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xué)源于生活。文學(xué)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節(jié)。作者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xué)的面目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fēng),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一
“先生,將軍有請?!鄙倌觎渥哌M帳內(nèi),恭敬地說。
“莫不是又要飲酒吧?”樂師田僧放下手中的譜冊,笑著問道。
“先生去了便知?!膘湟参⑽⒁恍?,“別忘了帶上您的笳管?!?/p>
“我這就來。”樂師起了身,整了整儀容,取下身后木架上掛著的笳管,跟著熹往將軍的營帳走去。
對運籌帷幄的將軍來說,樂師是非同小可的貴客。一見到田先生,將軍馬上放下手頭的軍務(wù),起身邀請樂師入席。果不其然,將軍已經(jīng)命人備好了美酒。熹熟練地給將軍和樂師斟了酒,將軍便舉樽與樂師對飲。將軍魁梧高大,飲酒自然是海量。而樂師天生不勝酒力,三杯下肚,雙頰已是微微酡紅。
熹又給樂師斟滿了酒,樂師望著酒樽,面露難色。
“文人騷客借酒助興,樂師飲了酒,演奏的笳聲不是會更美妙嗎?”將軍笑道。
“在下不善飲,恐怕等一下吹出來的曲不成調(diào),讓將軍見怪了。”
“那,就讓熹代你飲了這一樽。”
聞聽此言,熹向樂師拱手作揖,然后端起樂師面前的酒樽,舉在唇邊,略一皺眉,一口把酒飲盡。酒入喉管,如火中燒,少年熹不由得猛烈咳嗽起來。
“哈哈哈……”將軍爽朗大笑,聲震帳頂。笑畢,他走下主席,來到樂師面前,說:“熹代你飲酒,我可否代他向先生請托一事?”
“敢問何事?”
“此次出征,犬子熹不聽勸告,執(zhí)意要跟我來軍中,不為其他,乃是被先生笳音妙曲吸引而來。熹兒自幼鐘愛音律,可惜未遇良師。先生之笳,妙冠天下,何不收熹為徒,以授絕技。小兒若習(xí)得笳技,與先生相唱和,也是樂事?!?/p>
“這……”樂師面露難色,“承蒙將軍不棄,高看我市井之人。將軍營中樂師眾多,獨厚我一人,將軍既是伯樂,也是知音,哪能不報答知遇之恩?不過……”
“不過什么?”
“我幼時家貧,無以為生,靠著苦練吹笳,賣藝糊口,數(shù)十年堅持,又遇胡人良師指點,終能通曉一二。公子出身貴胄之家,怕是吃不了這樣的苦呢?!?/p>
“先生,我喜歡吹笳,我不怕吃苦!”熹著急了。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口唇都會磨破,你真的不怕?”
“不怕!”
“哈哈哈……”將軍笑著打起圓場,“這小子讀書也好,舞劍也罷,都沒見過有這樣的決心。先生,好徒弟也難遇到?。 ?/p>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樂師說。
話剛出口,熹喜形于色,連忙向樂師行叩拜大禮。
樂師扶起熹,又拿起身側(cè)的笳管,凈手漱口后,演奏起將軍最喜歡聽的曲子—《壯士出征》。
熹的目光在樂師手中的笳管、靈巧的指頭,還有嘟起的嘴唇之間移動,忘記了為父親斟酒。將軍也正襟危坐,凝神諦聽,忘記了俗務(wù),忘記了美酒。隨著曲子在帳中回蕩,熹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個月前,大軍出征的那一幕雄壯的場景。
二
