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齡歐
父親喊我下樓吃飯,我用手代替眼睛,撫摸閣樓萬物,摸索著走下樓。
黑色的餐桌前,我與父親相對而坐。
父親打破了我們一直保持的沉默,說:“要變天了。暴風(fēng)雨要來了。”
我不以為意,“風(fēng)雨天不是常事嗎?”
黑暗里,我聽到父親的頭撞擊空氣的聲音,他搖了搖頭?!斑@次不一樣。要變天了?!?/p>
我習(xí)慣了父親時不時的奇怪的呢喃,于是沉默下去。
屋外搖動的麥子,此刻變成飯粒在嘴里融化。奶奶告訴我,這就是土地的味道。奶奶告訴我,這就是大地、山川、河流、天空、鳥獸的味道。它們對如今的我來說,是朦朧的。我什么都看不清。
很小的時候,我從這木屋里的長梯墜落下去,就失去了一切圖像與顏色。
但在我還沒有瞎的時候,我已記得這塊土地的許多圖像。那時,奶奶的黑發(fā)里有著一叢一叢白發(fā),紅撲撲的臉,兩頰圓潤地掛著,總是帶著溫和的微笑。我愛奶奶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睫毛上下疊合,眼瞼掩蓋部分瞳孔,但瞳孔里的顏色顯得愈加凝練,山川河流,清澈地躺臥在那里。
那時,奶奶常常笑著坐在藤椅上,藤椅搖啊搖,奶奶的腳便來回蕩悠,笑容也寬泛起來,皺紋相互擠壓,揉成漣漪,鬢發(fā)隨著搖擺,像田野里隨風(fēng)游動的麥穗。
奶奶在我十歲時,與我永別了。她緊緊抓著我的手,將她干裂的紋路貼緊我的掌心,命運(yùn)曾鮮活地顯現(xiàn)在她的手上,最終也作了古。她將嘴唇貼近我的臉頰,衰老的皮膚撫摩著我的肌膚。
奶奶展開一層又一層的皺紋對我說:“孩子,你要出去看看?!?/p>
而那時的我,聽覺敏感,感受到窗外春風(fēng)與麥子的接觸,心里裝滿的是玩樂。外面春風(fēng)吹過,我不懂命運(yùn)。
父親說,我是麥穗里結(jié)出來的種子,我沒有母親。但是我知道,植物也是有母親的。我不戳穿這個謊言,因為我常常聽見父親在哭。
在門前的椅子上,對著前面大片的田野與自然,父親的哭泣是突然來襲的,帶著一陣一陣的嗚咽,鼻子狠狠地吸一下,嘴唇發(fā)顫,喉嚨爆發(fā)出忽高忽低的發(fā)怵聲,一會兒沉重,像一記重錘敲打空氣,一會兒若游絲,橫亙在他的生命之上。
他總是顫抖著聲音,哭著喊著“佩蘭”這個名字。那是母親的名字。
奶奶去世后,我的世界變得靜悄悄。除去父親的哭泣聲,就是他躬耕田地的聲音和田野生靈徜徉的聲音。
田野是衣被,我常在這里和衣而睡。土地對我而言就是母親。
可那是偶爾,偶爾父親牽著我去田地讓我與農(nóng)田交談。更多時候,我被殘碎身體困在一隅木屋角落里。我在木屋里昏昏欲睡,晝夜顛倒,醒來是黑暗,睡去還是黑暗,那無休無止的暗。奶奶去世后,我的自由才真正地沒有了。雙眼被束上枷鎖,雙腿被時間磨壞,腐爛在潮濕木屋里,我的發(fā)絲與枕頭相擁,我聽見蚊蟲從耳邊飛過,翅羽不斷地發(fā)出尖銳的撲閃聲,我聞到空氣里木頭的糜爛味,那是來自遠(yuǎn)古的、按下去有千萬分秒溢出的味道。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至腰間。父親無暇顧及我容顏變換,他有太多要操心。時間在黑暗里隱身,我看不見也摸不清,只是隨著父親的步伐一直跌跌撞撞地走。
夏日是雷聲驟至,風(fēng)雨滾滾,閃電如從半空落下的刀斧,光電跌宕奔跑。
