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00后大學生孫梨今年大四,就讀于西南某所一本大學,就業(yè)方向是編程,當碼農。在過去的兩個月里,她換了三份實習,其中一份只工作了八天就被開除。談到社交媒體上盛行的“00后整頓職場”,她冷笑了一聲,“怎么整頓啊,能找個地方待著就不錯了”。
這幾個月,找實習幾乎成為了孫梨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孫梨是當代大學生的一個縮影。在2022年,實習逐漸變成大學生的一門必修課,一個完全沒有實習經歷的畢業(yè)生想要找到一份滿意的工作正在變得越來越難。
像孫梨一樣,其他幾位大學生也不約而同地用“苦”來形容他們的實習經歷。他們在最熱門的IT、投行和大廠里,做著最“卑微”的實習生。他們面臨著不同的困境,有人海投一百多份簡歷終于找到一份不算特別滿意的實習,有人遭遇了一場詭異的“詐騙”,有人拿著實習生的工資,干著正式員工的活,還有人在996的忙碌中感覺自己喪失了知覺。
“熬”成為了實習的關鍵詞,熬到實習結束在簡歷上加上一筆,熬到轉正,熬到正式入職的那一天。這種表象的背后,存在著一個需要我們共同思考的問題:這樣“熬”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在實習這件事上,大學生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可能是,怎么找實習?
第一份實習總是最難找的,因為多數的招聘要求應聘者有一定的經驗,但,從來沒實習過的大學生怎么可能有經驗?
這也是孫梨今年6月開始找實習時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她采取的策略是比較常見的海投。她的專業(yè)對口方向是IT行業(yè),因此在某招聘軟件上聯(lián)絡了八九百家可能需要IT人員的公司,其中一百多家回復了她,并接受了簡歷投遞,最終只有十幾家走到了筆試和面試的流程,但做完筆試和面試后,又全部沒有了音信。
第一次求職,孫梨被這樣的就業(yè)形勢嚇到了,“雖然不是985和211,但好歹是個一本,我們已經這么難了,很難想象別人有多難”??雌饋砭鸵礁F水盡了,但轉機發(fā)生了。她把找實習的過程做成了短視頻,在社交媒體上連載,一個HR偶然刷到了這些視頻,覺得她“性格不錯,挺樂觀的”,就把她招了進去。
對于當時的她來說,這算是一次不錯的機會,月薪3000元,工作內容挑戰(zhàn)不大,公司氛圍友好,但干了五周以后,朋友跟她說,“你應該做一些真正的項目,這樣才會有技術上的發(fā)展”。抱著求進步的心態(tài),她被朋友招攬到了一家新公司,這家公司位于一個小區(qū)內,員工人數不超過十個,其中一個還是老板的親戚。
剛來沒幾天,她就察覺到了不妙。因為疫情,公司所在的小區(qū)被封控,所有人都困在了公司里。來這家公司上班的第五天,把她招進這家公司的朋友因為下班時間在公司玩游戲,被開除了。朋友走了以后,她成為這家公司唯一的技術人員,第八天,她也被開除了,原因是她在社交媒體上吐槽老板,被公司發(fā)現了。就這樣,試用期還沒過,沒拿到一分錢,她的第二份實習被迫結束。
與社交媒體上“00后整頓職場”的傳說完全相反,孫梨直言:“我們沒有辦法整頓職場,下班打游戲都要被開除,這還怎么整頓?”經歷前兩次的波折,她找實習的心態(tài)變成了“只要給錢,讓我活著就行”。實習這兩個月,她收入2700元,支出3300元,負債600元。好在因為前面已經有了實習經歷,她通過招聘軟件順利找到了第三份實習,是一家國企,實習期六個月,月薪三千,朝九晚六,沒有轉正機會。
兩個月,換了三次工作,孫梨終于找到了一份看起來能做完的實習。在她看來,這次找實習的過程如此曲折有很多原因,比如一開始不知道怎么寫簡歷,把所有校園經歷一股腦寫上去;又比如,學校教學與就業(yè)需求脫節(jié),“學校用的教材還是2008年的,里面能有什么對應現代企業(yè)需求的東西?”
