爹把魚鷹喉囊里的大魚掏出來扔進(jìn)艙里,而把小魚賞給它們享用。她坐在船邊,頭上頂著一張翠綠的大荷葉,一邊唱著小調(diào)兒一邊采著蓮蓬。兩手輕輕一剝,雪白的蓮子便剝開了,吃在嘴里清甜多汁,滿口生香。弟弟們成天泡在淀子里,渾身上下曬得黑黝黝的,像光滑的泥鰍。淀子里的魚又肥又鮮,娘把鐵鍋架上柴火燉魚,四周再貼上一圈玉米餅子,餅子半截在魚湯上面,半截浸在魚湯中,貼在鍋上的一面還有金燦燦脆生生的嘎嘎兒,吃起來香得不得了。到了秋天,爹揮動丈八長的鐮刀去打葦。葦子在關(guān)里老家叫作鐵桿莊稼,把打下的葦子扛回家,先要經(jīng)過解葦,葦子從“串子”的這頭進(jìn)去,從那頭出來,就變成了三劈或者四劈,跟變魔術(shù)似的。再經(jīng)過碾壓浸泡,娘盤腿坐在葦片上,靈巧的手指挑著柔軟的葦眉子,不出半天,就織成了紋路好看的葦席。還有家里用的葦簾、葦籃等物件,都是娘一手編出來的。

有關(guān)關(guān)里老家的這些故事老伴兒說了不知多少遍,德昌也不厭倦。有一次說完,老伴兒輕嘆一聲,說,唉,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回老家看看了。德昌不以為然地說,咋不能呢。你想回咱就回唄,現(xiàn)在火車也方便了,想走就走。老伴兒說,來回好幾千里,光火車票就得不少錢……德昌拍著胸脯說,咱豁上一年賣苞米的錢,咋也夠花了。老伴兒輕搖一下花白的腦袋,走開干活去了。

前年,老伴兒關(guān)里老家一個姑舅表妹來了,五十多年不見,老姐倆兒見面抱成了一團(tuán)兒,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老伴兒打聽完這個親戚又打聽那個親戚,當(dāng)然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過世了。老伴兒又問起以前的老地方老房子,表妹說都蓋了新房,莊子現(xiàn)在變化可大了,已經(jīng)成了風(fēng)景區(qū),好多人家都辦起了農(nóng)家樂。老姐倆兒說起小時(shí)候的事,又是哭又是笑,嘰嘰咕咕呱嗒到大半夜也不睡。表妹給他們帶來了兩大提包老家的土特產(chǎn),有曬干的雞頭米、蓮子、熏魚,還有好看的松枝狀花紋的松花蛋。老伴兒一樣一樣看著,舍不得放下,還湊近那包蓮子,在上面使勁聞著。表妹在他們家住了半個多月才回去。臨走那天,老伴兒天沒亮就起來包好了餃子。他們這里的習(xí)俗講究上車餃子下車面,是對客人一種最隆重的招待。吃完了餃子,老伴兒讓德昌雇了一輛三輪車,一直把表妹送到了縣城火車站。開始檢票了,表妹盛情懇請姐姐姐夫啥時(shí)候有空回關(guān)里老家看看。老伴兒緊緊拉著表妹的手,老姐倆又哭成了淚人。檢票口一個人都沒有了,老伴兒還站在那兒,沖著表妹離去的地方不住揮著手。回家后,老伴兒沒事兒就把那包土特產(chǎn)拿出來,一樣一樣細(xì)細(xì)擺弄著,哪樣也不舍得吃。

表妹走后,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shí)間,德昌覺得老伴兒的神情都是恍恍惚惚的。明明手里干著活,卻停在那兒不動,眼睛癡癡地望著遠(yuǎn)方。有一次,老兩口子看新聞聯(lián)播,電視里面說在關(guān)里老家設(shè)立了國家級新區(qū)。老伴兒問啥意思。德昌說以后關(guān)里老家要有大發(fā)展呢。老伴兒的眼睛就亮了。德昌承諾,等有空了,八九月份,荷花都開了,一定帶老伴兒回一趟關(guān)里老家。話是放在那兒了,日子像一根鞭子,趕著他們在春種秋收喂豬養(yǎng)雞的日復(fù)一日中往前走,德昌覺得還來得及,他們老兩口的體格也還算硬朗,回關(guān)里老家只是遲早的事??墒菦]想到,去年冬天老伴兒突然中風(fēng)了。在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院,性命雖然保住了,卻落下了后遺癥,右邊半個身子不會動彈,話也不會說了,只會“啊”“啊”的。醫(yī)生說,恢復(fù)不好的話,下半生可能就在輪椅上度過了。德昌明白,如果那樣的話,老伴兒回關(guān)里老家的心愿怕是這輩子也難實(shí)現(xiàn)了。德昌心里那個悔??!