一個暴雨天,我坐在屋前的藤椅上,身子隨著藤椅一搖一晃,有雨絲飄到我的臉頰上,帶著涼意與急切。黯淡里,有人從前方抓住了我的手。這是一雙長長的瘦瘦的手。我感受到骨頭膈應(yīng)著我的肌膚,粗糙的皮像干涸的黃土地割裂著我的感受。這雙黑暗里猛然冒出的爪牙狠狠地抓著我的手。我大吃一驚。這不是父親的手,父親的手是龜裂、破敗但小的,是營養(yǎng)不良的矮人。
“給我……給我吃的?!碧撊醯?、昏沉的聲音在我的前方響起。在雷聲轟然爆破的狂鳴里,這個男人的聲音如此渺小。
“我……我……看不見?!?/p>
“求……求你!”男人的懇求是千鈞雷電,重重地壓在我的耳畔。
父親的一淺一深的腳步聲傳來。
他在我的身后站定,而后又走向遠(yuǎn)方,走進(jìn)潮濕的、黑暗的房子。面前的男人緩緩地松開他那扎定海底的錨,讓我的手獲得解放。
身上又落了雨絲。我卻已辨不清是來自天上密云還是身邊突然來臨的男子。
父親沒有朋友,我們在荒野是孤舟,帶著破敗的木屋與被拋棄的田地,獨(dú)自漂浮。聽說很多年前,周圍都是鄉(xiāng)民,他們常席地而談,說田野說日月,父親融入人群之間,坐享歡談。
后來,奶奶說,他們都走了。鄉(xiāng)人們把什么都帶走了。他們的住所,他們的來臨,他們的時間都與田野告別。他們走向陌生的未來,走向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世界。
母親也是那樣走了的。走的時候,母親也還很年輕,留下只會爬行的我。
我僅僅記得的,是母親最后輕輕撫摸著我的臉,然后便轉(zhuǎn)身離去。而父親站在我身邊低語著,“我們都逃不開的”,從此就把我留給了奶奶。
奶奶告訴我,在鄉(xiāng)人們一個一個離開后,這里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雨。
大地是有力的,是不眠的。它一刻不息地洗凈了鄉(xiāng)人們忘記帶走的痕跡,于是一切都回歸到大地初生模樣,一切都變成田野。奶奶和父親在這兒已經(jīng)守候很久了。久到僅留的古鐘也已經(jīng)報廢很久。我們遠(yuǎn)離世界很久。
這個瘦骨嶙峋的饑餓男人,是這么久以來的第一個闖入者。
雷電猛烈響起,轟隆一聲,我的耳朵快要分裂。
在木桌前,那個男人猛烈地啃食著食物,我聽到男人干癟的指頭嵌入瓷碗的壓迫聲,筷子攪和谷物、牙齒與谷物的劇烈磨合、男人喉嚨疾速吞吐的聲音。我坐在他的身旁,將頭倚靠在木椅上,依稀摸得到椅子上的污垢,結(jié)塊在木椅上棲息很久了。這是一棟沒有生氣的屋子,父親和我都很久不屬于這間屋子了。
輕輕一聲,男人把碗筷放回桌上。
“有紙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在這個狹小的屋子里,他的聲音顯得如此清晰。我這才聽清他的聲音,原來是虛弱但清亮的。父親或許愣了一下,有那么幾秒,屋子里是如此安靜,只聽得到屋外雨點(diǎn)霹靂落下。父親轉(zhuǎn)過身去尋找,沉重的、一深一淺的步伐,狠狠地踩踏地板。男人吸了吸鼻子,摩挲著手??菔萑玑敯业氖窒嗷ツΣ粒衤淙~覆蓋彼此,相互擁抱與告慰。父親回來了,沉重的步伐聲越來越近,他遞給男人紙張。男人猛地站了起來,木椅在地板上踉蹌一聲,左右搖擺,慢慢地站立。
“謝謝……謝謝!”男人接過紙,不住地鞠躬。木屋里好像傳來骨節(jié)的咯吱咯吱聲,男人的頭敲擊著空氣。他又坐了下來,用紙擦著嘴,一點(diǎn)一點(diǎn),緩緩地擦著,好像在進(jìn)行一項虔誠儀式。我聽到紙張與男人的臉的磨損聲,粗糙質(zhì)地與枯干面目爭斗,與密密麻麻、如刺生著的胡須爭斗。他在身上摸了一會,最后作罷,把紙蜷進(jìn)手心,手指緊緊地擠壓著紙張,紙張發(fā)出干癟的漏氣抵抗聲,生命力被摧殘得一塌糊涂。
