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偉

無錫梅家浜的后面，有條寬闊的北塘河，河對面是江陰的泗河口。北塘河系錫澄運河的支流，歷來是無錫和江陰的分界線，古時候靠舟船擺渡，溝通著錫澄兩縣的交通。乾隆年間，河面不寬，建有三孔石板橋，立碑并取名為“通濟橋”。以后隨著河面增寬，石板橋也相應延伸。上世紀七十年代通濟橋重建，依然是多孔石板橋，橋長五十多米，橋面很狹窄，只能方便行人，牛車馬車都不能過。直到八十年代，政府募資建造了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鋼筋水泥大橋，長約七十多米，橋面比原先寬闊多了，拖拉機和小型汽車可以順利通行。

我從沒見過如此寬闊高大的橋！

運河邊的柳樹上，知了叫破了天。放了暑假的頑童們無處可去，一溜煙都跑到塘岸上。

我和王阿二早就聽說，北塘河對面有一大片無人看管的瓜田，那里有西瓜和香瓜，據(jù)說香瓜特別甜。瓜田靠近桐歧地界，從通濟橋上繞過去，路線有點遠，不如就從運河里游過去。農(nóng)村里的孩子，六七歲就會游泳，平日里常在河里嬉耍，扎個猛子就是幾十米。游到對岸去偷幾個瓜來嘗嘗，根本不費勁。王阿二是個癩痢頭，兩道鼻涕，始終揩不干凈。也從來沒見他穿過新衣裳，都是他哥哥的才皮頭（舊衣服），腳趾頭總露在破鞋子外面乘風涼。雖然家里窮，但他厚道、勤快，所以我愿意和他做朋友。昨晚我倆密謀去偷瓜，很激動，一晚上幾乎沒睡著。

河邊沒人，機會大好。我倆趕緊脫下背心和鞋子，藏在草叢里，然后悄悄地下到河邊。脫下褲衩，用手舉過頭頂，光著屁股下水，一只手劃，兩條腿蹬，很快就游到了河對岸。上岸后趕緊穿上褲衩，學著鐵道游擊隊的樣子，貓著腰，一溜煙跑進了瓜田里。哇哈哈，到處是香瓜呀！趕緊摘一個，抓把葉子擦一擦，先啃起來再說。那滿口的香甜啊，簡直比孫悟空偷吃的那人參果還要好，幾十年過去了，味道還留在唇齒之間。當時那種興奮、刺激和香甜，如今再難找到。

吃不了肯定還要兜著走，用什么兜呢？我是短褲，不中用，我瞄上了王阿二，他穿的是用長褲改短的褲衩（現(xiàn)在叫中褲），要是脫下來把兩個褲管打個結(jié)，豈不是一只完美的口袋？只不過剛剛裝屁股，現(xiàn)在裝香瓜，該不會變味吧？王阿二怕羞，居然不肯，我笑罵道：“瘟赤佬，這里有誰來看你的光屁股，趕緊給我下來?！币贿呎f，一邊沖上去扒。沒辦法，看在香瓜的份上，他也只好屈從了。這口袋果然大，竟然能裝六個大香瓜。我又心想，萬一到了對岸他不肯分贓怎么辦呢？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自己也脫下了短褲，好歹也挑了兩個大香瓜裝在里面。

兩個光屁股提著褲兜下到河里，一邊游一邊哼：“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上了岸，把偷來的香瓜藏在草叢里，趕緊把濕了的短褲穿好。“奶奶的，早知要潮掉，游過去時還脫個屁?！蓖醢⒍f?！班牛@就叫脫褲子放屁。”我躺在草地上，望著藍藍的天，順帶賣弄了一下。太陽似乎不再那么毒辣，平時讓人煩躁不已的知了聲也柔順多了。王阿二歡快地跑回村里，拿來了一只蛇皮袋，我倆興高采烈地把“戰(zhàn)果”裝進口袋，一人一只手抬著，大搖大擺地走回去。哼的歌也不一樣了：“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一個永遠吃不飽的年代，兩個人窮志短的孩子。多年以后，我和朋友們聊起這件荒唐的事，竟覺得沒啥可笑，反而鼻子有些酸。王阿二也因鼻咽癌故去多年，我始終還記得他蹦蹦跳跳的模樣。

除了王阿二，還有個玩伴華老三。

他家的條件可比王阿二好多了，但也比不上我家。我父母都是老師，每月有工資，所以我相對老卵一點，經(jīng)常會有些好吃、好玩的東西與他倆分享。如此一來，我雖然在家里排行老六，屬“末奶頭”“末腳豬”，卻被小伙伴們尊為周老大，這讓我很得意。既為老大，好多事情便只要出出主意，動動嘴。王阿二和華老三，自然成了我的小跟班，三個人形影不離。