德昌把老伴兒放在了輪椅上。又用料理機(jī)把飯菜打成泥,一口一口喂老伴兒吃下去,然后給閨女打了個電話,讓她一會兒到他家來接她媽。閨女家所在的村子建工業(yè)區(qū),去年動遷住在鎮(zhèn)子?xùn)|邊的幸福新村。老伴兒出院后,閨女幾次要把她媽接到她家住幾天,德昌都沒同意。老伴兒雖然不會說話了,但也是個伴兒。二是怕耽誤了對老伴兒的訓(xùn)練。

老伴兒出院時(shí),醫(yī)生囑咐回去要讓老伴兒多做鼓起腮幫吹蠟燭的動作,以訓(xùn)練中風(fēng)患者的說話功能。德昌磨破嘴皮子,老伴兒嘴里“啊”“啊”的,怎么也不配合。德昌想與其假吹還不如真吹,于是去村小賣部買蠟燭。如今村里很少停電,小賣部很少進(jìn)貨,只剩下兩捆扭曲變形的白蠟燭。德昌沒要,他不喜歡那種白色的蠟燭。第二天,德昌冒雨去了縣城。到了中心市場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也沒看見有賣蠟燭的。正要往外走,忽然看見一個檔口,里面紅彤彤的一片,晃人的眼睛,一看全是婚禮用品,什么喜盆、紅蓋頭、紅襪子、紅拖鞋,應(yīng)有盡有。德昌的目光落在一盒紅蠟燭上。那是一對龍鳳呈祥的喜慶蠟燭,足有一尺來長,搟面杖粗細(xì),一根上面盤著龍,另外一根上面盤著鳳,下面還有帶“囍”字的圓形底座。德昌一下子就認(rèn)定它了。想起他和老伴兒結(jié)婚時(shí)家里買的是極普通的紅蠟燭,那時(shí)候也沒有這么好看的喜蠟。二十塊錢一對,德昌也沒講價(jià)就買了兩對。拿回來點(diǎn)上,老伴兒一個勁兒地沖喜蠟樂。從那以后,德昌每天端著紅蠟燭湊近老伴兒,鼓起腮幫,沖著喜蠟做吹滅狀。老伴兒也照著樣子跟著吹,開始時(shí)嘴唇閉不嚴(yán)實(shí),嘶嘶直漏風(fēng)。經(jīng)過半年多的訓(xùn)練,如今已經(jīng)能獨(dú)立把蠟燭吹滅了。

大門口墻根兒下的大黃狗哼哼唧唧起來,德昌知道,是閨女來了。

閨女一邊收拾著她媽的東西,一邊問,爸,這回你咋同意我媽去我那兒了?

德昌沒吭聲,把兩根龍鳳蠟燭裝到塑料袋里遞給了閨女。

閨女問,爸,你不去???

德昌說,我不去。三天后把你媽送回來。

閨女說,干嗎那么著急,多住幾天吧。

德昌說,有事兒。

閨女問,啥事兒?

德昌擺擺手,說,你別管了,到時(shí)候你不送回來我就去接。

閨女不再言語了,推著輪椅出了大門。

見閨女和老伴兒走了,德昌急忙出了大門。

一大片傲雪的梅花和雍容的牡丹沒遮沒擋地闖進(jìn)了德昌的視線。

那是前院老王家請人畫的墻畫。足有十多米長的大墻上,畫滿了喜鵲登梅、花開富貴、鴛鴦戲水,花花綠綠的一大片。前院老王的兒子在縣城中心市場賣豬肉,一長溜十好幾個的攤位都是他承包的,還成了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每年開會參政議政呢。聽說請人給他爹畫的這幅墻畫就花了三千塊錢。畫墻畫那天,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來觀看,滿街筒子的人,跟趕集似的。人們一邊觀賞,嘴里一邊嘖嘖稱贊老王的兒子孝順。德昌在心里說,多回家看看你爹你媽比啥都強(qiáng)!老王那個賣豬肉的兒子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人影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給他爹媽扔個三張兩張百元大票,或者十斤八斤豬肉,就火燎屁股似的回去了。

老王家的墻畫是春天時(shí)畫的。開始時(shí),德昌對那墻畫很是不以為然。三千元,干啥不好,就這么打水漂兒了,真是有錢沒地方花,夠大頭的!過端午節(jié)時(shí),老伴兒表妹從關(guān)里老家打來電話,請他們老兩口八九月份荷花開了回老家看看。德昌就把老伴兒中風(fēng)的事跟表妹說了,并把老伴兒目前的現(xiàn)狀也說了,表妹在那邊安慰說,別著急,等好了再回來。德昌嘴上應(yīng)著,心里卻涼了半截兒。

第二天,德昌一早去開大門,老王家的墻畫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猛然,他的心里就是一動。他想,能不能把老伴兒關(guān)里老家的風(fēng)景畫在墻上,實(shí)現(xiàn)老伴兒回老家的心愿?那樣,老伴兒就可以每天生活在心馳神往的關(guān)里老家的風(fēng)景之中了。

這個想法讓德昌很是激動了一番。激動過后,德昌開始偷偷地付諸行動。他找來了紙筆,想把老伴兒對他描述的關(guān)里老家的景色畫下來。德昌想得過于簡單了。對他這個沒有一點(diǎn)美術(shù)基礎(chǔ)摸慣了鋤頭犁鏵的莊稼漢來說,這實(shí)在是一件力不從心的事。他把自己憋在屋里鼓搗了好幾天,費(fèi)了不少紙張,看上去還是荷花不像荷花,荷葉也不像荷葉。他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住在村西,姓劉,退休前在小學(xué)教美術(shù)。美術(shù)老師對于畫畫自然是不必說了,但是德昌真的打怵去找他。