“我……我餓了很多天?!奔澎o屋子里,男人先打破這場驚懼。
父親什么也沒說。這驚懼又重回屋子。
男人用手摩擦著他的衣料,而后手又蜷曲起來,骨節(jié)相互磨礪。
“我來自外面,離這里很遠(yuǎn)的地方?!蹦腥搜柿搜士谒?,繼續(xù)說著。
父親開口了。沙啞的的聲音在雷雨天下卻變得有力。
“你為什么到這里來?”話語里沒有疑惑,那是毫無波瀾的,不帶期待的問句。
男人似乎愣了愣,蜷曲的手又張開,摩擦著衣服。
“逃跑。我是逃過來的?!?/p>
“我在陌生路徑上胡亂奔跑。連續(xù)幾天的暴雨,我看不清方向,昏沉的天空,我什么都看不到。”男人頓了頓,又清了清嗓子。
“我順著直覺亂跑。連續(xù)四五天都是這樣。偶爾經(jīng)過幾家小廟或者廢棄的屋子,我就去休息一下。但是一路跑來,我都沒有看到……人家?!蹦腥说挠沂钟烛榍饋?。
“直到遇到你們?!?/p>
外面又乍起雷電,轟隆一聲。我恍然看見暴雨和雷電噼里啪啦,這個瘦瘦的男人背過這一切奔跑著,面目模糊,周圍樹木東倒西斜,像意欲吞食世界的野獸。
父親低下頭,喃喃自語,“麥子倒了。一切在覆轍?!?/p>
男人在這住了很久。具體是多久,我們都沒有意識。因為在這遠(yuǎn)離世界的木屋和田野里,時間常常消弭。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個星期,又或許是一年。
在暴雨天氣,男人和我一起坐在屋前,耳邊是驟然而起的暴雷,綿延不息的雨點(diǎn)。我坐在搖椅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晃蕩著身子。我感受到關(guān)節(jié)的放松,肌膚的涼意。一陣一陣的狂風(fēng)席卷一切,我聽到遠(yuǎn)方麥子和樹木的掙扎歪斜聲,一片暗沉中,就像無數(shù)人在風(fēng)暴中對著暗色合唱。男人坐在木椅上,常常正襟危坐,傳來平穩(wěn)的呼吸聲。父親坐在背后門檻上,身子歪著倚在門上。自從男人來了后,他不會大聲地哭泣,喊著母親的名字,不會嗚咽,不會吞吐淚水。但我知道,他在悄悄地呢喃,“佩蘭”“佩蘭”“佩蘭”,一次又一次地悄悄響起。在外界宏大聲響里,他的呢喃是不絕不息的,像末日來臨之時,對著將傾的大廈和日月的信徒,向天地不停地呢喃著他們的信條。
男人偶爾會對我說起一些事。更多的時候只有平穩(wěn)的呼吸。
他說:“你知道嗎?我來的地方可沒有這么平坦的土地,沒有一望無際的田野?!?/p>
他說:“你知道嗎?那里只有一望無際的車流,一望無頂?shù)母邩?,一個個朝上瘋狂生長,像是要戳破天。那里沒有天,只有聳立的樓。那里沒有地,只有奔騰的車。”
他說:“你知道嗎?那里的人都沒有眼睛。他們都是盲人??伤麄兊拿ず湍愕拿げ灰粯印K麄儗ψ约喝松酝獾囊磺卸际煲暉o睹,他們只是朝著一個方向走。他們的頭上吊著一根線,他們的面前拉著一根線,他們就這么被牽扯著跟著面前的線向前走?!?/p>
父親沉默著,但我知道他在豎耳傾聽。在過去那么多時間消弭的日子里,他一直力圖在麥子的荒漠里尋覓著什么。從沒有離開田野的父親,會像母親那樣丟下一切,去到所謂的“那里”嗎?
后來,很久很久沒有停息的暴雨狂風(fēng)終于停了。天色變得敞亮。被摧殘的田地、麥子與樹木終于見得天日??上沂裁炊伎床灰姡业难矍耙廊皇遣煌O⒌暮诎?。
父親的生活開始忙碌起來,他要去田地工作,把一個又一個倒伏的麥子,一片又一片被毀壞的土地恢復(fù)原樣。
男人問我:“你想去外面走走嗎?”
