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華
秋日化為銀子,我們向著古樸的塑像聚攏。
作物死里逃生,已入暮年,
就此別過干旱,土縫不再有青煙的傾訴,
慢慢合上嘴唇,
與土地?zé)釕贂r,神就會左右出現(xiàn)……
案桌前,冥錢、黃紙、香燭,燒掉了
那么多原始的期望。
跪下的一瞬間,神降臨至頭頂,
漸漸地,
我們與腳下的土合二為一。
哪一部黃昏的筆記惆悵了你?
又有哪塊秋色,剖析故鄉(xiāng)
傲立的山巒?起伏在摩詰的思緒,
你說:語言的畏懼,頗具引力,
燃點每一個秋暝的庸常。
南方車間比夢想更曲折,
生存,刺破了詩織的網(wǎng),
美如現(xiàn)實漏掉的游魚,
被筆尖挑上,
海浪與島嶼投向詩歌的懷抱。
回到故鄉(xiāng),你搖曳如葦,
與之互賞,
你的地平線,給旭峰騰出位置。
傍晚,光線,澗泉……捕獵了你,
鳴鳥遷至紙上新居,
——那片驟雨初歇的昏黃。
博學(xué)樓般的山峰,
隨鷹翎遠(yuǎn)去,你簡略至松,
雨后與孤美,返給你多少契約,
就有多少光陰的韻事如流水歸來。
三月如假設(shè),雨是極含蓄的……
銀絲飛動,天空黑白的畫布里,
不停變換角色,
簡明得像一覽無余的孩子,
——某種神秘的力量操控,喜悅無處不在。
空中交叉鳥的航跡,花香沉入心底,
道路和人流相互溝通,而雨,
不但潤透世間歌喉,
還淋濕虛無,集合在一種可能的描述中。
暮晚之書讀倦了,文字是天上的云片,
隨意翻過一篇,半生足已蕭條。
天晴時點上落日這只巨盞,
光線有七十三般變化。
暮晚儀態(tài)萬千,堤邊人語不再,
鳥語從繁瑣的枝葉激烈地射出。
這一年我無暇他顧,回憶的慣性,
讓我付之一炬。這一日靈感催芽,
借著暮雨復(fù)發(fā)。桃花山下,
我點種得腰膝酸軟,獨自嘆息。
采一瓢暮雨,我在白鷺彈幕的河畔
煮字為詩,感嘆暮雨是個頗佳的牧師。
鳥巢盛開,諸多婉約派演完曲目歸來,
暮雨寫著密集的憂思,
我守著敝廬,傾聽斑鳩
幽邃的鳴叫,仿佛夢中飄來。
春天向后退了退,給斑鳩騰出舞臺,
走到哪里,都一展?jié)裢溉f物的歌喉,
……有人叫“姓雨的哥哥”,
雨,仿佛隨時隨地附和,
——雨的王朝,它的世界剩下雨。
拍山拍水拍樹梢,不趕不慢,
流浪歌手,飛在鄉(xiāng)村邊緣,
“停留在嗓音的雨,僅存在于形式美之中?!?/p>
振翅輕飏,從雨意四起的頭頂,
身體如一葉扁舟,從容蕩槳,
歌聲此起彼落,而塵世,雨的種子遍布……
村莊很靜,掠過積水遍布的公路,
聽得清輪胎摩擦的吱吱聲。
水洼的鏡片,
照出天空一小塊神秘的臉。
路面,散落許多會飛的泥巴,
銜著稻草的碎屑,必須謹(jǐn)慎繞過,
才能回溯到秋天的邊緣。
收割機(jī)張開巨齒,吞噬愉快的谷物,
當(dāng)它背著一大袋黃金,
興奮地踏上歸途,履帶剔下的遺物,
堆放為公路的垃圾。
沒有保潔員來過,此時,
隱沒在垃圾池里。只能等候下一場降雨,
清掃泥草交織的路面。月亮
懸置在稻田上方,
清晨,人們還像一顆露珠睡在葉片上。
潮濕的路面喚起暴雨的錯覺,
田里的火焰熄滅了,秋日的時光
潮水似的從沙灘退去。
天邊,一場漫長的寒冷揮舞刀鋒,
從收割一空的田野上逼近。
誕生過窗子、臥室、嬰兒清亮的啼哭,
與拔節(jié)似的生長,餐桌升起的溫馨……
懷抱粘人,融化寒冷的漫長。
風(fēng)吹走一千個疲憊的影子,
烈日敲打后的脊背躲進(jìn)蔭涼。
不得不分泌兩顆淚水:一顆干枯在薄屋,
一顆繞過灶臺、門坎、田地,
去了城里。心空了——
留下一個巨大蟬殼,如雕塑,
如時間拙劣的圈套,如暗夜的幽靈。
回憶似篩,漏下故鄉(xiāng)的點點滴滴,
反復(fù)撕扯炊煙這塊破布,夢是一把錘子,
捶打故土,敲開家門。
只要挖掘機(jī)抬起手臂,墻崩塌,
灰塵便包裹了房子頭上的小塊天空,
磚、瓦、塵土的瀑布,深埋屋基,
——丟失的魂魄,像斗士悲壯地倒下,
破碎是為了另一次完整。
但故鄉(xiāng)成圖案,墻壁內(nèi)的秘密
蛻為遙遠(yuǎn)生活的一部分。
水庫邊水在飛,峰巔滾落的水,
起身相迎,花香彌漫的客人。
望著游人,絲毫看不出,
跋涉了數(shù)千公里的疲憊。
沒人懷疑,有人制造一場漫長的等候,
正如一群天真少女,等候熱戀的人。
雪跡隱沒于無形,
——醞釀一場花海的風(fēng)暴。
山脊和緩,水庫的明眸閃過。
一只鋒芒的鷹,低旋,銳利的目光,
俯瞰沃野、民居和遼闊的花海。
人如濤,隱身于海,
浮動著童話中的三角房子、風(fēng)車、童音。
一個個游人,如蝴蝶叮著花瓣,
慢慢地脫去一身俗人的衣裳。
這些散戶,來自村莊的各個角落,
毫無知覺地住進(jìn)天堂。
他們是誰?為何住在別樣一角?
觀外貌,與城里沒什么分別,
——聽蛙鳴,看一塊碩大碧玉筑成糧倉。
白墻紅瓦,水榭亭臺,
長椅上,坐著的人舍不得離去。
(腳邊顫動的青草掩飾驚奇與慌亂。)
綠蔭擁簇的花尖,輕輕搖動神秘。
仿佛這群外人,脫去喧囂,
才是這里的住戶,回到城里的家。
越過田坎和溝渠,聚在一起,
拒絕高樓和煙囪,他們最清楚,
只有繞出田坎的迷宮,
才能走著通往天堂的歸人。
暮色一定趕到山谷中會我,
我推倒一座暮光之城,
順便新建一座,我一定重來過。
如果不出意外,
草木離天僅有一尺,
白墻紅瓦,遍插炊煙。
夕光萬千,姿容驚絕,
多言竟成禁忌,
空中的容顏老舊不堪,大作就此滅生。
我一定得重置這座山巒,
讓它在暮光之城中遍體鱗傷,
而燈火冉冉升起。
山谷之北還有山谷,
人世之外還有人世,
夜晚的廢墟上,我用未知鋪起滿天星光。
下一個暮靄,握秋日的一把刀,
割取舊有的暮云片雨,
仍在這山谷,守候新砌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