老伴兒自從從關(guān)里老家搬到他們村子,村里年輕小伙子們的眼睛就不夠使喚了。年輕時(shí)的老伴兒高挑的個子,黑漆漆的柳葉彎眉,水汪汪的大眼睛,兩條黝黑的大辮子搭在腰上,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在生產(chǎn)隊(duì)出工鏟地,一條壟還沒鏟到一半,剩下的就被幾個小伙子你一鋤我一鋤包圓兒了。幾個小伙子肩上挑著裝滿清水的水筲,壓得扁擔(dān)嘎吱嘎吱直響,你追我趕地走在通往老伴兒家的土路上。老伴兒家灶前的水缸啥時(shí)候都是滿得照見人影兒。那時(shí)候和德昌競爭的人真是不在少數(shù),而且個頂個實(shí)力雄厚。有在公社電影院放映電影的放映員,有在供銷社當(dāng)營業(yè)員的“公家人”,有在村小學(xué)教美術(shù)的老師,劉老師就是后者。最后,自然是德昌抱得美人歸。德昌和老伴兒結(jié)婚后,有一段時(shí)間,德昌見到上下班的劉老師,胸脯都故意往上挺上一挺。不過這種勝利感沒能存在多久就消失殆盡了。人家劉老師每天教學(xué)生們畫棵樹畫朵花,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地工資就到手了,自己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兒,才剛夠一家人溫飽。那一年,半拉木匠的德昌自己用木頭打了一個立柜,可是柜門上光禿禿的,總感覺缺了點(diǎn)啥。劉老師從門口經(jīng)過,看見后說用電烙鐵烙上花鳥魚蟲,就漂亮了。老伴兒聽后很高興,說那敢情好,可是沒人會啊。劉老師說,明天我過來給你烙。第二天劉老師就帶著電烙鐵過來了,一邊往立柜門上烙鴛鴦戲水,一邊和老伴兒說笑。說心里話,劉老師的手藝沒的說,可是看見他和老伴兒有說有笑的,德昌的心里就不舒坦。他坐在一旁陰著一張臉,吧嗒吧嗒悶頭抽著半截旱煙。中午,老伴兒做了幾個菜,留劉老師吃飯。德昌也不言語,扒拉了半碗飯,酒也沒喝,就撂了碗筷。弄得劉老師和老伴兒很是尷尬。后來,劉老師再來串門,德昌也是愛理不理的,一來二去,劉老師就很少來了。

兩扇對開的鏤空鋁合金大門屹立在德昌的面前。兩邊是貼著瓷磚的高大的門垛。眼前這個院子就是劉老師的家。

大門開著,德昌沒有立刻進(jìn)去,他將身子靠在東邊門垛的陰涼里,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支卷好的喇叭煙,點(diǎn)燃,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忽然,德昌感到右手的手指鉆心地一疼,他忙一抖摟手,不長的煙屁股掉在了地上。他探頭探腦地向院里望了一下,撩起衣襟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故意挺了挺干癟的胸脯,邁步進(jìn)了大門。

院子中間是平整的水泥過道,兩旁是不銹鋼管焊的葡萄架,上面爬滿了綠瑩瑩的葡萄秧,正對著的是五間瓷磚到頂?shù)臉亲宽斄⒅柲艿臒崴?,鋁合金窗戶下面掛著碩大的空調(diào)外機(jī),院子里無一處不顯示著主人日子的殷實(shí)。

劉老師家的格局跟德昌家不一樣,德昌家的房子是三十多年前蓋的,進(jìn)屋是做飯的廚房,還盤著大灶,水磨石的鍋臺,上面坐著一口十印的鐵鍋。夏天天氣熱,大灶很少用,其余三季就派上用場了。德昌和老伴兒幾乎天天燒大灶,飯菜一鍋出,既方便又能熱炕,晚上在滾燙的炕上那么一躺,老胳膊老腿那么一烙,那個舒坦啊,給個金元寶都不換。劉老師家的房子新蓋沒幾年,格局與德昌家的大不相同,跟城里人家差不多。進(jìn)屋是客廳,靠墻一排沙發(fā),前面擺著長方形的茶幾,對面墻上掛著液晶電視,窗戶旁邊矗立著一人來高的空調(diào)。劉老師的老伴兒走了有幾年了,兩個兒子都在縣城高中教書,劉老師一個人生活。

寫字臺上鋪著紙,劉老師正在畫畫。見德昌進(jìn)來急忙放下筆,伸手把德昌往沙發(fā)上讓。并從茶幾上的涼水壺里給德昌倒了一杯水。

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閑聊了幾句家常后,劉老師開口問,德昌,今天來有什么事吧?

德昌不自然地環(huán)顧屋內(nèi),搖搖頭說沒事兒。

劉老師一笑,說,沒啥事兒你可是很少登門??!