那日清晨,崔將軍率領(lǐng)的大軍從洛陽城西出發(fā),前面是五千騎兵,緊隨其后的是兩萬步兵,旗幟翻飛,塵土飛揚。崔將軍騎著赤兔馬,身披金甲,手持長劍,統(tǒng)率千軍,威風(fēng)凜凜。而樂師田僧身穿長衫,手持笳管,跟在將軍的隨從之列,他一邊走,一邊吹奏著那首《壯士出征》曲。這首曲子基調(diào)悲壯,假以笳管悠揚的音調(diào),讓聽者無不精神振奮。從軍的將士們,原本還有膽怯之心,聽了也覺得勇氣大增。而熹就是在那一刻,冒充一個軍士混入了出征的隊伍,對他來說,只要跟隨胡笳高人田僧先生的步子,哪怕是走向戰(zhàn)場,也是值得的。當(dāng)然,父親崔將軍戰(zhàn)功赫赫,出征作戰(zhàn),膽識和謀略超群,威震四方,他也想跟著父親,為國家效力……到了營地,與敵人交戰(zhàn)之前,除了隆隆的戰(zhàn)鼓聲和軍號聲,最振奮士氣的就是田僧的笳管之音了。每次笳管響起,崔將軍總是騎著戰(zhàn)馬身先士卒,闖入敵陣,笳管聲變得急切,戰(zhàn)士們的身手也會變得更加神勇,一鼓作氣之下,連續(xù)取得了好幾場戰(zhàn)役的勝利。
于是,敵軍之中,逐漸流傳出這樣一個說法:“崔將軍的勝仗不是靠勇士打下來的,而是靠一個小小的笳管手田僧吹出來的?!泵看温牭竭@樣的傳聞,崔將軍總是一笑置之。想當(dāng)初,他騎馬在城中陋巷穿行,被坐在墻根底下賣藝的田僧的笳管聲吸引,不禁駐足聽得入了神。后來有一只狗從巷子里沖出來,讓戰(zhàn)馬受了驚,將軍差點從馬上跌落。一曲終了,他立刻下馬敬拜,并把田僧請到軍中,奉為上賓。沒有他這個伯樂的慧眼,哪里有田僧今日“笳管圣手”的大名呢。所以,無論是崔將軍還是田先生,都把對方引為知己。
在不打仗的日子,師傅田僧開始潛心教小徒弟熹吹笳。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士兵們總能聽到軍營里傳來胡笳的聲音。一個聲音圓潤,一個聲音青澀;一個聲音流暢如水,一個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一個聲音悅耳,一個聲音嘈雜。但更多的時候,士兵們聽到的是一個聲音。因為徒弟熹一個人吹奏,師傅則坐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如果聽到了音符出錯,他的眼皮就會微微跳動,手中的長柄戒尺也會落到熹的頭上。當(dāng)年,田僧的胡人師傅就是用這樣的辦法來讓田僧迅速掌握胡笳演奏的精妙。有好幾次月明之夜,將軍夜不能寐的時候,總會獨自到樂師的營帳外踱步。他從不走進帳房,因為,在胡笳演奏這件事上,樂師就是將軍。
吹累了,師傅就會給徒弟熹講關(guān)于胡笳的種種傳說:為父求情的漢末奇女子蔡琰,聰慧善音,曾經(jīng)被擄入胡地,遠離中原故土,悲憤幽怨,作了《胡笳曲》,后又被詩人寫成了《胡笳十八拍》,末尾一句“出入關(guān)山十二年,哀情盡在胡笳曲”。她的胡笳之音以悲為美,如訴如泣,膾炙一時。這些帶著歷史風(fēng)霜的傳說,總是讓熹聽得入了神。他愈發(fā)對手中這個只有三個孔,兩端開口的神奇樂器產(chǎn)生更濃厚的興趣。
“師傅,你吹奏的《壯士出征》無人能及,看來我是怎么學(xué)也學(xué)不到你的境界了,不如你教我吹《胡笳曲》吧!”熹說。
“胡笳曲的樂譜早已失傳。如果能抓回一些俘虜,說不定能找到精通音律的胡人問問?!?/p>
三
接下來的日子,崔將軍的軍隊攻下了好幾座城寨。北方邊城,自然是胡人的天下。在將軍的特許下,田僧帶著熹到里巷尋訪,在一座被鮮血浸染的殘墟之下,果然找到了一個正在吹奏胡笳的長須長者。他吹奏的正是失傳多年的《胡笳曲》。
熹興奮地欲上前討教,被師傅田僧?dāng)r住了。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在滿是厚塵的地上記下了樂譜。一曲聽完,地面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胡笳曲》的完整樂譜。熹找來筆墨和紙,照著地上的曲譜,謄寫到紙上。等到兩人想再去尋高人請教時,長者已無蹤無影。好在,曲譜已經(jīng)記錄。
從此,熹跟著師傅苦練《胡笳曲》。在茫茫無際的大漠,在黃沙漫天的戰(zhàn)場,在生機勃勃的草原……熹見識了戰(zhàn)爭的血腥,見證了生命的無常,也經(jīng)歷了勝敗的悲歡。隨著時日的推移,他的曲調(diào)變了,變得流暢了,變得清澈了,變得靈動了。就算是家園在中原的將士,也能從他的胡笳聲中,勾起對故鄉(xiāng)深深的思念。