我愣了愣,手也不自覺地蜷起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田野了,很久以前,父親無暇顧及我,他有許多事要忙,躬耕,哭泣與呢喃。我被遺忘在閣樓和搖椅上很久了,潮濕的暗無天日的閣樓,彌散一地的農(nóng)事工具和書本,在奶奶去世后,沒有人為我念這些書。書本在地上安眠,逐漸告別生氣。
田野、天地已經(jīng)離我很遠(yuǎn)了。
男人的詢問激起我的回憶與想象。我在田野奔跑,麥子掃過我的肌膚,腳下黃土托舉我,我朝廣闊天地奔走,我舉起雙臂,像世界初生混沌之時游走天涯的流浪人,尋求愛,尋求自由。
渴求猛地襲人心靈,我的喉嚨一哽,隨后嗚咽難忍,像是喉間卡了什么,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只好一下又一下猛烈地點(diǎn)頭。
男人笑了,輕輕發(fā)出一聲鼻息。
他牽過我的手,他枯瘦干癟的冰冷的手,雖如釘耙,卻是松弛地掛在我的手上。我跟著他走。他的背或許是寬闊的,我什么都看不見,卻放足了信賴。
黃泥在腳下糜爛,軟趴趴纏上我的腳,麥子頹靡地掃過我的肌膚。雨后的涼意如此深刻,空氣里泥土與麥子的氣息淬滿冰涼,深入我的肌膚,直入血液。涼風(fēng)掃過我的鬢發(fā)與臉頰,這無情衣角在我的臉頰緩緩劃過,而后不見蹤跡。
在這破敗的田野和破碎的天地里,他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無言,我沒有名字。
我想了很久,我說,“佩蘭?!?/p>
他笑了,輕輕一聲鼻息?!芭逄m?!彼貜?fù)了一遍。他清亮的聲音靜靜地響起。
在雨后,在濕泥纏上我的腳時,在涼風(fēng)侵入心肺時,在我的田野被摧殘時,我們走在這破敗里,男人說起了很多。
“城市有很多燈,走在路上,那些燈攜帶各種顏色落在你的面孔上,你會變得五顏六色,你會找不到方向。你會覺得你就是那個巨大的燈源,向世界發(fā)出各種顏色各種燈光,但城市是荒漠,沒有人理會你。”
“很久以前,我就想住在田野里?;貧w自然,和天地睡在一起。那叫什么來著?噢,以天為被,以地為衣。”
他牽著我的手在淤泥里行走。我明白我的田野天地已經(jīng)被摧毀了,那些自由肆意地奔跑,被麥子裹起的日子,或許一去不返。
“我的家人們逼迫我融入他們,他們要我從夢里醒來,做一個正常人。但是……但是我在那里的一個公園,你去過公園嗎?噢……沒事的。我在那里遇見一個人。她來自鄉(xiāng)野,她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他低聲笑了出來,或許此刻他干癟的臉在泛紅,我想。
良久,他又低聲說起來,涼風(fēng)又吹過我的臉頰,像鋒利刀片撕裂著我的皮膚。
“可是她不被我的家人認(rèn)可?!?/p>
“后來,我們在田地奔跑,把每一天當(dāng)作末日。后來,她消失在夕陽下。我轉(zhuǎn)過頭,她就不見了。一點(diǎn)影子都沒留下。我朝著夕陽奔跑,呼喊她的名字,沒有任何回應(yīng)。但是,但是我找到一塊紅色頭巾,纏在樹上一根枝條上。那條頭巾,在風(fēng)中狂舞,不計因果地狂舞。”
他那如釘耙般抓著我的手慢慢松開,我們停了下來。
他或許伸了個懶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而后氣息緩緩地、輕輕地落了下來。
“我再也沒見過她。我每日每夜都在尋找她,在公園長椅上,在公園蓮花池邊,在街道,在各種田野。她不見蹤影,她蒸發(fā)了。她是一場夢?!?/p>
我轉(zhuǎn)頭問他,“你為什么要逃跑?”