劉老師說得沒錯,平時(shí)德昌幾乎不登劉老師的家門。沒退休之前自不必說了,退休了人家在家沙發(fā)上躺著退休金就到手了,自己還是土里刨食。德昌在這種比較中不自覺地矮了下去。有一次他問老伴兒嫁給他后悔不。老伴兒板著臉說,咋不后悔?腸子都悔青了。德昌就霜打的茄子般蔫了。老伴兒學(xué)電視小品里說的問,咋的?傷自尊啦?德昌不吱聲。老伴兒笑著捅了他一下說,還真生氣啦?德昌還是不吭聲。老伴兒見狀趴在德昌耳邊,輕聲細(xì)語地說,下輩子還嫁給你。德昌這才眉開眼笑起來。雖然這樣,德昌還是不靠劉老師的邊兒。每年過了臘月二十三小年,村里就有不少人胳肢窩下夾著紅紙去劉老師家請他寫對子。老伴兒故意逗德昌,你也買張紅紙去讓劉老師寫唄。德昌故做灑脫地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德昌也買了兩張紅紙,跟孫子要了瓶墨汁,又從書上找了幾句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之類的好詞,鼓搗了半天,最后團(tuán)巴團(tuán)巴把紙都扔進(jìn)了灶坑里。然后解嘲地說,自個兒寫的怎么也趕不上集上賣的,咱去買好的!德昌買什么都要跟人家講價(jià)兒,只有買對子從來不,也舍得花錢。人家門上貼一塊錢兩塊錢的,他家貼的都是十塊八塊的,紅紅火火的兩大條,離老遠(yuǎn)就看得見。老伴兒直朝他撇嘴。

劉老師問,玉蓮咋樣了?

聽劉老師叫老伴兒的名字,德昌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硌生。年輕時(shí)他曾叫過,不知什么時(shí)候改成了“老婆子”。

德昌說,見好,見好。

劉老師說,那就好。

兩個人又沉默了。

劉老師說,你還是有事兒,要不你不會來。

德昌撓了撓腦袋,說,今個兒來……我還真是有件事。

劉老師笑了,說,我猜對了吧?什么事?說吧。

德昌說,我想求你畫幅畫……

劉老師問,畫什么?

德昌想了想,說,畫上要有荷花,白的,紅的,粉的,多畫點(diǎn),畫它個十朵八朵的,畫點(diǎn)全開的,再畫點(diǎn)半開沒開的,就是花骨朵兒那種。哎,別忘了還要畫上荷葉!

劉老師笑著說,我知道。有花必須有葉。

德昌掰著手指頭,水里還要有活蹦亂跳的大鯉魚。還要畫上一大片蘆葦蕩,再畫一個采蓮蓬的姑娘,梳著麻花粗細(xì)的大辮子,一直耷拉到腰上……旁邊要是有地方,再畫一條船,船上畫半船雁翎隊(duì),背著槍……

劉老師說,你這畫的是白洋淀??!

德昌說,對!你知道白洋淀就好,就照那樣畫。

劉老師一下子醒悟過來,問,你這是畫的玉蓮的老家啊,是給玉蓮畫的吧?

德昌一怔,連說,對對對。

劉老師說,這畫交給我了。我一定讓玉蓮滿意。

德昌忽然想起什么,說,對了,還要在岸邊畫棵大柳樹,水面上再畫一朵白蓮花。長長的柳條耷拉到蓮花上面。

劉老師說,好。

德昌又說,這畫你最好大點(diǎn)兒畫,越大越好。

劉老師說,你放心吧。畫好了我給你送去。

德昌吞吞吐吐地說,我還是……在這兒看著你畫吧。

劉老師一笑,說,這畫不是一時(shí)半會兒就能畫完的。

德昌笑嘻嘻地說,我就看一會兒,跟你學(xué)學(xué)。

劉老師笑了笑,開始準(zhǔn)備筆墨和紙張。他拿出一張一尺見方的紙,德昌見了馬上擺手說,太小了。劉老師又找了一張比剛才大一些的紙,德昌說,再大一點(diǎn)兒。最后,劉老師拿出一張四尺多長一米來寬的長方形紙,說,這是我這兒最大的了,你掛在墻上足夠用。德昌這才不再要求大的了。德昌跟著圍前圍后,一個勁兒囑咐畫上的東西要畫真亮兒一點(diǎn),越清楚越好。直到快中午了,才戀戀不舍地往外走。

吃完了午飯,德昌又去了劉老師家。他從褲兜里拿出兩張百元大票放在了茶幾上。劉老師不解地問,你這是干啥?德昌說,我聽說人家畫畫都賣錢,我就這點(diǎn)意思,別嫌少。劉老師把二百塊錢推了回去,你快收起來,不然我不給你畫了。德昌連忙說,別價(jià)啊。我收起來行了吧。說完把錢裝進(jìn)褲兜里,坐下看劉老師畫畫。

德昌問問這問問那,一會兒讓劉老師把荷葉畫大點(diǎn)兒,一會兒又讓把荷花畫清楚些,好像信不著人家似的。弄得劉老師哭笑不得。

德昌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照著畫容易嗎?

劉老師說,你說的是臨摹吧。

德昌說,對對對。

劉老師說,學(xué)過美術(shù)的當(dāng)然就容易了,沒學(xué)過的就不容易了。

德昌又問,那要是想把畫放大咋辦?

劉老師說,先要使用輔助線分割畫面,還要掌握好比例和位置。

德昌用手撓著后腦勺兒,小聲嘟囔道,這么難。

劉老師停住畫筆,問,你問這些干嗎?

