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芯可
對于廣東人來說,周末的好時光,比起在家里呼哧呼哧睡大覺,吃早茶才是最優(yōu)項,所以“吃早茶”也叫“嘆早茶”,意為:消遣時間、享受早茶。
隨著時代的變化,喝早茶的地方不斷創(chuàng)新,涌現(xiàn)出“附帶”早茶的星級酒店和高端茶樓,喝早茶多數(shù)成了一種商務(wù)行為??粗l(fā)金光的大圓桌上擺著包裝精致的茶盞杯具,平擱在腿上的三角餐巾,拿著鉛筆在點心單上做著多選題,這是現(xiàn)在的我們喝早茶的樣子。早茶宜俗不宜雅,但凡過度包裝上了廳堂,味就不同了。無拘無束吃早茶也就成了一件無法追回的往事。因為對于吃早茶而言,過于正經(jīng)才是最不正經(jīng)的。
高考后的暑假,我和父母特意跑去家附近新開的早茶社泡著。港式茶樓文化對廣式茶樓侵蝕得太快,如今大家都對著一行又一行的字打鉤,就像高考數(shù)學(xué)時我拿著鉛筆嚴謹涂答題卡。早茶樣式很多,服務(wù)員常常會詢問是否需要換碟,淡金色桌布長得能觸地,我舀一勺艇仔粥,米粒并未煮化。
廣東隨便走進一家喝早茶的地方,什么人最多,是大爺大媽們。大爺大媽是什么,是行走的傳統(tǒng),是堅定固執(zhí)的粵式胃口,是性價比的檢測機,是口碑的傳播者,是選擇的話事人。
我將那勺艇仔粥送進肚子里,只覺得粥底還可以更綿爛些。一碗正宗的艇仔粥,要用魚熬粥底,滾粥撞熟粥料。將生魚片、叉燒片、土魷絲、浮皮、蛋絲墊于碗底,滾粥沖入,碗里易熟、半熟或全熟的食材一燙即熟。最后撒上一把又香又脆的炸花生、蔥花和油條絲。商務(wù)茶樓,自然是不下這“笨”功夫的。
小時候喝早茶就圖個生物本能,排骨香蛋撻脆,還沒吃完就主動去蒸柜前面當跑腿,簡簡單單不遮不掩,點心卡掉了還有看著你長高的大媽幫忙撿。隔壁桌的鄰里街坊會互相展示自己剛在菜市場上買的新鮮時蔬,斜后桌的趕路人忙坐下暫且歇腳果腹,騰騰熱氣把父親的眼鏡片糊得白花花。以前的廣式早茶最可貴的地方就在于它代表一種小百姓可以企及的精致生活吧?
現(xiàn)代早茶茶樓的前身是“一厘館”和“兩厘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一蠱兩件”的說法。一盞茶,兩件點心,填滿整個上午。吃早茶的傳統(tǒng)退出日常生活太久,而習慣快節(jié)奏生活的新都市人又無力享受“一頓早飯吃四小時”的奢侈,茶可以用最好的茶,但飲茶者的心境和早茶氛圍卻難以復(fù)制。我夾起一只蝦餃,意料之中的,筷子并未感應(yīng)到餃餡兒下墜之感。我忽然感到?jīng)]來由的心塞,即使飲茶人越來越少,但總有為了某個緣由前來嘆早茶的人;可當制茶人疲于制作一份正宗茶點,當速凍茶點涌上茶桌……正宗早茶可能真的在以某種流速退出我們的生活了。
一頓早茶的背后其實是一座城市的傳統(tǒng)底蘊在支撐。所以我總覺得,一座城是需要一片老城區(qū)的。紅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塑料袋掛在手腕上搖擺,早茶鋪亂糟糟的交談聲、吆喝聲融在蒸籠里,身側(cè)路過的推著小車的大叔大媽身上散發(fā)出熱意,傍晚紅藍漸變的天空慢慢暗下來,索性喚醒了一盞盞路燈。在早茶鋪里,在密密麻麻的圓桌中,能坐下來吃份早茶的,無論是故交新知,至少在這撲鼻的茶香中,在這蝦餃鳳爪前,你和我一樣,都是為美食折腰的老饕。
以前我們吃早茶時,吃的是那股正宗味兒,吃的是熱熱鬧鬧的早茶文化,吃的是在早茶鋪與熟人相遇的每一個瞬間。如今吃早茶,我卻只是為尋求以前沉下心來享受早茶時的那股勁兒了。我沒辦法融入早茶“商務(wù)化”的環(huán)境,我還是喜歡小時候我家樓下那家小店,早上大爺大媽等位,年輕人拖家?guī)Э冢瑹釤狒[鬧座無虛席的早茶。天上人間,如果真值得歌頌,也是因為有這樣煙火氣的瞬間吧?
廣州荔灣區(qū)有句話這么說:“西關(guān)的歌謠、曼妙的旗袍、趟櫳門、滿洲花窗、艇仔粥、雞公欖……”直到今日,艇仔粥依然是西關(guān)的名片,老西關(guān)依然會鉆進荔灣老巷,吃碗艇仔粥。
長大以后,我時?;氐较蛭鞔?,鉆進她的里弄街巷,徒勞地想尋一些舊痕跡。譬如行人卷起的塵土,譬如炸油條的香氣。睡醒起來發(fā)現(xiàn)這只是一場好長好長的夢。但能夢到那一碗艇仔粥,在虛境里一窺騰騰的熱氣,已是我離幸福最近的時刻了。