驟然間只有風(fēng)在我的耳畔作響,我的腳纏滿黃泥,重如頑石。
“他們要我和他們一樣,變成正常人。他們要我融入正常人群,組建家庭,規(guī)整工作,規(guī)范生活,子女成群,其樂融融,”男人笑了笑,“我當(dāng)不了正常人。那里到處都是她的身影,我難以忍受,我的心已經(jīng)與她同去,我的心已被遺落了?!?/p>
而后,我聽到麥子起舞的聲音,麥穗在風(fēng)中是破碎的手鏈,顆顆寶石在風(fēng)中朝天舞動,叮玲玲的手鏈唱盡一首告別曲。
“可是人生是荒誕的?!?/p>
“我在暴風(fēng)雨中奔跑,來尋找自由??墒恰墒牵任业搅颂镆?,這曾夢寐之所,我才恍然發(fā)現(xiàn),這自由不屬于我。”
“我滿眼都是城市的那些人為的田野。在那里,她在那里戴著紅色頭巾,朝我招手。那些畫面在我眼前繁衍生根,城市的光落在我身上,發(fā)出切實的光輝。”
他摸了摸我的頭,瘦干的手釘在我的頭上,卻似乎有千鈞重。他放下手,又牽起了我的手。他帶著我往回走。
“過了這么久,我才明白,哪有什么自由。那些我們想要逃離的,”男人聲音低下去,虛弱的聲音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下去,沉到黃泥里,沉進(jìn)麥子里,和破碎的麥穗混為一團(tuán),“最終都逃不開?!?/p>
我聽不懂他說的話。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風(fēng)呼呼地吹過,我好像聽到父親躬耕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倒向田地,挖出凹地。一下一下地,在我的心里挖出淤泥。歪倒的麥子在隨風(fēng)翻涌,黃泥盈滿了雨水,一腳踩下去,泥地就漲起來,然后又徐徐落下去。它們是自由的嗎?
很久很久以前,奶奶說的話又在我的耳畔響起。“孩子,你要出去看看?!?/p>
一個清晨,男人走了。他向我們深深地鞠躬,很多句謝謝隨著他離去的步伐也逐漸離去,消弭于不息的風(fēng)里。
田野已經(jīng)平靜了一陣子了,偶爾夜間下點(diǎn)小雨,白天又歸于平靜。
父親更頻繁地在田野里守望著,等待著我不了解的事物。
我又回到閣樓,潮濕的,暗無天日的閣樓。一下一下地?fù)崦?,一次又一次的放回柜子上,又一次一次地?fù)炱鹪贀崦?。我知道這是來自父親的摧毀。那是母親的書。我躺在床上,枕頭一點(diǎn)點(diǎn)地泄氣,慢慢陷下去。我聽到風(fēng)在撲打我的窗戶,我感受到陽光照在我的臉頰上,暖意裹挾我的肌膚。我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萬籟俱寂。整個世界沒有一點(diǎn)聲響,一切都消失了。黑暗中,恐懼猛然向我襲來,空氣、時間伏壓在我的身上,我喘不過氣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梯,雙手不住拍打與撫摸,一個踩空,我摔了下去。一節(jié)一節(jié)樓梯錯過我,我的骨節(jié)一下一下地受到打擊。我重重摔落到地板上,屁股隱隱地像被刺出一個窟窿,空洞地發(fā)著痛,頭與柱子撞擊在一起。我歪躺在地上,手在空氣中拍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支撐我。我在黑暗中痛苦著,驚懼像狂濤席卷我,把我拋向無邊視野。
“父親——!”我呼喊著。這陌生的名詞,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喊過。
可是無人理會,我的聲音在狹小屋里爆發(fā),帶著驚嚇的顫音,一層一層回蕩,又落回我的身邊,始終找不到盡頭。呼救像殘碎的小鳥,撲棱著翅膀,一下又一下地?fù)]舞翅膀,卻永遠(yuǎn)找不到落足之地。那是無足鳥。
我的腿蜷曲起來,我的恐懼彌散全身,這狹小的屋里,我只能聽到心臟的狂跳聲和手足麻木的呻吟。我聞到房子里潮濕的氣息,帶著木頭年久腐朽的味道。
突然,我聽到有幾下疾速的腳步聲,一頓一跳的朝我撲過來。
“阿蘭!”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我的面前響起。她抓住我的手,拉著我的手臂,把我背了起來。這是溫暖的、小小的身體。她輕輕地把我放在樓梯邊的椅子上。然后女人的腳步聲遠(yuǎn)去,又逐漸走近。清涼的藥膏敷在我的腿上,我感到有發(fā)絲落在我的肌膚上。