德昌連說,隨便問問,隨便問問。

德昌手里拿著畫稿,站在東墻下。今天,他要把這幅畫移到墻上去。

墻上前幾天刷了乳膠漆,一片白,看上去十分細(xì)膩,也沒出現(xiàn)裂縫兒。這墻是二十多年前德昌從山上打石頭自己砌的,水泥勾的縫兒,也沒舍得用水泥罩面。對于畫墻畫,德昌還是做足了功課的。首先墻必須要平整光滑,不能有裂縫兒。他騎著三輪車去鎮(zhèn)子上的建材商店拉回來兩袋水泥,又用木板在東墻邊搭了跳板,把和好的水泥裝在灰槽子里,站在跳板上,一手握著泥板子,一手操著托泥板,一會兒爬上來,一會兒又跳下去,忙活了小半天,平平展展的墻面出現(xiàn)在德昌的視線里。干了以后,德昌又刷了一層乳膠漆。

老王家畫墻畫時(shí),德昌只是看熱鬧,沒有注意到細(xì)節(jié)。好在鎮(zhèn)政府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美化環(huán)境,派人在臨近公路的人家大墻上統(tǒng)一畫一些弘揚(yáng)傳統(tǒng)美德、共創(chuàng)綠色小康村的墻畫。德昌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從需要的大小板刷,到各色丙烯顏料,再到畫墻畫的步驟,好一頓細(xì)問。人家畫墻畫的小伙子都是高手,直接在墻上畫。他做不到,他得照著劉老師的畫稿先在墻上打底稿,用粉筆勾勒出線條,最后才能上色。

德昌站在跳板上,打量著一覽無余的墻面。德昌原以為照著畫稿畫上去就行了,照貓畫虎,沒什么難的,看來想得太容易了。劉老師畫的畫稿有一米多,墻上的地方差不多有八九米,怎么才能恰到好處地把畫稿放大呢?德昌想起劉老師說可以先畫輔助線,然后再放大,可是怎么畫輔助線?怎么按照比例放大?他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拿出一根紅色的粉筆,試著從最下面的水里的鯉魚畫起,可是該死的右手就是不聽使喚,鼓搗了半天,畫的鯉魚看上去怪模怪樣的,跟劉老師畫稿上的根本沒法比。德昌拿起抹布,胡亂地擦了個精光。他打量著畫稿,決定從最簡單的水畫起。沒想到水也不是那么容易畫的,人家劉老師畫的水有遠(yuǎn)有近,層次感和立體感非常強(qiáng),德昌畫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德昌頭上的汗下來了。

趴在大門口陰涼處的大黃狗突然掙著鐵鏈狂叫起來。德昌轉(zhuǎn)回身,見劉老師出現(xiàn)在大門口。

德昌斷喝一聲,大黃狗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去了。

劉老師走到跳板下,看了看墻上德昌畫的水,說,我說昨天你怎么問放大的話呢,原來是要畫到墻上。

德昌被人識破了秘密,尷尬地咧著嘴苦笑了一下。

劉老師說,你下來,還是我來吧。

德昌說,你在下面給我指點(diǎn)指點(diǎn)就行。

劉老師一邊往跳板上爬,一邊說,我給你指點(diǎn)你也畫不好,畫畫不是一時(shí)半會兒就能學(xué)會的。而且位置比例你也掌握不好。

德昌說,你給我畫好你說的什么輔助線就行,剩下的我自個兒來。

劉老師說,你先下來吧。

德昌有些不情愿地從跳板上下來。

劉老師爬上了跳板,上下打量著墻面,說,干脆我直接用丙烯給你畫上好了,不用打底兒了。

德昌在下面急得一個勁兒擺手,連說,不用不用。

劉老師回過頭望著德昌,我就是給你畫上輔助線你也畫不了。

德昌想了想,說,那你還是幫我打底兒吧,我自個兒描。

劉老師一笑,說,那好吧。說完,拿起粉筆開始打底兒。

德昌站在下面瞧著。說心里話,德昌不想讓別人插手,他想獨(dú)立完成這幅作品。怎奈自己真的不是畫畫的料,而且只有明天一天,后天是他和老伴兒結(jié)婚五十年紀(jì)念日,電視里說五十年叫什么金婚,他要把這幅墻畫作為金婚禮物獻(xiàn)給老伴兒。

劉老師打底兒的工夫,德昌也沒閑著。他像個行家里手似的在下面指手畫腳地指揮著。一會兒讓把荷葉畫大點(diǎn)兒,一會兒又讓把荷花多畫幾朵,一會兒站在南面瞧瞧,一會兒又跑到北面望望。

多半天的工夫,劉老師就把底稿打好了,畫稿上的一切滿滿登登鋪滿了整個墻面。

臨走時(shí),劉老師說,明天我過來吧。

德昌連說,不用不用。

劉老師笑了笑,走出了大門。

這一夜,德昌沒怎么睡踏實(shí)。下半夜的時(shí)候,突然渾身一激靈,醒了。他從枕頭上欠起腦袋,支棱起耳朵細(xì)聽,沙沙沙,外面好像是下雨了。他一骨碌爬了起來,兩只腳在炕沿下劃拉到鞋,趿拉上三步并作兩步跨出門去。

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隱隱約約透出了魚肚白,晶亮亮的啟明星高高地掛在東北角的天邊上,根本就沒下什么雨。德昌還是有點(diǎn)不放心,他幾步奔到了東墻下。墻上從上到下耷拉下來一大塊塑料,上面壓著胳膊粗細(xì)的木頭棒子。德昌三下兩下拿開木頭棒子,掀開塑料,借著蒙蒙亮的天色,看見那些景致還好端端地待在墻上。德昌長出一口氣,重新把塑料蓋好,又用木頭棒子壓上,才回屋去。