而最重要的,則是時機。孫梨認為,如果在2019年,她的水平足夠找一份正式工作,但在2022年,找一個實習已經很難了?!扒皫啄?,很多初中或者高中畢業(yè)生花錢去上培訓班,學幾個月的代碼,學完直接安排到對口的公司上班,這樣的培訓班每個月畢業(yè)一批學生,等我們上完四年大學出來,培訓班都已經畢業(yè)多少批學生了,現在不缺人了。”
她認識一個初中畢業(yè)的女生,2018年或者2019年參加了代碼培訓班,現在月薪超過一萬五千元。“還有一個男生也是初中畢業(yè),打字都好多錯別字,2018年上了培訓班,現在一個月賺三萬元,我不服,憑什么?”
但大環(huán)境不是個體能夠改變的。孫梨能做的就是調整期待,現在她的求職目標是:月薪四五千元,正規(guī)公司,不加班。
找實習難不僅存在于IT行業(yè),金融行業(yè)同樣如此。李軒今年夏天從某985高校碩士畢業(yè),目前已入職國內某知名投行,采訪中,他介紹了一些金融行業(yè)在招聘實習生時存在的“亂 象”。
首先是“小黑工”。簡單來說,小黑工就是被壓榨的免費勞動力,不走人事流程,沒有工資,實習期較短,一般是線上實習。據李軒說,“基本上80%的經管學生第一份實習都是小黑工”。原因也很簡單,因為第一份實習太難找了,只能用“免費”來換取工作機會,先讓簡歷上有東西可寫,后面再找走人事流程的正規(guī)實習。李軒的第一份實習就是小黑工。另一方面,公司也樂于招小黑工,李軒介紹,國內一家頭部投行就有“喜歡招小黑工”的名聲。
有了小黑工的經歷后,也不是馬上就能找到正式的實習。海投幾乎是必須的,投50份,甚至超過100份簡歷都是很常見的,李軒找第二份實習便投了五十多份簡歷,終于成為了一名正式實習生。
但小黑工還不是最差的,更糟糕的情況是被李軒稱為“行業(yè)毒瘤”的付費實習。在他看來,一些大學生因為信息不對稱、自身條件稍微差一些,或者“投了十幾份簡歷沒有回信便放棄了,覺得自己不行”,就去找付費中介,中介機構收取高昂的費用,再抽取一些給投行的內部人員,以此“賣”出一個實習機會。
李軒就收到過某中介提供的“賺錢機會”,對方向學生收三萬元,再給他分8000元。他直接拒絕了,“這種事都是偷摸干的,我們任何一家公司內部規(guī)定肯定都是不允許的,一旦被發(fā)現,都是被開除的”。在社交媒體上,經常有人私信問李軒,付費實習值不值得,他會直接回復,“不值得,別去”。
作為一個過來人,李軒給出的建議是,如果暫時沒有找到實習,就繼續(xù)投簡歷,“第一份實習,比如投個一百多份簡歷,其實還是能找到的”。
然而,即便平穩(wěn)地找到了一份“正常”的實習,這條路上的難關也還沒有結束。有人能夠幸運地拿到happy ending的劇本,有些人則沒有那么幸運。
李軒便收獲了一個happy ending?!罢l不是一步一步從苦逼實習生熬到留用成為正式員工”,他發(fā)在社交媒體上的這句話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實習經歷的真實寫照。
第二份實習做了一年以后,他順利獲得了轉正機會。他形容自己是比較“幸運”的,沒有遇到職場PUA,沒有遇到詐騙,也沒有遇到不良HR。他有一個朋友去國內頭部證券公司中金實習時,被明確告知有留用機會,但實習結束后卻被通知留用機會沒了。
“幸運”的背后則是高強度的付出。工作內容上,實習生要承接正式員工不想干的雜活、碎活,比如調整文檔格式,打印資料,“瘋狂打印,有時候甚至要幾千、幾萬張”。工作時間上,用李軒的話來說,“996是金融人的福報”,實習期間他幾乎沒有周末,差不多每天從早上九點工作到晚上十點,而月收入卻只有2000元左右,與付出嚴重不成比例。
此外,實習同時也是淘汰的過程,能力差和抗壓力差的實習生都會被淘汰。為了不被淘汰,需要盡可能表現自己,李軒實習時便被領導認證為“能力強”和“靠譜”。而能力強則意味著要承接更多的工作,在實習后期,他的工作量和工作時長已經接近正式員工,遠遠超出其他實習生。實習結束時,他順利從競爭激烈的轉正選拔中勝出,獲得難得的轉正offer。
張瑜的實習經歷看起來挺順利的,但她也在實習中經歷了一次“理想主義的破滅”。
雙985學歷加上已經積累的實習經歷與校園商賽經驗,讓張瑜在研二下學期成功拿到了某互聯(lián)網大廠產品經理的實習offer。