女人無聲地為我涂抹藥膏,小心翼翼地敷上,輕輕地抹勻,溫柔的好似小時候在田野漫步時,春風(fēng)帶著青草的香味,拂過我的發(fā)鬢。
“你……是誰?”我輕輕地問道。我心里有一個答案,可我不敢輕易揭開它。
女人的動作微微一滯,而后又慢慢地繼續(xù)。
“我叫佩蘭?!?/p>
我的呼吸一頓,感到許多碎片噌地從我耳后飛來,掠過我的發(fā)絲,朝前涌去。我的心瞬間無數(shù)恍惚。
“你就叫我佩蘭吧。”女人自顧自地道。
我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那是花的清香,卻只是淡淡一縷,抓住此刻一絲便抓不到下一縷。
在黑暗里,我點(diǎn)點(diǎn)頭。
屋外或許已是陽光遍地,麥田此刻也許已經(jīng)恢復(fù)生命,在風(fēng)的吹拂下像一捧捧長發(fā)肆意地飛舞,歸來的鳥跟著麥浪一起游走在廣闊天地。
無論外面如何,無論自由如何,我仍要被困在這黑暗里。這難以打破的黑暗。這黑暗是為殘缺的我豎起的一塊墓碑嗎?我感受到腿間的疼痛,淚水涌上我已死去的雙眼。
一只長滿繭的,卻軟軟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后又擦去我的淚水。
“沒事的。沒事的?!迸藫砦胰霊眩L發(fā)摩挲著我的臉頰,好像麥浪拂過,溫柔的、輕輕的。梔子清香又涌動起來。
在這無盡溫柔下,我卻一下子摟不住這淚水,淚撲棱撲棱地不住地落下。隨后更加肆意地,我嗚咽起來,就像曾經(jīng)父親做的那樣,鼻子一吸,嘴唇顫抖起來,喉嚨爆發(fā)出忽重忽輕的發(fā)怵聲。我的心發(fā)著酸,止不住地皺巴起來。許多片段都一個一個地閃過我的腦海,我的淚水是那墜落的鳥,無以挽回。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了。我的手四處摸,才意識到我在閣樓上。
那是一場夢嗎?我夢見了摔倒,夢見了佩蘭,夢見了我的哭泣。心開始酸澀起來,片段塞入我的記憶,我感到頭痛欲裂。我想要動動身體,卻發(fā)現(xiàn)我的腿隱隱作痛。
那不是夢。
腳步聲從下傳來,有人上了樓。
“醒了嗎?”女人溫柔的聲音響起。隨后她朝我走過來,扶著我坐了起來?!澳阆氤渣c(diǎn)什么嗎?”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胃已經(jīng)干癟了下去。我輕輕點(diǎn)點(diǎn)頭。
她扶著我下樓,在木桌前坐下。
“父親去哪了?”我小聲問道。她坐在我的身邊,發(fā)絲隨著風(fēng)拂著我的臉頰。
她一時沒說話,這時我才聽到從樓梯邊傳來一絲微弱的呼吸聲。那是父親的床。
“阿星太累了。他一直在田野里耕作勞動,最后暈過去了。正在休息呢?!彼p輕說著,手拂過我的臉頰,把我那一直遮掩眉目的雜亂頭發(fā)撥到一邊?!八麤]事的。只是需要時間休息?!卑⑿鞘歉赣H的名字。在奶奶去世后,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喊過這個名字了。我的名字也是如此,時間久遠(yuǎn),它陌生到我都不記得了。原來我叫阿蘭。
我點(diǎn)點(diǎn)頭,沉悶地吃著飯。
父親已經(jīng)昏迷了很久了。這很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星期,或許是一年,怎么也記不清。這里沒有時間。
記不清的日子里,佩蘭常坐在我的旁邊,捧起那閣樓上被遺忘的屬于她的書籍,給我念那些文字,或者漫無目的地呢喃著什么。她溫柔的聲音,像漂浮的柔軟白云,像春風(fēng)中搖擺的麥穗,像春風(fēng)本身,她說外面多廣闊,她說世界多么大。她說,“尋覓了那么久,才知道那一切不在眼前,而在心里?!蔽毅裸露芈犞瑓s感覺蟲子在慢慢咬嚙著我的視野。有一些東西侵蝕著我的黑夜,可我看不清辨不明。
有天,我對她說:“我想出去看看。”
她或許愣了很久,也或許只是一瞬,寧靜籠罩了天地一會兒。
“好?!彼f。
她把書本輕輕地放在凳子上,拍了拍她的衣服,然后走進(jìn)屋子。過了一會兒,腳步聲走近,她來到我的面前,牽起我的手。她抓起我的手,便像麥子、春風(fēng)裹住我的手。
父親的聲音突然傳來,蒼老的,疲憊的,“佩蘭。你又要走嗎?”