太陽剛升起來沒多久,地面上就明顯感到了溫度,看來今天又是個大熱天。

德昌打了多半盆清水洗了頭臉,又換上一件長袖衣服,雖然是半舊的,但是洗得很透亮,然后在脖子上又搭了一條干爽的毛巾。樣子顯得很正式,很有儀式感。

這種正式和儀式感沒能保持多久,就變得狼狽不堪了。德昌的衣服上、褲子上、鞋上,都沾上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不同顏色的顏料,臉上也是左一條右一道的,手上更是慘不忍睹。

照著往墻上描也沒那么簡單。剛描了兩處,就描錯了,德昌手忙腳亂地拿起抹布去擦,怎奈顏料干得很快,盡管用力擦,還是在白墻上留下了印記。德昌對自己很是惱火,人家?guī)湍愦蚝玫赘辶?,你照著描上去就行了,這都描不好,你還能干啥!德昌跳下跳板,找了條毛巾沿著額頭腦袋圍了一圈,在后面系了個死扣兒,這樣干起活來該死的汗水就不會淌下來搗亂了。剛偏腿準(zhǔn)備爬上跳板,趴在大門口的大黃狗又近乎瘋狂地汪汪叫了起來。

德昌轉(zhuǎn)過身,見劉老師穿著一件油彩斑斑的工作服走了進(jìn)來,手里還拿著一個大號調(diào)色板。

還是我來吧。劉老師望著德昌笑著說。

德昌張開雙臂擋在劉老師面前,像有誰要搶他的寶貝似的。然后把劉老師拉到了墻角一處陰涼的地方,把劉老師按坐在一個小馬扎上,接著以最快的速度擺好了小方桌和茶水,最后還拿來了一把邊上包著花布的芭蕉扇。安頓好劉老師,德昌重新爬上了跳板。

劉老師讓德昌在畫錯的地方重新刷上乳膠漆,這樣就可以掩蓋住沒擦掉的油彩了。又把顏料加水進(jìn)行了稀釋,這樣不會干得太快。接下來,劉老師指導(dǎo)德昌從顏料的輕重多少突出景物的虛實(shí)明暗,劉老師先是坐在馬扎上指導(dǎo),后來就漸漸指導(dǎo)到了墻下,甚至有幾次還操起了板刷,要進(jìn)行實(shí)際操作指導(dǎo)。德昌就又跳下來,挓挲開胳膊,把劉老師重新讓回到陰涼處。

頭上的汗水被毛巾截流后,時(shí)間長了不堪重負(fù),順著腦門兒淌到了眼睛里。德昌使勁眨著眼睛。后背上的汗水則像小溪,從上往下涓涓流淌下來。德昌停住筆,從跳板上爬下來,舀了大半盆涼水,兜頭蓋腦洗了個痛快,又灌了半水舀子涼水,系好毛巾,重新又爬上了跳板。劉老師幾次喊要幫忙,都被他制止了。

德昌描到了老伴兒年輕時(shí)坐船采蓮蓬。紅襖紅褲,腰間耷拉下來黝黑的麻花辮。德昌想起當(dāng)年結(jié)婚時(shí),老伴兒也是這樣的裝束。雖說住在一個村子,但是新娘子總不能自己走著去婆家,總要繞村子一遭的。頭一天他就跟隊(duì)長打了招呼,說要借牛車娶媳婦,隊(duì)長爽快地應(yīng)允了。結(jié)婚那天一大早,德昌把牛車好一頓刷洗,車幫兩側(cè)貼上用紅紙剪成的喜字,又在車廂板上鋪了暄騰的谷草,上面鋪上了新做的褥子。還在駕轅的牤牛腦袋上拴了喜慶的紅布條。老伴兒紅襖紅褲,盤腿端坐在紅彤彤的褥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喜得德昌咧著嘴一個勁兒地傻笑。接親的時(shí)辰到了,德昌拖著長長的、亮亮的“喔——喔”聲,再甩出一記“啪啪”漂亮的響鞭,牤牛好像十分體諒德昌的心情,揚(yáng)起脖子哞哞叫了兩聲,拉起牛車向來時(shí)的路狂奔而去,直嚇得老伴兒花容失色,兩手緊緊抓著德昌的胳膊。惹得送親的鄉(xiāng)親們一陣大笑,都說,這牤蛋子替新郎官著急呢。想到這兒,德昌不由得又咧嘴笑了。老伴兒跟德昌說起她們關(guān)里老家娶媳婦時(shí)的情景,因?yàn)樘幱谒l(xiāng),所以迎親都用小船。小船披紅掛綠裝飾一新。船頭掛著紅綢子,大紅的花轎放在船頭。后面迎親的船隊(duì),長長的一列恭候著,布滿整個水淀。吉時(shí)到了,新娘子蒙著紅蓋頭,由女伴攙扶上了轎子,迎親的船隊(duì)出發(fā)了,送親的船隊(duì)尾隨其后。坐在船頭的小伙子手里拿著纏著紅綢子的嗩吶,鼓著腮幫賣力地吹著喜慶小調(diào)。也有調(diào)皮的小伙子一邊吹一邊搖頭晃腦,弄得小船晃晃悠悠,新娘子坐在轎子里左顛右晃,好不熱鬧。當(dāng)時(shí)德昌開玩笑地說,等咱回了關(guān)里老家,再用船娶你一回。老伴兒一笑了之。