開始實習前,她對大廠的印象是:還算欣欣向榮、高薪、扁平化管理、有創(chuàng)造性和前沿性。帶著這層濾鏡,她充滿熱情地投入了大廠的實習中。在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她對自己的工作感到“興奮”,她覺得自己的邏輯思維和溝通能力都有了明顯的提高,“我前期在做一些項目時,我覺得它是有價值的,這會給我?guī)沓删透小薄?/p>
但做了一段時間后,她的濾鏡開始破碎了。最表層的變化是新鮮感的喪失,工作中開始有越來越多重復性的東西。更為深層的變化則是,她發(fā)現自己的價值觀與大廠的運行邏輯存在根本性的矛盾。
比如,大廠只會給一個項目極短的實驗期,如果不行就馬上砍掉。一些時候她付出了極大精力與時間,奮力趕出來的項目會被突然砍掉,“做的東西被否定掉會讓我一直處在非常焦慮的狀態(tài)中,這么容易就被推翻了,我之前的那些付出都沒得到認可,我會覺得我的工作到底有什么價值,有什么意義?”她開始覺得,自己不是在“創(chuàng)造”,只是在“干活”。
除了價值感的喪失,在大廠實習,她還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機器”,“在大廠,活永遠是干不完的,只要你能夠把安排給你的這個事情做完,那么說明你還可以繼續(xù)做其他的事情,那么下一件事情肯定就來”,最夸張的一次,她加班到了凌晨五點。
張瑜用“慘”形容自己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忙到沒時間吃晚飯,下班的時候從公司帶走一盒盒飯,到家已經是晚上11點了,然后在深夜的北京吃盒飯、遛狗,這是她每天唯一的放松時間。
某一天早上起來,她好像突然醒悟,質問自己:“我是在干嗎?我只是實習,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這種程度?”她感覺自己的生活完全被工作吞噬了,“我那時候有一種感官蒙塵的感覺,我覺得我離日常的世俗的生活太遠了,我無法集中注意力看完一本書,我沒有任何的娛樂活動,我的感官好像全部關閉掉了,我對生活喪失了感知能力,這讓我感到非常失落”。
這種狀態(tài)讓她開始萌生退意,但大廠實習的沉沒成本太高了。她干著正式員工的工作,拿著實習生的工資,她需要拿到轉正offer,作為對自己高度付出的補償。
就這樣,她干了六個月,進行了長達一個小時的答辯,拿到了轉正offer。那一刻,她沒有很開心,而是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放松感,她終于可以結束實習了。
離開大廠后,她再去回顧這段經歷,發(fā)現她過得這么慘并不是由于某個人,她的領導同事都很友善,團隊氛圍也很融洽,有問題的是整個系統(tǒng)。
在張瑜看來,大廠以高速運轉為目標,對人是極為苛刻的。在這個系統(tǒng)中,能力差是原罪,她曾目睹一位能力不太強的同事受到非常集中和露骨的批評,這讓她感覺非常不舒服,“如果你能力不足,拖慢了整個系統(tǒng)的效率,那你很有可能就會被勸退”。
而人的主體性則被這個系統(tǒng)擠壓,她發(fā)現自己當時的leader雖然已經級別很高了,但也會常?!吧聿挥杉骸?,“互聯(lián)網的扁平化管理看起來很先進,但其實是把每個人都當作了機器的一部分,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只是大零件和小零件”。
認識到這一點后,她決定放棄這個大廠的offer。研三下學期,她重新規(guī)劃了自己的職業(yè)道路,決定轉行到教育領域,拿到了深圳一所中學的offer,從一個系統(tǒng)——大廠,跳進了另一個系統(tǒng)——體制內。
在她看來,人總是不可避免要被困在某個系統(tǒng)中,但系統(tǒng)與系統(tǒng)之間的差異是極大的,因此,要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能給自己帶來價值感的系統(tǒng)。
現在,她已經入職這所中學快兩個月了,雖然累的程度跟在大廠相比差不了太多,但她明顯感覺自己內心更有價值感了,“當我認真做了一個課堂設計,看到學生們眼睛發(fā)光,我覺得好棒”。當然,這也只是剛剛開始。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名字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