每次兩軍交戰(zhàn),田僧的胡笳取代了軍隊的戰(zhàn)鼓,因為它的音調(diào)比戰(zhàn)鼓更能鼓舞士氣。在這支軍隊里,除了英勇的崔將軍,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樂師田僧成了軍營里最為搶眼的人物。
轉(zhuǎn)眼間,征戰(zhàn)已有半年,敵人的勢力越來越弱,他們已經(jīng)退守到最后一座城里,深陷孤城之中。崔將軍打算休整三日,一舉攻下敵營,班師還朝。攻城的頭一個晚上,樂師田僧又被邀請到將軍帳中飲酒。一同陪伴的,還有他那已經(jīng)出師的徒弟熹。熹三次兩次上前為師傅敬酒,他熱切地盼望明天能夠和師傅一同在三軍面前吹奏胡笳。
“我吹的曲子為剛,你吹的曲子為柔。攻城之際,宜剛不宜柔。你的時機還未到?!睅煾诞?dāng)著將軍的面,委婉地拒絕了。
四
第二天,晨曦照亮大地。樂師田僧騎著白馬,渾身披著金光,行進在隊伍前列。他的笳管一如既往地雄壯悠揚,完勝在此一舉,軍士們回鄉(xiāng)心切,熱血沸騰。崔將軍手中的令旗即將指向前方,攻城就開始了!空氣中,忽然傳來嗖嗖的管弦之聲。不,不是管弦,是一支飛動的箭羽,從城墻上方一個隱蔽的垛口飛至,落在了樂師的胸口。正在全神貫注吹奏胡笳的田僧從戰(zhàn)馬上倒了下來。胡笳聲戛然而止。
崔將軍怒目圓睜,大喊一聲:“殺!”身先士卒沖到城下,一陣迅疾的箭雨從天而降。將軍中箭了,從馬上跌下。
軍心大亂,鏖戰(zhàn)兩個時辰,城攻不破,崔將軍的軍隊轉(zhuǎn)攻為守,一路南逃。
這天晚上,軍隊已經(jīng)被北方胡人包圍了。崔將軍也身負(fù)重傷,誰也沒有料到,數(shù)萬大軍折損慘重,只剩不到兩千余人,如今深陷絕境,不知明日何去何從。將領(lǐng)們守在主帥的帳營里商討對策,個個神情低落,唯有嘆息。
這時,帳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越的胡笳聲。士兵們紛紛走出營帳,三三兩兩席地而坐,就像落在荒野上的大雁。月亮升起來了,孤寂地掛在天邊。笳聲婉轉(zhuǎn)低回,中原的士兵們想起了故土家園,想起了田田的荷葉,想起了青青的麥苗,想起了靈巧的燕雀。
“誰在吹笳?”
“田樂師還活著?”
“不,這不是田樂師愛吹的曲子,倒像是胡人的曲子!”
“噓,是崔將軍的熹公子在吹呢。”
軍營里悄靜無聲,這樂聲借助晚風(fēng)傳送到了胡人的軍營。胡人都被吸引住了,睡覺的開始披衫而坐,站崗的也放下弓箭,飲酒的放下了酒樽,他們有的朝笳聲傳來的方向凝神諦聽,有的舉頭望著北方故鄉(xiāng)的方向。在士兵們的眼里,腳下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變成了另外一幅夢中熟悉的景象:
連綿的雪山腳下,一片水草豐美的草原如同綠茵毯一樣舒緩地展開。草地上,牧羊少女輕輕地?fù)]動著手中的鞭子,成群的羊和牛,有的在悠閑地吃草,有的抬頭哞叫。草原上空,不時有鷹隼驚飛掠過,牧羊少女驚叫著,呼喚身邊的勇士們,可是勇士卻奔赴沙場,不能守候家園……
一個胡人將領(lǐng)望月喟嘆:“他們有他們的家園,我們有我們的家園,為什么要把他們逼得這么狠,讓這些殘兵敗將無家可歸呢?”
隨之有人附和:“我們在這里困頓相持了大半年,漢人成了甕中之鱉,一旦決戰(zhàn),他們也定會拼個魚死網(wǎng)破,落得兩敗俱傷。何不放他們一條生路,各回家園呢?”
……
有士兵進入營帳稟報:“前哨回報,圍守我營的敵軍營內(nèi)有騷動,聽到許多胡人兵士在哭泣。”
將軍大喜:“胡人軍心搖動,天助我也。待烏云遮月之際可突圍?!?/p>
是夜,漢軍突圍,幾乎沒有遇到什么阻力。兩千人得以保護崔將軍一路南歸。半途中,身負(fù)重傷的崔將軍奄奄一息。臨終前,崔將軍留下最后一道軍令:從今往后,軍中再也不可有胡笳樂師。
熹含淚應(yīng)允。他吹完最后一曲胡笳,將笳管折斷,棄之郊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