德昌走神兒的同時(shí),手里的板刷就停了下來。劉老師在下面說,不行還是我來吧。德昌醒過神兒來,連說不用不用。繼續(xù)開始往下描。

中午,劉老師臨走時(shí)提醒德昌,讓他午后四點(diǎn)多鐘以后再描,以防溫度太高引發(fā)中暑。

德昌沒留劉老師吃飯。老伴兒住院那段日子,德昌吃飯根本就不放桌子,而是端個小板凳坐在鍋臺旁,一根黃瓜,兩個辣椒,外加半碟子大醬,一頓飯就解決了。這兩天也是如此。劉老師走后,德昌馬馬虎虎填飽肚子,沒回屋休息,又來到東墻下。房山頭擋住了一些陽光,留下了一小塊宜人的陰涼。德昌把桌子搬到陰涼處,坐在馬扎上,一邊喝著茶水,一邊欣賞著墻上未完的墻畫。

已經(jīng)完成一多半了,看上去紅花綠葉,德昌自己感覺很滿意。還有右面的一少部分沒有描完,如果把剩下的描上,一定更好看。德昌忽然有了一種緊迫感。他從馬扎上站起來,端起茶壺猛灌了一通茶水,又像日本武士道似的重新把毛巾在腦袋四周圍了一圈,轉(zhuǎn)身跨出了那片陰涼。

陽光金水一般兜頭蓋腦從上傾瀉下來,剛在跳板上站定,德昌就感覺汗水從后背冒了出來。不多時(shí),后背上的衣服就癩皮狗似的貼在了上面。他干脆抬起胳膊把上衣脫了。在毒太陽底下干活,再怎么熱,衣服溻得能擰下來水,也不能脫光膀子。脫光膀子過不了多久,后背就會曬得火燒火燎的,明天還會脫去一層皮。但是現(xiàn)在他管不了這些了。明天一早老伴兒就要從閨女家回來了,他一定要在今天把墻畫描完,給老伴兒一個驚喜。一會兒劉老師說不定還會過來指導(dǎo),指著指著說不定還要像上午那樣親自上手。德昌想獨(dú)立完成這幅墻畫。畫稿和底稿劉老師已經(jīng)幫他畫好了,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完整了,剩下的他不希望別人插手。

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shí)候。大黃狗趴在大門口的陰涼處,還呼嗒呼嗒把舌頭伸得老長。天地萬物都在烈日的淫威下靜默著,只有知了在白楊樹上扯著嗓子拼命地“知——知”嘶叫。

德昌從跳板上跳下來,奔到陰涼處,端起茶壺一通猛灌。里面的水溫吞吞的,喝起來一點(diǎn)也不解渴。德昌奔回屋里,在碗柜底下把冬天在爐子上燒水的水壺找了出來,在井邊灌了滿滿的一壺拔涼井水,拎著爬上了跳板。

德昌感到他喝下的水好像沒有經(jīng)過食道和胃,而是直接通過皮膚變成汗水,排了出來。

德昌開始描岸邊的一棵垂柳,長長的柳絲垂下來,輕撫著水面上的一朵白蓮。老伴兒給他講過一個白蓮花的美麗傳說。說從前淀邊住著一個英俊善良的小伙子,名叫柳生。柳生是個孤兒,靠打魚為生。柳生擅長吹笛子,每當(dāng)吹奏時(shí),天上的百鳥翩翩起舞,淀里的荷花競相開放,村里人更是喜歡聽。王母瑤池里的十位荷花仙子在天上聽見了,下凡來到淀邊,化作各色美麗的蓮花。有白的,紅的,粉的,黃的,五顏六色,亭亭玉立。柳生特別喜歡一朵碗口大的白蓮花,捕魚回來,不管多累,他都坐在船頭,拿出笛子,面向白蓮花吹起來。直吹到月上柳梢,繁星滿天,才戀戀不舍地劃著小船回家。漸漸地,白蓮仙子對柳生產(chǎn)生了愛意,看到他每天辛勤捕魚,很是心疼。一天,白蓮仙子悄悄來到柳生家,趁柳生下淀捕魚未歸,為他做了一頓香噴噴的飯菜。忽然,她聽到院子里有響動,知道是柳生回來了,便急忙藏到了水缸里。柳生進(jìn)門便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掀開鍋蓋一看,只見鍋內(nèi)擺著熱乎乎的飯菜,環(huán)顧屋內(nèi),奇怪是什么人給他做的飯。柳生捕了一天的魚,此時(shí)已是又餓又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大口香甜地吃起飯來。吃完飯后,柳生拿葫蘆瓢到水缸舀水洗碗,掀開水缸蓋,驚訝地發(fā)現(xiàn)水面上浮著一朵美麗的白蓮花。柳生小心翼翼地把白蓮花捧在手里,喜愛得不得了。他怕白蓮花離開水太久會變蔫,就又放回到水缸里。以后,每次柳生捕魚回來,鍋里都會有可口的飯菜等著他。柳生想不出是誰給他做的飯。一天,他早早回來了,躲在屋外偷偷向屋內(nèi)張望。見白蓮花變成了漂亮的女子從水缸里走了出來,為他生火做飯。柳生推門闖了進(jìn)去,白蓮仙子來不及躲回到水缸里,便羞紅了臉,對柳生說,柳生哥,我見你孤身一人,沒有什么親人照顧,我愿意幫助你料理家務(wù),伺候你一輩子。柳生聽后,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可是又覺得家里很窮,讓白蓮花跟著吃苦,于心不忍。白蓮仙子說,我不怕,只要夫妻恩愛,再苦也是甜。從此以后,兩個人便結(jié)為了夫妻。柳生每天辛勤捕魚,白蓮在家操持家務(wù),兩個人恩愛無比。話說玉帝和王母發(fā)現(xiàn)瑤池中的十位荷花仙子不見了,就命令順風(fēng)耳和千里眼查找,這才知道十位荷花仙子私自下凡。于是派天兵天將去捉拿。荷花仙子的九個姐姐都同意返回天宮,只有白蓮仙子執(zhí)意要留在人間。玉帝得知后,下令廢除白蓮仙子的仙術(shù),將她打入污泥濁水之中,永不得幻化為人形。柳生聞此消息痛不欲生,毅然化作淀邊的一棵垂柳,與白蓮相依相偎,形影不離。這也是德昌非讓劉老師畫上垂柳和白蓮的原因。德昌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打魚的柳生,老伴兒就是那個美麗的白蓮仙子。