華老三心靈手巧，會制作各種玩具。彈皮弓、噼啪管（一根竹管里套一根用筷子削圓的頂針，采樸樹籽塞在竹管子里，頂針猛擊，看誰的子彈最遠，比誰的響聲最大），都弄得活靈活現(xiàn)。為了練眼功，小伙伴們互相射擊，結(jié)果一不留心，華老三被村上人彈壞了一只眼睛。運河邊，橋洞里，經(jīng)常有我們的歡聲笑語。華老三擅長摸魚捉蝦，水里扎一個猛子，能憋很久，至少能摸只大河蚌出來。這些東西燒燒煮煮，都是上得了桌面的好東西。

找一根電焊條，頭上磨尖了，再用鉛絲綁在細竹梢上，就成了一桿獨刺魚叉，當然不是用來叉魚的，主要針對田雞和青蛙。傍晚時分，北塘河邊的水溝里，蛙聲一片，華老三一只眼不用閉，看似漫不經(jīng)心，但一叉一個準。我提個竹籮跟在后面，一會兒就大半籮了?！皦蛄耍瑝蛄?。”王阿二急不可待，到家后馬上剝皮、開肚，然后紅燒?？上菚r沒有酒喝，簡直是暴殄天物。

用二爿厚實的竹子，削成片，然后用刀刻出鋸齒狀，三分之二處打孔，用螺絲拴住，便成了一把黃鱔夾子。夾黃鱔是華老三的拿手好戲，小夜里出發(fā)，他拿夾子，我照手電筒，王阿二負責提籮頭，三人分工明確。我眼神不濟，黃鱔和水蛇也分不清，走在田埂上搖搖晃晃，還得靠后面王阿二幫扶一把。一會兒，我就腰酸背痛，不耐煩了，把電筒往王阿二手里一塞。我爬上高高的北塘河河岸，一邊享受涼爽的風，一邊數(shù)星星。

不遠處的通濟橋人頭攢動。男人們赤著膊，一邊嗑瓜子一邊往河里扔瓜子皮。有的眉飛色舞，自吹自擂，夸耀著自己的傳奇經(jīng)歷；有的色瞇瞇地盯著衣衫輕薄的大娘子評頭論足，這個屁股大能生養(yǎng)，那個胸脯高有奶吃。旁邊的大嫂一個勁地笑罵著“殺千刀”，好在君子動口不動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沒人會翻臉。女人們總有聊不盡的風花雪月，道不完的家長里短，錫澄兩邊的村民們在閑聊中度過漫長燥熱的夏夜。

一座通濟橋，讓梅家浜和泗河口隔河相望，又使兩岸人們通商，通婚，和睦相處多少年。

大橋下面，船來船往，“噠噠噠”的掛機聲日夜不停。風來時，運河水竟也波濤洶涌。北七房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喜歡成群結(jié)隊來游泳。有藝高膽大的小伙子，站在大橋上面像跳水運動員一樣往下跳，身輕如燕，動作瀟灑，看得小孩子眼熱，引起姑娘們陣陣尖叫，出足了風頭。

不是每個人都是幸運的。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學著帥小伙的樣子往下跳，其中一個小家伙落在了過往的水泥船上，幸好船艙里裝了滿滿一船的砂子，僅僅跌斷了腿骨，船老大緊急靠岸，背起孩子趕往街上的診療所?；艁y之際，沒人去注意另一個跳下去的孩子，直到跌斷腿的孩子說出了同伴的名字，大人們才去找尋，卻再也找不到另一個孩子的蹤影。

在那個年代里，孩子都是散養(yǎng)的，大人們?nèi)粘龆魅章涠?，只關(guān)乎于溫飽，哪里有時間去管教孩子呢？記不起那時候農(nóng)村里死了人是火化還是土葬，但我卻清楚地記得，那個死去小孩是裝在用稻草編制的像搖籃一樣的籮筐里，放在門板上，用顏色鮮艷的舊的紅被面包裹著，抬到自留地里埋葬的?？赡芤惨驗槟挲g小，算夭折，連個墳包也沒有……

故鄉(xiāng)的河啊，我曾經(jīng)在這片充滿溫情的水域里徜徉；在大運河風高浪險的激流中遨游；在橋墩和門洞那寬敞的漫水平臺上嬉戲，體驗水漫過腳背、繞過小腿時的清涼。我也曾經(jīng)躺在橋兩邊寬闊的矮墻一般的水泥圍欄上憩息，仰望星空，欣賞水天一色，聽風的聲音，枕著“嘩嘩”的河水聲入眠。

而今，北塘河的兩邊，不管是梅家浜還是泗河口，錫澄交界的地方，都在大拆遷。一番大建設之后，這里呀，必將崛起一座現(xiàn)代化的新城。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