她的步伐停住,沉默在空氣里發(fā)酵。許久,她說,“這次不是我。只是躲不過的。我們都要走出去看看,才能看見自己。”
出去?出的是哪兒,去的又是哪兒?
父親沉默下去,呼吸聲充溢在潮濕的霧水里。
她牽著我朝前走。走在黃土上,她說,“小心”,扶著我跳過一個個小凹地和凸出的雜亂泥叢。我感受到了麥子從我身邊掠過,它們掃過我的臂膀,我的雙腿,我的雙足,它們也那樣溫柔,它們帶著眷戀撫摸我,它們在云波下翻涌滾動,藍(lán)天高闊深遠(yuǎn),容得下所有徜徉。
我的快樂肆意奔涌。
我想躺下來,躺在麥浪里面,成為這金色海浪里的一叢小小波浪。我期盼著,期盼著這天更高云更闊,天地更廣大,足夠我倒下時眼前世界像片大海,能讓我自由奔波。
我期盼我的自由能像天空太陽一樣炙熱昭然。
在佩蘭的手牽著我,我們一起走過這田野這天地時,我多么快樂,多么自由。這自由從頭至腳貫至我的全身,這久違的自由,掛在天際,像月亮,在這暗夜,灑了我一身明亮,灑在我舞動的心臟上。
佩蘭牽著我,走過壟地,走過坑洼,走過麥田,我們走了很久。
我停了下來,我問她:“我們?nèi)ツ???/p>
她轉(zhuǎn)身對我說,手仍然裹著我的手,“外面呀?!?/p>
我愣了,“這不就是外面嗎?”
寧靜,又降臨在周圍。我們無聲地站了很久。也或許只是一秒,又或許是一小時。
她輕輕地說:“外面,外面是比這大千倍萬倍億倍的地方。外面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這?!?/p>
我愣了。過去的困惑長久縈繞在我的心上。如今,它被迫見了天日。
在許多漫無邊際的黑暗里,我獨(dú)自在心上呢喃著奶奶說的“外面”,那縹緲的摸不清的“外面”——這片田野,這片天地。
風(fēng)在我的耳畔狂舞,肆無忌憚,無所阻擋。
“哪有什么自由,我們都不自由。”男人的話在我耳畔響起。
我感到我的身體慢慢僵直,我在慢慢倒下,倒向黃土,倒向黃土里面。身體里長出根莖,把我的夢吞噬成可怖的漩渦,黑色是它的底色。在這黑色里,我如身處狹小閣樓,空氣在泄漏,蚊蠅在結(jié)繩。
我甩開佩蘭的手,“這就是我的外面!我才不要和你一樣,拋棄一切!”聲音逐漸變大,從輕聲到大聲,直至變成吶喊。
我倒退一步,慢慢地向后走,隨后轉(zhuǎn)過身朝屋子走去。我睜大眼睛,看到無盡的暗。佩蘭在背后呼喊我的名字,一陣一陣的,一會兒近,一會兒遠(yuǎn)。我一次也沒有回頭,甩開步子直直地向前走。慢慢地,我感到天地下只有我一個人,我張開雙臂,讓佇立在廣闊天地的麥子撫摸我的雙手。我想?yún)群?,想奔跑,想把自己摔入麥浪里,讓麥子托舉我,想自由擁抱我,給我永遠(yuǎn)的溫暖與明亮。
但我知道我不能,這些倒伏的麥子,這片糜爛的土地,這片失去生命的天地,在我身后聚合成牢籠。它們將和我,這瞎了眼,永久在黑暗里的我,永遠(yuǎn)困在這自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