一幅白洋淀風(fēng)景圖赫然布滿了整個墻面。稍遠(yuǎn)處,一船雁翎隊(duì)的身影隱匿在蘆葦蕩深處。近處,岸邊矗立著一棵垂柳,柳絲依依低垂在一朵白蓮上。水面上,亭亭如蓋的荷葉襯托著五顏六色的荷花,下面的鯉魚搖頭擺尾,怡然戲水,煞是好看。水道上,一葉扁舟從蘆葦蕩深處欸乃駛出,船頭坐著紅襖綠褲垂著大辮子的村姑,手里拿著采到的蓮蓬。

德昌瞇縫著眼睛,他仿佛聽見老伴兒哼唱的采蓮小調(diào)。他站在午后熾熱的陽光下,想象著老伴兒看見這幅墻畫時(shí)的樣子。他要像當(dāng)年結(jié)婚時(shí)一樣,在老伴兒的頭上蒙上一塊紅蓋頭,然后把她慢慢推到東墻邊,最后把紅蓋頭從老伴兒的頭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揭開,老伴兒一定會瞪大眼睛,眼里閃著光,一只手比畫著,嘴里發(fā)出“啊”“啊”的驚喜聲……

德昌干癟的嘴角上揚(yáng),沉浸在他的想象里。漸漸地,德昌感到,眼前那些景物變得模糊起來,像起了一層霧氣。他的身子也變得像一攤泥,抑制不住地向下攤?cè)ァ[約聽見大黃狗掙著鐵鏈的狂吠聲,隨后是有人不住搖晃自己的胳膊和急切的呼喚聲……

大門口西側(cè)上方飄揚(yáng)著一串紛披下來的白紙剪成的“過頭紙”,房頂?shù)拇罄壤镒嘀突氐陌贰?/p>

東墻邊赫然搭了一處靈堂,上面黑色的挽幛上寫著“王玉蓮千古”,后面碩大的一個“奠”字。幾對花圈簇?fù)碇粋€披著金黃拖地巾的靈柩,兩側(cè)立著紙糊的銀山雪柳和金童玉女,靈頭前面擺著供果供菜,老盆內(nèi)燃燒未盡的煙霧在哀樂聲中裊裊上升。

昨天下午,德昌中暑后從跳板上暈倒,多虧劉老師及時(shí)趕到進(jìn)行了救治。當(dāng)他清醒過來后,卻得到了一個再次讓他暈厥過去的消息,老伴兒因昏迷被女兒再次送往醫(yī)院。他跌跌撞撞趕到了醫(yī)院。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內(nèi)待了三天,老伴兒因腦出血離他而去。

本來靈堂應(yīng)該設(shè)在外屋,靈頭沖著外屋的大門。村里老人死了都是這么設(shè)的。德昌卻不同意,堅(jiān)持要把靈堂設(shè)在東墻邊。當(dāng)他看見老伴兒身上蒙著白單被推出監(jiān)護(hù)室,他不知哪來的勁兒,掙脫開攙扶他的女兒的手,沖上前掀開白單,趴在老伴兒耳旁,嘴里一個勁兒地說,畫完了,畫完了……把老伴兒運(yùn)回家的一路上,他已經(jīng)在心里做好了決定,把靈堂設(shè)在東墻邊,他要讓老伴兒長眠在他親手描繪的關(guān)里老家的風(fēng)景中。

喪事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

德昌似乎對院子里孝子孝孫們營造出的白色視而不見,他坐在老伴兒身旁,指著墻上的風(fēng)景,嘴里喃喃自語:你看這船,這柳樹,還有這蓮花……

馬上就要起靈了。

德昌從東墻邊站起來,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走去。

德昌重新從屋內(nèi)走出來時(shí),手里拿著一卷畫稿。他把畫稿靠近“老盆”里的火星兒,畫稿的一角氤氳成了黑色,冒起煙來。不多時(shí),火舌舔著畫稿的邊緣,卷縮著。漸漸地,變成了一堆匍匐著的黑色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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